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都是林氏执壶,我捧杯子,今年多了一个捧杯的,怎么都要敬您一杯。”权夫人很坚持,太夫人也只好吃了一杯酒,权夫人就命正好也进来敬酒的权季青,“代我给两位婶子、姐姐妹妹们都敬一杯。”

权季青应了一声,他笑着要从大少夫人接酒壶,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笑道,“四弟,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课,你居然偷溜出去,累他空等半天,你不自罚三杯,我是不给你酒壶的。”

她的年纪,几乎是权季青的两倍,权季青同她说话,就像是同母亲说话一样自然而亲昵,“我哪里是偷溜出去呢,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不信您问大姐。大哥要考我,我哪还有二话,这不是等着挨板子么!今晚我就上你们院子里去!”

“明晚再来吧。”大少夫人笑了。“你哥哥今晚也有事,一会就出去了。”

两人正说着,良国公进来了,一时众人纷纷离席,老太太就把他赶出去,“有你在,大家都拘束得很。”

一时权家几兄弟都进来敬过酒,小唱们曲儿也唱完了几折,下去补妆换戏服了,太夫人带着瑞雨、瑞云与几个小孙女在桥上闲步,一群小姑娘四散开来,不是同丫头们说笑,就是寻自己的兄弟、堂兄弟说话,蕙娘这才和大少夫人正经坐下来吃饭,两个人都站着好一会儿了——大少夫人是真忙,蕙娘是要跟着陪站。两人也都吃得挺香甜的,至少,大少夫人是吃得挺愉快,她还和蕙娘感慨,“这是今年有弟妹帮忙,不然,往年最怕开家宴,能从四更忙到四更,脚打后脑勺……以后两个人一起管着,我也就能闲下来了。”

蕙娘真觉得权家人行事很特别,似乎总有一条暗涌,是她所没能涉入的。几乎人人的行动,都无法用她眼中的常理来衡量,她和权瑞雨本来没有一点冲突,顶多就是小姑娘有些看不惯她的派头,可以她精灵的性子,不会不知道得罪一个有可能上位为主母的嫂子有多不明智,前几天还好好的呢,今儿个忽然就和吃了枪药一样,一开口就冲着她。而最该冲着她的大少夫人呢,她一进门,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两招,一句话、一碗菜……手段都算不上太高明,虽实用,却少了从容气度,可等她抽回一巴掌之后,她像是被打醒了、打服了,态度骤变,一下就又从恶嫂子,变作了好嫂子,非但为她铺路,而且话里话外、处处示好,就连现在两个人头对头吃饭的时候,没个外人在呢,她也还是如此热诚……

一时看不懂,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蕙娘对大嫂,面子上一向是很客气的,“我懂得什么呢?自小娇生惯养的,也就是帮些闲篇儿,正经大事,还是得靠大嫂掌舵呢。”

大少夫人笑得更愉快了,“嗳,什么掌舵不掌舵的,我也是勉强支应!”

她就像是对权季青一样,和气中又透着亲热,仿佛隔了辈儿似的关切蕙娘,“其实我早想说了,你这一个月,真瘦了不少。虽然长辈们在前,给你设个小厨房终究是打眼了,但往厨房里安排几个人手,真就是一句话的事。要不然,你私底下再同娘开开口?这么小一件事,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里还留着两个缺呢,到时候,各房吃着了好东西,也念你的好,你自己又能多吃些好的,也慢慢将养回来。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蕙娘从来都不否认她的挑剔,能享用最上等的,她为什么要屈居第二等?从大厨房入手,一则是顺着大少夫人的步调,把抽她的这一巴掌力道再调整得大一点,二来也是一拍两响,多少改善自己的饮食,免得长年累月,都吃不上合心意的饭菜:在家吃金喝银的,到了婆家却要饿着肚子……这话传回娘家,休说老太爷,就连文娘都会笑话她。

可大少夫人这么热衷,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蕙娘笑了笑,“是瘦了点,却也不是吃不惯,吃得挺习惯的,是太忙了……从前在家的时候,没这么忙。”

大少夫人很有涵义地笑了笑,“嗯,新婚嘛,以后惯了就没那么辛苦了。”

蕙娘红了脸,“嫂子您取笑我——”

两个人一头吃一头说,倒是说得很投机,一时吃过了,大少夫人走去陪四夫人说话,蕙娘站在当地游目四顾,她想找雨娘说几句话——刚才下了小姑娘的面子,甭管权瑞雨是不是自找的,可就看在太夫人、夫人对她的宠爱上,她也得给个甜枣,哄哄小姑娘。

环视一圈,却见瑞雨和瑞云两姐妹在花阴下喁喁低语,权瑞雨脸上有几点晶莹,眼睛也是肿的,看着似乎是哭过——这也就罢了,连权瑞云的神色都很阴沉伤感,蕙娘顿时就更纳闷了:小姑娘被姐姐说几句,说哭了也是常事。可权瑞云的作风,她是见识过的,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喜怒形于色吧。

她转到石舫侧面,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倒觉得午后清风徐徐,暑意为之一解,要比屋内扇出来那带着潮气的凉风舒服得多。檐外骄阳似火、金波粼粼,越显得檐下一片阴凉,倒是将大半天站着伺候人的闷气为之一消。蕙娘的心绪,也几乎要随着这凉风飞了起来:焦家的端午,过得可比权家的端午逍遥多了,一家人团聚着,也不分男女桌,十二三岁娉娉婷婷的小戏子,就在桌前,也不梳头画脸,穿着一身青衣,袅袅挪挪,一口苏州腔软得能酥了骨头,唱起袅晴丝来,不知比权家家班高明多少,老太爷和父亲,一人一张罗汉床,爱歪着歪着,爱坐着坐着,自己就坐在祖父、父亲中间,懒洋洋地摩挲着怀中的猫儿,一个音唱得不好,连文娘都听得出来……

“二嫂。”忽然有人从身后招呼她,轻轻的脚步声,也从轩内近了廊上,蕙娘猛然回过神来,一回头,却见是权季青站在月洞门边上,含笑同她招呼,她也点头笑了笑,眼神越过他的肩头,还未说话,权季青就说,“二哥吃过饭就回立雪院了。”

权仲白要是不进宫,一般一天总要号上几个脉的,今天能陪家里人吃这么一顿无味的酒,已经算是很有耐心了。蕙娘笑着点了点头,打趣权季青,“四弟还不回去读书?明晚要考察功课呢。”

“二嫂也来打趣我。”权季青的眼神就像是一泓水,被笑意吹得微微地皱起了波纹,他和权仲白轮廓相似,可同风流横溢的二哥比,要内敛得多,也更沉稳一些。“刚才吃饭,雨娘说了几句不合适的话,您别和她计较。”

没等蕙娘开口,他就将眼神调向了一水之隔,花阴下的两姐妹,语调也有几分沉重,“她快定亲了,小姑娘家,心里装着事多,情绪就容易上头……”

蕙娘心中,不禁轻轻一动:权季青这个人,挺耐人寻味么。权叔墨是不着家,一门心思在武事上使劲,他倒是好,两头示好,两头都不得罪……这哪里是给雨娘解释来的,倒是明知道权仲白根本不关心家里的事儿,她一个新媳妇局面还没打开,给她送消息来的。

“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她不动声色,“难道家里还能委屈了她不成?嗳,总是小姑娘心思,阴晴不定罢。”

“倒也不好这样说。”权季青叹了口气,“谁让宫里局势,变得太快……”

蕙娘不禁有几分愕然,权季青微微一笑,他没有再往下谈论这个话题,而是浅笑着道,“是啦,二嫂那天送来的桂花糖藕,真是好吃,我虽然年纪小、辈分低,可偏巧就贪嘴得很,您要是还瞧得起我,我倒要托个脸面,问您要个方子。”

“那我还就不给了。”蕙娘心中再动,她同权季青开了一句玩笑,“想吃就过来我院子里,同你二哥多亲近亲近,免得他一天到头都是扶脉,也无聊得很!我这里别的没有,好吃的点心倒多得很,平时舍不得拿给你二哥吃,有客人来,才舍得拿出来。你二哥托赖你的面子,也能多享些口福。”

权季青不禁失笑,他冲轩内一个丫鬟招了招手,拿着一钟茶来,在自己手上转来转去的,却并不喝。“二嫂口齿灵便,真是比二哥机灵得多了……不过嘛,我这个人务实得很——二哥平时又不大在家里住,我来了也是扑空,还是要个方子,想吃了随时就能做,岂不是好?”

两人说的是点心,可又都知道这谈的明明不是点心。蕙娘觉得自己要比片刻前明白得多了,只是现在也不方便细想,她正要说话,见权夫人含笑遥遥向自己招手,便忙冲权季青点头一笑,抛下他走到权夫人身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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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怕是身子疲乏,已经回院子里午睡去了,权夫人却还是有兴致的,她在水阴面站着喂鸳鸯,见到蕙娘过来,才拍了拍手,把一手的小米都拍给水禽吃了。自己冲蕙娘笑道,“今天累着了吧?其实你们也是的,实在太谨慎了,就坐下吃着又何妨呢,都是老亲戚了,谁还在乎这点面子上的事。”

话虽如此,可见蕙娘跟在大少夫人身后,低眉顺眼做小伏低,显然也令她很欣慰:相府千金,从小享福惯了。在长辈跟前,能立得住一时的规矩不算什么,能立得住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的规矩,那才是本事。蕙娘过门一个多月,晨昏定省有疏忽,虽然情有可原,但终究是个缺憾,她今日加意表现,多少也有将功补过的意思,从权夫人的眉眼来看那,她还是满意的。

“我也是跟着大嫂。”蕙娘笑着说,“没有大嫂站着,我反而坐着的道理。大嫂不累,我自然也就不累。”

“你大嫂也累。”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家里事多,她一个人又要管家,又要管她的小家,恐怕就是这样,才……”

她没下说,但蕙娘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没接话砢碜大少夫人,只是含蓄地笑。权夫人看她一眼,自己也笑了,又换了个话题,“没让你的陪房进大厨房呢,我知道你心里是有些纳闷的。其实,这的确不是多大的事儿,你从小养得娇贵,家里人心里都是明白的,也都能理解,难道娘家能宠你,夫家就不能宠了?娶你进门,又不是让你吃苦的。”

她顿了顿,疼爱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背,“可你也看到了,你男人在京城,实在是蜡烛两头烧……一来,城里百姓都知道他心慈,他在城里,有病的都往我们这里涌,就不是大病,因我们这里是不收钱,还送药呢,他们就是拖几天也愿让仲白瞧。二来,有些身份的人家,谁没有个老太太、老太爷的,今天这里犯不舒服,明天那里犯个疼,怎么体现孝心呢?一般医生可显不出来,找仲白的人就更多了。更别说还有宫中的那些主位,亲朋好友介绍过来的病号……他就浑身是铁,能支持几天?也所以,虽然家就在京城,我们也还是让他常年住在香山,那里地方大,他办事方便,离城远,一些可找可不找的病号就不找他了,他也能清静一点。这次喜事,在府里住了有一个来月,我看他已经累着了。过完端午,家里就打算把他放回香山去。”

有过权季青的提示,蕙娘已经多少有点数了,即使这一切都在算中,她也还是有些淡淡的失落:老爷子真是真知灼见,即使有这样多特别的伏笔,即使为了给她更硬气的背景,连拜见牌位,公婆都特别安排。但上位之路,哪有那么简单?终究,也还是要拼个子嗣。在诞育麟儿之前,别说是权力核心了,她距离府里的主流势力,都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不过,”权夫人又说,“香山园子,是仲白自己的产业,我们也不能随意插手,迫他带你过去,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她笑了,“该怎么让他自己愿意把你带过去,那就得你来做点工夫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瞧了婆婆一眼,见权夫人虽然嘴巴在笑,可眼睛却是一片宁静,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大嫂林氏、权瑞雨、权季青,甚至是权仲白的种种反应,倒都有合理的解释。

同她当时想的,倒也差不离么……嗳,也好,她要是真和表现出来的一样粗浅,她还要失望呢。

“哎。”蕙娘这一笑,倒是笑到了眼睛里,“媳妇儿明白该怎么做的,夫唱妇随嘛,相公要去香山,我这个做媳妇的,当然也要跟着过去啦。”

看得出来,权夫人有点诧异,可对她的诧异,蕙娘暗地里是不屑一顾的:不就是摆布权仲白吗?活像这竟是桩难事似的……那也就是两句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来了。

嗯,看来今晚评论不多啊……(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是咋回事

44香山

蕙娘还真只用了两句话,就让权神医恨不得把她当下就打到包袱里往香山丢。——第二天中午,等权仲白回来吃午饭,石墨把一碟子快炒响螺片放到桌上之后,蕙娘就和他商量,“今儿娘同我说,预备把你打发到香山去住,说是你在家里,平时病人过来问诊的太多,实在是太辛苦了。”

“一般的病人,倒是不怕的。”权仲白不大在意,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最怕是那些一身富贵病的贵人,又懒又馋又怕死,次次扶脉都像是开茶话会,每句话都要打机锋……”

蕙娘并不说话,只是搬起碗来数米粒,数着数着,权仲白也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了蕙娘一眼,一边眉毛抬起来,天然生就的风流态度,使这满是疑虑的一瞄,变作了极有风情的凝睇。

“怎么?”二公子问,他忽然明白过来了——唇边顿时跃上了愉悦的笑,倒是将这俊朗的容颜点得亮了,好似一尊玉雕塑为阳光一照,那几乎凝固的轻郁化开了,鲜活了,这分明是个极自由的单身汉才会有的笑。“哎,我虽然去香山了,但三不五时还是要回府的!”

看来,他还真没打算把自己带回香山去……想来也是,蕙娘知道他在立雪院住得不舒服,里里外外,都是她的陪嫁,人多、物事多,她又老挑他……能够脱身去香山,权仲白哪会那么高风亮节,把她这个大敌,给带回自己的心腹要地去。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了,唇边也亮开了一朵笑,“噢,我还当我要同你过去呢……这倒是正好。”

就快活地搛了一片茭白,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虽说眉头还是不免轻蹙一下,但相较从前反应来说,今天的焦清蕙,已经算是心情极好的了,看得出来,她是收敛了自己那处处高人一等的做派的……

焦清蕙要是放下脸来,和自己大吵大闹,一定要随到香山去,权仲白说不准还不会那么吃惊。他虽然不爱管事,但不代表他觉不出好歹。焦清蕙摆明了看不起他,之所以时而会放下架子冲他娇声软语,无非是因为她新妇过门,肯定想要尽快生育,才能立稳脚跟——这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说去了香山之后,还会时常回府,虽说是真话,可以她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会往实里去信。权仲白的眉头不禁悄悄地拧了起来:她这是抓小放大,更想留在这处处不合她心意的立雪院里,倒不想和他去香山……

自然,她也可能是欲擒故纵,拿准了自己不愿让她得意的心思,越是想跟他过去,就越是装着不愿意过去。可权仲白现在看事情的角度,又和从前不同了:焦清蕙性子高傲、睚眦必报,有一点缝儿她就要挤进去占一脚,虽说他忙,可桂皮还是和他说了几嘴巴,就是这桂花糖藕,她都送出花头来了,险些顺理成章,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大厨房里去。留她在府里,只怕自己再回来的时候,管事的人就已经姓焦了!

管事少夫人都姓焦了,世子那还能是她的大伯子吗……

“我说了不带你去吗?”他毫无障碍地就把自己的态度给翻了一页,见焦清蕙眉峰一挑,便抢着堵了一句,“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就插嘴!我说,三不五时,我还是要回府住一晚的,立雪院里的东西,你别搬空了,起码四季衣物要留两套在这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知道你看不起香山地方偏僻,不想过去吃苦,可谁叫你就嫁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山野村夫呢?”

蕙娘气得一拍筷子,站起身就高声叫绿松,“死哪去了……听到没有,少爷叫咱们快些收拾包袱呢!”

一边说,一边自己就把角落里的大立柜开了,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顿时激起一阵粉尘,权仲白也吃不下去了——菜上全落了棉絮,这还怎么下口啊?

一如既往,他要保持风度,是不会和蕙娘计较的,只是悻悻然哼了一声,也和蕙娘赌气,“是要赶快收拾了,明儿一早我们就去香山,要再晚一天,还不知多了多少病人。”

说着就出了屋子,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脉——只是半下午时时,居然罕见地命桂皮到大厨房去要了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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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院就是千好万好,第一不好:要时常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在这里住着,她就是权家的二媳妇,什么事都轮不到她出头做主,第二不好:这里离大少夫人实在是有点近,卧云院和立雪院就隔了一个假山,两边下人又都很多,后罩房干脆就连成了一片,消息不走漏都难。大少夫人毕竟占据了多年的主场,容易传话,方便的暂时还是她,不是蕙娘。香山再偏僻,起码地方大一点,不必住得这么憋屈,蕙娘的心情还是满不错的。她把东里间让给丫头们整顿行李,“大家具肯定是不带过去的,四季衣服给姑爷留出几套,我们礼服留几套,常服留几套,意思意思也就够了。首饰么,全都带过去吧,这一去起码是一年多,在院子里放着,进进出出还要多了一重小心。”

这样说,就是要整院子全都搬迁到香山,大家都知道,那边地方大、天高皇帝远,起码这些陪嫁丫头的日子,会比在府中好过一点,打从孔雀开始,一个个丫头们都是容光焕发,就连石英,面上都带了微微的笑。只有绿松还是同以前一样,沉静温文……这也是因为她正陪着蕙娘在权家花园里散步。

国公府占地大,人口又不算太多,比起动辄七八十口人的公侯府邸来说,权家主子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口多一点儿,又都各有各忙,虽说下人如云,但平时园中静谧无人,哪个丫鬟闲来无事,也不会随意出门走动。蕙娘和绿松绕了假山一周,就在端午那天开席的石舫里坐了,绿松给蕙娘将四面窗户打开,虽是酷暑,可凉风徐徐,透着那么的明亮敞净,蕙娘手里拿了一片荷叶,慢慢地撕着往栏杆下丢,引得游鱼上来接喋,绿松见了,也不禁微微一笑,“您最近,心绪倒是越来越轻松了。”

“大家都过了一招,现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时候。”蕙娘懒洋洋地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肯定是轻松的。倒是你,要忙起来了,我预备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

绿松眉头顿时一跳,她的心跳,也不禁就跟着微微快了起来:姑娘做事,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没准眼下埋的伏笔,要到两三年后才应出来……

极为难得的,她有一丝惶惑——这究竟是姑娘对她的试探,还是她真已经打定了主意……可以她对姑娘的了解,说真的,这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性子……

“我想跟着姑娘去香山。”绿松难得地倔强,她瞅着自己的脚尖儿,肩膀绷得紧紧的。“自打我进府,就没离开过姑娘身边,您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做错事了……”

“别人心里怕是羡慕你都来不及呢。”蕙娘轻轻地说。“从孔雀起,但凡有几分姿色,谁不想留下来?也就是你这个傻丫头,要留你,你还不愿意——不成,我说让你留,你就得留。”

她的语气带了几分霸道,可绿松听着,心头却是一松: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又答到了姑娘的心坎里去,没让姑娘失望。

“孔雀也是到年纪了。”她轻声说,“您还没让她家里给说亲,心里有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事……”

再说,孔雀、绿松、香花、方解,也都的确长得很漂亮。

“这些细枝末节,先不说了。”蕙娘漫无目的地撕扯着荷叶,“本以为祖父瞧走了眼,那一位竟是个粗人,头一次出招就处处都落了下乘,顶上两个精细人,是忍无可忍,把我找来救场的……现在看来,她倒也的确精细得很,竟是示敌以弱,把我给对比得粗疏了。”

“您也的确是过火了一点。”绿松轻声细语,“按老爷子的意思,您也没必要在妯娌斗争上用太多心思……”

“你毕竟少在府中走动,这就不懂了,”蕙娘说,“她那样行事,其实根本就是故意营造出种种氛围:大房已经尽失欢心,我一进来,就有人给铺了青云梯,我就只管往上走就行了……”

她兴致盎然,换了个姿势,玉指从容剥出一粒粒青莲子,也不拔莲心,就这样往口中放。绿松叹了口气,“又染得一手都是绿绿的……”

“照我看。”蕙娘不理她。“她本也没打算这么快出招的,还是那天参拜宗祠时的那句话,让她坐不住了。这一招因势利导,用得好。公婆如此加意提拔,大嫂手段低俗,如此下三滥的招数都用出来了。顺理成章,我自然是表现得越强硬越好,越快树立起威严,也就越快接过家务,为长辈们分忧。”

“可在长辈们眼中,她一向行事得体谨慎,出这一招,虽然有点自跌身份,可也不至于就把印象全都抹黑了吧。她表现既然好,只是偶然失手,那我就成了捉住把柄穷追不舍的坏人了。长辈们的心意恐怕还是摇摆不定,所虑者两个,一:长房不能生育,二:权仲白不中用,府内家事全看我的手段,看来,我的手段不对长辈们的口味,所以,才没把人给安排进大厨房去。因势利导、投石问路……她到底是给自己挣出一点腾挪的时间、一个最后一搏的机会。”蕙娘轻声说,“短短几天内,这几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的确是个人才。”

“这么说。”绿松不禁一挑眉头,“您居然是在她手上吃了个小亏——”

“谁说我吃亏了。”蕙娘有点不高兴,她横了绿松一眼,“就算心里有别的期望,可我们去香山,那终究是迟早的事。你看权仲白那个性子,在府里能住得了多久。没有儿子,我肯定要跟他过去……这道题,我就是答得再好,再谦冲和气,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就不去香山,在府里管家了?——在外头住得久了,不是外人,也就成了外人了。不让府里的人都尝尝我的巴掌,以后回来,难道还要从头做起?这一巴掌,倒是周瑜打黄盖,她巴望我打得狠一点,我也就真的把她的脸给打肿了。她开心,我也开心……”

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大嫂这个人,是挺不简单的。”

绿松实在也是个精细人,她是吃亏在没有蕙娘身份高,暂时都只能守在立雪院里。现在蕙娘成婚了,当着权仲白,又有很多事不方便说。现在蕙娘稍微点拨两句,她立刻就跟上了局势。“那位也是怕,她怕长辈们是真的已经对她绝望,娶你进来,稍加考察之后,就要扶您上位了。难怪,这手段来得这么急……她这是绝境一博,也难为了还能安排得如此细密——这侧面不是又证实了自己的实力可圈可点,的确有资格做个权家主母?您也不能太掉以轻心了,若那通房能生个子嗣出来……这个局,胜负还真难说清楚。”

“权仲白虽然本事是有的。”蕙娘淡淡地说,“可那个猪一样的性子,根本是二房的最大软肋。要我是长辈们,长房能生,早就让长房担正了。大哥虽然声名不显,但看着人起码比权仲白精明一点,大嫂吗,娶得也不错。”

她问,“你猜,要是他们把这位置给争去了,大嫂会怎么对付我?”

“这就说不清了。”绿松轻声说。“您就吃亏在这个嫁妆,实在是太豪奢了,一份嫁妆赶得上一族的家产,不分出去,难处,分出去了,以姑爷的性子,只怕就不会再在京里呆着了吧。到时候,大少爷拿什么身份来节制她……”

“要是我,先拼着,就是偷人借种,也生一个儿子出来,再把这么个刺头二弟媳给……”蕙娘做了个手势,似笑非笑,“这么一来,什么难题全都迎刃而解,要留了个子嗣,嫁妆都不用退,真是下半辈子做梦都要笑醒了……”

绿松呼吸一窒,她几乎是恐惧地望了蕙娘一眼,字斟句酌,“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这是瞒不过你的。”蕙娘闲话家常一般地说。“五姨娘的事,别人不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有人要毒我不假,不过那么巧妙的局,她那头脑,是安排不出来的。”

五姨娘小户出身,手段粗浅,也就是仗着肚皮争气,太太、三姨娘性子都好,才得意了一时而已。说到手腕,连绿松都看不起她。

可大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大户人家出身,说靠山有靠山、说家世有家世、说手段有手段,要不是姑娘点拨分析,连绿松都看不明白她的用计心路,如此缜密的思维、无赖的手段,哪里是个姨娘可比的?就说动机,恐怕全家上下,也就是长房的杀人动机最强烈、最迫切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才明白蕙娘把她留下的动静,“姑娘就放心吧,我一定牢牢地看住卧云院……这件事让别人来做,我也的确不放心!”

蕙娘满意地一笑,她给绿松分析府里局势,“最近宫中风起云涌,眼看就要有大变化了。今年年底就要选秀,因为我进了门,家里势力膨胀,说不准是存了把瑞雨送进宫里的心思。小姑娘可能收到了一点消息,她似乎不大情愿,对我很有些迁怒,平时和问梅院来往的时候,你要小心一点。”

“这是您——”绿松问。

“四少爷暗示了我几句,”蕙娘有些好笑,“线索这么明显:我没得罪她,她忽然冲我、婚事、定国侯府的病人……他一提我也就猜出来了。这个四少爷,也是个妙人,两头都示好,我看着比三少爷还有出息一点。以后你在府里,有什么事想要打听,稍微露一两句话,看看他的反应。”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绿松笑了,“您就放心吧……也好,双方过了一招,也都知道底细了,现在比的也不是手腕,倒是天命。您在香山,她在府里,大家都放心得多了,少生出多少事来!”

“所以说,老人家会安排。”蕙娘也露出钦服之色,“真是一点都没有痕迹,只一句话,就引得她心急如焚,又试了她、又试了我。现在第一科考完,该考第二科了……反正,不论是谁高中状元,还不都得冲着她们磕头?”

她嘴唇微翘,“的确是内宅里浸淫了多少年……绿松,我们两个这些年来,学的都是对外,这家里的学问,还得多上点心,冲行家取取经啊。”

“我觉得您应付得就不错。”绿松合上窗页,引着蕙娘出了香洲,“老爷子说得对,现在没必要太花心思在这个上头。抓大放小,就是他知道您的做法,也都会点头的……”

“去香山也好,”蕙娘闭了闭眼,也叹了口气,“免得在这个地方,连说个私房话,都要跑这大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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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新婚第一年,不好没事常回娘家,娘家人自己也要多少知道些避讳,不好常常派人和新娘子通消息,但绿松猜的没错,知道蕙娘要跟着姑爷去香山住,老爷子还是有办法传达自己的态度。

因权仲白的园子设了没有几年,在京中人俱以‘药圃’呼之,蕙娘当时已经不能随意出门,她虽然到过香山,却并未见识过这院子的面貌,一路闷在车里,恍惚听说进了山门,却又走了许久,才停车要换轿子。她正打算让石英过来给她讲讲香山园子的布局呢——过来得急,她没顾得上问石英这个,之前事情也多,也觉得是小事,竟忘了这茬。

可才一下车,她便罕见地微微露出了惊容:在这车马院里,整整齐齐地停了一溜马车,从形制装潢来看,都极为眼熟……马厩里嘶鸣声声,看来也是几乎满员了——她踮着脚往院门外看了一眼:这马车队竟长得院子里都歇不下了,一路排到了车马院外头,还有老长几排呢……

“这是怎么搞的。”权仲白的马也进了敞院,他看起来也很吃惊,“我不记得最近有这么多药材要进来啊?”

自然早有几个管事迎了过来,其中一位看着最年长的主事者扫了蕙娘一眼,显得有几分怯懦——又透着那么一二分讨好。“回禀少爷少夫人,这也是今早才到的——是阁老大人给少夫人送节礼来了。一庄子小厮带过来的车先生们,都正往里搬呢……桂皮和张奶公就是去忙活这个了,才没过来迎接……”

这‘节礼’一开始竟会被权仲白误认为是一批大宗药材……其规模究竟有多巨大,那还用说吗?权仲白望了蕙娘一眼,即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了,“这……焦清蕙,你——”

清蕙自己其实也有点没回过神来,可听见这个你字,她眉毛顿时一蹙,权仲白顿了顿,自己识趣改口,“咱爷爷,这也有点太宠你了吧……”

“我们家就这么几个人。”蕙娘肯定不能给老太爷坍台,“不宠我,祖父宠谁呢?”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换了轿,蕙娘一路浏览风光,又走了许久,才到权仲白日常起居的一处院子,桂皮、焦梅和权仲白的奶公张管事都迎上来请安,还有从焦家押车过来的几个管事也过来和蕙娘问好,蕙娘也问了家里人好,就拿了礼单在手里看着,听权仲白问焦家人,“这都什么东西啊,我看一库房还未必都装得下!”

“听说姑爷爱吃些海货。”焦家管事便笑道,“我们姑娘陪嫁里没有陪吃食,这原是家里给想漏了,老太爷索性多预备些干海货,您们小夫妻吃个一二十年都是管够。还有些时鲜吃食,姑娘日常起居用的杂物,当时没带过来的。再有就是一些青瓷马桶陶土管道,也顺带着就带过来了,老太爷说,您们这里附近就是河,一路挖出去也没有人家,您什么时候方便了,就只管说一声,不到半个月,包保就给铺好了——”

他给权仲白行了一礼,又说,“老太爷还说,回门那天他忘记同您说了:‘咱们家姑娘,从小看得金贵些,请姑爷多包涵则个,她要花钱,就让她花吧。反正她有钱,这铺水管的银子就只管朝她支,要花完了,娘家还有,开个口就行了……’”

连蕙娘都不禁又叹又笑:这个老爷子!口口声声动心忍性,却见不得孙女受那么一点委屈……这节礼不必送国公府,他老人家没了顾忌,倒顽皮起来了!

刚要开口岔开,不令管事再代老爷子发威敲打姑爷,权仲白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这也是因为老太爷说得有点不像话,又不是亲身在这里,才能打断长辈的传话。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别的东西收了也就收了,下水那一套,我们之类就有,应当还比你们那好些,那几车就拉回去吧,免得放着也是浪费!”

这一句话说得好,焦家管事有点被噎着了,遂拿眼去看蕙娘,蕙娘也是又惊又喜,她轻轻地摆了摆手,令他不再说话。便拉着权仲白,“人家头回过来,你还不带我到处看看。”

在管事跟前,权仲白要给她做面子的,他嗯了一声,便带着蕙娘进了里屋。才一进去,蕙娘就甩开他,快步进了净房——片刻后,她又旋风般地转了出来,难得地笑靥如花,一点儿心机不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挺能藏拙的嘛!竟一句话都没提!”

竟是三句话后头都带了叹号,衬着棋盘格西洋布衫子,她看起来竟是难得的稚气,倒有了些少女该有的,在她身上却极为罕见的娇憨……

“我可不比——”权仲白有点吃惊,他才要刺蕙娘一句,蕙娘已经直把他往外推。“人家用官房呢,就你没眼色!扶你的脉去吧,下午都用不着你了!免得啊,你人在这里,心却早飘到了外头的扶脉房去!”

女儿家专用的颠倒黑白、反咬一口,焦清蕙平时是不轻易动用的,可一经施展,居然也这么熟练老道,权仲白要为自己辩驳,可又觉得太较真,要不辩驳吧,又气闷。正踌躇间,蕙娘已经又卷进净房去,不由分说,啪地一声合了门扉,便算是盖棺论定,为权仲白的‘罪行’给下了钉脚。他要不出去扶脉,似乎还真辜负了这个罪名……

权公子呆了片刻,摸了摸后脑勺,想一想,居然也就摇头失笑,转身出门,扶脉去也。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捏小权,真是轻松愉快XD

啊,今天出去吃了个午饭,干锅虾真的蛮好吃的,送不送外卖啊!就是没吃主食略饿……

今晚有长评20的加更,大家8点半到九点来看吧~

45正轨

在立雪院,连蕙娘的东西都没能铺陈开一半,要说住得顺心顺意,就连权仲白都不会相信。在香山别院,地方就要阔大得多了。因为过来得急,权仲白也没给蕙娘划出院子来,蕙娘顺理成章,就歇在了他的屋子里。

她先洗去一身疲惫尘埃:蕙娘素性好洁,在良国公府用木桶洗浴,心里总是带了些疑虑的,就是洗头都不舒坦。等从净房里出来,几个大丫头,也就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和从前一样,孔雀捧首饰,香花给梳头,天青拿衣服,石英拿着一盒玉容膏,蕙娘挑了一点儿,手指慢慢地在脸上打着转,一边听石英说。“上回过来,只是开了几间仓库放东西,并且在园子里走了几步。并不知道屋内还有上下水道,桂皮居然连一句也都不提,他这是成心向着他家少爷呢……”

蕙娘今天心情是真好,她倒为桂皮说了几句话,“你要是他,你肯定也向着自己主子……权仲白能够镇住我的次数,可也就只有这么几回了。他还能胡乱露了底?再说,恐怕权仲白也不让他说呢,要知道了,我肯定缠着他到香山来。你觉得我过来香山,他很高兴么?”

纸包不住火,虽然在底下人跟前,夫妻两个都尽量为对方留点面子,但是这些大丫头,哪个不是鬼灵鬼精的,有些事,瞒得过阎王,瞒不过小鬼。蕙娘和姑爷关系究竟怎么样,几个大丫头也是渐渐有数,都知道该怎么说话。

石英一撇嘴,“高兴不高兴,那不也由不得姑爷吗……”

她和绿松不一样,绿松常逆着蕙娘的脾气,可石英却总是顺着毛拍马屁,蕙娘笑了,“哎呀,这怎么说话呢!”

她摆了摆手,见屋内已经把自己的起居物什都铺陈开了,连蕙用的几件家具都已经被妥善安置进来,那张贵妃椅就安安稳稳摆在窗下,打从石板地下,还能隐约觉出冷水流过的叮咚之声,窗外是玛瑙看着几个婆子往东西厢摆她的衣箱、妆奁……就是蕙娘,一时都也觉得:要能在这里安安稳稳住上一辈子,就是回不回良国公府,又有什么要紧呢?

梳洗过了,又有人进来摆了午饭,石墨亲自捧了一个食盒进来,“今儿有大灶了,给您下工夫做了几道菜……”

蕙娘实在并不小气,尽管这不是姑爷的本意,可权仲白让她高兴了,她也让他高兴,“你去问问姑爷进不进来吃饭,他要不进来,你也给他做两道菜送去,捏着他的口味,上心一点儿。”

好来好往,权仲白才到香山,事情很多,他没有回屋吃午饭,可等蕙娘吃过午饭,小憩片刻起身时,桂皮已经在外屋等着了。他给蕙娘带了一筒纸,“这是咱们这冲粹园的图纸安排,当时就是按照这张图给照样建起来的——请少夫人过目。”

“这就把老底兜给我瞧了?”蕙娘问桂皮,“带这张图纸,是你自己的意思呀,还是你们少爷的意思?”

“少爷哪管那么多啊。”桂皮立刻邀功卖好。“少爷才回咱们自个儿的地方,满心都是他的那些药、那些个病号。这是谁的意思,少夫人明察秋毫,心底是最清楚的……”

“这就算是扯平了。”蕙娘用手指遥遥点了点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石英本来正站在蕙娘身边,和她一道看图纸呢,听见主子这么一说,她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桂皮,转身就掀帘子出了屋。桂皮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冲蕙娘伸了伸舌头,样子捉狭,惹人发笑。

蕙娘却不再搭理他了,她细细地看了半日——虽说面上若无其事,但心底是够吃惊的了:这个冲粹园,那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世家大族,即使家财万亿,可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在,也不是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焦家钱够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买下一半来,可阁老府也就是那么点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还未必够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侧山麓则遍布名寺古刹,照蕙娘想来,给权仲白剩的地应当是不多了,可看这总图上的几个数字,这冲粹园单单是山脚下的一片建筑园林,那就有七八顷了……更别说后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几乎把禁苑都划了一半给他,单单只是这个园子,就几乎可以说是独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钱有身份,可为免犯忌讳,谁家在京郊的园子,那也没有过三顷地的……

“这是当时先帝赏给我们家少爷的。”她虽然没说话,可桂皮怎么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动为蕙娘解释,“当时先帝要赏少爷爵位,少爷没要,赏官位,少爷也没要,赏了文散勋,少爷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兴。先安皇帝就说,赏钱少爷肯定也不稀罕,就赏少爷一块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里给少爷划了一块出来,给少爷‘培育新药、钻研杏林之术,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积德……’”

皇家特赏,难怪权家人虽然个顶个的精明,但对这园子,也是口口声声,一口一个‘二少爷自己的地方’。就是想吃,这块肉也不是他们能吞进嗓子里去的,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桂皮又为她解说,“从前这里没有家眷,便也不分内院、外院,那是香山正经山门,其实从这里进来,那就是我们专用的一条路了。今儿少夫人是从正门进来的,车马厅换了轿子,顺着这条青石板路进来,就是少爷住的院子了。少爷刚才还说,这里离外头近,要是少夫人嫌吵、嫌人来人往的乱,里头还有十多处亭台楼阁,都是空锁着的,那里是花园,风景好,少夫人爱住哪一处,就住哪一处……”

蕙娘当没听到,她的手指滑到了园子东南面,见那处屋舍井然排列密实,便道,“这是收治病人的地方?你少爷平时都在哪里扶脉?”

“从大路这里再拐个弯,走上一段路,这些年来渐渐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号等待的病人生意。”桂皮就和她介绍,“少爷说,其实真没钱,根本就到不了香山,这些人都是家境殷实见闻广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爷,知道有香山这一处地方。所以我们平时是不随便让人进园子的。少爷有了空闲,一天喊些号进来扶脉,开了药他们就不能在园子里呆着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须动刀子、下凿子的,在这一处居住。”

他指给蕙娘看了,又说,“其余就都是少爷藏药、研习医理的地方了,没有少爷点头,一般人也不能进去。”

见蕙娘沉思不语,桂皮很有含义地看了她一眼,他献殷勤,“可要是少夫人想看,那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你就贫嘴吧。”蕙娘又指了一处,“那这里就是药圃了?地方不大啊。”

“是暖房和凉房,”桂皮看了忙说,“种的是一些不适合京里随常气候的药材,少爷要研究药性用的。真正药园其实还在后山呢,那里周围都有高墙围着,羽林军把守,不然,这些年来早都被偷挖光了。”

蕙娘渐渐地也就都看明白了,她就奇怪一点,“怎么这图上竟连一处名字都没写,这园子叫冲粹园,还有呢?这院子叫什么?药圃又叫什么?”

“少爷不耐烦起名字……也不耐烦请人来起,说做作。”桂皮嗫嚅着说,“给编了号,这院子,在编号里是甲一号……那仓库是乙一、乙二……”

连丫头们都忍不住了——石英不知什么时候也回了屋子,正在蕙娘身边看图纸呢,她都笑了,“少夫人,这姑爷也是的……”

蕙娘还能说什么?她叹了口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算了,今天就先看看图吧,明天我再逛了,虽然我也没才,可到底还能想出些比甲一号好听的名字。”

看完了,就又问桂皮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平时下人们都住在何处,如何开饭等等。因就得知此处占地阔大,所有的近百下人在冲粹园西面都有住处,就这样一排屋舍还没有住满呢——那边往城郊村子里过去方便,平时园中吃用的菜肉也从那里送来,又有多少个厨娘,怎么开餐等等,都说得一清二楚。蕙娘倒也不禁夸了他一句,“难怪就你在你少爷身边最得意,确实也就数你能干。”

想桂皮,首先京里权贵的来龙去脉亲戚关系,他必须能记得一清二楚,谁是能回绝的,谁是能婉拒的,谁是不能得罪可以通传进去惊动权仲白的,这心里都必须要有数,才不至于捅出漏子来,这一闯祸,不说挨骂了,说不准都是要挨板子的。其次,他必须很会说话,才能应付各种形形□的求诊人:一个人家里要有病人,他的心情一般是不大好的,话说得不好,很容易就得罪人。从焦家和他接触的那一次来看,桂皮的确是挺会说话的,就是蕙娘,事后听家下人说起来,也都无法生出怨言。

就这两件事,已经能让一个能力一般的管事焦头烂额了,可桂皮不但办得清楚利索,连蕙娘要过问园中布置他都料到了,准备得□妥当,有问必答不说,数字都是明白的,缘由都是清楚的,准备都是做好的……一个人可以藏拙,却决不能硬冲精明,能干还是平庸,真是几件事就看出来了。

桂皮嘿嘿地笑,他摸了摸后脑勺,“其实也糊涂着,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连个媳妇都说不上,还指着少夫人给我做主呢!”

这话有点过露了,石英悄无声息又出了屋子,蕙娘被逗得直笑,她故意不搭理桂皮的话茬,而是吩咐他,“现在我过来,人口多了,有些事少不得要改一改。我记得这里原有一个厨房,就是给内院做饭的,只是你们多年没用……”

于是让桂皮找了权仲白的奶公,冲粹园大管事过来,和他商量着分派了一番,首先将她身边带来的几十个陪嫁丫头全找了下处:这些姑娘家必须住在内院,不能到园外居住,在园外住着的是她的若干户陪嫁。因在府内没有差事,除了给她管陪嫁庄子、铺子的,也都全被蕙娘带到了香山来。这些人就在园外那一排屋舍中安家,还有立刻将内院大厨房打开清扫,在内院附近开出了一个库房,专放各色干货等等,这些事有的底下人已经匆忙预备好了,有的还要蕙娘定夺。一屋子进进出出,都是来回事、领事的管事。

石英不顾面红,也时常进来回话:“几个掌厨的师傅都安顿下来了,只要柴米油盐到了,今晚就能上灶。”

“您家常常用的那些家什已经给安排在附近的……甲二院了,连首饰箱子给卸在东厢,连孔雀妹妹的铺盖都给铺好了。她正开封点数呢……”正说着,隔着窗子就能望见,孔雀关门落锁,已经把东厢房的窗户给上了板。“还有玛瑙、香花……都去自己安顿,今晚就让她们来服侍您吧。”

“方解也去开琴箱了,今天肯定就忙这事。还有我让萤石去给您选练拳的屋子,怕是一会就能得回话……”

有这么一群能人里外奔走安排,等到太阳西斜时候,蕙娘居然已经大体安顿了下来,新厨房里,也已经铺排开了阵势。蕙娘慰问了张奶公几句——这位中年管事,见她如此清爽利落,随口发落安排,都妥当得挑不出毛病。早都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差没有‘纳头便拜、口称大王’了——亲自将他送到屋门口,又折回来,笑着冲桂皮道,“你也是忙了一天了,今晚却还不放你闲。我娘家过来送东西的人多,现在都还没回城呢,张奶公要忙我们自己的吃饭,我就把这些人交给你了……该怎么陪,你心里是有数的。”

桂皮眨了眨眼,居然还很知道体贴蕙娘,“少爷心里不装这些事,还要少夫人为他做面子,真是辛苦您了。”

蕙娘唇角,不禁轻轻一扬,“精不死你。”

她不再搭理桂皮,而是在贵妃椅上坐下了,自然有人给她递上刚泡好的茶,“这是后山取来的野泉水,倒也觉得清冽,您尝尝,要觉得好,咱们就不用问老太爷要水了……”

蕙娘把脚放上榻,轻轻地吹了吹茶面,眯着眼睛望了水面一眼,又含了一口,半日方才道,“不错,胜在新鲜,以后就先用这眼泉吧。”

她喝了小半钟茶,偶然一抬眼,见桂皮居然还未离去,而是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倒不禁奇了,“你怎么还不走?”

桂皮噗通一声,给蕙娘跪下了,他哭丧着脸,竭力做出可怜相来,“少夫人,小的这年纪也耽搁不得了。少爷又是不上心的性子,这亲事还得您来做主……”

他还要给蕙娘磕头——蕙娘也是被桂皮给逗乐了,“这件事,不是你和我说的,就算你爹娘不方便进来,也该托个媒人来说。不然,我的人就这么不值钱?你随口问上一句,我就给你了?想得你倒美!”

桂皮眼睛一亮,顿时就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小的谢少夫人成全,小的这就回去托人!”

说着,这才一溜烟出了屋子,石英满面殷红,躲在屋里不肯出来见人,只让玛瑙、香花过来服侍蕙娘。蕙娘又指挥她们挪了几处家具,等太阳西斜,便令人去请权仲白回来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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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在京里住了有一个多月,香山这里的病患陆续已经迁移过去,只有少许消息灵通的才提前回来等候,今天权仲白倒没有扶脉,而是自己在忙些别事。折腾一天,他也有几分疲倦了,听蕙娘来叫,便回去用饭,一路上心里也有了准备:自己这个院子,恐怕是又要被焦清蕙给盘踞消化,变作了她的巢穴了。

他没有想错,甲一号的变化的确不小,首先,屋里处处都亮了灯火,就连东西厢房里都隐隐有灯光、人声传出,院子里已经在天棚底下摆出了一桌冷盘来,隔着玻璃窗看进去,从东稍间到西稍间,屋里都一下满当起来。尤其是他的卧室,里头现在是摆了好些焦清蕙的爱物,就连竹床上,放的也不是一床薄被了,而是焦清蕙爱盖的白夏布被子……

这样的变化再来一次,感慨依然在,可却的确要淡些。权仲白在院子里站住脚,望着掀帘子出来,面上盈盈带笑的焦清蕙,也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焦清蕙身穿一件对襟团花玉色短衫,肤色却要比衣裳还白,虽然还有些讨厌的盛气依然凌人,可她的笑,要比在国公府立雪院里那气人的、冰冷的笑鲜明活泼得多了……唉,她究竟是生得很美的!

忽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过去,他想要掉头就走,从这甚至是烫人的热闹里逃出去——可这又实在是有几分懦弱了——

“洗过手没有呀?”焦清蕙已经半是嫌弃、半是玩笑地问,“可不要摸过了脏东西,就坐上桌吃饭了。”

她的态度从来都没有今日这么轻松积极,甚至还摁着权仲白的肩膀,令他坐到小方桌边上,“今儿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手艺。”

虽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权仲白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么不自在……虽然时值盛夏,按说不会再有摩擦致电的事发生,可焦清蕙的纤纤玉指,好像还是带了刺,刺得他从脊背往下,一路是又麻又痒又痛……这感觉微妙难言,虽并不会太不舒服,可却令他很不舒服。

“我——”他才要说话,焦清蕙已经在他对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凉拌三丝送到权仲白碗里,见他并不动手,只是望着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声,笑得鼻尖都起皱了。

“傻子。”她说,“发什么呆,动筷子呀。”

权仲白还能说什么?

他本来也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握住那沉甸甸的乌木镶银筷,将新婚妻子好意为他预备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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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占点点字数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在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高兴,

她一高兴,某个人心情就复杂了,吃饱饭,会做什么呢~~~~~~~~~~~

PS抱歉更新晚了,我刚才出门,本来以为回来得会晚点,已经打出预算了,没想到还是又耽搁了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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