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她心机内蕴,也不是三岁女娃了。”蕙娘真不愿坐权仲白对面的椅子,可站着又觉得自己像是在被问话,她有点焦躁,索性拉权仲白,“你起来……好歹也带我在这里走走嘛,我还是第一次过来——”

权仲白也无奈,他究竟是有风度的,只好带着蕙娘出了院子,从甬道又一路穿进了一排屋子。两个人还是头一回并肩漫步,都觉得有点古怪,蕙娘一边左顾右盼,口中一边道,“就因为她也不是三岁女娃了,心底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如此作为,你说我不是故意,她信吗?不论真相如何,她都肯定不信。那要如何解读,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我是为了娘家旧怨扯她一把呢,还是出于家里的授意?可话又说回来,两家是结过亲的,联盟多少也有几分牢固。怎么毫无征兆就变脸了?这不像是我们家的作风……你不管怎么解释,她心里肯定都只会认为,是我自己出于娘家旧怨,随手拉了她一下。”

她分析起宁妃心理,有理有据条理分明,权仲白也只有听了不做声的份,或许是出于扳回一城的心理,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扇窗户,“这是存放一些病变标本的地方,你要进去瞧瞧吗?”

隔了玻璃窗也能望见,这层层架子上存放的全是各式玻璃罐,里头或是风干的或是用液体浸泡,全是人身上的部件……要是从前,蕙娘也就是看上几眼而已,可自从经历过一番生死,看见这样物事,她打从心里惧怕反感,只看了一眼别过头去,从脊椎骨底下往上发毛,偶然一转眼,又看到一个罐子里盛了一双眼珠……她怕得一把抱住权仲白的手臂,面上却不肯认输,只颤声续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将错就错,只说是我想和她开个玩笑,也有些探探她底细的意思。倒没想到那一位反应如此剧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呢。”

“这会这么说,是能敷衍过去。”权仲白眉头一皱,“可万一家里人把族妹安排进宫……”

“真到了那时候,你还怕她想什么?”蕙娘淡淡地说,“恐怕你是怎么说,她都不会信喽。”

她有点不耐烦,“一句话而已,哪来那么多事,她心要细到这个地步,连一句话都容不下了,岂不公然又是一个孙氏?要怨要恨,她得恨整她的人,怪我做什么,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个人搭了话?一晚上进进出出的,她就一直只盯着我?你只管把心沉到肚子里,理直气壮一点,人家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一套无赖逻辑,说得权仲白很痛苦,他又想挑刺,又挑不出刺来,浑身都不舒服,“你这是摆明了欺负她不能和你较真……”

“要不是这种事本来就无法较真,”蕙娘慢悠悠地说,“我又怎么会这么做呢?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而已,威力能有多大?我看,孙氏多半是因为冲我示好,却没得回应,心里也有些没滋味罢了。——反正这么多脱身的话口我都给你摆出来了,你是要装傻也好,要辩驳几句也好,那就都随你去说了。”

权仲白欲语无言,实际上纠缠于这样的人事纠葛中,他觉得非常没有滋味,可换句话说,蕙娘都让步赔罪了,为她擦擦屁股,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提供的借口也都的确相当有力——只是到底是意绪难平,见她从容不迫,隐含得意的样子,他心里就不大高兴。

“这就是我平时给人截肢、开刀的地方了。”他没有回答蕙娘,而是向她介绍。“要进去看看吗?里头有特制的台子,全国应该就只这一处。好些地方上的同侪都特地过来取经,有些人回去也照着置办,都说很实用的。你一路过来见到的那些患者,都是在这上头动的刀子,床上还有血槽呢,可看之处很多。”

蕙娘顿时脸色一白,她反射性地就又抱紧了权仲白的臂膀。“我不要逛了,回去吧回去吧,事情说完,你也该进宫了——今晚回来不回来?”

“怕不能回来。”权仲白又想起来和她商量,“四弟想过来香山住一段日子,已经提过几次了。我看他意思,还是想把雨娘带来,多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雨娘开口。他有此心意,我们自然要成全,这次回府,我就向爹娘开口了?”

蕙娘还能有二话吗?“尽管来住,我也多一个人说话。”

她不禁一皱眉,“就是这里没有内外院的高墙,四弟过来,不好安排住宿,难道都住在一个园子里吗?让他住在你这里,又实在太阴森了一点。”

“这么大的地方,怕什么。”权仲白不以为意,“他就是住在外头,肯定也要进园子里来玩耍的,你择个远一点的地方让他住着也就是了。”

两人商议已定,蕙娘唯恐权仲白还要恶作剧,让她去看别处——‘我这里还有几处厅堂,装了各种虫豸,都是可以入药的’——便忙催着权仲白收拾出门,她自己回了甲一号,预备继续学习新技艺。可一进门,眼睛一捞,她就是一怔。

多少年来的规矩,在她出门的时候,丫头们会进来收拾屋子,做些换水换香、铺床叠被的杂活。自从她过门以后,因为晚上过得比较热闹,衣服时常是东一件西一件的,出门一次回来,屋里大变样也是常有的事。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出门前还有些凌乱的屋子,如今已经窗明几净,被收拾得极为整洁。

所谓的极为整洁,就是不该出现在台面上的东西,全都被收拾了起来,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她刚随手翻出来的木匣子……

她踱到原本安放匣子的柜子跟前,若有所思地拉开了柜门——

一如所料,格子中空空如也,这匣子居然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救命!大家真是口轻!怎么果丹皮就这样不行了啦!别啊,那是好东西……

(感到罪恶ing

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哈哈哈,蕙娘囧特了,小权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63通房

虽说冲粹园本身已经足够精美,但要接待权季青、权瑞雨两个客人,怎么都要做一番准备,绿松不在,石英顺理成章,接下了这份工作。蕙娘顺便就把管事的任命给定了下来。

“你爹专管同宜春票号联系,等他从山西回来,我还有一些事交给他做。”蕙娘一边翻看花名册,一边满不在意地和石英闲聊,“至于其余那些庄子,也不指着他们挣多少钱,就让香花他爹、萤石表哥一家,方解的叔叔……”

她陪嫁过来的下人不少,能受到重用的,要么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关系户,或者就是手段灵活才能过人,凭本事吃饭之人。蕙娘的陪嫁需要经营的就有十几处,如她在小汤山的温泉别业、在京郊密云一带的田庄等等,也需要人维护。自然是各有事做,不愁吃闲饭,可真正最出息的,那还要数跟在主人身边运营家事的大管家,又或者是独领一门重要生意的门人管事。焦梅拔去头筹,看来大有往大管家之路发展的苗头,石英一家对蕙娘都是感激涕零,石英说话,要比从前更直接一些,她挑了几处毛病和蕙娘商量,“别人都好,石墨那位表哥,才刚签了契没有多久,他从外头进来的,那肯定是图咱们家的利,让他去铺子里管事,会否用心不纯之下……”

“那就要看他做帐的本事了。”蕙娘微微一笑,“现在究竟是无人可用,家里带来的人,就只有这么多了,也不能一下就把能人都给带走了……你家那位,又要在少爷那边做事,不然,让他过来管事也好,给他个大管家做。”

桂皮走的就不是内宅管事路线,石英不以为意,“您这话要被他听见了,他怕是乐得能睡不好觉……先头听人说,这府里的下人们是两年一放,咱们刚好错过了去年的那一轮——”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省心,蕙娘笑了,“是啊,桂皮同我提过了,他们这一批小厮,连上一批的当归、陈皮,现在药铺里做二掌柜的,都还没有说亲呢。正好等到明年七八月,大家一起办婚事。你的那些小姐妹们,也能自己从容物色,看准了谁,好和我咬咬耳朵了。”

这还是蕙娘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谈到丫头们的归属,石英眉头一跳,她隐晦地问蕙娘,“这消息,也要和绿松送一份吧……”

蕙娘不禁一笑,“不着急,你先自己知道,这件事,还得和相公商量着办。”

能在蕙娘身边立足,没有简单人,很多事根本就不必明说,大家心里也都是有数的。石英有些吃惊,却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她还以为,以少夫人的做派,自己没有几个嫡子傍身,是决不会抬举通房的。毕竟,避子汤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喝过了就难以怀孕,即使能有个孩子傍身,那也多半是先天不足、过分孱弱。一般来说,家里是会给特别准备几个美貌而温顺的丫头,来充当这种通房。真正要做女主人臂膀,能在嫡子后生育一两个庶子庶女,被抬举为姨娘,预备着压制女主人三十岁之后家里新进那些小妖精的,才是真正的心腹。

可以自己这批丫头的年纪来说,要等到那一天,怕是就熬得久了点……可抬举可不抬举,就得看男女主人的心意了。绿松被留在立雪院,第一个最羡慕的人就是孔雀,可她是不敢和绿松争的,她没那个本事。可现在,看少夫人的意思,是要由着姑爷自己挑……

“底下一批替补上来的小丫头。”石英就把话题给转开了,“这些年冷眼看着,也颇有些伶俐的。改明儿,我令她们也进屋里来,由您亲自看看?”

蕙娘一点头,就不再说这事了,石英也不敢再提。当晚,权仲白没回香山,第二天一大早,蕙娘打拳回来,就看到石英领着几个小丫头,在收拾堂屋里的陈设。

堂屋里的摆设,也就是取个身份,贵重虽贵重,可没有多少爱物,也算是很适合的考题了。蕙娘笼着手,站在门边看了一会,见其中面目平凡手脚利索者有之,神色娇憨面容俏丽者有之,便不禁微微一笑:这个石英,办起事来还真是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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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蕙娘所说,宁妃根本不可能过分纠缠她的表现,也就是多说一句话的事,她要大做文章,反而显得自己心胸狭小。权仲白在京城多滞留的一晚,倒是因为大少夫人。他非但给大少夫人开了方子,还为她亲自挑出上等药材,难免就耽搁住了,第二天回来,便埋怨蕙娘。“你背着我答应这么一回事,也不和我说一声。”

“事关大哥大嫂,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的,你难道还会说不?”蕙娘小小刺权仲白一下,见权某不悦,她心情就比较爽快。“再说,脉是你把的,方子是你开的,药是你挑的。三关你都把住了,大嫂要再出事,也赖不到保胎方子上啦。”

千求万求,求来的这一胎,大少夫人怎么可能会故意出事。当然,权家规矩如此,别人是否有想法,那也是不好说的。这些糟烂污,权仲白不是不懂,只是厌恶,他摇了摇头,情绪有点低沉。“只盼着大嫂一举得男吧,这样,家里也就安定得多了。”

说到末了,还要瞪蕙娘一眼,蕙娘也以白眼回敬,“定下你们家规矩的人,又不是我……你看我干什么,还不如去看你爹、你娘、你祖母,谁要他们把我说给你的。”

两个人把话说开了,倒也不是没有好处:从前蕙娘要噎权仲白,也就只能委委婉婉、隔了一层皮来捏,现在她尽可以直指核心,照样说得权仲白无言以对。权某虽然不快,但亦真找不出话来回击。他恨恨地进了净房,再出来时,又免不得好奇地问,“你平时一个人在院子里,都忙些什么,我听甘草说,昨天他过来的时候,那个燕喜嬷嬷正给你上课呢……”

“嗳,反正受用的人是你。”蕙娘意兴阑珊,“问那么多做什么。再说,今天先生不大高兴,还敲打了我几句……她亲手做出来的练习器具,居然丢了。”

“丢了?”权仲白大为关心。“你这么闹不行啊,从前冲粹园虽然人口少,可也从来没丢失过一点东西。怎么现在四处看着井井有条,反而还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失落了!”

“这有什么重要的。”蕙娘不禁失笑,“不知道的人,还当你真的宽不盈寸呢……就别人看着了,不也只有羡慕的份吗?”

见权仲白的眼神,在她口手之间游走,她红了脸,“看什么!——死郎中,倷成朝伐想好事。”

她虽然明知权仲白的癖好,可也只有心情极好,又或者想要调戏他一番的时候才会祭出这一招来,权仲白面上一红,有点狼狈,“焦清蕙,你就不要被我抓住你的癖好。”

“我是正经人,哪里有什么癖好。”蕙娘是洗过澡的,正往身上擦这个、抹那个呢,见权仲白望住她不放,她嘻地一笑,“不好意思,天癸刚上身,今朝伐得。”

明知天癸上身,还要这样招他,权仲白脸色更黑,他哼地一声,“丢东西这件事,可大可小,你只别忘了我告诉你的那几句话。”

“你既然这样想,那就你自己来说。”蕙娘正缺个话口呢,赶忙打蛇随棍上,“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可不说的。就是家里爹娘跟前,到时候也一并都交给你了,可不要又说我让你来背黑锅!”

“我说就我说。”她又让一步,权仲白自然痛快答应下来,“至于家里,你更不必担心了。我们家最重嫡子,绝不会让正妻不痛快的,因通房不能生育,有没有也就无关紧要。我爹多少年了,连通房都是从前我娘提拔的那几个,就是幼金,还是几年前继母做主,纳的几个丫鬟里,有一个避子汤失效才生下来的……这也是因为家里几兄弟年纪都大了,不然,根本不可能让孩子落地。”

这样说,小巫山肚子里那一胎,岂非很危险了?庶长子生在前头,对任何世家来说,都是后患无穷的一件事。远的不说,就是近几年许家,为了一个世子位闹出多少风波。甚至于几乎是兄弟相残,最有出息的庶三子死得不明不白,庶长子本来前途大好,嗣后一个转身,现在根本就不过问政事……蕙娘若有所思,又怕权仲白看出来了,她没往深里想。“那我可就交给你了,到时候没准也要做作一番——你可不许嫌我虚伪。”

从权仲白的面部表情来看,他显然是正嫌弃她的虚伪,蕙娘也懒于解释,她哼了一声,“你不是很看重丢了的那两根东西吗?不这么做作,可绝对是再找不回来的了。”

权仲白似笑非笑,“你就只为了找回两个假.阳.具,就要做这一场戏?”

他用词大胆,几乎有些粗俗,又带了医生职业性的理直气壮,蕙娘脸上有点发烧,可她好胜心起,一点都不愿示弱,一扬头,更是语出惊人。“那就是假的,也是我男人身上东西仿制出来的,随随便便就落到别人手里,可不是小看了我焦清蕙?”

她玩笑一样地点了点权仲白,“你可仔细点,假的被别人看几眼也就罢了,这真东西既是我的,别人连看都别想看,看一眼,挨收拾的是她,要是被别人摸了、碰了、亲了、用了呢……挨收拾的人,可就是你了!不把你给阉了,我这个焦字,倒过来写!”

这下轮到权仲白吃不消了,“你怎么这么霸道啊——算了算了,这几天不要说这个。”

他纯阳之体,保持到三十岁上方才失落,阳气充足自然是远胜常人。蕙娘听江妈妈说了几句,也知道权仲白虽然极力压制,但他应该是比常人更容易动心,欲求也更旺盛,以至于她甚至都应付不了。要知道,从前江妈妈只传授了一些基本工夫,其余的学问,连教都不肯教,据说‘姑娘天生体质好,一旦学得太深,将来反而容易夫妻不谐’。这就可见权仲白的厉害了……什么魏晋佳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几是神仙中人’,其实私底下还要比普通人更贪婪得多呢!

“为什么不要说,你怕了?”她扯开一边衣襟,挖了一指养颜美容的香膏,“嗳,背上实在难擦,相公——帮我?”

美人新浴,微露肩背一角,回首巧笑嫣然,双指轻摇,淡白色膏体顺着指头往下流……权仲白霍地就站起身来,含怨瞪了蕙娘一眼,“喊个丫鬟进来帮你擦,我睡觉了!”

蕙娘再赢一局,心情不禁又是大好,见权仲白倒在床上,无疑是在修行童子功,她不免噗嗤一笑,这才收敛心神,一头慢慢地收拾自己,一头便对着玻璃镜沉思了起来,过了一会,似乎坐得不舒服,她还漫步到了窗边,一手若有所思地抚上了窗边琴案上的焦尾古琴。

一样是夜色深浓,甚至连焦尾琴都没得两样,似乎除了季节、地点的不同,这份星空下的静谧永远都不会转变,可这一回,屋子主人的神态,究竟是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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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蕙娘就同权仲白提起了石英和桂皮的婚事。“听说桂皮家里已经在办聘礼了,我的意思,还是跟着家里的规矩走……等明年秋天行了礼,石英照旧做我身边的管家娘子,如何安排桂皮,就由姑爷自己做主吧。”

权仲白无可无不可,“他们自己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办便是了。”

“下人们的婚嫁可不是什么小事。”蕙娘在孔雀手上的盘子里东挑西拣,“唉,天气还是热,金银都不耐烦戴,就带这个猫眼石的簪子吧。——你自己主意定下来了,放谁出去,留谁下来,她们也才能做自己的打算不是?没的前途未卜的,倒是耽误了也不好。”

她抬起头,冲孔雀笑了笑,又转过身子,“好比绿松,我都打发过立雪院几个月了,收用不收用,你也给句话呀。那样好的姑娘家,你要是不喜欢,也无谓耽误人家的青春……”

权仲白脸色一沉,他语气生硬,似乎又端出了那凛然难近的架子。“你倒是贤惠!我还什么话没说,你就替我想好了……可惜我早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辈子是不会纳什么通房、小妾的,倒是白费了你的一番苦心!”

他虽然身份高贵,但平时风度翩翩,在院子里是很少摆架子的。即使被蕙娘气得动了情绪,也很少沉下脸来说话。院子里这群丫头们,只知道主人夫妇关系并不如胶似漆,时时还有龃龉,上回关着门,姑爷还把姑娘给说出了眼泪。现在他脸色一沉,众人都先有三分畏惧,由石英领头,一个个接连矮了下去,蕙娘有点吃惊,又有些不舒服。“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总有身子沉重的时候,姑爷这么做,恐怕长辈们不会怪你,倒是来怪我——”

“那就让长辈们同我说。”权仲白连饭都不吃了,他站起身,“以后不要再提这种话了,谁家丫头不是女儿,不想嫁出去做个元配主母的,不是你们做主子的威逼利诱,哪个愿意为人做妾,一辈子穿不上正红裙子!就真有此等人爱慕财势,那也必定心性轻浮不可亲近,一经发现,一定要撵出去远远地发卖了才好。我看你那个绿松也从未想到这头去,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

这话说得很重,蕙娘不禁面色微变,一群人更是大骇,等权仲白拂袖出了院子,石英第一个跪着上来安慰蕙娘,“姑爷有口无心,姑娘您别往心里去……”

焦清蕙虽然金尊玉贵,可到底也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权仲白会说这话,可见是动了真怒。丫头们哪有不担心的——这姑娘再厉害,一旦姑爷认真动气,还不是只有被说哭的份。上回就闹得老太爷出手,难道这一回,还要去请老太爷?

蕙娘怔了半天,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摆了摆手,“算啦,他不情愿,我难道还牛不喝水强按头?”

她多少带了些歉意地扫了孔雀、香花等人一眼,“就没想到,这才一提起,多少男人趋之若鹜,恨不能高呼‘娘子贤惠’的事,倒和要他的命一样,话说得这么难听……他没福分是他的事,我就是舍不得你们!”

二公子一提到这事,连结发妻都冲了这么难听的话,丫头们难道还敢生出别的心思来?从孔雀起,一个两个都纷纷垂泪,“我们也没敢有别的心思,只是姑娘一片抬举的好心,倒被姑爷给冲成这样……”

说着,不免又反过来安慰蕙娘,都道,“今日真委屈姑娘了,姑娘万别和姑爷计较,他古怪得很,京里人都是知道的……”

蕙娘还是有点闷闷不乐,她叹了口气,令石英,“过几天,你让人把绿松接回来吧,有些话,我要当面叮嘱她。”

又扭头吩咐孔雀,“还有养娘,最近得空,也很可以到香山来住一段时间……你们都是我心尖上的人,权仲白没有福气也就罢了,这亲事可要妥善说了,万万不能委屈。”

跟在十三姑娘身边做事,累是真累,可没有谁不是累得心甘情愿,几个丫头眼眶都红了,孔雀更是珠泪欲滴,她捏着衣角,说出同侪心声,“我们也等闲见不着外头的人,这婚事,还得姑娘给我们做主……”

蕙娘望着她笑了一笑,她轻轻地拍了拍孔雀的手,“从小一起长大,这情分还用说吗?放心吧,就看在这情谊上,也一定会给安排个好归宿的。”

不过,众人也都明白——石英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关系,拔了头筹,要说身份,其实孔雀和桂皮也是相配的,奈何她同绿松都被长相给耽误了,现在要说亲,她就得跟在绿松后头挑了。少夫人的意思很明白:抬举通房,绿松也是第一个被抬举,这要挑女婿嘛,绿松也得先下手挑。她不开口,别人谁也不能抢先……

也就是因为这个,蕙娘虽说是‘过几天’,可第二天一大早,绿松就被众多陪嫁万众一心各显神通地送到了甲一号,蕙娘一见她就笑了。

“你来得正好。”她说,“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准备在通房事上大做文章,不知道是否出乎大家的意料XD

话说,大家喜欢不喜欢吃我炖的肉块啊~(在我心里这就是肉块了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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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伏笔

绿松给蕙娘说笑话,“昨天下午,消息就送到香山了,您养娘亲自到姜家做客,令我出去吃了顿饭,话里话外,都说让我挑当归,说那是少爷身边出来最有体面的小厮。现在府里做个管事,面子可不小,又天花乱坠地吹了他好些好话!我说这得姑娘做主,今儿天才蒙蒙亮呢,香花他爹来了,说是要往您这里送东西,可以把我搭过来……从前对我,他可没这么殷勤。”

“他也应该对你殷勤一点。”蕙娘见到绿松,话总是要比从前多几句的。“只是你不四处卖好,这好也就没人知道罢了。”

要真正拼宠爱,什么都是虚的,就只看主子听谁的话那才是真。几个大丫头都有交一份人事安排建议,蕙娘采信谁的方案最多,只有个人心里清楚。绿松笑了,“我不要他领情,我和他们家又没交情,这还不是为了您吗,他性格活泛,最能结交朋友,自己嘴巴又牢,与其做个掌柜,倒不如放在府里,更能发挥他的作用。”

地位越高,越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这话决计不假。蕙娘自己不过是掌握了一点财富,尚且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力,已经觉得要将身边这群人团结在一起,要花费些许心机。可要连身边这群人都无法驾驭,她又能有什么能量?石英、孔雀、雄黄……她身边的能人虽然多,但也都有所求,唯有绿松,虽说权仲白为她开脱了一句,可到底还是白白地背上了一个‘欲为通房而不得’的名声,这想要往上爬的态度是给坐实了的,她连半分埋怨的态度都没露出来,见了面,还惦记着给自己通报其他人的态度……

越是能干、越是忠心、越是体贴,蕙娘就越不会亏待她,“你看中了谁,只管告诉我,就想要外聘做个秀才娘子,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我身边出去的大家婢,怕是连穷举子都要争着娶呢,只若要找个举人身份,他自己条件就不会太好了……少不得要废些心机,把他提拔起来。”

“婢女出身,找读书人也没意思。”绿松摇了摇头,没和蕙娘客气,“他有出息了,嫌我,没出息,我嫌他……说亲还得门当户对,您给我做主便是了,我没什么想法。”

绿松长期在内院生活,几乎从不出二门一步,从前在焦家,倒是不少人有意给她说亲,但都苦于没有门路——她的婚事,若没有蕙娘点头是下不来的。毕竟,在焦家内部,能娶到绿松,几乎也算是一步登天了……随着蕙娘身份上的变化,她倒是没有石英吃香了,毕竟,一个次子媳妇的内院,油水可绝不比她的陪嫁产业更丰厚。

次媳的地位可以改变,但女儿家的青春却脱不了那么久,蕙娘心里也不是不为她着急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难得地提起了一个早已经远去的人,“要是焦勋在,你们倒是天作之合……”

“他的身份,我配不上。”绿松摇了摇头,她不肯再提焦勋了,而是问蕙娘。“您把我喊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看其神色,似乎还对蕙娘有几分不满,嫌她小题大做……蕙娘对住绿松,真是脾气都要软上三分,她哭笑不得。“这可是关系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就这么不上心?”

不过,特地接她回来,一面也是把戏给做到十分,装模作样,也都要亲自安抚绿松几句,一面,蕙娘自然也是有事要交待她的。从前她大有希望晋位为通房的时候,有些话蕙娘不大高兴说,现在她要往管家娘子这条路走了,她倒又觉得能和绿松交待点心里话。“这半年间,我会尽量减少回府的次数,即使回府,恐怕也是在相公陪伴下,蜻蜓点水,住住就走。你在立雪院,也不必太活跃了,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牵涉得太深,多看多听,少开口。尤其是大嫂的孕事,你特别不要打听。”

绿松瞳仁一缩:从前喊‘权仲白’,至多客气一点,喊‘姑爷’,现在,姑娘口中竟带出‘相公’了……

看来,姑爷到底是比姑娘想得要有本事一些的,十三姑娘的本色,她绿松了解得还不够清楚吗?

“虽说现在大少夫人有了身孕。”她多少带了一丝欣慰,“您给她添堵,不大妥当。可不管家里的事,却也不好放下和长辈们的关系——”

“还不是他的意思。”蕙娘有点无奈,她没瞒着绿松,三言两语,就交待了自己和权仲白的‘交易’,“虽说我们本来就有此意,也算是顺水推舟,可既然他这么要求,多少还是要做得漂亮一点,自己知道避嫌。这半年,非但我不能经常回去,就是你,也不能经常过来了。”

见绿松眼底似乎有些笑意,蕙娘也实在是怕了绿松的嘴了,她抢着又说,“有些事,还是现在先交待你几句,免得经人传话,不大稳妥……你在立雪院也住了这几个月了,大嫂身边最得宠的陪房,你瞧着像是谁?”

像权家这样的大家族,当然不论内院、外院事务,都有一定的管事在办,一个萝卜一个坑,绝非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少夫人虽然入门十多年,在府里也算是根基深厚,但她的陪房距离渗入权家管事阶层,还有一段路要走。现在权家内院的管事,多半还是为权家自己族内的下人家族、太夫人、两任权夫人的陪房所构成。要看大少夫人的心腹,就只看她的下人里,谁的职司最重要,多半也就□不离十了。绿松毫不考虑,她断然道,“虽说得宠的陪房娘子有好几个,可要说她最看重,也最能为她办事的,也就是巫山的嫂子小福寿了。那是她的陪嫁大丫头出身,虽说生得好,可硬是没舍得开脸做通房——那是要服避子汤的,一辈子可不就废了。配了人以后,在府里慢慢地从杂事管起来,现在已经管着府里的好些琐事了,就连大厨房都要和她打交道结银子……在府里也是很有脸面的。”

她有些犹豫,“虽说她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性命’,现在正尴尬着呢,可到底是大少夫人一路看大,连亲事都是大少夫人牵线,只要巫山生个女儿,只怕也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热衷于抬举她的。”

进门才三四个月,人人都明白立雪院和卧云院的尴尬关系,绿松领着一个白云,带着继续住在京城国公府附近的几户人家,还能收集到这些信息,这就是她的能耐了,蕙娘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把小福寿拉过来,我们现在还没这个能耐,再说,她一家子都姓林,就为了家里人想,她也是拉不过来的。要拉她,反倒可能反被她和大嫂算计一招,她现在怕是正愁没有地方献功讨好卖忠心呢,我们犯不着为她做这个人情。”

她若有所思,“可见微知著,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问一问她最亲密的人,对她是什么评价。”

自然,如在平时,小福寿提到大少夫人,哪怕只有一句不好,也都算是她不知好歹。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大少夫人可能生下嫡子,巫山的存在就有几分尴尬,心慈一点,那就等孩子落了地再说,不论是去子留母还是去母留子,都算是给巫山一个机会。要是心狠一点么,胎儿落了地,那就是权家的子嗣,对子嗣动手,始终是犯忌讳的,可还没有落地,它也就是一块肉而已,按权家长辈对嫡子的重视来说,没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大少夫人安排了。

大少夫人是心慈还是心狠,是‘防患于未然’,还是‘能两全其美,就两全其美’,从巫山的命运——从福寿嫂子对巫山命运的预测,多多少少,就能揣摩出个大概来了。

绿松神色一动,“您是怀疑……”

那一晚加了马钱子的药汤,究竟是不是五姨娘的手笔,在当时的自雨堂,除了蕙娘,也就只有绿松最清楚了。她对老太爷的那一番话,还不是绿松交待的?蕙娘虽然没有明确地提过,但绿松有脑子,她不会自己想?除了五姨娘之外,还想要蕙娘性命的人,也就只有权家的几个主子了。这三个月来,对权家局势也有了初步的了解,要说大少夫人最有嫌疑,绿松是不会吃惊的。

“凡是做过,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蕙娘慢慢地说,“一个人做事的手法,就像是他的书法,什么时候转,什么时候勾,什么时候用劲,什么时候收笔,那都是藏不住的习惯。见微知著,福寿嫂能告诉你的事情很多,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你问出来的。”

“奴婢明白该怎么做的。”绿松的态度就郑重得多了,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她是大少夫人身边的红人,虽然自己也有个家,可时常在内院住宿,和白云其实就是对门。据白云说,那也是个聪明人,很懂得看人眉眼,几次办事,都很见功底……我也接触过巫山几次,她这个性子,略浅薄了一点,比较张扬不好控制……如让大少夫人自己挑,她可未必会挑中这位。怕是巫山哥哥嫂嫂的意思——这样看,此人也算是有野心、有想法的了,现在局势变化,她很有可能想给自己找条出路,要是主动向我们靠拢……”

“送上门的肥肉,有不吃的道理吗?”蕙娘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她闭上眼睛,梦呓一样地说,“不过,你可不要问任何和药有关的事,这个查出来,她也没好果子吃的,即使知情也决不会说出真话。只能徒然暴露了我们而已——要问,你就旁敲侧击地问点大嫂这一胎的事吧。”

“您是说……”绿松难得地被搞糊涂了。

“傻呀,”蕙娘数落绿松,“就不该把你留在立雪院,那地方被权仲白住久了,简直浸透呆气,连你都被染得呆了。”

她提点这丫头,“就有这么巧吗?十多年不能生,忽然间,通房有了,她也有了。巫山没能耐借种,她可就不一定了,五月份不是还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吗。就她自己不想,恐怕娘家人都未必不想,世子夫人同一般的少奶奶,差别可大了去了。”

见绿松难得地怔住了,她一撇嘴,“要是没这回事,当然我们也不能栽赃,可要是有呢?她做过的事,瞒住我们容易——我们没有根基,瞒住府里别人也不难——她的确是个聪明人,可要瞒住她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心腹,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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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仲白对她接绿松过来密谈的事,是有一点意见的,“不都说了,这半年你得置身事外的吗?还让她过来,怎么,你不能出场,就让她代替你斗?”

“谁要斗了,”蕙娘气得拿脚去踩权仲白,“还不是你,硬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把绿松叫回来说几句好话,给她物色个好婆家,以后谁还帮我做事?”

这也是正理,权仲白嘟囔了几声,“要我出面是你,我做了事,又是你来挑毛病。”也就不再抱怨。

他对绿松的亲事,还是比较热心的,“我手下好些药僮小厮,后来年纪长大,都被奶公安排到药铺里做事,现在虽然年纪还轻,但以后做到奶公那样的位置应该不难,尤其以当归、陈皮几个,人品人才都好,倒也都还没有说亲,你要是觉得好,那就找天安排绿松和他们彼此看看,合适的话,也是美事一桩。”

此人也算是有些城府了,怎么还天真如此。如果世子之位旁落,将来恐怕连他奶公在药铺里的管事地位都保不住,更别说这些小厮们了。蕙娘只是笑,“好啊,她心气高,我和她说了,尽管挑,她不点头,我是绝不逼她的……就看她自己喜欢哪一个了。”

她又为孔雀发愁,“也是心气高,我知道她,她还喜欢俊小子,这身份还要相当——嘶,这可不大好挑啊……”

这说到孔雀,权仲白便不说话了,蕙娘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淡淡的,好像没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她不禁微微一笑:这个人,感觉倒还是敏锐的。

“对了,你的阳势到底找到了没有?”权仲白又问她,“这么两三天了,如没找到,岂不是耽误了功课?”

“江妈妈早就削了另一对给我了!”蕙娘脸红了,“那一对就找到了我也不要啦……”

她叹了口气,“你放心吧,等绿松的亲事定了,我看,它也就该出来了。”

她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才过了七月半中元节,她养娘廖妈妈刚进来看过了蕙娘,孔雀就捧着一个匣子来找蕙娘,一进门,她就给蕙娘磕头。“耽误您的功课了,找您请罪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阳势浮出水面(好邪恶的说法)猜猜孔雀为啥拿走

我今晚吃了牛肉豆花配稀饭……蛮好吃的!可惜吃完了肚子痛,不晓得是不是下午一个人啃了一根甘蔗的关系|

话说,代更君是人啦!是我闺蜜,我们现在暂时住在一起,把她当软件的你们是有多天然呆啦……

65解决

蕙娘让孔雀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转交给你的?”

看得出来,孔雀松了一口气,她眼圈有点泛红,“姑娘真是明察秋毫……是方解给我拿过来的,这盒子和您惯常收藏镯子的小匣子很像,她还以为是我落在屋里的。您知道她的性子,一向最谨慎,自然也没打开看过,给我搁下了就走,我没当回事,也就放在一边,倒了晚上要归档的时候,一打开我傻眼了……她是好心,可倒是把我给架在火上了,给不给您送过来都不好办……”

孔雀虽然刻薄了一点,但跟着蕙娘一起长大的,她不会不懂得蕙娘的性子,偷个阳势这么短视的事情,她也是干不出来的。

“我知道你心里也委屈。”蕙娘叹了口气,她让孔雀,“坐下来吧,在我跟前,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束了……实话和你说,要不是姑爷牛心古怪,你和绿松,我都想留在身边使的。可私底下和姑爷提了几次,姑爷都是那样回话——这也是他没有福分!只是家里人多,我也烦难,有些事,姑爷立定了心,可我要不说明,丫头们还以为是我小气不能容人,这可就麻烦了,指不定就有谁有了些不该有的想头……”

这话实际上已经点得很透,蕙娘也就是借着阳势失踪的事做个话口,推着权仲白,把他的心思摆到台面上来。孔雀眼圈红了,“不管姑爷怎么说您,我们明白您的,您心地好,这是绝了将来的不才之事,给大家都保留体面。若不然,有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姑爷又是那个态度,她还能有活路吗,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可惜,我没福分跟着您,服侍您一辈子……”

提拔大丫头做通房,简直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有的人家,四个陪嫁大丫头,全不放出去也是常有的事。孔雀这话,实属常情,她能明白这一点,不至于对蕙娘生出埋怨,也就免了她抚慰之劳,倒不枉是廖养娘的女儿。

蕙娘也颇为欣慰,“就是成亲配人,难道不是服侍我一辈子?你娘都和我说了,她觉得陈皮人不错,也是姑爷亲自使唤过的,家里人丁兴旺,在府里颇有体面。你意下如何?”

权仲白手底下的小厮,也就是陈皮和当归混得最好了,两人的地位、年纪、才干、相貌都相差仿佛,所差者,只在当归也是茕然一身,只身卖身进来服侍的,而陈皮却是国公府的姜家,一家子在各院服侍的都有,廖养娘向绿松力荐当归,是有她的道理在的。孔雀咬着唇,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我听姑娘吩咐,反正,姑娘不至于亏待了我……”

这娇撒得好,理直气壮之余,还带了些狡黠的试探,把蕙娘逗得颇为开心,她逗孔雀,“那就真把你配给甘草了啊——”

这一次,孔雀面上一红,却没有做声,蕙娘心中一动,倒有些吃惊,“怎么,你——”

“我就听姑娘的吩咐……”孔雀扭捏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她一扭身子就跑出去了,把帘子摔得一阵荡漾。蕙娘托着腮看她的背影,想了半日,才不禁甜甜地一笑。

“人心真有意思,”她喃喃自语,“离奇的事,有的是呢。”

她把廖奶公找来说话。

陪嫁过来这十几房下人,有丫头们的亲戚,有家里儿女还小,因能干而入选的青年管事,也有蕙娘本身的关系户。廖奶公在焦家已经是荣养起来,很多年没有职司了,但老太爷既然把他一家跟着蕙娘陪过来,肯定是有用他的意思。过去几个月,丫头们还算有事忙,管事们却闲得慌,也就没人给他寻摸事情来管。到了香山之后,权仲白的张奶公又时常回冲粹园来服侍,蕙娘有些事是直接交待给他去做。如今张奶公南下去采买药材了,焦梅也去山西看账了,冲粹园的事,自然而然就归拢到了廖奶公手上,几个丫头们安排职司的时候,全都把他给跳过去了,默认他就是冲粹园的常务管家,可蕙娘一天没开口,廖奶公就一天没有以管家自居,什么事情,不是蕙娘交待给他做,他连问都不多过问。

廖养娘能成为蕙娘的养娘,自然也不是没有本事,从奶公到奶兄弟姐妹,廖家一家,虽有小瑕疵,但大体来说,是可以让人放心的。

“这一批丫头里,别人也都罢了,”蕙娘开门见山。“等到明年府里放人,男婚女嫁,我们带来的小厮也有要娶妻的,府里的人家看中了我们的也很多。唯独方解,不可以再留了,你在我们自己人里寻个才具一般、老实一些的小厮,就在下个月成亲吧,成亲以后,放到小汤山去,让他们看着庄子……也算是她在我身边服侍一场了。”

廖奶公神色一松,“这件事确实尴尬,孔雀年纪小,拿不定主意,不然,一经发现,立刻就拿来寻您把话一说,也就闹腾不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也都是顺势而为。”蕙娘漫不经意。“小事而已,倒是九月交账,掌柜们都要回京。往年家里自然安排在会馆住,今年恐怕是都要集中在冲粹园这里,那就不能不安排住宿了。雄黄不知能否几时回来?我今年也正打算亲自盘账……到时候,我们这里的账房,您得留神物色敲打,先训练起来。”

又和廖奶公商议了半日盘账的人选,廖奶公若有所思,“这一去也是大半个月了,雄黄年纪还小,从前未能接触过多少实际账务……要不要往山西送封信,派人看看情势?”

“有焦梅在那里,出不了什么幺蛾子的。”蕙娘的语气有点淡,廖奶公便不敢多说了,告退之前,他慎重给蕙娘磕了几个头,“多亏您明察秋毫,不然,孔雀这丫头一辈子都要被耽误了……”

都知道她的脾性,底下人没有别的事,是不敢进来打扰的,石英带着几个小丫头,在西厢房屋檐底下裁草纸——蕙娘连用的一张纸,都要丫头们将底下人送来的上等好纸再行加工一番,她隔着窗子看着这群青春少女流畅而轻盈的动作,忽然生出几分烦躁:这么几十个人,也是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的,一点都不消停,在权家都还没站稳脚跟呢,就已经隔山打牛拼了一记。权仲白口口声声,‘光风霁月,不耐烦玩弄心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群人精子算精明过人了吧?可他们得彼此一心互相帮扶着,才能压住外头柜上那些精灵古怪老于世故的掌柜们。超人的财富,没有超人的本事,根本就守护不住!他倒好,只用一心一意扶他的脉,别的什么事,都自然有人为他打理得妥妥帖帖,他自己呢,只需要端出神医的架子,对着什么事都挑挑拣拣的,露出一脸的嫌弃来。无非就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可的确,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在多少事上都占了优,朝事、家事都不说了,就是房/事,也……

蕙娘一把拉起了窗帘,她又开了柜子,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那两根傲然矗立的黄木物事,想到权仲白仗着自己纯阳之体做下的那诸多恶事,她咬着牙哼了一声,又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做起了她的日常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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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七月,京城又再热闹起来:除了各地秀女抵京预备阅选之外,也是因为城里又要办喜事了。吴尚书的幼女兴嘉即将出嫁,所嫁还是太后兄弟,宣德将军牛德宝的长子,京里的众多眼睛,自然也都盯在了吴家的陪嫁上。

蕙娘这一阵子,也就是一个月里随权仲白进京一两次,两夫妻见过长辈,有时候连立雪院都不回,权仲白直接就把她给带回香山。虽然还能见上大少夫人几眼,但在如此严防死守之下,她也就能望见林氏逐渐丰满起来的腰身和脸庞——多年得子,权家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现在大少夫人已经用不着管事了,只是一心安胎进补,她自然是比以前要丰满得多了——甚至连和大嫂说几句话,都要先想一想,免得无意间刺激到她,稀里糊涂地就算是破了戒。可就是这个样子,她也免不得听说了许多吴兴嘉的排场,什么送嫁妆的车队,能从吴家巷口排到城门,什么某几间车驾,有若干军士防护,一望即知,那是装了吴姑娘首饰的花钿车,以一般人家的排场,首饰能装一辆大车也就够了,可吴家硬是给女儿装了有四大车的首饰,据说其中大部分都是吴嘉娘若干年来收集的镯子云云,又说她的陪嫁,光是田地就有千顷,更别说其余田庄了……

不过,不管是谁这么议论,在焦清蕙跟前,到末了也都免不得归结为一句:“这几年出嫁的姑娘,怕也就是她的嫁妆,能和你比一比了。”

这所谓的比一比,根本都还没把宜春票号的份子给算在内呢,蕙娘听人谈吴兴嘉,唇边的微笑就从来都没有褪过色,权仲白多少也知道一点焦家、吴家的恩恩怨怨,他有点感慨,“别的事不说,这件事她应该谢谢你,要不是你,她的嫁妆怕也没有这么奢华。”

蕙娘并不太在意这个,“嫁妆给多了,也要看她能不能经营,吴家除非陪一座金山、银山过去,不然,坐吃山空,按她那样的做派,没有几年,再多的嫁妆也要用空啦。”

“那就难怪你祖父要把票号给你陪过来了。”权仲白逗她,“要不然,两三年后,你的嫁妆银子,怕也就不够使了。”

“把宜春票号陪过来,其实是势在必行。”蕙娘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一年上千万、过亿银子的进出,这买卖能简单得了吗?要想拿得住他们家的份子,身份、手段都不能差了,子乔年纪还小,没这个本事的。”

两夫妻现在讲话,倒的确要比从前坦诚不少,权仲白也爱噎她,不再追求什么风度,他挺光棍的,一摊手,“换作是我,每年银子不少我的就行了,别的事,我管他个球。”

蕙娘瞥他一眼,眼神如丝,怜悯丝毫都不掩饰,“所以你就沾不得家里的生意……银子凭什么不少你的?要把你挤出去,办法多得很!票号内部就不说了,就是他们老西儿自己,也多的是人眼红宜春的生意做得大,票号就是这样,越大越红、越红越大,其余几间票号,以盛源为首,没有一个不盼着宜春倒霉的,每年真刀真枪,上百万两银子的商战,说出来就像是一部书,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当年出了一点钱,现在就稳坐大股东的位置……真是美得你!”

“你难道还少银子使?”权仲白嘟囔了一句,看蕙娘眼神一亮,似乎又要长篇大论,他忙逃避一样地说,“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女中豪杰,行了吧?这世上只有你不愿做,还没有你不会做的事,成了吧?你派去山西查账那两个管事,不是昨天刚回来吗?你去和他们谈你的大事,我要出去扶脉了。”

为了把她看住,现在权仲白有点时间,都尽量呆在香山,也因为蕙娘家居实在无聊,打理完冲粹园事务,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连在湖心亭赏月,都要等权仲白从病区回来了,看他精神还好,她才能缠着他一道过去。权仲白渐渐开始抽时间陪她在园子里消磨一点时光,他本不是愚钝之辈,对蕙娘的一点布置,哪能没有察觉?就连方解忽然不在人前露脸,给蕙娘抱琴的丫头换成了年纪还小的碧玺,他都提出来问了蕙娘一句。两个人倒要比在立雪院里熟悉了一点,起码蕙娘身边的管事丫头,权仲白多半都能叫上来名字了。

“我本来就很少有不会做的事。”蕙娘难免有点得意,她靠在窗边,眼神一闪一闪的,“起码,不会同有些人一样,说不过我,就要夹着尾巴出去扶他的脉。”

权神医手一顿,他看了蕙娘一眼,有点咬牙,想得一想,又自一笑。“真的什么都会?”

“怕你不成?”蕙娘一挺胸,神采飞扬,“你能考我什么,是我该会而不会的?那我也就服了你啦。”

“那你做顿饭给我吃,裁件衣服我穿吧。”权仲白干净利索地说。“主持中馈,难免烹烹煮煮缝缝补补,我这两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两夫妻一边吃早饭说闲话,石英等丫头自然要在一边服侍,从石英起,几个丫鬟都忍不住偷偷地笑,蕙娘面上一红,“你们笑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子,“说得是,一般人家的主母,自然是厨艺、女红都要拿得起来——”

一边说,她一边望了权仲白一眼,见权神医眼底有些笑意,像是被春风吹皱了的池水,在自己跟前,难得有这样放松的一面,周身风流流转,似一砚水墨荡漾……蕙娘刹那间竟有些微晕眩,她忙摇了摇头,将这触动给摇散了,才续道。“可男主外女主内——”

说着,焦清蕙理直气壮地一伸手,“给钱买菜裁布,养养家呀,相、公。”

权仲白身上可能已经有五六年没带过钱了,他一摸腰,自然摸了个空,再左右一看——这甲一号里,现在连一张床都是焦清蕙的陪嫁,就有银子,肯定也是她的陪嫁银子,和他没多大关系。要叫丫头们去扶脉厅那里取呢,扶脉厅里似乎也没有放银子的习惯,从前张奶公在的时候,账房是张奶公管,现在张奶公回铺子里去,焦清蕙派人接管了账房,同他手底下的茯苓一道管着账,但冲粹园的用度从前是府里拨给——也是因为当时人口少,花费少。前阵子回府,他还听见母亲提了一句,自从蕙娘过去,现在内院的账是不往家里走,全是二房自己消化……

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亲四个月来,除了给焦清蕙提供一个冲粹园住之外,似乎大部分时间,是吃她的,用她的,没给过一分钱养家。

蕙娘见权仲白脸色阵红阵白,有点尴尬,简直要比大暑天吃个甜碗子还受用,她托着腮,又柔和又同情地望住权仲白,待他发了一阵窘,才笑道,“不要紧,姑爷,我晓得,你会扶脉嘛!不能挣钱,有什么打紧。”

两人一席恳谈后,彼此都算是放下一点面具,说起话来真是毫不客气。权仲白噎焦清蕙噎得狠,焦清蕙笑话他也不落人后。此时他正是被噎得难受:谁都知道,权神医扶脉是不收诊费的,一应吃穿用度,似乎都是家里出钱,蕙娘这句话,倒也没有说错。

“真要这么说,我也能养得起你。”权仲白苦思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的宜春票号,不也是你家里给的?虽说没有分家,我名下没多少财产,但我娘的陪嫁,注定分到我头上的那些,一年也有一两万银子的出息,两个人吃饭的钱,那肯定也是有的。”

蕙娘还没说话呢,丫头们互相看了看,都笑起来,石英现在,比较来说是最敢说话的,“少爷,一两万银子?就咱们没住进来的时候,冲粹园一年怕都不止花这么多呢……”

“好啦、好啦。”蕙娘见好就收,“谈钱多俗?少爷要收起诊费,不上一两年,肯定也是广厦连云的巨富身份,你们就只是嘴快,该打。”

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了。权仲白哼了一声,悻悻然站起身来,忽然听到袖中微响,他想起来,“我这有银子呢!那天我一个人上街,桂皮给我备着买零嘴上酒楼的——”

一边说,一边从袖中随囊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里头居然是满满的碎银子,权仲白把荷包往蕙娘跟前一倒,一亮牙齿,“这么十几两银子,够一桌上好席面了,八冷八热、四荤四素,饭后还能有鲜果敬奉,娘子,为夫钱变出来了,就等你一展手艺啦。”

他身上惯常带什么东西,蕙娘是最清楚的,随囊里除了一点手巾、熏香之外,也就是偶然放几本小笺,哪想得到桂皮考虑得周到,倒是给权仲白扳回一城的机会,蕙娘笑容一顿,这回,她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多少有点慌张地道,“你瞧,雄黄和焦梅进来了……你快去忙正事吧,中午回来吃饭便是了。”

权仲白哈哈一笑,他很从容,“不要紧,你不是常嚷无聊吗?今日我就在内院陪你了,生火起油锅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我也好歹能帮你打打下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