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笑声中,蕙娘头一次失去从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住,看看权仲白,又多少有几分狡猾地瞟瞟石墨,倒是现出了桃李少妇特有的灵动娇憨,权仲白看在眼里,唇边笑意越浓,可他正要开口,雄黄同焦梅已经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在这两个日后的得力手下跟前,几乎是本能的,焦清蕙脸色一正,又端出了那从容而矜贵的架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第一次把蕙娘逼得有点惊慌啦……

大家晚上好!1129更新咯~我今晚吃得好饱呀,代更君炒的生菜,我做的小牛腿肉炒玉兰片,还有菌菇豆腐汤,都很好吃~

今晚……有长评35的加更……我还以为能休息一下呢|8点半来看加更!

话说这几天很抽,表扬一下还在努力评论的大家,送上蕙娘香吻哈哈哈。

66豪举

要在宜春票号看账,可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单单是宜春票号每年给各股东看的明细花册,就是一本厚厚的。全国一千多个州县,没有宜春分号的地方是屈指可数,这些票号年年的支出开销、盈利流水,就是一笔极庞大的资料,还有宜春票号拿了这些银子在手,自己从事的放轻账拆借、买厂办实业等投资行为,又是极为繁杂的现金流水。其中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很多,要挑毛病,首先就必须看懂这本账,然后再从每年同期支出里挑刺找瑕疵。如果蕙娘是诚心发难,她还会让雄黄带着自己的账房团去盘原始账,但这就有点开战的意思了,现在和宜春票号还不需要走到这一步,让雄黄过去盘账,不过是表明态度,也算是亮亮自己的爪子,更重要,还是想看看票号那边是什么态度。

这么大的机构,雄黄一个人,哪怕只是先看总账,再蜻蜓点水地查明细,肯定也得费不少工夫。但她看着,是要比在自雨堂的最后两年精神多了,人虽然瘦了一点,但双眼闪亮、红光满面,说话也有精神,给蕙娘请过安,便笑道,“同您说的一样,他们该做的手脚,是没有少做,不过同往年比,也没有太多的不同,进出也就是几万两……”

她扫了权仲白一眼,没有带出具体的数字,只含糊道,“今年结出的分红,应该同往年一样,每年都增长有一成左右。”

以票号的规模,每年利润还有一成的增长,可见这速度是有多可怕,具体的盈利数额是有多骇人了。权仲白没去扶脉,在蕙娘身边旁听,倒不是为了摸清妻子的陪嫁底,他实在是有几分好奇的。听见雄黄这一说,心底随随便便一估算,亦不禁咋舌:焦清蕙仅仅是这一项,一年的收入,可能就顶得上好几个州县的岁入了。

焦清蕙却是惯了这惊天的富贵,她眉眼丝毫不动,反而显得异样的沉静而冷凝,对雄黄的汇报,一时并未表态,只是垂首用了一口香茶,又注目焦梅。

“前些年,朝廷花钱多。刚刚改朝换代,皇上抓得也紧,”焦梅看起来就没有雄黄那样高兴了,他也一样扫了权仲白一眼,字斟句酌。“票号和一些地方银库互相拆借,是没收利息的,实际上现银有很大一部分是挪作了这种用处。利润这才增长得比往年要少了,可从前年起,朝廷和西北通商已经初见成效,年年收的商税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户部的压力减轻了,各地银库也就能渐渐地缓过来……”

“这些话,不必瞒着姑爷。”焦清蕙似笑非笑地冲权仲白递了一个眼神,她像是从冰一样剔透的冷静里又退出来了那么一瞬,有了一点少妇的风情——‘你能将宫中情况告诉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在票号的事上信你一次?’,可这娇媚也只是昙花一现,就又为听不出喜怒的音调、看不出情绪的微笑给代替了。“梅叔意思,今年的利润,是应该要更多一些的?”

“老太爷特地把陈账房派到山西,”焦梅说,他扭头冲雄黄解释了一句,“你爹怕分你的心,便没有进去看你——我们两个和票号总掌柜李氏都谈过了,据李氏说,今年盛源那边的动静的确很大,怕是想要走从前宜春的老路,随着他们家选中的王布政使,一步步把宜春顶掉,起码是顶出一点位置来。单单今年一夏天,各地的挤兑风潮就有四五起。是用旧年的人情问当地银库拆借,才把银子都付出来的,但这么弄利息高,损失的确是大……乔家几位爷都说,是该要增本金了。大爷、三爷意见最坚决,二爷有些迟疑,他说,他还想看老爷子的意思。”

焦清蕙唔了一声,她的眉眼,这才活动起来,见雄黄有失落之意,她先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么大的盘子,你要接过来,还得再多磨砺磨砺……这一次,你干得顶好,连山西那边都送信来夸你——也累着了,回家休息几天,再过来我这里当差吧。”

雄黄年纪毕竟不大,在权仲白看来,她虽然不是糊涂人,可的确也涉世未深。知道自己不过是被打着的那张幌子,小姑娘是有点失落的,得到主子勉励,这才振作起精神来,给夫妇两个请过安,便退出了屋子。焦清蕙看了他一眼,眉眼一挑,似乎是在问他,“你还不走?”

见权仲白不给回应,她也就不搭理他,而是径自问焦梅。“二爷都有些迟疑,看来数额是高的,这一次稀释本金,按大爷、三爷的意思,各家要增资多少?”

“三百万两。”焦梅面色凝重,缓缓地道,“大爷的意思,今年底现银交割,重划份子。现在三爷似乎是站在大爷这边,二爷还在犹豫。”

权仲白不禁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广州开埠,所花的钱财他多少是有数的,一千多万两也就到顶了。这还是朝廷咬着牙,几乎淘尽了家底才拿出来的银子,为了这个,起码有四五个贪官巨蠹人头落地,家产抄没充公。可现在,焦梅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三百万两,四家增资那就是一千二百万两,就这还是稀释本金。宜春票号本金之巨,可见一斑了。这一支雄厚的资本,在适当的时候,能有多大的能量……就这么粗粗一想,他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如此巨额资产,就掌握在这么单薄的人家手中,也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三百万两,乔大叔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想要称量称量我的筋骨了。”焦清蕙似乎丝毫都不意外,她冰一样的冷静,竟似乎一点都没有破绽。“祖父是什么意思,这件事,陈账房知道吗?”

“没有当着我说,”焦梅犹豫了一下,“想来,是冲着您来的,也不会特地告诉阁老大人。毕竟您也知道,阁老年纪大了,也有些镇不住啦……”

权仲白的在场,显然使得他有些忌讳,焦梅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回望男主人——换作以往,他也早就起身告辞了,可现在,权仲白着实有几分好奇,这巨额的资金,实在是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很想知道,这三百万,焦清蕙是拿出来呢,还是另想办法,挫败乔家的招数……三百万两,怕就是国公府一时都筹措不出来,难道焦家竟有如此底气,说话间就能拿出这一笔巨款?

“三百万现银,我们哪里拿得出来。”焦清蕙对他的存在,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她拿起茶杯沉吟了半晌,又露出一个慵懒的笑来。“乔大叔动静挺大,还以为前头那一小招就是他的试探了,没想到他的第一招,就出得这么凌厉。”

焦梅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献策,“咱们自己的陪嫁银子,加上今年的分红,虽凑不够那个份额,可再往娘家挪借一点,也就尽够了……”

“谁要跟他起舞。”焦清蕙的语气沉了一点,神色不见什么变化,可焦梅却立刻闭上了嘴巴,屋内一时沉寂下来,权仲白想要说话,可几经思量,又闭上了口。过了一会,焦清蕙才道,“和二叔、李掌柜都联系一下,忽然增股,又是增加本金,几百万投进去,一两年内不能回本。谁家也没有这么多现银,增资可以,乔大叔得把章程给我拿出来,他凭什么认定要增一千二百万两才够,这些钱砸下去,能不能反而逼死盛源票号,别肚大腿细,反而腾挪不便,突然肥了各地的贪官。去年一年收益没有往常多,我总要一个说法吧,乔大叔要是不方便来京,让李掌柜过来也行,都不能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征询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便道,“那就由陈账房过去。现在是九月……明年四月之前,乔大叔要能把我说的这些文都做好给我过目,五月前,我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几百万的事,她几句话就给安排下去,态度从容自信,连一点磕巴都不打。就是焦梅,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在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跟前,然低眉顺眼,看得出来,是打从心底就服气,已经彻彻底底地被她揉搓得没有一点傲气了……要说权仲白不吃惊,那是假的,因他身份,这三十年来,他也算是见识过各色各样的巾帼英雄了,有城府深刻、手段狠辣的,有轻描淡写、心机内蕴的,也有爽朗豪迈、胆色过人的,可如同焦清蕙这样,手段且高、决断且快,下手且狠的,的确是生平仅见。

也无怪她这样想要拿捏自己了……这念头竟从他脑中一闪即逝:以她的眼界,是看不上他的,而她的追求,也同他大相径庭。动一动脑筋,就是一百多万两的进出年入,看他这个除了扶脉用针以外,几乎无权无势一无是处的‘死郎中’,自然是怎么都看不出好来……

把焦梅给打发下去以后,蕙娘站起身邀权仲白,“相公不是要我做一顿饭你吃,裁一件衣你穿吗?现在也快到吃午饭时候了,咱们该去小厨房了吧?”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倒像是已经有了定计,权仲白有点吃惊:从早饭时开始,除了起身去一次净房之外,他几乎没有和焦清蕙分离过,怎么就那么短短一小会儿,焦梅还在跟前,她在维持她的主子形象之余,还能做出种种布置?

内厨房就在甲一号附近不远,权仲白几乎从未来过此处,环顾左右,见各色器皿几乎一尘不染,正要夸奖蕙娘时,几个厨师都过来给他行礼,石墨还在一边介绍。“这是春华楼钟师傅的高徒,这是裴师傅,原本出身扬州绿英茶社,一手翡翠包子是极有名的……”

不过四五个厨师,然个个都有来历,其中一位师傅他然还认得——从前在苏州的时候,他也算是位名厨,曾被慎重介绍给权仲白认识。他这才知道自己平时享用的美食,实在没有一道是没有文章在内的——就连焦清蕙对他们也甚是气,以某厨呼之,众人寒暄一番,他们就都避让到了外头,将小灶给蕙娘让了出来——火是已经烧得了,各色锅碗瓢盆也都备好。焦清蕙挽起袖子来,用金钩挂上,一边道,“按姑爷给的银钱,一餐就用十几两银子,想来是挺富裕的人家了,有一两个使女打下手,也不算是奢侈吧?”

权仲白不可能没风度到这个地步,实际上,看着焦清蕙手脚轻快,半点不露生涩,他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只好轻咳一声,“那就让她们给你帮个忙也好。”

蕙娘自然冲石墨一招手,石墨二话不说,上前捞出一篓虾送到蕙娘身边,自己返身就去揉面,蕙娘拾起篓子来,往一锅烧滚的水里一倒,拍拍手合上锅盖,站在一边冲权仲白只是笑,这边又有萤石上来为她刮好了一段咸鱼,端在盘子里送上来,蕙娘于是亲自将它安置在蒸笼里,放到火上,由萤石看火拉风箱……

片刻后,虾得了,石墨又换上一锅水来,待得水沸,面也抻好了,蕙娘抓起面来往水里一放,过了一水后自己捞出来,清水一冲,那边高汤又滚,于是两碗鲜虾面便做得了,火大气旺,鱼也蒸得,蕙娘微笑道,“相公请用饭。”

她只一倒、一端、一抓、一捞,一顿饭然也就做好,别说脸上,连手上都是干干净净的,略无脏污,那对挽袖子的臂钩,实在是无用武之地,站在当地微微笑,倒很像是一头猛虎轻嗅蔷薇,透出无限的慈爱来。权仲白看她神色,不禁就好一阵磨牙,他吹毛求疵,“十多两银子,你就置办了这个?”

“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蕙娘不慌不忙,“石墨,给姑爷报报账。”

“是。”石墨脆生生地应,“这虾是庄子里清水养着,只喂米粒的九节虾,市面上一般是买不着的,年中买米都要花费百两银子,也就出上一百来斤,一斤便算一两,也不计人工了。鱼是东北黑龙江捕的大鳇鱼,取其最丰美一段,一上岸便……”

“好了好了。”权仲白捂着脑袋,“别说了,我头疼!”

见蕙娘和婢女相视一笑,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面又有什么讲究——这究竟都是谁安排的!”

“面吃一口汤,面没什么,就是上等白面而已,顶多小麦好些。”蕙娘笑盈盈地说。“汤里用料难得一些,是拿真正最上等金华蒋腿、两年母鸡、我们庄子里自己养的猪肘子炖出来的,火候上还有特别讲究……单单是腿、鸡、肘,搭上送来的路费,十几两银子也就花没啦。”

她将面装好,自己收拾了一个大盘子端起来,举案齐眉,一脸的贤良淑德。“至于谁安排,自然是我喽。相公,请用饭吧?”

权仲白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吐了一口气,他点了点蕙娘,又点了点石墨,恨恨地道,“你的陪嫁里,能人还挺多!”

吃过这一餐汤鲜味美五蕴七香的热汤面,权仲白下午就进城去,“也到了给封绫把脉的时候了,我今晚未必回来,你别等我。”

蕙娘知道他忙,并不大介意,只埋怨他,“早上进去,下午你就能回来了……”

“就早上进去,下午估计也回不来,宫里要知道我进城,难免又要请我过去。”权仲白顺口解释了一句,便出了冲粹园。一路策马进了京城,他却并不直接去封家,而是先回了良国公府,给长辈们请安。

权夫人正得空,见到他来,自然高兴,两人稍事寒暄一番,权仲白便开门见山。“焦氏一系在宜春票号,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

……忽然不知道说啥好,

方解的动机大家都看明白了吧

67怀孕

这才不到半年的工夫,仲白这个连家里的生意都丝毫不上心的浪荡子,也会晓得关心媳妇的陪嫁了……

权夫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她没有接儿子的话头,而是让他在炕桌对面坐了,“怎么还不给二少爷上茶?”

待权仲白喝过了半杯茶,她这才猜测,“是宜春票号的掌柜、股东们,给焦氏气受了?”

“他们家现在是分了三个股东?”权仲白草草交待了几句,“其中两个联合起来,想要逼她在份子上让一步的意思。”

“从前要和你说这个,你只是不听。”权夫人借机数落了权仲白几句,见儿子摸着秀逸挺拔的鼻梁,很明显,又是左耳进、右耳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宜春票号的股东其实并不算太多,从前刚做起来的时候,也就是乔家、焦家。焦家占多少份子,外人无由得知,但经营上的事,一直是老掌柜同乔家商量着办。再有当年为了打开局面,赠与了一些干股,这你心里也是有数的……现在随着他们家越做越大,阁老当首辅的年限越来越长,宦海风云起伏,从前送出去的干股,现在也都渐渐地不提了,不知道他们内部是怎么算的。我们家这半成干股,又算不算多。”

其实,权家这半成,还是算上了先头达氏带进来的二分,才凑上了百分之五,权仲白多少也知道一点内情:这些年来,权家是只管收钱,从不插手票号经营。现在要开口为焦清蕙说话,一来股份不多,恐怕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二来,他很清楚继母的性子,再欣赏焦清蕙,这种牵扯到大额银钱的事情,没有和父亲、祖母商量,她是不会开口的。就算达氏带进来这二分,按理来说该是他这个相公做主,但当时既然给了家里,现在再说这话,就有点不地道了。

“我这也就是给您先带句话,打打伏笔。”他一贯是直来直往。“人都说进门了,关键时刻总要表示表示。总不能她一换了姓,就被人打脸,一旦传扬出去,我们家的脸要往哪里搁?这种事,一向是你们最忌讳的不是?她新媳妇怕不好意思开口,我为她说两句话……帮不帮,您自己和爹商量吧。”

权夫人叹了口气,“这话,你该直接和你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往我身上一推――还不是看我好说话?”

虽不是亲生,到底是一手带大,权仲白和母亲还比跟父亲更能说得上话,权夫人看他脸色一沉,就有点头疼,她摆了摆手,“得得,我知道,你还生气呢……其实,给雨娘说崔家,并不算委屈了她。东北三省,还没有谁敢给我们家脸色看,崔家长子,你没有见过,我们是见过的,人也相当不错,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练……”

权仲白摇了摇头,“这件事,我说了你们不听,你们说了我也听不进去,还是别谈的好。就是兄弟们,心里也不是没有意见的――四弟提了几次,想带雨娘到香山散散心,您也让她过香山住一段日子,出嫁前,快活几天算几天吧。”

“你这话说得。”虽说权仲白体恤妹妹,权夫人自然开心,可她到底还是嗔怪地埋怨儿子。“好像云娘、雨娘不是出嫁,是卖身去做奴隶一样……云娘还不是一举得男?她婆婆待她也不错。”

“她婆婆待她算不错?”权仲白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杨家内部恩怨纠缠,她婆婆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第一个和许家世子夫人关系就不会太好,可他们家善久,心里挂念的最多的还是七姐,瑞云过去,第一个,和大姑子、婆婆的关系就难处。第二个,生儿育女压力也大……唉,木已成舟,都是不说了!你们心里,何曾念着儿女终生的适意呢?瞧见杨家上位机会大,可不就忙不迭结了亲了。”

见权夫人被说得沉吟不语,他也缓和了口气,“算了,您也不能做主,还不是由着他们摆布……最近府里情况怎么样?大嫂那里,都还好吧?”

自从林氏有了身孕,焦氏次次回来请安,仲白都在边上盯着,就是想和焦氏说几句私话都没机会。焦氏也有意思,眼看着自己就要落后一大截了,却还和吃了定心丸一样,不动如山,一点动作都没有。也就是她院子里的那个大丫头,有时候和卧云院的人搭上几句闲话而已……这对权夫人来讲,简直不能算是动静。她打量了二儿子一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遗憾:看着万事不管,其实他心里什么不清楚?这样的人,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性子,连伯红和他都是一样,不是没有能力,就是天生的没有那份心。一点都不像父亲,反倒像是自己素未谋面的那位‘姐姐’。如能更似国公爷几分,自己哪里需要费这么大的思量……

“都还挺好的,”她也就揭过了刚才权仲白出言不逊那一张。“今儿伯红陪她回娘家去了,不然,你正好再给她扶扶脉。”

说着,权夫人若有所思地一皱眉,“这孩子几个月了来着?胎坐稳了没有,就敢出门……”

“三个月了,六月初怀上的吧。”权仲白顺口一说。“胎气挺旺盛的,我看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权夫人屈指一算,她面色一缓,“噢,这也就三个月了……”

说着,就自己沉吟了起来,权仲白一头雾水,也懒得多加过问,他去封家给封绫把脉。

#

年纪轻轻就来一场小卒中,虽说封绫恢复得还算不错,但到底大伤元气,三个月了,她的右半边身子,还是不那么灵便,右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别说做绣活,就是端一杯水,都得用左手扶着。权仲白在她右手上使劲摁了几下,又问她,“疼吗?可觉得烫?”

杯子上还冒着白烟呢,封绫却似乎一无所觉,她姣好的眉眼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只觉得微温……”

封锦背着手在妹妹身边站着,他玉一样的容颜满布阴霾,在屋内没有说话,可等权仲白扶完脉告辞出屋,他却要亲自送权仲白出去。“子殷兄,舍妹这病,如坚持用药,可还能痊愈否?”

“难说。”权仲白摇了摇头,在这种事上,他一向是不瞒人的。“事实上现在喝药,已经没有太大的作用,定期针灸也只是辅助,更多的还是要看她自己,两三年里,要是心境平和,一点点慢慢康复,将来纵不能和常人一样,至少会比现在要好得多。但要重新刺绣,那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封锦脸色一暗,半晌都没有说话,权仲白也不开口,两人慢慢走出了院子,一路顺着逶迤的回廊,迎着这万里晴明的秋色走了老长一段,封锦才轻轻地道。“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金玉儿女传》里的这句话,说得真好。从前一无所有时候,总想着那些官老爷们,出入八抬大轿、行动百十随从,就有烦难,也不过是锦绣堆里的无病□。谁晓得到了今日,才明白人世间,有很多遗憾,并非权势或者金钱可以弥补万一的。”

“子绣兄看得算透了。”权仲白却没动情绪,这种事,他实在是见得惯了。“越是位高权重生杀予夺,往往就越不把命字看在眼里。绝大一部分人,都是悔之晚矣。人头落地简单,可要把落下地的人头再接回去,却是难了。”

这话似乎隐含玄机,封锦听了,眼神不禁一闪,他沉默有顷,直到把权仲白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马,才又行前几步,亲自牵着马缰,仰首对权仲白道,“子殷兄是慈悲人,救人性命也视若等闲,可我封子绣一生恩怨分明,有恩必报。子殷兄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这个情,比您救了我自己还要大、还要深。”

他究竟是风姿绝世,可以说是毫无疑义的当世第一美男子,如此尊敬地扬着头,这么真诚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即使是权仲白亦不能不为此动容,他想要说话,可封锦话锋一转,又低声道,“但有仇也不能不报,子殷兄,东宫身子究竟如何,还请您给句准话,子绣虽然没有多大能耐,但必要时候,一定是能还上您这个情的。”

看来,封子绣百般手段尽出,还真的查到了坤宁宫里――从孙家的动静来看,只怕孙夫人一心守孝,对这迫在眉睫的危机,还懵然不知呢。就是后宫之中,晓得封绫病情的也没有多少。

权仲白眸色微沉,他在马上弯下腰,凑近了封锦的耳朵,轻声道。

“东宫情况,不是你这个身份可以轻易过问的,想要知道,你可以让皇上来问我。否则,子绣就是在为难我了。”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隐含着不以为然,封锦沉吟不语,同权仲白对视了片刻,他撒开手松了马缰,又灿然一笑。

“是我鲁莽了,子殷兄请慢走。”

以封子绣的灵敏,话问出口,不论自己回答不回答,其实都势必透露出一定的信息,也许他问出来,就没打算他会正面解答……

权仲白点了点头,他催马前行,缓缓地出了巷子――直到转过巷口,他都能感觉到封子绣冰凉的目光,粘着他的后脑勺不放。

#

这一回,权公子虽然心里有事,可却没有再回良国公府,他直接策马连夜回了香山,在扶脉厅里叫了几个人来,吩咐了他们几句话,这才回去甲一号――蕙娘已经睡眼朦胧,却还未上床,还在灯下靠着等他,极为难得地,她手里居然拿了针线在做,虽然半天才动几针,但在焦清蕙身上,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

权仲白看到她手里已经快被搓皱的青布,忽然醒悟过来,不禁大觉有趣,因朝政风云而堆积的重重心事,顿时又消散了开去。他在蕙娘身边坐下,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脸颊,“睡吧,明天再做也不迟的。”

会绣个荷包,并不代表她就能裁剪缝制出一件能给权神医这等身份的人穿出去的衣服,焦清蕙的女红显然还没有厨艺好,她做得有多为难,是瞒不过人的,才从迷糊里醒来,蕙娘就反射性地把那团布往身后一藏,“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晚就不回来了吗?”

“心里烦,懒得在城里住。”权仲白看她眼饧骨软,面色通红,显然是已经睡过一觉了,迷迷糊糊间,平日里那含而不露的威仪也好、矜持也罢,几乎全为娇憨取代,不知不觉,他声音也软了。“怎么不上床去?”

蕙娘打了个小呵欠,不自觉就蹭过来――偎着人肉,是要比偎着迎枕舒服些,“才要睡的,听说你回来了,就等你,没想到你又折腾了这样久……”

“噢。有点事。”权仲白随意敷衍了一句,便想起来说。“你那个票号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我已经同家里打过招呼,看母亲口气,似乎还未能定下章程。你要是用得上我们家的几分股,下次进京,你开口也好,我开口也好,看你意思吧。”

权家有宜春票号的干股,蕙娘哪里还不知道?她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低声道,“暂时还用不上呢,承你好心啦……三分而已,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是五分――”权仲白说,“前头贞珠过门的时候,陪了两分股进来,达家现在只有一分了。”

达贞珠没有子嗣,这份陪嫁以后肯定是落在权仲白头上――错非这门亲事,权家也不至于力保达家度过这种种风波,达家是肯定不会讨要陪嫁的。其实说起来,就以他年年的分红收入,支持蕙娘的奢侈生活,已经毫无问题。只是蕙娘看冲粹园的账面,从来都没体现过这份收入……

她揉揉眼睛,睡意消散了一点,“这股份跟人走了,怎么没给号里送信呀――噢,想必是你们自己做的交割……达家和你们家的账,一直都是一起给的。”

会让权仲白在一边旁听,就等于是默许他漏出消息,蕙娘此举,不无投石问路之意。没想到权仲白回馈得这么及时体贴,这一次,他的反应终于能让蕙娘满意了。她舒心地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一踢足,浅浅欠伸了一记,勉强被相公取悦了,有了撒娇的情绪。“人家为你做了半晚上的女红……蜷得脚都酸了。”

见权仲白这会又愣怔起来,望着她似乎在等下文,蕙娘不高兴了,她踩了权仲白一下,“傻呀,我不想走路,把我抱上去……”

这抱上床去后该做什么,自然不用多说了。权仲白这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说蕙娘,“你这个矫――”

矫字才出口,蕙娘眼睛一瞪,拳头就捏起来了,权仲白临时改了话头,“焦――清――蕙,你这个焦清蕙,还真是娇得很!”

说着,便站起身弯腰去抱蕙娘,蕙娘这会还不乐意让他抱了,她去拍他的手,“我自己有脚,自己会走!”

权仲白反手一扣,握住她的脉门往头顶拍,他和焦清蕙开玩笑,“你不是挺喜欢这么对我的么――咦!”

没等焦清蕙回话,他就将她拉得坐起身来,正儿八经地把她的手腕搁到了自己腿上,闭着眼睛细细地给焦清蕙扶起了脉。

虽说两夫妻时有不偕,但毕竟是一家人了,权仲白想起来就会给蕙娘把把脉,倒并不限于时地。他对焦清蕙的脉象是很熟悉的:限于父系,先天元气其实有几分虚弱,但胜在后天保养得好,她自己养生工夫也做得好,身体还算是康健扎实,体质中平,没有什么大毛病……脉力是很强健的。

可这一会,她的尺脉要比从前旺盛了一些,虽只些许差别,在权仲白手里,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你的小日子距今,也有二十多天了吧?”他一边扶一边问,倒一时没往别地儿想,还在医生的角色里。“上回房事是什么时候――”

见焦清蕙拿眼刀伺候他,权仲白才忽然醒悟过来,自言自语,“噢,是两天前。嗯……三天前、四天前……”

他一路扳着手指,捏了有十多个数,这才一拍手。“没错啦,是小半个月那一次不错了――胎气育成――”

说到这里,两人面面相觑,睡意和乏意全都不翼而飞:胎气育成,脉象渐显……如无意外,再九个月之后,他们就要往上升一辈了。

说不清的情绪,立刻从权仲白心底一掠而过,是喜悦、兴奋、担忧、惧怕又或者是感慨,却是真说不清……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只是极为复杂地望了焦清蕙一眼。

如他所料,焦清蕙也正径自沉思,她眼中不时有光彩闪过,看得出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对她也有许多不同的意义——

68制衡

这个好消息,不论是权仲白还是焦清蕙都不想大肆声张,也就是权仲白过了几天,和权夫人提了一下,“最近天气渐渐冷了,她有点风寒,来回颠簸,对病情更不好。我让她这个月别进城了。”

以仲白的性子,作此安排一点都不稀奇,可焦氏在长辈跟前一直都是很谨慎的,忽然一个月不来请安……

权夫人不动声色,“那就别让季青和雨娘过去了,免得她还要支撑病体招待这、安排那的,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这也不必吧。”权仲白主要是心疼雨娘,“等她好了都十月了,香山还有什么好玩的?雨娘也住不了多久就要回来预备出嫁……还是就让他们过来了再说。”

“雨娘的婚期定在明年这个时候呢,来年开春还是可以过去住一段日子的——”不能出门坐车,但在冲粹园里可以随意活动……权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笑了。“傻孩子,媳妇有好消息了,那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说得对,焦氏日子怕是还浅吧?头三个月不能折腾,就让她在香山安心养胎吧。”

和这么一个人精子继母打交道,权仲白也没脾气。“我们都不想这么早说呢,前三个月胎没有坐稳,万一流产,长辈们也操心。”

“这话说的是。”权夫人也道,“这件事就暂时不要声张,连你岳家,都等三个月后再说吧。最近朝中也不太平,又在打嘴仗了,老人家操心的事多着呢,就不让他再为蕙娘操心了。”

大少夫人是六月里有的身孕,现在也才刚刚坐稳,小巫山早一点,五月有了好消息,卧云院里两个孕妇正是娇贵的时候,现在忽然爆出来二房也有了身孕,以大少夫人的性子,不感觉到压力几乎是不可能……母子两个没有明说,但彼此也都是心知肚明,权夫人比较慎重,“我看,还是别让季青他们过去了,一去就是客,焦氏又要耗费心神了。”

“这回不过去,等到来年她身子沉重,更没有机会了。”权仲白却不这样看,“她平时也少个人说话,再说,身边的丫头能干着呢。让雨娘过去也好,一来她散散心,二来也能陪陪嫂子。”

权夫人是雨娘的亲妈,多客气一句,那是她做人的习惯。权仲白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他略坚持了几句,权夫人也就没了二话,打发走了权仲白,她又叫过雨娘来叮嘱了半日,瑞雨都一一地应了,她这才放下心来,等晚上良国公回来吃饭,权夫人便告诉他,“二房焦氏也有了身孕了,听仲白说,才是刚有了半个月,这几个月,我就不让她进城了。”

大房、二房接连传出好消息,良国公也是高兴的,“好嘛,她倒是挺旺夫家的,这一过门就连着带了三个喜讯,就让她在香山好生养胎,那边环境好,又清静,今年过年,他们要是愿意,都可以不必回来过了。”

把大房、二房分开,大家安心拼肚皮,谁也不必费事琢磨着出招……良国公这一番安排,还是尽到了当家人的责任,权夫人自无异议,她低声道,“我看,还是别让瑞雨和季青过去了吧?免得焦氏又有些事忙,万一这一胎没保住,她要埋怨我们呢。”

倒是良国公不以为然,“就让他们过去也好,不然,雨娘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埋怨我们不疼她呢。”

因为雨娘的婚事,权仲白明显是持不赞同态度,现在家里对着瑞雨也是有点尴尬,不宠一点,好像真是坐实了权仲白的指责一样,权夫人尤其尴尬,她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含糊答应,心底也不是没有叹息:继室难为,即使权家已经足够和睦,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相当不错,但自己这个继室,其实也还是束手束脚的。这要权仲白是她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她早把他给拾掇得服服帖帖,又哪里会养出这样的性子……

“对了。”说到这里,权夫人免不得再为蕙娘争取一下,“宜春票号那里,就要过来送红利了。往后,这笔账就放在焦氏那里结,是否更方便一些?”

在两房之间,权夫人更倾向二房的事,众人根本已经心照不宣,良国公沉吟片刻,“也好,没让焦氏把人安排进大厨房里,多少也辜负了她的一番安排,可现在要有所动作,难免又惊动了林氏……以后,和宜春那边结账的事,就让焦氏出面去做吧,五分干股,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联合上达家的一分,再加上她自己有的那些,想必稍事合纵连横,也能和乔家长房斗得旗鼓相当了。”

“娘那边……”权夫人轻声请示。

“等娘问起来再解释吧。”良国公沉声道,“那二分的利,实际上应该归给仲白,娘也是心知肚明,我们无非就怕他有了钱就更不听话了。现在焦氏过了门,他自己也要多一点钱使才好,不然,她还真以为府里贪她的那点便宜……且等一等,看看仲白这几个月行径如何,焦氏要表现得不错,能把他校正过来一点,这钱以后就结给他们自己支配,不要归公了。”

这一年二三十万两的分红,不管是在二房还是在国公府,总之不归权夫人管,她没所谓,却觉得以焦氏为人,怕未必会吃下这笔钱——旧人已去,陪嫁犹在……没有人比她更懂得继室心里的微妙情绪。但她没有和夫君顶嘴,只是笑着给他换了一盏新茶,“这样也好,就看谁的肚皮更争气了……人再能耐,也能耐不过天,天意属谁,真是改都改不了。”

“嗯。”良国公倒是想起了什么,他叮嘱权夫人。“现在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什么动作都得歇一歇,卧云院那里,你派个懂事的老妈妈过去坐镇,别让林氏自己穷折腾,把孩子给折腾掉了。还有巫山也看好了,她没见识、年纪又小,那就更不懂事了,万一这孩子出了事,多少年盼来的第三代,就这么折了,意头不好。”

会这么说,那意思就是要长辈们出手保住巫山了。权夫人有点吃惊,“可这要是巫山生了个男孩……”

良国公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不是,生下来再说吧。”

夫妻这些年,权夫人自忖自己也是个精明人了,可良国公的决定,很多时候她也还是没法吃透。她微微一怔,便也不再多问了,话锋一转,又谈起了别的事。“北边送信过来,婷娘人已经在秦皇岛上岸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要派人去接一接?老太太最近常常问她,看得出,老人家是很惦记孙女的。”

“动静还是别闹得太大了。”良国公犹豫片刻就下了决定,“这次选秀,瞄准后宫去的人家不少,吴家不说了,还有郑家、何家、白家、李家,也都是跃跃欲试,婷娘身份不高,别人本来也不会把她放在心上。我们过分郑重其事,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注目。”

权夫人自无二话,她对此次选秀的内情,也是有所耳闻的,略微寻思,便也觉得良国公的安排更为稳妥,正要委婉同他商量别事时,外头又来了人给良国公报信,良国公出去了半日,回来时神色已经有了变化,那一点怒火虽细微,却也瞒不过权夫人。

“怎么。”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了,权夫人从他的神色上,都能看出一点端倪。“是仲白那小子又给你添堵了?”

“那倒没有。”良国公语气发沉,“是孙家忽然有了动作……往南边派了信使,不知是去联系谁了。”

封家变故,到如今已经有几个月了,这件事看起来不过是一桩常见的不幸,知道此事的人,也就是嗟叹一句而已,日子还不是照样要过?可对于真正了解内情的人来说,封锦现在就像是一把刚回炉打磨的利剑,剑尖的亮红还没有褪呢,这一剑该怎么刺,会刺向何方,说得大一点,几乎连整个朝局都要受到震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嫌疑最重的孙家忽然间往南边派了人,这有心人能不多想吗?

“怕是去给善久的七姐送信了吧。”权夫人说起这事就犯嘀咕。“一个娘养的双胞姐弟,差别就这么大!善久和封子绣几乎没有一点来往,就和不认识一样……”

封子绣出身寒微,他的大姑姑封氏,当年曾是杨阁老屋里的九姨娘。

“人家是不认识。”良国公说,“阁老独子,自小金尊玉贵地在正太太院子里养起来的,和他在名分上来说几乎没有一点关系。封子绣不大认他,一点都不稀奇。就是他们家七姑奶奶,也是因为在江南时就结了善缘,不然,发达后他哪里还会认!”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你说巧不巧,就是前几天晚上,仲白在冲粹园还找人前来说话,几个人漏夜出了冲粹园,居然不知去向……当天下午,他才到过封家。”

封家——冲粹园——孙家,这三个点两条线,被良国公提得是干净利索,有心人稍微一联想,不难猜出事情进展。权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居然还真是孙家……看来,他们家真是气数到了,宫中这么闲闲一招,居然也激起这么大的动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

“坐山观虎斗也就是了。”良国公不在意,“一边是拐了弯的亲戚,一边是亲六姐……听你说着,这杨七娘也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取舍扶植,她心里有数的吧。至于许家,和孙家又没有亲戚,更犯不着为孙家卖力了。——这些事,我们不用去管,真正要上心的还是仲白的表现,这么大的事,根本就不往家里送信带话……”

他虽没有说完,但神色阴霾,显然是对二房有很深的失望与不满:如果不是焦氏有了身孕,恐怕亦会受到迁怒。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就以雨娘的亲事来说,最近他没有去外地走动,都算是因为有了家累牵连了……”

委婉地为焦氏说了一句,见良国公神色稍霁,权夫人不禁心中就打起了小算盘:让自己派人到卧云院,想必冲粹园那里,也是要派拥晴院的人过去了?深宅后院,其实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宁静安闲,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能出,尤其是权家规矩如此,老一辈都是真刀真枪拼上来的,对小辈们的想法,心里也不是没数。别的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子嗣大事,自然容不得半点含糊……

她不禁换了个姿势,顾不得再为次子说几句好话,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

比起国公府里正进行的权衡与防范,冲粹园的气氛要单纯得多了,这里远离京城,人口简单。要不是九月已到,各处铺子的总掌柜都过来向主子少夫人奉帐,她几乎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本来还打算自己同掌柜们打交道,现在可好,子嗣为大,蕙娘只好将雄黄细细叮咛一番,自己藏在背后垂帘听政,令雄黄和这群猴精猴精的商人们周旋。

虽然还没过明处,但得到长辈的许可,她也就不再进城了:虽说香山进城,路不算难走,但不管是乘轿还是坐车,五十多里黄土路,总是难免颠簸。按权仲白的话说,“头三个月是最不稳当的,如果胎儿不好,稍一妄动就有可能流产。”

虽说胎儿若好,似乎妄动也无妨,但蕙娘可冒不起这个险,就是再不以为然,她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对权家来说,她的肚皮还要更比她的才干重要,就有百般手段,现在也不是作耗的时候,还是安安生生、耐下性子来安住这一胎为好。

宜春票号那头,乔家毕竟是有风度的——或者说,他们终究还是尊重焦阁老和良国公的,得了她的回话,想来也就自去筹备她索要的那些资料,努力证明这一次增资,非得增到一千二百万两。但蕙娘却没有四处挪借的意思,在她这里,这事就已经算完了,她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一来是安稳养胎,二来就是学习权仲白给写的孕期保健要点:不止是她,从石英起,甲一号所有在编的丫鬟全都自发挑灯夜战,一律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洋洋洒洒几大张纸全都吃透嚼尽,免得万一掉了链子,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纰漏,那真是不用任何人说,自己都没脸在蕙娘身边服侍了。

至于权瑞雨和权季青过来小住所要安排的琐事,早就被石英拿去做了,以她的能力和焦梅的配合,处理这点小事,岂非是处处得体?等这对少年兄妹进冲粹园时,已经是色/色齐备,连毛病都挑不出来了——权瑞雨被安排在莲子满附近的双清馆,权季青就住在后山附近的快雪楼。双清馆距离甲一号并不远,权瑞雨过来找嫂子说话方便,自己一时兴起,要泛舟湖上,或者往后山攀登,都很容易行动。至于快雪楼,景色也好,因在山脚,距离甲一号很远,同蕙娘频繁碰面的可能性就不太大。权季青自己要去后山赏红叶,或者是出门玩耍,都有便道行走,就是去权仲白的医馆玩,附近也是有角门的。

这番安排,显然很现殷勤,小姑子、小叔子都很满意。权季青倒背双手,笑眯眯地逗权瑞雨,“以后我早起就去山上鹿苑喂几只鹿,有些人不知能否也起得早来,同我一起过去。”

冲粹园后山占地也很大,除了权仲白的药园之外,还饲养了一些珍奇动物,也不知是为了玩赏还是备药,蕙娘得了闲也是上去踩过一遍山头的,听权季青说法,他以前也来过这里,独独只有瑞雨还是头一次过来,她一个宅门里长大的小姑娘,听说有鹿、有山,那还了得?忙央求蕙娘,“二嫂,早饭我就不来同你一道吃了,我上山喂过鹿再下来做功课好不好?”

明年就要出门,课程是永远都上不完的,权瑞雨这次过来,自己服侍的丫头不说,还有四个嬷嬷候在一边,权夫人每天还给她排了半天的课。蕙娘也怪可怜她的,便笑道,“你不用三餐都过来,这里地方大,不好走……不如这样,早上起来,先上过课。让你四哥下午带你去后山走走,要是山上人并不多,也许还能去几处名刹参拜一番呢。”

“我不要去庙里。”瑞雨一摆手,语调轻盈得像是要跳起来,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小姑娘此时是真的快乐。“都是些泥雕木塑,有什么意思,能每天上山玩玩,就已经喜出望外啦!”

权季青望着妹妹,眼神里也写满了笑意——他自然是很疼瑞雨的,否则,也不必搁下家里的种种事务,专陪瑞雨到香山来住。要知道蕙娘未必有空带着瑞雨四处散心玩耍,他这是已经把自己打量成一个伴当陪游了。他也大大方方地邀蕙娘,“二嫂也能时常同我们上山走走,横竖你一人在家,也是无聊。”

按说这么近的亲缘关系,是不用太过避讳。但蕙娘现在哪里会上山,她正要随口推辞,雨娘已经白了哥哥一眼,“四哥没见我们进来时候那一排屋子?算盘声打得我都听见了,二嫂正盘账呢,哪有空和我们上山……”

她冲蕙娘一挤眼,神态很亲热,似乎正在邀功:也不知是权夫人特地交待,还是她自己悟出来什么不对,看来,权季青虽然茫然无知,可自己怀孕的消息,却没有瞒过瑞雨。

蕙娘冲权瑞雨轻轻地竖起指头,嘘了一声,两个人都笑了,雨娘站起来就拉权季青——他正也是若有所悟,正来回打量这对姑嫂,眼波流转,不知正想些什么,“哥你来过这里,就陪我四处走走,你上回说的湖心亭……”

她上去拉着权季青的胳膊,同蕙娘告别,蕙娘笑着将他们送出堂屋,两兄妹走了一段,权季青又单人跑回来冲她道歉。

“不知道二嫂身子不便。”他看了蕙娘的丹田一眼,“还拉着雨娘过来叨扰,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本想着嫂子一人在冲粹园也是寂寞,雨娘过来,也有个伴……”

他这么敏锐,又这么客气,蕙娘自然也礼尚往来,连声说了几句‘不必在意’之类的话语,权季青又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露齿一笑,再谢她,“正是您忙碌时候过来——”

他语含深意,“陪嫁太大,也颇伤脑筋……那嫂子忙,我不耽搁您了。”

说着,便转身去追瑞雨。蕙娘在当地站着,略略歪过头想了想,也就自己进屋去了。

这天晚上,权仲白自然要设宴款待弟妹,蕙娘因为要忌口的东西多,又不能喝酒,兼且最好也不要久坐,不过吃几口菜,就借口身上不好,回甲一号休息了,等权仲白回来了,照例给她把把脉,觉得一切无异,两夫妻这才各自洗漱、上床休息,蕙娘和权仲白闲聊,“雨娘也就罢了,四弟今年十八岁了吧,不像三弟,走武将的路子,也不像大哥,反正……”

她含糊了过去,“四弟就没想着找个营生?就是舞文弄墨、票戏写唱词呢,好歹也打发打发时间,别成天游手好闲的,人都养废了。”

“票戏写唱词捧戏子,是最费钱、最没出息的营生,”权仲白不屑地说,“纯粹是为了给废物们打发时间用的,我们家从来都不养这样的子弟。我算是没有出息的了,对文武都没有兴趣,那也是学了医,大哥学了画,三弟学了兵,季青对生意、经济有兴趣,这两年都在学看账、学买卖进出之道。”

他忽然想起来,“对了,他和宜春票号也打过交道,你要是有什么票号上的事,需要多一个人问问情况,倒可以找他。”

蕙娘这才明白了权季青话里的意思,她不禁微微一笑。“能和票号打交道,这也是个聪明人啊。”

先是看肚子,再是谈票号,又有拿回香山一事卖好在前,这个权季青不但聪明,而且似乎还很爱抖机灵。

对权仲白的提议,她也就是这一句话带过,却未置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姜是老的辣!

69嫌疑

长辈们想让国公府过个安生年,有谁还敢作耗?蕙娘第一个要安心保胎,她没往焦阁老那里送消息,是怕自己这里出了什么状况,让老人家平白担惊受怕。但她不说,不代表她身边几十个丫鬟能守口如瓶,这消息没能瞒过权夫人,当然也就没有瞒过焦阁老。老人家立刻就又给安排送了一批孕妇进补常用的药材,还好,这一次没有下权仲白面子的意思,不过是则各地药材最丰美者,品质虽然上尖,但数量却并不多。

这一次过来送药材的是四太太身边的姜妈妈,给蕙娘送了单子,自然也要转达长辈们的问候,她还为老太爷带了话,“这批药不是从昌盛隆采买的,姑娘可以放心地用。”

见蕙娘有点吃惊,她又补了一句,“您不知道,原来吴家前些年重金收购了昌盛隆的二分股份,老太爷也是才听说,当时就说了,以后再不用昌盛隆的药――这回过来,太太还让我问问姑爷,城里还有那些药铺是能信得过的。最紧要是货源上等、手脚干净,价钱都是次要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由姜妈妈来递,她本人是没有丝毫怀疑的,毕竟也是焦家老人了,焦、吴两家的恩怨,姜妈妈心里有数,可落在蕙娘耳朵里,这就和一根针掉进了湖心似的,免不得要激起阵阵涟漪。她眉头微微一皱,并没有继续盘问姜妈妈:这要是能收到更多消息,老人家也就不是让人带句话而已了。看来,祖父虽然面上不显,但私底下可没少查这个案子……

“药铺的事,就别打扰姑爷了。”她和声说,“姑爷最近忙着呢,这一问,他少不得又要费心思筛选……还是让鹤叔出面物色吧。”

四太太对下药一事的真相,根本茫然无知,会随口吩咐一句,也是人之常情。可吴家多了嫌疑,并不代表权家身上的嫌疑就被洗脱,两家都有理由盼望她死……就是要查案,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吴兴嘉虽然简单了一点,但那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养得又娇,吴家其余几位长辈,那可也都是人精,就要对她下手,一定也会做得小心,动作太大,反而只是打草惊蛇。

至于权家,就更别说了,蕙娘在国公府,连睡觉都恨不得睁开半只眼,她会这么欣然地跟着权仲白到香山,实在也是因为这种精神紧绷的日子,是个人都过得不舒坦。从太夫人到权季青,只要是个主子,几乎都不简单,更别说还有三叔、四叔那么两户已经分家出去的近亲,大户人家,恩怨利益纠葛太复杂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强烈地希望她死呢?

把人更想得坏一点,达贞珠现在虽然躺在归憩林里,可看权仲白的表现,明显对亡妻情分很深,对达家,他也一直都是很关照的。达家人怕是比谁都不想他续弦,这么多年的老牌世家了,就算一时失意,谁知道有没有藏着什么后手……

蕙娘摸了摸肚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不想查,自己还立足未稳呢,根本就没到查的时候。虽说现在看来,大嫂最有嫌疑不错,而自己这一两个月来用心观察,冲粹园内院那几个管事,多半都还是对权仲白忠心耿耿,从出身来说就绝对可靠。并且自己也已经不着痕迹地将权仲白的人都排除出了几处重点,全换上了自己的陪嫁。在冲粹园里,她应当是绝对安全的――可现在雨娘和权季青来这里消闲度假,很多事又说不清了……

忽然间,她有点想念绿松了:这丫头,孔雀和甘草的婚事眼看都有眉有眼了,她还在国公府里消磨时光,竟然一点都不着急……

毕竟是有了孩子,蕙娘的胆子比从前小了一点儿,权仲白当晚回来和她一道吃晚饭的时候,她就要求他,“以后还是尽量回来陪我吃中饭吧,就在一处地方,没必要还分开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