这一下筷子,稍微一嚼,权仲白顿时就忘却了那若有若无的别扭意绪,他惊喜地略微一瞪眼,“这是南边的手艺吧?唔……我吃着像是闽菜,怎么,这红的是山楂?亏也想得出来,咸鲜味儿带了点酸,倒是不用点米醋了。”

天色已黑,院子里高高地挑了雪亮的玻璃宫灯,天棚罩得严严实实的,虽是夏日,可连一点蚊虫都没有,只有夜风一阵阵送来清凉,合着月色,将院内装点得犹如白昼。即使没有冰山,也是‘水殿风来暗香满,自清凉无汗’。蕙娘看权仲白,头一回顺眼了一点:只听桂皮说他讲究,在国公府里吃了这么一个多月的温吞菜,除了还知道肯定石墨的手艺之外,他是半句臧否的话都没有。一个人要连吃喝玩乐都不讲究,功名利禄都不追求,只晓得扶他的脉,就是在医术上造诣非凡,可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趣儿呢?

“这也都是石墨琢磨出来的。”她难得地起了谈天的心思,“你也知道,我们焦家人口刁,能应承我们的外点,大师傅们都是格外用了心思的,就是祖父自己带出来的几位大师傅,也都是易牙妙手,各有各的绝招。可石墨就能从他们那里将绝活偷过来不说,还紧扣我的口味又做改善。凉拌三丝把里脊肉丝换做山楂皮儿酿的细冻,不但特别清雅、酸甜开胃,而且很适合三姨娘茹素的时候换换口,也算是她的得意菜色了。”

权仲白唔了一声,没有吝惜夸奖,“你身边这些丫鬟,真是各个本事都不凡,连一道凉菜,都能做出这些花头。”

“这就算不凡了?”蕙娘似笑非笑,“今天毕竟还是仓促了,连干货都一点来不及发,用的也是厨房里现有的那些材料。烹饪这种事,七分材料三分工,今儿你吃着好,过几天再做一道凉拌三丝,一样的人来做,你吃着就更好了。”

权先生已经转攻水晶肴肉了,他吃得开心,听蕙娘这么一说,却仍不禁要道,“你这样,吃得也实在是太精致了,至于这么讲究吗?我看能有这样厨艺,就是一般市面上买来的菜肉,做着也都挺适口的。”

蕙娘眉一挑,“那要这样说,就是一般的厨艺,一般的菜肉,又有什么不适口的呢?我看你今天胃口,倒比前几天更好,至于这么讲究吗?”

她对住文娘、嘉娘等辈,因为气场全然压制,一向反倒是从容有余,不论是威压还是怀柔,都透着那么淡定大气。在老太爷跟前,又因为祖孙感情深厚、略无猜疑,往往是相顾怡然,绝无针锋相对的时候。可对着权仲白,蕙娘一天不刺他几句,她自己都不大舒服。好在权先生涵养好,一般都讲理,不管是诡辩、正辩,只要能把他绕进去了,他也不会随意动怒,还是挺能沉下来和蕙娘说理的。

“这能一样吗?”不至于动怒,可一点情绪的波动还是会有的,权仲白才要说话,丫头们正好来上热菜,八个冷盘八个热炒,用料几乎就没有太名贵的,全是家常菜色。蕙娘奢侈之说,几乎不攻自破,他噎了一会,只好又转移矛头。“今天这盘银丝牛肉,我看就不如在府里吃的那一顿好吃。难道你也要说这是材料的关系?用一个小风炉,在廊上炒出来的,肯定还是更看手艺。手艺好,就是材料一般,那也能化腐朽为神奇的。”

蕙娘不禁甜甜一笑,“吃得出优劣,这就对了,你当那盘银丝牛肉,牛肉是哪里来的?”

“就这一块肉,你也要回娘家去要?”权仲白不禁提高了声调,“你这也太小气了吧,难怪你……难怪爷爷送了这么多东西,这才头个下马威,就回娘家去告状,你还是三岁小孩啊?”

“我又不是神仙。”蕙娘一边吃一边和他辩,“不上市场去买肉,难道还能变出来一块生肉不成?我的陪嫁,自然是去我们娘家相熟的店铺里买。他们要往我娘家传话,那是他们的事,再说,要不是受了委屈,他们又有什么话能传?你只知道好吃,可不知道里头差别大着呢,索性告诉你吧,今儿这一份肉,应该是在城里随意一个肉档采买的,要不是采买的不经心,就是这肉买回来没有当天烹饪,已经隔了一天,不那么新鲜了。你在立雪院吃到的那盘肉,是京城市面上能买到的最佳,口外来的牛羊,吃的全是当年的青草,每天现杀现卖,不是老主顾去,要买都买不到。可这要比起我们家自己吃的那种,还要差了等呢……真要不能将就,我连眼前这几盘子菜都吃不下了。”

权仲白也真是吃过见过,可听焦清蕙这一套一套的,连一盘牛肉都能作出这偌大的学问来,他也有点晕了。“这也太精细了吧,你在家别事不干,就专钻研这些个骄奢淫逸的讲究了?”

“没有这些个骄奢淫逸的讲究。”焦清蕙似笑非笑,“就是家财万贯,那也是白富。就是挣出一座金山银山来了,吃还是吃那些,穿还是穿那些,银子白放着不花出去,难道就很有意思了?这钱要不能让你开心,你还要它干嘛呢。”

“那你也不能就光顾着开心啊,”权仲白又堵不上她的话口:焦家钱,来得光明正大,焦清蕙花钱,花得也光明正大。再说,她这根本也不是拿钱往水里扔,那才真叫骄奢淫逸,她就是娇,娇得理直气壮,娇出了花头,娇得让他好看不惯,可要挑她的毛病,却又挑不出来——半个票号都陪过来了,就是要花钱,那也不是花他的钱,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要不说,他又真气闷得很,只好悻悻然地,“甭管你出门不出门,总不能只有这花钱的本事吧。”

“能把钱花好,可是一门不小的本事,”蕙娘一翘唇角,“可你这又不懂了,我身边这么多丫头管事,难道都是白养着的,该怎么把我的钱花得让我开心,那是她们的活计。你见过哪户人家的奶奶太太,是要自己为自己操心着花钱的?”

这其实还真不少,即使是豪门巨富之家,日子过得和焦清蕙一样讲究精致的可也没有多少。权仲白不愿长蕙娘的志气威风,“既然不是你的活计,那你平时都做什么?”

“那可就多了,”蕙娘处处堵他,堵得自己心情大好,越说越高兴,她托着腮,捉狭地冲权仲白飞了一眼,拉长了声音。“可——我不高兴告诉你!”

权仲白一翻白眼,要寻一句话来回她,又觉得骂人而为人听懂,实在不大好意思,思来想去半天,竟是一句吴语冒出来,他恶狠狠地,“作伐死倷呀!”

“作,丝作伐死宁额,郎中,”蕙娘回得比他还快,“倷哎丝看病的,哪诶尬啊伐晓得?”

这下,权大夫真是连吃饭都吃不香了,他浑身都打了个哆嗦,好在天色暗,自己掩饰住了,只得瞪住蕙娘,有点狼狈,“你怎么连苏州话都会讲!”

“各地方言里,北方的不必说了,终究是官话一类。”蕙娘难得地也有点得意,“可要连吴语都不会说、不会讲,以后怎么和南边人打交道?我们娘家的产业,又不仅仅在京城一地。现在又有哪门子生意,他们南边人不来插一脚呀?”

“照这样说,”权仲白将信将疑的,看着蕙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天下这样多方言,你还全都又会听,又会说?我这些年亲自走过的地方可多了,到现在也只能夸口能听懂九成,要开口,那可难了。”

“那也不是,穷地方就不学了么,”蕙娘也没充大,“会学他们吴越官话,还是因为要和南边人做生意。下江话也能听能说,闽语、粤语,川蜀官话,那就只能听,说不了多少了。”

下江话是江淮方言,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焦家和他们有生意往来,丝毫都不出奇。饶是如此,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出没出过京城都是两说,能有这样的本事,已经足够让人惊异了。权仲白不禁大起好奇之意,只觉得焦清蕙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那你都还会别的什么,说来听听?”

他此时已经吃过饭了,蕙娘倒还在喝汤,被权仲白这一问打断了,放下勺子时,还有一滴醇白的鲫鱼汤挂在唇上,她伸出淡红色的舌尖,轻轻一卷,就把汤汁给卷进去了,权仲白别过头去,又不敢看她,又实在好奇得想要多看看她。蕙娘却一无所觉,她要说话,又忍住了,自己想想,也不知为什么,便噗嗤一笑,“宁嘎港了哉,伐高兴告诉你,诶闷?”

委婉曲折,竟是又祭出了吴语……权仲白真想求她别再说了,他赶忙放下筷子,催促蕙娘,“不问就不问,快吃吧,一顿饭要吃多久?再吃下去,夜露上来了,要犯胃气的。”

当晚吃过饭,两个人先后洗漱,这回净房内是都再不用留人了。蕙娘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见丫头们都已经退出屋子,只有权仲白靠在竹床上看病案,他专心得很,听到自己出来,并未抬头,修长的食指,还是飞快地翻阅着一张又一张书页。她也就并未叫人,而是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开了这个瓶子,又去启那个盒子,纵使她手脚轻盈,也免不得这儿碰碰,那儿撞撞,等涂完脸颊,卷起袖子来抹手时,偶然一抬头,便在镜子里撞见了权仲白的眼。

两个人成亲一个多月,该做的事没有少做,可头一晚大家都着急,蕙娘且还饿得头晕眼花,看世界都是模糊的,哪里还会记得羞赧。嗣后敦伦,那都是规规矩矩,连床门都关起来,有时候她连权仲白的脸都看不清楚,黑天黑地的,胆子自然也大了。可不知怎么,在这雪亮的灯下,也才止露出一条臂膀而已,从镜子里瞧见权仲白的眉眼,他尚且还没有什么表情,就只是盯着她看呢,她……她居然有点脸红了……

“看什么看!”蕙娘哪里会含羞带怯,她一把扯住衣襟,回头凶了权仲白一眼,“不许看!”

色厉内荏,却是谁都看得出来,权仲白笑起来,“我不看,我不看,是没什么好看的。”

他又低下头去翻病案,一腿屈起来,一腿放在地下,半趿着蕙娘给他亲手做的逍遥鞋……那上头绣的青竹叶,费了她几天的待嫁辰光呢。这不成体统的动作,带开了睡衫,淡青罗衣露出一线沟壑,权仲白是先洗过澡的,他没有束发,半长的发散下肩头,落在衣襟上,发的黑、衣的青、肤的白……

蕙娘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出来。“也不许不看!”

又不许看,又不许不看……这话说出口,就是蕙娘自己,也都觉得有点强词夺理了。就是在床笫之间,她也都没被权仲白逼得这么狼狈过……

权仲白哪会放过她,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得这么体贴、这么宽容,这么不以为意,笑得蕙娘心火更旺,才要开口,他说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许笑——也不许不笑!”

“你——”蕙娘恨得拿起螺黛掷他,深青色的香料好没准头,没丢到二公子,倒是击在宫灯上,把玻璃灯笼给带得好一阵晃,黄蜡没顶住,烛芯一触玻璃壁,嗤的一声便灭了。权仲白只好合上医案,站起身要就着桌上那一点点如豆的油灯,给宫灯换蜡。可才站起身,蕙娘又拈起一小块粉冲他丢来,粉块落入灯盘,这宽敞而清凉的屋子,也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得窗外一点月色铺在竹床上,可很快,这月色也不知被谁一拉帘子,给遮了去了。

悉悉索索一阵闷响,谁也没有说话,即使有些忍不住的声音,那也是咬着唇堵不住,从鼻子里逃出来的,蕙娘这会话倒是反常的少,还没有竹床响:这东西就是做得再牢固,也终究还是竹子,为重量一压,吱呀之声,自然是在所难免。先还只是偶然一响,到后来,竟是摇曳之声,响做一片,好似能给晃得散架了似的。有人的声音都像是在哭,“哎呀,怎么这么吵……你、你……你……窗子还没关全呢!”

这院子里东西厢房都住了人的……别人不说,就是孔雀,恐怕还在东厢房里盘点首饰呢。“去……去……嗯……去,”那娇媚的声音便咬着唇喘着气,勉勉强强地说,“去床上……”

年轻夫妻,脸皮是薄的,二公子也没有异议,竹床不响了,可蕙娘的声音竟又一下抽高了,“唉,你、你干嘛……出……拔出去——呀!”

“不必出去,也能行的。”二公子今晚很有夫主的风范,虽说也有些气促,可实在是风度从容、体贴大方,“环住我的脖子。”

“怎、怎么弄的!你——哎!你——”这声音到了后来,气促而紧,竟是语不成声,带出了哭调。

二公子偷偷地笑,“真没想到,原来我们少奶奶也有不懂的事。”

说也奇怪,两人行动,可屋内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蕙娘连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点点嘤嘤的、颤动的鼻音,待到许久以后,床上重又起了动静,她才喘着气,恶狠狠地咒,“死郎中,倷么良心!”

原以为自己遮掩得好,没想到居然还是早被看破,权神医阵脚大乱,动作更快更猛,“哎——你!”

不知哪里伸出的手,一把扯动了金钩,帘子坠下来,遮去了得意的笑声,室内的声响一下就模糊了起来。惊呼声、喘息声、水声人声,混着夜风被送出来,再传进东西厢房的时候,就变作了一曲模糊的江南小调。要听,听不分明的,可不要听时,它却一直响在耳边,响得人心头好痒。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大丫环眼圈都是黑的,都不敢看权仲白,小夫妻两个也都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蕙娘掌得住,权仲白掌不住,他匆匆吃完早饭——倒是比在府里要多吃了好些,便站起来,“我去扶脉厅那里。”

蕙娘忙叫住他,“今日还让个管事过来,带我看看园子。”

她说起来,自己都忍不住笑,“你就是再不喜欢诗词歌赋,好歹也给那些亭台楼阁起些药名,什么甲一号、甲二号的,能像话吗?”

“诗词格律,我是一点都不懂,”权仲白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看起来似乎也一点都不引以为遗憾。“你要是看不惯,那就只管改了吧,我让奶公陪你,什么事,你和他商量着办就行了。”

才说完,因石英正好进来——才看到姑爷,她就忙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二公子再呆不住了,拔起脚就走,蕙娘是喊都喊不回来了。

“这个人!”她啼笑皆非,才吃了一口早饭,见一屋子丫头都看着自己,也有点赧然,“都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快些做事去?”

人群顿时就散开了,石英小心翼翼地,上来和蕙娘商量,“以后,还是别留人在院子里上夜了……”

蕙娘终究是脸红了——这个石英,就是进谏,都进谏得这么委婉,要是绿松在,肯定不会这么说话。

“你就放心吧,”她咬牙切齿,“以后会把窗子关好的!”

石英面红耳赤,“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看得出来,一屋子的大丫头,都因为蕙娘的这句话松了一口气。

被这么接二连三地打了岔,蕙娘的早饭吃得也是没滋没味的,她又咬了一口小银丝卷,便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巡梭着一屋子花红柳绿的大丫头们。

这批丫头,是当年精选出来,预备着日后和她一道接管家务的,没有哪个人没一手绝活,也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实心眼。

现在,她们也都先先后后,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自然而然,‘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开始想男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想,以后互动章节是不是要标出来,因为看到有人说觉得进展慢,可是男女主互动也很重要也要花篇幅啊……

而且我觉得大家可能多数人还是满爱看这个的……

今次显露了小权的癖好,哈哈哈。那几句吴语都是啥意思,大家看出来了吗?没看出来的话,明晚给解答!

今晚虽然还是满足了加更条件,均订到了,但是我太累了,休息一天,明天起又要连续加更了tvt,让我单更一天,休息一天吧!躺平哭。

47冲粹

虽说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但权仲白多年修行童子功法,哪里是蕙娘可以轻辱?据他自己说起,“若是从小练起,一心一意不生邪念,越是往后,就越是一日千里。配合一套拳术,强身健体、练精还气,是最为纯粹出众的功法。武林中人有一辈子元阳不泄的,就是古稀之年,身体也依然柔软如少年时,发须乌黑,神满气足,就活过百岁也不是空谈。”

这么厉害的一套功法,三十年修行……蕙娘就有些功夫底子,次次也都被折腾得很乏力,第一次逛冲粹园,她本来还想自己步行的,可料得体力欠佳,也只好要了一顶二抬无顶的小轿子:就是这个轿子,也是从她自己的陪嫁里找出来的,冲粹园里只有给病号用的担架,除此之外,“少爷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在园子里一般都是步行。”

话虽如此,可这么偌大的地方,太夫人、夫人难道就不会过来小住上几日?就算香山路远,权夫人家务繁忙不得过来,太夫人是有空的,这是一时没有想起,又或者是权仲白实在不会做人,不懂得开口邀请,身为奶公,张管事就算不劝主子,起码自己预备几顶轿子,以备不时之需,这样的意识是要有的……

蕙娘对张奶公很客气,虽然身份所限,不能赏张奶公坐轿子,但还是令两个丫头上去搀他,“要走一段路呢,奶公小心脚下。”

她心里对张奶公满意不满意,那是一回事。可谁都能看得出来,张奶公对她是很满意的,蕙娘身份越高、娘家越硬,陪嫁越多、手腕越好——生得越美,张奶公看她就越高兴,她说的哪一句话,他都是发自内心地,“是是是,少夫人考虑得周到。”

好在还没有喜得神智不清,介绍起冲粹园的各种景致,还是说得头头是道的,领着蕙娘,“您从这角门进来,假山后头开始看,一路绕出来是最省力的。”

蕙娘看过图纸,对这座占据广阔身兼多用的园林,也有了一定的认识。实际上,冲粹园的几大块地来源各自不同,靠近后山山脚的建筑,是当年皇家静宜园的一部分,建筑精美质量过硬,权仲白接手之后,只是做了小规模的翻修,把过分违制的建筑、装饰拆除,但大部分造景是保留了下来,这也就是两人居住甲一号的所在了,那里往后,处处风景都很宜人,按张奶公的话说,“逛到那里,就在园子里用中饭了。”

冲粹园靠近香山山门的一大块地,现在被权仲白用来收治病人,充做一个私人养济坊的,其实还是当年良国公府里出资买下的一块地方,权仲白在这里行医是有年头的,只是后来得了皇家赏赐,这才一并算进了冲粹园里,重新又写了地契——张奶公特别和蕙娘强调,“上头就写了少爷一个人的名字。”

比起蕙娘的陪嫁,权仲白身为神医,却是只有名头,自己名下没有多少财产,他多少有些帮主子撑场面的意思。蕙娘听了只是笑:这是张奶公和她说,要换作权仲白自己炫耀,她少不得要拍拍手,做大惊状,‘真了不起。’

至于冲粹园山门等物,那就是承平年间陆续新建的了,因是皇家赏赐,这是由宗人府出面建造的,也就是前段时间才全部完工。前后花费了足足有七年的时间,才将冲粹园打造成如今这副模样。可这毕竟是值得的,就是从蕙娘眼睛里看出去,也觉得此地清幽雅致,几有步移景换之感,要挑毛病,也就是园内人气冷落,过分幽静,往往老半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单单是居住区,还不算后山呢,就是五六顷地,又在香山脚下,屋舍之间隔着的树林子,那真是树林子,而不是城里那有七八株树就能冒称的‘梅林’、‘杏林’,这里的甲三号院子,就真坐落在一处杏林里,如非张奶公带着,蕙娘都根本找不到路进去——又因为毕竟无人居住,建筑虽然清洁,可一点人气都没有,就是当院什么时候跑出一只大山猫来,蕙娘都不会奇怪。

“地方太大,人过分少,那也不好。”蕙娘在轿子上看了一阵,也不禁叹了口气,“这么多好地方,白白地放着,确实是可惜了。”

张奶公不禁面色一喜,他正要说话,蕙娘扫了他一眼,又道,“连个好名字都没有,匾额全是空的。这好歹也是皇上赏的呢,姑爷就这么糟蹋了,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不高兴?”

“少爷就那个性子。”张奶公人要比桂皮耿直很多,也因为身份的缘故,他不用赶着讨蕙娘的好,还是执拗地绕回了原来的话题。“当时少爷也说,皇上赏赐的地方太大了,其实根本就用不上。还是家里太夫人、老爷说,‘以后自己开枝散叶,人口也多,住不过来的日子都有呢’。”

蕙娘就是再能生,要生到住满冲粹园,那也是不可能的任务。她轻轻地笑了笑,并未接口,而是随口道,“杏林春暖,其实这里才应该是正院,既然姑爷懒得起名,好歹,也该勒个匾额上去,见贤思齐嘛。见到杏林,难道不想着董奉、郭东这样的先贤吗?”

她随随便便说来都是掌故,张奶公傻眼了,只有蕙娘身边的白云能接得上话:“如用先贤姓名,未免过犯了,姑娘想着,易谷院如何?”

“这里又没人卖谷子,”蕙娘笑了,“就镌上‘当年卧虎处’,倒更有意思一点。”

哪有人这样起名的,张奶公和白云、石英看起来都不大喜欢,但也无法违逆蕙娘的意思,大家出了卧虎处,张奶公又指点给蕙娘看,“藏着药材的一排院子,自有高墙,又有两座假山就中分隔,那处尽管人来人往,但内院是很少受到骚扰的。”

说着,便沿着假山一路行走,取其阴凉,蕙娘坐得高,果然隐约可以见到假山后头的红墙,张奶公又引着她,时不时进居处浏览一番,又带她到冲粹园心去看过了‘一号池’,“在扶脉处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活湖水,那就是二号池了。因为有这两个天然小湖,园内才架设了上下水道,少爷说,这样方便冲洗,病房就更干净了。”

一号池、二号池。蕙娘无话可说了,她随意起了两个名字,张奶公都一一记下,回去就要找人勒石镌匾,又带着她从桥上长廊,逛到园子西北面,在那处的甲七号高楼用了午饭,蕙娘小睡了两个时辰起来,体力回复,便多半是徒步行走,又将园内景色细细地赏玩了半日,连后山都上去过瞧了一眼,等夕阳西下时红霞满天时,她对自己的这半片山头,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

“人还是太少了些。”她随口和张奶公谈天,“园里原来的下人,只怕每天就忙着扫地了……可人要太多了,主子太少,这也不像话。虽说您这几天肯定是加意打扫过的,但还是有好些地方,看着简直就像是野地!要有个歹人进来了,随处一藏,真是要找见也难……”

见张奶公一边应是,带她往甲一号的方向走,蕙娘眉头稍微一皱,“这就要回去了?可东北面还没有全走完吧?”

张奶公肯定没想到她居然对园子已经有了概念,这么弯弯绕绕回环曲折地走了一天,心里那张地图还是很清楚的,他只好又折回来,“那处也无甚好看的,少夫人日后想起来了再瞧一眼,也就是了,实不必这饭点前后的,还要过去。一来一回,也好远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要做事,就做到尽嘛。”

她一反今日和气的作风,只淡淡说了这一句话,便冲随在背后的女轿夫们一点头,上了轿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双眼似闭非闭,不再开腔了。

主子都摆谱了,张奶公有什么办法?他领着小轿,从青石甬道一路碎步过去,转折熟稔、脚步生风……蕙娘在轿上留心看了:今天走了这么一天,就是这一段路,最为干净。

最干净的路,当然是最经常被使用的那一条,蕙娘一路穿过了茂密生发,已经开了半池的荷花地‘莲子满’,又过了一片在晚风中瑟瑟然作响的竹林,一路穿花拂柳,终于远远见到一大片枝繁叶茂绿叶成荫的树林子,从这里再往上去,就算是香山的后山坡了。蕙娘在轿子上,视野高,能隐约望见树林掩映之间,有一处小小的屋舍,她命人把轿子抬过去,“这一处,倒也清幽的,将来有谁要进园子里小住调养,我看就蛮可以住在这里。”

正说着,随着轿子抬近,她的眉头不禁突地一皱,就是几个丫头,也都大有不豫之色,白云正要说话,为蕙娘望了一眼,便咽住不讲。蕙娘自己和张奶公闲话,“这一片种的都是桃树?得有上百棵了吧。”

“是不到一百株,”张奶公走得额前带汗,不住地拿袖口去抹,“种得密,看起来多,其实也就是七八十。全是碧桃树,到开花的时候,千重花瓣彼此相叠,从山上看过来,一整个林子就像是一朵大花,这是早就有的一处景,后山上还有‘笑簪千芳’的碑呢。”

“噢。”蕙娘轻轻地说,“这一处院子,有名字吗?”

张奶公瞟了蕙娘一眼,他的态度低沉下来了——都走到这,也没什么好再回避的了。“这是先少夫人的坟茔,那几间屋子也就是祭祀用的地方,是后来新建的……倒有名字,少爷说那叫归憩林。”

他今天不愿带蕙娘过来,无非是害怕扫兴的意思。新妇刚刚入住,就要见到旧妇坟地,意头终究并不大好。再说,这么多亭台楼阁都没有名字,可唯独这条路是最清洁干净的,这片林子是有名字的,此地主人思怀故人之心,还用再多渲染吗?

蕙娘倒是很镇定,她看不出一点不快,还好奇地向张奶公打听,“按说,家里也是有祖坟的……”

如此识得大体,并不拈酸吃醋,蕙娘一句话没自夸,可张奶公对她的态度一下又亲热了几分,他仔仔细细地告诉清蕙,“先头少夫人过门的时候已经重病,这您是清楚的,虽说行过礼,那就是我们权家的人了。可她一没能洞房,二没能参拜祖祠,据高人指点,即使葬回祖坟,究竟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在九泉也要遭人排挤。老爷、夫人的意思,也说先少夫人没有子女,少年早夭,就进了祖坟,这样没福,也不能葬在好地方……倒不如归葬香山,还能年年受些香火,再说,也不至于死离故乡,葬去千里之外。”

看来,张奶公也是听说过‘吾家规矩、生者为大’的,话里话外,还是在告诉蕙娘:达氏命薄得很,您犯不着和她争风吃醋……

几人正说话间,轿子已经近了桃林,蕙娘命人住轿,“既然来了,不可不为姐姐上一炷香。”

张奶公急得直咂嘴,“这个时辰了,阳气弱!没有上坟的道理……”

作好作歹,也没拦住蕙娘的脚步,几人直入桃林,顺着一条干净整洁的青石小道进了墓园,只见夕阳下,一陇黄土,又有一个石碑,止刻了少夫人的娘家姓氏、生卒年月,并以权仲白口吻落了‘夫权某’款。坟前供了些鲜花素果,看着像是几天前换上的,除此外,倒无甚特别之物。既没有“卿卿此爱、永世不渝”之类的表白,也没有“断肠人某某”的哀伤。

蕙娘洗过手,要了香来,给达氏福身行过了礼,算是全了礼,又因她拜了,跟从的几个丫头也免不得要拜一拜,算是将事做到十分。蕙娘便在边上站着,环顾四野,半天,才和张奶公笑道,“这处地方,风水很好呀,靠山面水的,是块清静的所在。”

张奶公现在对蕙娘,几乎是十分满意、十分臣服:不愧是阁老府出来的千金,真是心胸阔大,与别个不同。他笑着附和蕙娘,“是少爷亲自挑的!也是巧,先少夫人对桃花的喜爱,那是出了名的!”

这位达氏,和蕙娘的年纪差得有五六岁,两人虽然同在京城,可等蕙娘可以出门赴宴的时候,她是早已经香消玉殒,达家也是风流云散,倒得只剩一个空架子了。社交场上没有人对这样的人家有任何兴趣,蕙娘对这位达家三姑娘,也是所知甚少。她唔了一声,“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说起来,连姐姐的闺名,也都还没人告诉我呢。”

“先少夫人那一代走的是贞字辈。”张奶公言无不尽,“她小名珠娘,正好是桃花三月里生的,小时候又要吃桃花粥养颜。达家从前在别业里种了好几亩桃花呢,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异种……嗐,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蕙娘眼神一闪,她微微一笑,倒没再接张奶公的腔了。

从归憩林出来,天色已经真的晚了,张奶公便自己告辞出园子回家去了。两个轿娘抬着蕙娘一路往回走,脚步都有些着急,蕙娘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了莲子满,才令住轿,“都回去吃饭吧,也抬了一天了,累着你们。”

她的女轿班就有七八人,全是壮健如牛性子老实的仆妇,空了一个多月,正是着慌时候,被蕙娘狠狠用了一日,倒都舒坦了,给蕙娘磕过头,便怡然退出。蕙娘带着几个丫鬟,从石桥上慢慢地踱过去,在铁青色将黑未黑的天色里,只觉得四周连一点灯火没有,白日里再美的景色,到了黄昏,也就褪成了一泓黑,即使有两个老嬷嬷前导提灯,可这暮色也依然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一行人都识看脸色,几个丫鬟没有谁敢做声的,白云走在蕙娘身边,还要比其余同僚都多一层心事,她只绝不敢说破,恐怕姑娘原本没想起来的,被这么一提,反而想起来了。可却又禁不住为姑娘心酸不平,这一条路,她是走得分外的忐忑。

“至宝含冲粹,清虚映浦湾。”走了许久,蕙娘才轻声说,“素辉明荡漾,圆彩色玢玣。他还说对诗词歌赋全无兴趣?这么冷僻的典都用,真是过分谦虚了。”

姑娘几乎过目不忘,这首诗纵然冷僻,一时未能想起,可一旦听说先头少夫人的闺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珠还合浦”,多有名的典故,全唐诗里题咏此事的也就这一首诗而已,读后汉书的时候,先生给姑娘提过一嘴巴,‘影摇波里月,光动水中山,也还算有些珍珠身份’,当时自己就在一边旁听……

珠还合浦、归憩蚌母,这个冲粹园建成的时候,先少夫人是早已经长眠地下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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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几句吴语分别是:作伐死倷呀!——作不死你呀!

作,丝作伐死宁额,郎中,倷哎丝看病的,哪诶尬啊伐晓得?——作,是作不死人的,医生,你还是看病的,哪能这都不知道?

宁嘎港了哉,伐高兴告诉你,诶闷?——人家说了呀,不高兴告诉你,还问?

死郎中,倷么良心!——死医生,你没有良心!

有很多人都看懂了哈哈哈,苏州话实在是非常绵软,很有风情的!

不过,貌似还有一些纯洁的同学没看懂我们权神医的癖好呀,捂嘴笑~

48通房

权仲白当天晚上没有回来吃饭,蕙娘也是进了屋子才知道:孙家来人,说是太夫人弥留,权神医还能有什么办法?人都回了甲一号了,换一身衣服就又进城。香山和京城相距怎么也有四五十里,今天晚上,他肯定是赶不回来了。

她猜得不错,权仲白一去就是三四天,桂皮天天打发手底下的小幺儿给香山报信:少爷去孙家,少爷回国公府,娘娘听说了太夫人的丧事,伤心之□子不好,少爷又进宫了……这几天,冲粹园里都很冷清,就只有蕙娘一个人带了她的丫头们。到了晚上,除了甲一号附近的几个院子,周围放眼望去,全是黑灯瞎火,楼台阴霾中。玛瑙胆子小,这几天都不敢一个人睡,非得同石墨她们挤。就是蕙娘,也觉得冲粹园什么都好,就是僻处城郊,实在是太冷清了一点。

但她毕竟不是玛瑙,就算寂寞,也不会表现出来,白日里她也没多大工夫寂寞:现在人在冲粹园,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她带来的那么大摊子,也可以从容铺开了。

焦梅怎么说都算是焦家曾经的二号人物,跟着她陪嫁过来之后,一两个月工夫,一直投闲置散,甚至连国公府都没得住,只能在外头凭屋。这当然损不着他的家底,可无论如何,是有些屈才了。因此,蕙娘才进冲粹园不久,他就自动自发,把陪嫁大管事的身份给担起来了,不过是一两天工夫,来自全国各地最上等的时鲜,也就一一送进了冲粹园的内厨房,大师傅们安顿下来开始上岗了,内厨房的柴米油盐齐备了,山泉水汲来了、干货发了、小鸡崽抓了,上等的牲畜肉,也从蕙娘的陪嫁庄子里往城里送了。权仲白不在也好,这几天,蕙娘就像是回到了娘家,重又过起了出嫁前的精致生活,虽还有少许委屈,但这毕竟也不是不能讲究的。

不过,焦梅这样的人才,毕竟也不能老打发内院女眷起居的琐事。蕙娘把他找来吃茶,劈头就问,“宜春票号逐年送来的账本,你看过没有?”

焦家是宜春票号的大股东,按说是可以插手票号运作的,但多年来双方形成默契,焦阁老有时候连账本都懒得过目,只令蕙娘闲来解闷,反正宜春票号送多少过来,焦家就收多少。但现在这股份跟着蕙娘陪嫁到了权家,事态肯定有所变化。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宜春票号变作了天下分号无处无之的庞然大物,焦阁老那是身份够无须弹压。国公府么,虽然底蕴深厚,可毕竟不比老阁老,一天还在位,一天就能把所有不该有的想法全都压得烟消云散。新官上任,这三把火该怎么放,是要有点讲究的,宜春票号那边,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蕙娘出招?虽说照样还是殷勤地给送这送那,但蕙娘和她身边的大丫头们,哪个能轻易糊弄?比起当年未嫁时,毕竟态度还是有差别了。

“这倒未曾看过。”焦梅现在对蕙娘就非常恭敬,尽管蕙娘让他坐,可他都不敢坐,坚持要站着回话。“您也知道,老太爷手下,什么都是有谱儿的,宜春票号的账,按理是陈账房来看,陈账房看完了,给内院四太太看……”

“母亲哪里耐烦看这个。”蕙娘说,“送到内院,那都是给我看的。”

陈账房是老太爷的心腹,自然不可稍离,蕙娘沉吟了一下,便让人,“把雄黄叫过来吧。”

雄黄很快就进了屋子,她今日是刻意打扮过的,穿得分外齐整,俏丽的面容上,隐隐有兴奋之意闪过:养兵千日,只叫她做些服侍的活计,不但屈才,雄黄自己心里也忐忑不安,如今,也到了用她的时候了。

“每年票号送账都在秋后,”蕙娘说,“但去年秋后送来的账,我看出了几处不对。谁知家里又是大事小事地耽搁着,也就没心思去计较这个。”

石英业已奉上数本账册,蕙娘随意翻开,指着画红圈的地方对雄黄道,“这几处账目都是有出入的,账都没做平……你代我到山西他们总行,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他们要还懂得做人,详加解释原委之外,是肯定会让你去看底账的。”

雄黄接过账册,自己已经翻阅了起来,见焦梅在场,她略作犹豫,还是开口问,“姑娘,这都是多年来彼此默契,将一些不方便的开销做进账里……”

“不是说我们就这么守财奴。”蕙娘说,“他们掌柜的一支也有他们的难处,几千两银子进出,不是什么大事。可从前都能将账做平,为什么去年没有做平?”

焦梅帮蕙娘解释,“份子易主,有些话就是要开口,也得有个话口儿,这账做在去年,比做在今年更妥当一点,起码有您父亲帮着解释一两句。再说,他们也得称量称量少夫人的斤两,才知道将来怎么和咱们这边处着不是?”

能在焦家做到二管事的人,必定是有他的本事在的,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趟山西,你陪着雄黄过去。尽量争取,让她多看一些细账,雄黄专心看账——”

她瞥了焦梅一眼,不轻不重地说。“你就专心看人咯。”

这等于是把宜春票号的事务,交到焦梅手上。他脸上顿时掠过了一层兴奋的光彩,给蕙娘跪下了,“必定不让主子失望!”

“张弛有道,也不要太过分了。”蕙娘说,“连祖父都对他们以礼相待,你要是胡摆架子被我知道了,我是不依的。”

她顿了顿,又说,“冲粹园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张奶公自己在家里还有别的管事,也是因为二房实在无人,才过来管管冲粹园,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以姑爷的性子来说,冲粹园还得我帮着他管,这个人肯定不能是你,你还有好多别的事要做呢,须得是一个适合总务的人才……你回去酝酿一番,觉得谁好,便私底下告诉我知道。”

一扭脸,又命雄黄,“去和你的姐姐妹妹们,也都说说,觉得谁适合干什么的,都能和我支一嘴,免得家里人背地里也催得着急。”

这种阴私勾当,被蕙娘一语叫破,尽管她似笑非笑,似乎并不着恼,可几个丫头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彼此对视了一眼,均都不敢多加分辨,而是老老实实地道,“奴婢一定量力而行,为主子分忧……”

焦梅却根本都不在乎主子脸上的嘲讽: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主子再能为,也得透过她的心腹来办事,尤其现在权家,势单力薄,大房护食护得厉害,自己人要再不能抱团,要站稳脚跟都难。她让丫头们举贤荐能推荐自己人,实际上就是要把陪嫁们团成一个球。嗣前略施敲打,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还有一事要请少夫人的示下。”他本要起身,忽然又想起这事,便忙道,“少爷身边的桂皮,还在府里的时候,家里就已经请了大媒上门提亲了。因初来乍到,石英又是少夫人的使唤人,小的也没给准话,还要请少夫人为石英把上这一关呢。”

蕙娘先未说话,只是拿眼一看,众位丫头顿时会意,全都鱼贯退出了屋子。她这才拿脚点了点脚踏,“坐。”

焦梅这下是不敢不坐,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了低矮的脚踏子上,盘着腿和蕙娘交待桂皮的家底。“也是家里的家生子儿,爹娘都是有脸面的管事,他是老生儿子,前头几个兄长都成婚生子,现在家中各处做事,还没有太当红的,可本事也都不小。爹娘倒是退下来在家歇着了,一家子都是闷头做事的性子,及不上桂皮的机灵。”

“你看着人缘怎么样,在府里亲戚多不多?”蕙娘唇边,不禁挂上淡笑。“我看,一家子的机灵,怕是都被他给夺走了。”

“人缘还行,几兄弟都是有名的肯干会做,事不多,亲戚却不多,几兄弟都是外聘。”焦梅说。“只有和张奶公有些关系,桂皮的母亲是少爷养娘的堂妹。”

“你看。”蕙娘笑了,“就因为我们二房没有丫头,人家多费了多少事情……早说了,会给你说一门比从前更好的亲事,现在你可信我了?”

以桂皮的为人和受宠程度来看,将来不论权仲白走到哪一步,他混个管家一把手,都是大有希望的。石英能越过绿松配上这么个人才,对焦梅来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他给蕙娘磕了头,又一次请罪,“悔不该当年过分糊涂,给少夫人添了堵……”

蕙娘随意安抚了几句,“这件事,我会和少爷说的,你就安心去山西吧。”就把焦梅给打发了下去,待到下午,几个丫鬟陆陆续续,都扭扭捏捏地给蕙娘推荐了几个名字,全是陪嫁里的关系户——倒也还都很知道进退,实在是量才举荐,这个适合管厨房,那个适合管花木——还没有谁那么大胆,挑明了就是冲着大管家的位置来的。

倒是石英,当天晚上竟是拟了一张表出来,除了跳掉焦梅和自己家人不做安排之外,跟蕙娘过来的那几十户陪嫁,全都按才具多寡做了分类、简介,又有人物背景简介,简直就像是弄出了一本冲粹园年鉴。她顺便还为蕙娘推荐了个人合适的职位,同蕙娘手里绿松写的那本册子相对照,两人只有几个人的安排,并不一致。

会办事是一重学问,会用人是另一重学问,用人用得好,自己不知能省多少力。蕙娘对着两张单子参详了片刻,只觉得就是她自己,怕都不能做更合适的安排,但她并不立刻公布,而是足足搁置了四五天,将焦梅、雄黄一行人都搁置得去了山西,权仲白也回了香山,她才拿出来和权仲白商量。“奶公管生意惯了,办家事有些生疏,现在我来了冲粹园,他可以专心回药铺做事,不必两头兼顾。你看看我这样安排好不好。”

事关自己的生活,权神医也不可能撒手不问,他拿过花名册翻看了几下,见蕙娘没管病区人事,便失去兴趣,“你觉得好就行了。”

几天独眠在山野地里,那么大的后院就住了几十口人,清静是清静到了极致,可也真有些怕人,

蕙娘今天看权仲白就特别顺眼,她难得体贴,“总算舍得从城里回来了,累着了吧?让萤石给你捏捏肩膀?”

权仲白搓了搓脸——就不说蕙娘也能看出来,他的确是很疲惫的——“算了,我一会自己舒展舒展筋骨就舒坦了。”

有兴致抬举你,你还不领情。蕙娘嗯了一声,还是耐着性子,“那就梳洗了歇息一会,正好吃晚饭了。”

要不然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要在从前,权仲白再烦累,也是会叫两个病者进来号脉的,这样他自己心里也舒服一点。可现在么,堂屋里清凉幽静,□样样都是齐全的,竹床上搁了凉被,八仙桌上摆了甜碗子,青瓷碗壁上蒙了一层细细的雾气,看着都解暑。丫头们已经捧出了成套全新散发着香味的家居便服……

他梳洗出来,换了衣服,才真觉得疲惫了,虽说多年工夫,作息还是不乱的,并不愿睡,可到底还是扑倒在竹床上,浑然忘却了仪态二字。蕙娘瞥他一眼,知道他不愿让丫鬟近身,便自己拿了美人拳,没大好气地给权仲白敲肩膀,“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吧?”

“能合眼就不错了。”权仲白□一样地抱怨,“孙太夫人去世前就起码折腾了有两个通宵,后来皇后听到消息,悲痛过度又昏过去了,这又折腾了一两天。才回家睡了一晚上呢,几户人家又都病了……唉,真烦死人了,吃饱了闲得慌,有一点事,就都各显神通地折腾!”

“这么说,孙太夫人是自然过身?”蕙娘的动作不由一住,权仲白却并不答话,弓起背责难地抖了抖肩膀,她只好多捶几下,以示会意。

这才把二公子的回话给换出来了。“是自然过身啊,哪里会是不自然呢?那是皇上的岳母,除我之外,太医都还要过来号脉的呢。”

他的语调有几分嘲讽,可蕙娘却不禁轻轻地嘶了一口凉气,“这……皇上是起疑了?”

“吃过药的。”权仲白说,“他们号不出什么不对,这也是该走的程序,谈不上起疑没起疑,反正人过身之前,还明白过来一会,同孙夫人说了很多话。还说孙夫人‘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令几妯娌兄弟,‘以后都听你大嫂的话’。孙夫人哭得和什么一样,现在都不能理事,孙家正忙着办丁忧呢,除了侯爷在外,一家人全回来了,皇上居然也都准了。”

这轻描淡写几句话,简直不知蕴含了多少政治博弈,哪一句话都是经得起重重推敲的。可权仲白的语气却无比烦厌,蕙娘也没有再往下问,她转开了话题。“对了,桂皮和你提起过没有,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便把桂皮和石英的婚事给交待了一下,权仲白这回倒来了兴致,“石英就是你身边那个管事的丫头?生得略矮的那个?”

见蕙娘点了头,他有点吃惊,“桂皮这小子,眼光素来是高的。你身边陪嫁里俏丽的不少,怎么,他倒看上这一个了?”

“她爹是跟我陪嫁过来的大管事。”蕙娘也没有瞒权仲白,“宜春票号那边就是他在走动……人家可不比你,一生下来就□俱全,也要懂得为自己打算嘛。”

这也没什么不能明说的,毕竟关系就摆在这里。少爷身边的近人、少奶奶身边的近人彼此结合,是大家得益的好事,小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会随着这种联姻的增多越发紧密。但权仲白却觉得很没意思,他又塌了下去,哼哼两声,不说话了。

“再说,石英人才也不错啊。”蕙娘不免也为石英分辨两句,“在我身边,她也算是很能说得上话了。看你这个样子,好像她生得不好,那就一无是处了一样。”

权仲白没搭理这个话茬,他伏在竹床上出了一回神,忽然问蕙娘,“可我记得你屋里主事的倒并不是她……是你留在立雪院看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绿松。”蕙娘抿着唇笑了。“你这回在立雪院,住得还可心吧?她安顿得好不好?”

权仲白却一下翻身坐起,让蕙娘的美人拳给落了空,他面上一片严肃,竟是罕见地将风流全都敛去,换上了严霜一样的凛冽。

“丑话说在前头。”二公子说。“我这辈子就没打算抬举通房、收容什么妾室。焦清蕙,你要是怀了什么心思,打着什么铺垫,还是趁早死心,免得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别的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我是决不会改。”

听其责难语调、观其炯炯双目,二公子非但态度坚决,并且对蕙娘擅自就打了伏笔,他是很不满的……

蕙娘真第一次觉得,权仲白实在是太有趣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起了逗弄权仲白的心思。“那,你是让我做桂家少奶奶那样的妒妇喽?姑爷,我对你挺好的呀,怎么你尽想着害我。”

权仲白的眸色,失望地一沉,他摇了摇头,态度显而易见地就冷淡了下来,不但冷淡,甚至还透着些难言的疏远……“杨三世妹实在是极难得的奇女子,她的故事,你知道多少?未曾谋面却随意臧否,焦清蕙,你好没风度。”

竟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指责了蕙娘的举止……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准时加更!

关于霸王票加更的事情,我主要是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加的,感觉好像这样鼓励大家投霸王票似乎有点不厚道,因为保持正版订阅已经挺好的了,不知道大家如何看,汗。

49生死

蕙娘还真没接触过这个桂家少奶奶——先不说夫家是外地望族,本身丈夫品级也还低,距离蕙娘所在的交际圈,还差了那么半步。就她在京城的时间可也不长,但她是听说过桂少奶奶的名气的——她丈夫自从进京,摆明车马决不纳妾,甚至连通房都不收用,几乎因此不见容于整个社交圈。善妒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就是前几年,因她不知如何得罪了太后,太后借口数落她妒忌,给她姑爷桂含沁赏了一位温柔大方极是可人的宫女子,可桂含沁受少奶奶辖制惯了,根本就不敢收用,因少奶奶当时还不在京里,为怕说不清楚,头天纳妾,第二天就把人给卖到窑子里去了。这件事在京城激起轩然大波,连太后都气病了,桂含沁本来出身世家,为皇上看重,简直是前程似锦,因为这事,闹得远配广州……天下知名的‘怕老婆少将军’,在军队中,不知道新一代将星许凤佳的人多,可不知道这个桂含沁的,恐怕真是凤毛麟角。

就是这么一个妒忌出了名的女儿家,人缘却并不差,进京才一年不到,就得了她娘家几个族姐的喜爱,连皇后都频频抬举,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就是在杨家寿筵上,她还听到杨四少奶奶和阁老太太念叨她呢,阁老太太都那样喜欢,‘可惜她下广州去了,这一年多家里是真冷清’,要说心里没有些好奇,那是假的——蕙娘虽不是好事性子,却也不是死人。可她没想到,连对着后宫嫔妃都没有一句好话,提到杨宁妃、牛美人这样的绝色,好像在谈一对老头子的权仲白,对她的评价居然这样高……

小夫妻相处,竟像是在打仗,谁也不会贸贸然就把情绪给露在面上。蕙娘从前被权仲白气得再厉害,基本风度总是能保持的。可这回权仲白把话说得这么过分,她也有点吃不消了,眉宇一凝,就要回击,可究竟又强行把话给咽下去了。权仲白看了她一眼,语气并未放缓。“京城传她妒忌,传她姑爷桂含沁惧内,很多话都说得不大好听,那是一般人无知好事,得了一点八卦,便满世界胡说取乐。可若连你都轻信传言胡乱说嘴,这真是一大笑话了。阁老府独女,守灶的千金,你以为市面上没有你的故事吗?”

这话真利得似一把刀,正正地戳中了蕙娘的软肋:她身份且高,过的还是天人一般的日子,即使知道内情的亲友,没有相信那些个传闻的,可在一般富户心里,焦清蕙连鼻子都不用擤,有了涕泪,是要让老妈子来亲自吸出来的!更有些事情,传得几乎都不堪入耳了……世人好以讹传讹,她难道还不够清楚?她难道没有吃过口舌是非的亏?

只是一句说笑而已,就惹来权仲白正色说教,蕙娘垂下头去,要服软又不甘心,不服软又觉得自己理亏,倒是罕见地体会到了权仲白被她堵得无话可说的滋味。僵了半天,才软绵绵地道,“这么说,你是知道内情的喽?”

权仲白究竟是个君子,不如她次次都要捏个够本,见蕙娘自己难堪起来,便放过了她,缓缓道,“有些事外人不清楚,实际桂家家事,并不是她在做主。桂含沁此人心机深沉、天才横溢,一旦遇有机会,将来成就如何,我是不敢说的。这样的人,哪里会因为惧内,就随妻子摆弄,甚至不惜得罪牛家?他是自己情愿一生都不纳妾,只因为痛惜妻子。坊间不知底细,胡乱传说,你不要跟着乱传。”

这里头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蕙娘更好奇了,见权仲白不想往下说,竟是要起身出去用饭的意思,她有些发急,竟学了文娘,一跺脚。“唉,你就说个开头,又不细谈!——他们远在西北,是成了亲才进京的吧?你怎么就知道得那样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