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才启开唇,那舌尖便跟着溜了进来,要出口的话,最终便也只能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呜咽,“嘤……”

权仲白的动作和她一样迟疑,他轻轻地咬着她、嚼着她、吮着她、品着她,他的鼻子别着她的,额头印着她的,这从容不迫的、温情的唇舌交接,竟似乎比真正的交.媾还要更诱人。同那纯粹追逐欢愉,多少带了些比试意味的举动不同,这缠绵缱绻的吻,就像是一粒含不化的糖,她怎么舔怎么吮,甜味都全舔不完……

直到权仲白往后撤开,蕙娘才发觉她已经不知不觉,从躲闪变作了索取,她虽食髓知味,可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去,不敢和权仲白对视,一开口,声音娇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嗯……这就完啦……”

嗳,分明不是那意思,可听着却挺埋怨的。就算看不清权仲白的脸,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笑容。他又俯□来,在蕙娘耳边戏谑地说,“你得学会换气,不然,你会喘不上气——”

蕙娘懒得听他废话,她收紧手臂,将权仲白扯了下来,又印上唇去,成功地封住了这张讨人厌的大嘴巴。

“你上来……”过了一会,有人气喘吁吁地说,声音能滴出水来。“我……我头偏得酸……”

“那你得把腿分开,不然,压着肚子——”权仲白低声说,“噢!”

他不再说话了,屋内一下静了下来,只有两道清浅不定的呼吸互相吹拂,还有些轻轻的衣衫擦动之声,再过一会,权仲白有点惊讶,“啊,这么——”

“不许说!”蕙娘的声音立刻就跟了上来,她似乎有些羞愤,“谁让你一直、一直亲……”

“我可没有一直,”权仲白说,“好久没碰这了,疼吗?”

蕙娘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喉咙里跳出来。“不……不疼,嗯……”

她今天特别羞赧,抽了一口气,如泣如诉,“可,可,别伤到你儿子……”

“嗯,就进去一点,不至于的。”权仲白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你要觉得不舒服了就说,不要忍着……”

可接下来,也就再没人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蕙娘的脸一直都是红的,绿松昨晚没有当班,自然很是诧异,还是石英拉着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她这才明白过来,免不得要调侃蕙娘,“您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戏服还没换呢,就画了脸啦?”

蕙娘白了她一眼,眼波流转处,连绿松都看得呆了一呆,她指了指身侧的小几子,“坐下来说话吧。”

绿松今天过来得晚,自然是有原因的。昨天在拥晴院见到达家人,蕙娘回来和她叨咕了几句,她哪里还不明白该怎么办?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问梅院不是四太太的谢罗居,有些消息,没那么快传到立雪院的耳朵里,少不得,得费一点工夫。

“听说,把兄弟姐妹们都叫过去。”绿松没有坐,她站着给蕙娘斟茶,“的确是有用意在的,贞宝姑娘虽然是进京发嫁了——可丹瑶姑娘不是还没有说人家吗……”

倪丹瑶相貌中上,家世也只能算是中上,她父亲没有官职,祖父是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近三十年来,家里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是渐渐地越来越小,凭良心说,这一次选秀,要能中选,多半是撞了天大的运气,投合了皇上的眼缘,泰半可能,还是陪太子读书而已。

这要说给叔墨,那三少夫人比起两个嫂子来,各方面条件就又要输了一筹啦。蕙娘眼神一凝,“说起来,娘的娘家,和倪家也是沾亲带故的……难道,这门亲事,还是她亲自为叔墨物色的?”

“这就不大清楚了。”绿松说,“不过,几个兄弟,似乎也都是因为这个被叫过去的,还有两位姑娘,也就顺便跟着见一见亲戚了。”

这样一说,倒是什么都能解释清楚了。蕙娘似笑非笑,“娘也算是疼三弟的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还特许他见上一面。”

她不再介意达家的来意,而是让绿松坐下来,“正月里,当归特地来给我请了几次安,问了几次好。你跟在我身边,也见了他一两次,心里觉得如何?”

绿松没有说话,蕙娘叹了口气,“大姑娘,你到底要挑到什么时候,当归不行,陈皮也看不上。再这样挑下去,人都要老啦。难道和江妈妈一样,老了以后做个燕喜嬷嬷度日?”

没等绿松回话,她就半强迫地下了结论,“这可不成,我还等着你成亲以后,做我的管家娘子呢——最好还是快些生个娃娃,有了娃娃,你就能做二小子的养娘了……”

以蕙娘的为人,能把话说到这里,已经算是非常给绿松面子了。绿松垂下头去,轻声道,“那就由您给我做主,您觉得当归好……那就是他吧。”

她现在这个态度,就算和当归成了亲,恐怕夫妻之间也不会太和谐。蕙娘有点生气,“你能自己挑人,已经要比你主子幸运了,这份福气得来不易,还要这样糟蹋……你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别到我跟前来。”

这个倔丫头,居然还回了蕙娘一句,“可您现在和姑爷,不也是和和美美的,一天见不着他,您就不得劲儿……”

蕙娘城府再深,至此也不禁眉立,绿松不言声,跪下来给蕙娘磕了个头,转身就要退出去,人都到门口了,蕙娘一声断喝。“你回来!”

她换了口气,“别人不明白我,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冲粹园出来,我是珍珠离了蚌母,心里慌得都踩不到地了。你常常为你姑爷说好话,可你想着没有,就因为他一点都不配合,平时根本就不管内事,这都快一年了,咱们在府里,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元月好说是没有回去,不然,在爷爷跟前,我简直都没法交待……”

国公府水太深,三个长辈连带大哥大嫂,甚至连底下弟妹都不是省油的灯。新嫁娘携巨额陪嫁进门,哪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要收买人心,手段难道不多?可立雪院硬是全忍住没使,放长线钓大鱼,从仆役们的婚配开始,渐渐地就融进府中去。也因为如此,姑娘对身边陪嫁们的婚事,是特别上心的。可到了如今,也就说成了石英、孔雀两门亲事,事关权家生意的陈皮、当归,根本就没能在蕙娘的陪嫁里找到各方面都相配的可心人。人家虽然是权神医手底下出身,可谁也没说他们不能投靠别人。姑娘又承诺了姑爷半年不能出手,想必半年以后,姑爷也一定会事事掣肘,不让姑娘放开手脚……能不能把这两个年轻管事笼络过来,几乎就关系到了昌盛隆一案的真相……

到底是昨晚刚刚采补过阳气,今日姑娘这一番话,说得真是精彩,绿松真有点过意不去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反而挑剔起蕙娘来了。“就跟在您身边见了几面,这哪看得出为人。怎么说,也得说几句话……才能定夺吧?”

她一个做丫头的挑剔主子,主子还被挑剔得唇角含笑,蕙娘往后一靠,“你肯发话就好,死妮子,害我揣着孩子,还为你多操了多少心!以后你出嫁,打发给你的陪嫁箱笼,就比石英少!”

绿松微微笑,看着一点都不在乎,她站起身又要出屋子,蕙娘还喊她呢,“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老要走。”

“姑爷回来了,我再待着,碍眼。”绿松指了指窗外,她掀起帘子,给权仲白行礼,“姑爷。”

说着,就撂下帘子出了屋门。蕙娘靠在炕上坐着,见到权仲白,不知怎么,她有点脸红,竟不能直视相公,“回来啦。”

权仲白自己解开大氅,拍了拍上头的雪痕,忙忙碌碌地,也没有直视蕙娘,“嗯,是小牛美人请去扶脉……她又有喜了。”

这个又字,很见文章。小牛美人进宫也没有多久,膝下犹虚,似乎也没有小产过。蕙娘一时,不禁一怔,她忘却了羞涩。“这件事,同家里说了没有?”

“暂时都不要往外透露。”权仲白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拿过蕙娘的手摸了摸脉门。“哦,脉象挺好,看来,孩子没受什么打扰。”

这句话,说得太有玄机了。蕙娘的脸唰地一声就红透了——她虽然不反对追求快乐,也不以床笫之欢为耻,但那是建立在两个人都健康正常的情况下。为了这片刻的欢愉,冒着惊动胎气的险,这事儿,怎么说,怎么都透着那样短视轻浮,叫人羞得都抬不起头来……

“你就没个正经……”她抬起头来,眼神在权仲白唇上打了个转,又挪开了。“孙家还吉凶未卜呢,牛家又传来了好消息,此消彼长之下,牛家声势大盛,只怕是有人要着急了。”

据权仲白的说法,封绫现在复原得还不错,她本人性格比较倔强刚强,不以此次中风为意,依然决心多练习绣艺。很可能广州也的确来了信,信上也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封家并没有轻举妄动,总算在朝事热闹之余,宫事没来再乱一笔。不过,在这平静之下涌动的是何等激流,以蕙娘现在的身体,她是不可能去了解得太清楚了。权夫人也不会和她谈这个的,一时间,这小牛美人有身孕的消息,究竟怎么处理才对婷娘最有利——因为实在缺少信息,蕙娘也真的盘算不出来。她瞥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似乎对于后宫几家争斗,半点兴趣都欠奉,心里多少也有数了:一时半会,孙家应该还倒不了……

“小牛美人身世孤苦,如今直系近亲也就只剩一个老父亲了。”权仲白也没瞒着她,“她从小在姑母家长大,倒是和姑丈一家卫氏更亲近。卫麒山、卫麟山兄弟,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卫麒山说的是杨家女,卫麟山么,说的却是他们孙家近支嫡系的姑娘。现在她父亲就在卫家住呢,小牛美人有了好消息,皇后娘娘该高兴了。”

他看似不问世事,实际上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似乎是比谁都要清楚,这一席话说下来,连蕙娘都有大开眼界之感。她虽然也听说小牛美人入宫经过曲折,似乎和本家貌合神离,但倒真不知道,这背后还有如此故事。一时亦不禁叹道,“能把小牛美人撬过来,可见娘娘全盛时期,也是个有心计、能办事的人。”

“她更年轻的时候,还要好。”权仲白说,“可惜,人都是会变的。”

这语气说不上是怜惜还是恼恨。可对照孙家今昔,亦不得不令人生出感慨。

蕙娘却并无权仲白这么多愁善感,她见自己精神一好,权仲白就愿意把外头的事说给她听,便缠着他问这问那的,又劝他,“该和家里通气,还是要通通气。现在宫里局势肯定又有变化,就算不为家里想,你也为婷娘想想,别让她一进去就吃亏。”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别的话打动不了权仲白,这句话倒是能令他有些触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瞒到选秀以后吧!我答应了她瞒到那时候的。”

这种事都会随便答应……

年少宫妃,青年神医,两人都是绝色,权仲白这话一出口,蕙娘看他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了——“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欢有话不说穿,暗搓搓地摆弄心机吗……”

她拈酸吃醋,总是能取悦到权神医的,他威胁蕙娘。“你敢把你想的说出来,我就把你的嘴咬掉。”

本来不打算说的——说真的,蕙娘也就是打趣他几句而已,可被权仲白这样一讲,她倒一定要说了。“你该不会是被她美色所迷——啊!”

权仲白真是丝毫都不客气,鼻子顶着鼻子,额头压着额头,他就这么把蕙娘给压制住了,他在她唇上说话,唇瓣一开一合,温热的气息,便吹拂到了蕙娘唇间,合着那柔软的触感擦过,“我怎么觉得,你有几分故……”

话没说完,蕙娘的手已经爬到了他脑勺后头,揪住了他的发根,用力下压。

“故意就故意。”她在某人唇下含含糊糊地说,竟有些得意洋洋,“你——能奈我何?”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二更送上

色/色/的小夫妻……

猜猜权神医为啥要帮琦玉隐瞒,猜猜叔墨的婚事能不能成,猜猜蕙娘会不会被添堵成功

ps谢谢团子、梦、等更、依依的长评!

上一章的吴语,意思是:郎中啊,你抱我这么紧,就不怕——

80忠奸

不得不说,虽然经过一百多年的传承,但良国公府始终还没有丢掉大家族的气派。和一般豪门世族不同,因为在京族人不多,分家又勤快,国公府里人口简单。人口简单,当家人对底下人的控制就严密而直接。一般的大家族,几世同堂,下人和主子的裙带关系错综复杂,主子和主子之间的亲戚关系也不遑多让,幺蛾子层出不穷,耐人寻味的事一起接着一起,但在权家,太夫人、国公爷,夫人,这三人内部或者有矛盾,可不论是对下人还是对小辈,态度从来都是一致的。下人们虽然互相联姻,亲戚关系盘根错节,但能顶得住事,担当大任的管事,全是在国公府服务了三代以上的老人出身,当家人一句吩咐,当天就能传递到扫院子倒夜香的婆子那里,令行禁止,没有人敢于玩弄什么花招。蕙娘虽然担心国公府内有人给她使绊子,但在如此严明的秩序,如此周密的防范之下,连着几个月还真没出什么幺蛾子。

因为选秀日期定在三月,进了二月之后,婷娘就要预备进宫初选阅看等等,权夫人比较忙,瑞雨也要专心绣她的嫁妆,学她的鲜族话,权仲白自不必说了,开春城外有小疫情,他肯定是要出面处理的,还有河北一带也有些须疫情爆发,权神医动不动还要出门几天。大家各行其是,虽说蕙娘精神渐渐好转,可却竟只能和丫头们做伴……就连这些丫头们,也都忙着物色自己的夫婿,这是关乎一生的大事,蕙娘这个主子,难道还能因为自己闲着无聊,就耽误了她们的功夫?

除了时常到拥晴院去陪老人家说几句闲话之外,倒竟是达贞宝,时常随着达夫人上门来坐坐,她会到立雪院来和蕙娘说几句话。

是来看蕙娘,还是来看权仲白的呀……一般人,自然要费点心思,揣测达贞宝的用意了。同姐姐长得这么像,是不是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不过,蕙娘压根就不用费这个心思,达贞宝的态度很明显:就是来和权仲白打关系的,他白天不在家不要紧,正好,和二少夫人拉关系更方便。理由都和蕙娘明说了,“三公子身子骨不好,将来少不得是要多麻烦姐夫的……乘着伯母能时常带我过来,大家熟稔一点,以后有了事情,我也就有脸开口了。”

这个毛主簿虽然官位低,但这几年来其实还算是比较受宠,他是以书法上佳被提拔为主簿的,这当然只是做给人看的幌子。蕙娘稍微和焦梅一提,第二天焦梅就仔仔细细地把毛主簿的起家史说给她听,“一家几个儿子都是火器专家,都没有科举过,只能按工匠来待,倒是便宜了主簿大人,寸功未建,还提拔出了官身。他们家三少爷,前几年城里火器营爆炸那一次,伤得最重,现在到了阴雨天气就浑身疼痛难忍,还瘸了一条腿……但的确是个能工巧匠,听说还曾经面圣过呢。”

两家亲事早定,自然不可能因为如此伤势就闹什么退婚,达家虽然败落了,但也肯定还是要脸面的……这么没过门就知道自己嫁的可能是个短命瘸子。只能说达家姐妹的命的确都不强,达宝娘能这么坦荡地接受现实,已经在为了日后讨好神医太太,蕙娘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可能把宝娘搁到一边不闻不问……好在权仲白最近的确比较忙,中饭经常都不回来吃,宝娘和他几乎就没有碰过面,二来,她虽然出身偏僻,但见识还算广博,东北一地的掌故人事也知道得很多,也还能给她解解闷。就连绿松都说,“咱们家里的姑娘就不说了,平时往来的这几位,也都是灵巧之辈。宝姑娘看着迷糊,其实也会做人,次次过来都讨您的喜欢,说不定是觉得您说话,比夫人好使……”

夫妻感情好不好,略加打听也就知道了,权仲白在家里人眼中看来,是很宠爱她的,倒是权夫人,怎么说都是继母,比起妻子来要隔了一层。并且她较为忙碌不说,年老心冷,哪里比得上年轻姑娘好套近乎。蕙娘不置可否,“她要这样想,心思就也还是浅,比不得婷娘,人家刚到没多久,就看准了雨娘,和风细雨正大光明的。上上下下,都博了声好,又透着那样敦厚老实。不愧是当作宫妃教出来的……”

要做宫妃,不求美貌,先求做人。宫里精明人多,背景深厚的人精子也不少。怎么处理方方面面的复杂关系,就见工夫了。好似婷娘,从东北过来,没有多久就要进宫,她和国公府固然有血缘之亲,可生得这么大头回见面,同陌生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府里两房相争,关系微妙。倾向于哪一房,对她来说都有风险,她索性就专心和雨娘结交,说了那许多东北老家的事情给她听……雨娘心里,能不感激?

心尖尖上的小女儿受了她的好处,权夫人一下也就跟着被打动了。再加上本身就惦记婷娘的亲祖母,对雨娘心怀歉疚的权仲白、权季青。只这闲闲一招,就不是文娘、雨娘之辈可以琢磨得出来的。达贞宝玩坦然,自揭用意,虽然也功利得可爱,但就比不得婷娘的大家气象了。

“就是生得丰腴了一点。”绿松免不得叹了口气,“按皇上的口味来看,怕是不会太受宠了……”

“低调一点,也好。”蕙娘轻轻地捶打着腰骨,“这不就顺顺当当地进宫去了?从头到尾,都没人给她添堵,一进宫就得了美人的名分,和现在的小牛美人比,也差不离呢。”

这话说得俏皮,绿松笑了,“您这是在寒碜堂姑娘,还是在寒碜小牛娘娘?听说,现在小牛娘娘都要封嫔了……上位这么快,只怕孩子落了地,妃位也不是奢望吧。”

也许是因为太子最近终于出阁读书,皇后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孙家虽然必须守孝在家不能进宫,但还是通过别的手段,严厉地约束了她,如今中宫的行动,终于渐渐又有了些章法,不论是牛淑妃也好、杨宁妃也好,现在都没了声音。杨宁妃‘病’了,牛淑妃在忙着皇次子开蒙的事,倒是小牛美人这一胎动静大,不但有了分宫另住的殊荣,这还在商议册立为嫔的事呢。中宫压制两妃,为众人扶起这么一个身兼两家人脉的新靶子,用意是很明显的。可看破了又有什么用?皇次子、皇三子和这个可能的皇四子时间,年纪差距,实在是太小了……

说些宫事,也不过是绿松逗蕙娘动动脑,不至于过分无聊而已,有长辈在,选秀的事也无须蕙娘动脑。因有位老侯爷最近痰涌昏迷,权仲白天天都被绊在那里,蕙娘实在是无聊难耐,同绿松说些八卦,才稍微高兴了几分,她轻轻地伸了个懒腰,用手背掩着,打了个小呵欠。“也不知最近朝廷里,杨家又出什么招了……”

这个问题就很敏感,绿松就不方便,也不敢回答了。她眼珠子一转,正要说话时,偶然一望窗外,忽然又咽下话口,笑着从小几子上站起身来。

“说曹操、曹操到。”她开始收拾桌面上的各色账本花名册――蕙娘无聊时就看这个打发时间。“宝姑娘来啦。”

“这不是四五天前才来过一次……”蕙娘轻轻地嘀咕了一句,此时帘子一挑,她脸上顿时就浮现出丝丝笑意,“宝妹妹来了――今儿腰酸,我这就托个大,不下炕了。”

“您千万别动。”达贞宝虽然在东北常住,但说起话来还是正宗的京城风味,半点外地口音都没有。她亲热地在炕桌对面坐下,从身边的小包袱里掏出了几本书,“这是给您还书来的,顺便再多借几本……伯母还在前头带着丹瑶说话呢,我溜出来的。”

倪丹瑶没有权家的背景,落选也是很自然的事,现在还会被带着上门,可见倪家是很满意权叔墨的。蕙娘对这门亲事,也是乐见其成,她笑着打趣贞宝,“溜出来玩也不带瑶娘,仔细她回头埋怨你。”

“我想带来着。”贞宝还当真了,凤眼瞪得溜圆――一旦略微熟悉,很容易就能发觉,这姑娘可能从小在东北长大,性子受到感染,是很豪阔大方的。只是略无心机,虽说面子撑得住,可私底下有时候,比较迷糊。“就是伯母把她栓得紧紧的,我给她打了几次眼色,她也不理我……”

蕙娘和绿松对视一眼,连绿松都不禁一笑,达贞宝眨了眨眼,吃得不是太透,“怎么了,蕙姐姐,难不成,丹瑶真会因为这个埋怨我呀?”

“就埋怨你了又如何?”蕙娘逗她。

贞宝想了想,似乎有些烦恼,可一耸肩,又满不在乎,“多大的事,她要埋怨我……那就让她埋怨吧。”

也就是这样的人,才会大剌剌地告诉蕙娘,“伯母同我说,让我多和姐姐、姐夫来往,以后要托赖照顾的地方多了”……不管是不是真这么迷糊,精明充迷糊,是要比迷糊充精明来得讨人喜欢的,蕙娘望着她笑,“书都看完了?”

达贞宝喜孜孜地点了点头,“蕙姐这里藏书多,这几本我都没有看过,尤其是几本棋谱,我同丫鬟们一道,都抄下来了,只等着回头细细揣摩去呢。”

她面上一红,又有点不好意思,“上回来看了几本什么西洋来的几何抄本,我想这火器也是西洋人的好,不知道……他用得上用不上……这回过来,少不得借去抄一份了。”

“他是谁,谁是他?”蕙娘握着嘴巴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姑爷呀?”

她冲绿松微微一点头,这丫头顿时会意地退出了屋子,石英上来给达贞宝斟茶送点心,达贞宝自然赞不绝口。“几次过来,点心都不重样,□还都这么好吃。”

说着,便指着一碟山楂糕道,“这个是山楂做的,我倒是吃出来了,可怎么能这样细腻酸甜,就真是想不到了。比起市面上那粗拉拉的糕片,要可口多了。”

她的神色里,有好奇、羡慕而无妒忌,虽说几次过来,她头上都是一样的金凤钗,而蕙娘身上手上的装点,全是她啧啧称奇的好东西,平时喝茶用的瓷杯,她都要赞叹一番,但达贞宝却只有赞叹,而全不酸涩。在这一点上,她似乎和姐姐贞珠很像。

蕙娘正要答话时,权仲白回来了。他进门进得急,一进来就解大氅,“可算是救回来了,娘的,十七八个儿子孙子,孝服都换上了,跪在堂院里就等着哭丧呢,我走出去一句话还没说,他们全哭上了――”

正说着,他的眼神已经落在达贞宝身上,显然是微微一怔。达贞宝赶快跳下炕给他行礼,“姐夫。”

“来了。”权仲白点了点头,冲蕙娘打了个询问的眼色。蕙娘并不理会他,而是对着刚掀帘子进来的白云道,“带宝姑娘去西厢里间,把那西洋来的那些书,都挑一挑,有译本的全找出来,我记得我们有些是抄了几份的,那就直接送宝姑娘一本,没有抄本的,你安排一下,抄出来给宝姑娘送去。”

她又扭过脸对贞宝道,“也免得你还要找丫头们抄了,我这里有人,专门练过书法的,抄得又快又好――横竖也不是你看,过十几天,抄得了给你送去,你倒更省事。”

“哎,姐姐疼我。”贞宝喜孜孜地给蕙娘行了礼,又冲权仲白一点头,便毫无留恋地出了屋子。丫头们这才拉帘子开屏风,让权仲白换衣。权仲白人在屏风后呢,还抬高了声量问蕙娘,“她怎么来了?这好说是外院了,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溜过来,不大好吧?”

“怕我们家门第高,下人势利眼吧……”蕙娘和缓地说,“现在正经亲家夫人带着,上门来还是笑脸,等过几个月,亲家夫人回东北了,她也出了门子了,自己一个人过来,拐着弯的亲戚,看到的就不知道是什么脸色了……也是我身上沉重,不然,她该是在拥晴院那里和我套关系的。”

高门大户,肯定有此弊病,这是无论如何都禁绝不了的。权仲白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还又给达贞宝找了个理由。“等出了门子,你肯定已经回冲粹园去了,她要上门,多不方便。”

他从屏风后去了净房,再出来时,已经又是青衣翩翩,望之如神仙中人,“可她这么着急见你干嘛?她有事求你?”

“是求你。”蕙娘把毛家情况略微一说,权仲白一拍大腿,“这个肯定要照顾的,让他们直接给我送信就成了,我难道还和亲戚摆架子?”

蕙娘笑而不语,见权仲白认真不懂,才道,“傻呀,这事肯定得达家和毛家打了招呼,毛家才上门。你见过哪个女家这么热情的,人还没过门呢,这就倒贴上了。”

京城风俗,是很讲究抬头嫁女的,权仲白又恍然大悟,他抱怨,“穷讲究真多……”

正说着,达贞宝也挑好书了,进来同蕙娘话别,权仲白反而把她叫住,“你说说,毛公子他都有什么毛病?我心里也有个数。”

达贞宝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笑眯眯地在一边瞧着,便笑道,“我都同蕙姐姐说了,姐夫您问她也是一样的。”

“我这脑子不好使,记不清了……”蕙娘道,“不要紧,你同你姐夫讲讲再过去,不差这些时辰。”

达贞宝又瞅了权仲白一眼,面上微红,难得地忸怩起来。“姐夫别笑话我,没过门就心疼姑爷了……”

“我哪会笑话你这个。”权仲白笑了,“你这是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以后出嫁了,两家多来往也就明白了,心疼姑爷也没什么不对的。”

他特地看了蕙娘一眼,才和气地说,“说吧,这是哪年受了伤?”

达贞宝忙细细地说了些毛公子的事,“那年工部爆炸伤着了,本来身体就不好,有咳嗽的毛病,当时他人在屋里,靠得很近,虽然保住命了,但一身都是铁片,细细碎碎的,可能没有挑干净,就愈合在里头了,天气一冷就犯疼……”

权仲白听得很入神,他的脸色,渐渐地深沉了下来,等达贞宝说完了,居然突发奇语。“我知道他,我治过这个人,他运气好,当时爆炸所在的大屋里,三十多个人,就活了这么一个。还在最外头,是最先被救出来的,也险,差点就没气了――只是脚给炸坏了,虽不必截肢,可以后永远都不能用力……你怎么就说了这么一户人家?”

“那是从小就定了亲,”看得出来,达贞宝挺无语的,她说话也直接。“要是早知道如此,那肯定就不定他了呗……”

权仲白嗯了一声,也没觉得自己说了蠢话,他忽然站起身道,“你等会,我让人找找医案。”

便叫了桂皮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桂皮自然转身出去办事。一屋子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倒都没说话――权仲白皱眉沉思,蕙娘只看着两个人笑,达贞宝瞟了权仲白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问蕙娘,“姐姐,这姐夫……难道从来说话都是这样……不、不过脑子?”

蕙娘噗嗤一声,再忍不住笑,她前仰后合了一会,才假作正经地道,“你说得很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权仲白兀自苦思,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两人的说话,达贞宝也不再搭理他,也许是因为不大熟稔,她在权仲白跟前小心翼翼,反而不如在蕙娘身前自然,总有许多话说。“对了,还没问过蕙姐姐,你们家那官司打得怎么样了,满街人现在都在传说呢,倒没听你提――”

蕙娘微微一怔,还没说话呢,权仲白站起来了,“桂皮找了这半天……要不然,你跟着我到外院去吧,顺便也说说他出身家世给我听听,看看对不对得上号。”

不由分说,就把不知所措的达贞宝给带出了屋子,两个人直去了外院……

蕙娘靠在炕上,半天都没有动弹,也并不曾说话,倒是她身边的丫头很有几分惊慌。石英先悄悄退出了屋子,没有多久,绿松进来了。

“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两个大丫头轻声细语地向蕙娘解释,“听说这边府里的长辈们也是这个意思,怕添了您的心事,朝堂上的事都不同您说……姑爷三令五申,说您本身心火过旺,一旦太动心机,很容易又是阳烧阴弱,再犯血旺头晕的毛病。要不是宝姑娘不知道忌讳,一语说破,本是想等到孩子落地了再同您说的。”

“先说说是什么事吧。”蕙娘并不动声色,她也没有发火。“总不在小喽?”

“大也不大,就是比较麻烦。”绿松和石英对视了一眼。“是麻家那边……有人告老太爷把麻家发配到宁古塔去,是擅用职权上下勾结,颠、颠倒黑白……这官司还在打,已经派人去宁古塔寻麻家人了,别的证据似乎暂时也没有,总之,是还在纠缠着呢……听姑爷的意思,就要耽搁上一两年才下论断,也不是不可能的。”

蕙娘眼神幽深,“这是在给皇上递把柄啊……这件事,腊月里闹起来的?”

得了肯定的答复,她这才微微一笑,“我说,宁妃怎么就病得这么心甘情愿,丝毫不提皇三子开蒙的事,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她坐起身来,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是这边府里的几个长辈,往老爷子那头递过话了,老爷子再给你们传的令?”

“听爹说,的确是这边先同老爷子商量的。”石英记忆力也好,“怕就是姑爷去给老爷子说的吧,那时候,国公爷先把姑爷叫去说了半天,第二天姑爷就去给老太爷把脉了。”

“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倒台的。”蕙娘慢慢地说。“长辈们体恤我,不让和我说,也是他们的好意。祖父也就顺水推舟,不和亲家唱反调了,都能理解。”

她扫了几个丫头一眼,轻轻抬高了调子。“可你们今天能瞒我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能把更重要的事瞒下来?我的人,不听我的话,倒听旁人的差遣……”

两个大丫环都是熟悉蕙娘性子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全跪了下去,绿松轻声道,“这是姑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怕您动了心力损伤胎儿。也是情况特殊,我们才――您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我同石英吗……”

这也是正理,几大长辈一起施压,最重要,连老太爷都发话了。丫头们不敢违背,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没打算再追究下去,这件事,追究不出个结果的。她哼了一声,“消耗心力……你们是体贴我,不让我消耗心力,可这又有什么用?有人心里惦记着我呢……”

“您是说?”两个丫鬟神色都是一动,绿松刚才不在,还有些不明所以,倒是石英迷迷噔噔的,“您是说,宝姑娘――”

“工部爆炸,是哪年的事?”蕙娘点了点桌子,不答反问。

“是承平三年吧――”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绿松先开了口。“您的意思,是疑宝姑娘这多次来访,是――”

“如果她在承平四年以后才定亲,那就不是怀疑了。”蕙娘说,“不过,即使如此,你们细品品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虽然处处合情合理,并无可议之处,但耐人寻味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她要是真有所图,恐怕会是个难得的对手。”——

81春光

达贞宝这一句失言,倒是给权仲白添了烦恼。他把达贞宝拉出内院,小姑娘再怎么样,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说错话了,她局促得很,在权仲白放医案的屋子里站着,脚动来动去,过了一会,居然直接问,“姐夫,我……我没过脑子,没想到蕙姐姐还不知道这事儿……”

“闹得这么大,要不知道也挺难的,这不是你的错。”权仲白没怪她,“回去我解释几句就行了,下次过来她要问,你就说你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打官司。”

达贞宝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又慎重赔罪,“我出言没有分寸,请姐夫多包涵。”

权仲白和她差了有十七岁,要生育得早,说不定孩子都比她大了。他还能真和达贞宝计较?人家也是名门之后,败落到如今这地步,要嫁一个浑身是病的瘸郎君……十四岁的年纪,就懂得特地讨好堂姐夫,说起来,也的确很心酸。

“以后到了夫家,说话还是再小心一点,少说多听。”他便端起堂姐夫的架子,教导了达贞宝一句,只是语气和缓,听起来似乎并未动气。达贞宝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是,我记住了。”

这一笑,就更像贞珠了……

权仲白在心底叹了口气,正好桂皮把医案找出来了,他便回身翻阅,越看越觉诧异,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问,“你说三公子周身都有细小铁片,疼得比较厉害是吗?”

“是这么说,据说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人只能趴着睡……”达贞宝叹了口气,真没和权仲白客气,已经问起治疗的事了。“这个是再不能取出来了?”

“别人做不了,是因为太细小了,而且毫无痕迹。”权仲白心不在焉地说,“但我能做……唔,你给他送信吧!让他打发人和我约个时辰,我去他家看看。”

这已经是权神医最没架子的安排了,要让他主动上门去求着医人,似乎天皇老子都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达贞宝自然连声道谢,她虽然天真豪爽,但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脸色,见权仲白似乎另有事忙,便告辞回去,权仲白让她别进内院了,她也乖巧地答应下来,又连声道歉。

打发走了达贞宝,权仲白就细细地看起了医案,直到天色晚了,他才将这几张纸折好收起,命甘草,“去观音寺那里问一问,他们家少爷回来了没有,要回来了,问他何时得闲,我找他说几句话。”

甘草默不做声,回身就出了屋子。权仲白支着下巴,出了一回神,这才叹一口气,起身回内院,准备迎接焦清蕙的盘问。

以她的灵醒,这件事能瞒这么久,也算是奇迹了。权仲白猜她恐怕已经是问过丫头了,但丫头们能知道多少?具体内情,恐怕还是要来问他。以她的脾气,和那伶牙俐齿的性子,不说狂风骤雨地嘲讽他一顿吧,怎么也得曲里拐弯地村他几下,‘作’上一会,才不负她的矫情。他走进内院之前,是提了一口气的,几乎要以为掀帘而入时,迎接他的就会是蕙娘的冷眼……

可没想到,蕙娘非但没有冷眼相对,反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在炕前,见到权仲白进来了,便道,“吃饭去吧,我早饿了。”

当晚直到入眠,她压根没问起官司的事,反倒是权仲白,心里装了事,她不问,他反而憋得慌,辗转反侧,竟难以成眠,过了几天才缓过劲来——他还有些提防,以为焦清蕙是要乘他不备时,再行盘问,可这事儿居然就这样寂然了结,再没激起一点下文。蕙娘安安闲闲的,每日里就是两饱一倒,得了闲出去请请安,散散步,和雨娘闲话片刻,再有贞宝不时随达夫人过来探访,不过一两个月工夫,胎儿壮大不说,她也渐渐地将容光作养回来,要比前几个月的憔悴昏沉,看着怡人多了。

过了二月,虽然天色渐渐和暖,但蕙娘身子沉重,众人商议过了,也就不令她回冲粹园去,而是在国公府里方便照料。尤其是巫山和大少夫人都进入随时可能瓜熟蒂落的阶段,大少夫人还好,巫山是进了三月,便算是踏入怀胎十月的最后一个月了。权仲白自然也不好搬迁回冲粹园里,这个月,宫中忙选秀,他不必经常入宫,索性就多些时间在家,一个预备巫山有事,还有一个,也是多陪陪蕙娘的意思。

这在家多了,免不得时常就遇见达贞宝,小姑娘爱读书,每逢过府,总要过来借书还书,权仲白又关心毛三公子的病势,因三公子一直不曾上门,他也难免问上几句,达贞宝也急——达夫人估计是想着女方面子,没肯帮她传话,一个初来乍到,没出阁的小姑娘,该怎么出府传话去?问得几次,都没有送信,权仲白也就不问了,他觉得自己急得有些过露,并且,和达贞宝的接触也太多了一点。在他自己,俯仰无愧,但焦清蕙就未必这样想了。

说起来,焦清蕙也够古怪的,权仲白觉得,自从她逐渐恢复之后,自己又有点看不懂她了。她不再像前几个月一样,不安、惶惑都有点藏不住……一门心思,就是担心自己为人暗害,连他走开一步都不安心。现在,她虽然也希望他尽量在侧陪伴,可心思重又深沉了起来,做事又和从前一样,开始与众不同、深意难测了。不论是官司还是达贞宝,她都没给出一个符合他预期的反应。

这感觉,是令权神医不太舒服的,大抵蕙娘依赖他时,他虽也觉得依赖得有些过火,似乎不很健康,但心里总还是甜丝丝的。可现在焦清蕙回复了可以摆布他的实力,虽然理性上似乎应当高兴,但感性上是否如此,那就很难说了……

这天他去看了封绫——她已经能够将手抬到胸前了,问知封锦不在,乃是随皇上去离宫了。便明白这几天内,应当是不用应召入宫,免不得有几分高兴,便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和封绫闲聊,“封姑娘的左手针练得怎么样了?”

“还是有些笨拙。”封绫眉眼弯弯,病发当晚那激烈的情绪,似乎是早已经从她心头消散了。“不过,这一病,我也想通好多事,很多事急不得的,慢慢来吧。”

权仲白早望见了那副‘辜负春光无数’的绣屏,它就挂在封绫内闺房墙上,透过高高挑起的帘子,隐约便能望见那男人俯首赏花的背影。他轻轻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可封绫却跟着他的视线,扭头也望了回去。

“这一幅绣屏,我是用了心血的。”她笑着说,“景中画,画中景,费了我好些心机,哥哥说要将它毁了,我说不必,这是好东西……别人欣赏不了,我能。”

从前扶脉,总有封锦相陪,封绫本身话并不多,没想到今日有了谈兴,谈吐居然这样不凡。权仲白隔着帘子又再细看片刻,也不禁叹道,“的确是绣中精品,举世难寻。”

“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封绫轻轻地说。“凸绣法传世如今,所承也就只有三人,我师父已经嫁人生子,家事繁忙,哪有心思再绣这个。许少夫人绣工奇绝,可惜她并不爱刺绣,再者她体弱,也不适合这样耗费眼力……”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那白得隐透筋脉的手,多少有几分自嘲,“我这个左手针,也就是为自己打发打发时日吧。这张绣品,可能是世间绣成的最后一副凸绣……现在大姑的那些绣件,还有在外流传的,均都价值千金,也许几十年后,这一幅绣品里的故事,再没人能看出来了,可它本身却还能一直流传下去……唉,我要是早看透这一点,又怎么会生气呢。”

权仲白欲言又止,他低声道,“人世间很多事都是如此的,封姑娘也不必过分介怀,你的病情恢复得不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明白了这些道理,以后你的路,会走得更舒心一点。”

封绫欣然一笑,她握住椅把,挥退众位侍女,吃力地站起身来,伴着权仲白走出屋子。“我送先生。”

权仲白便特地放慢了脚步,让封绫能够调整右边足踝——她现在虽然可以行走,但右边身体,始终还有些僵硬。

两人穿行一路,经过了小而精致,正绽放春光的花园,一路都是无话,眼看二门在望时,封绫终于开口。

“这件事,我没怨人。”她低声说,“广州来了信,问我事情始末,我让少夫人不必担心,我不会让别人难做。”

她扭过头,望向权仲白,诚恳地道,“这世上的恩恩怨怨,真要计较起来,谁能说得清谁是谁非。曾经我是在意的,我吃了在意的亏,才会有这么一病……鬼门关上打过转,我算是明白了。现在我是真的不怨,我不怨她,她心里也很苦,大家都不容易……哥哥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我,他不会为难她的。”

她立住脚,望向那一片鸟语花香,那一片繁盛的春光,不禁微微一笑,“此后人生,我不要再辜负春光一片,这件事,我已经全放了下来。”

权仲白打从心底微笑起来,他轻声说,“虽说救了那样多性命,可其中许多人,我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有时我也想,学医有什么用呢……可能救回封姑娘这样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这医术我便没有白学。”

“可我放下了,哥哥却没有放下。”封绫微微一笑,笑意又转了担忧,她抬起头仰视权仲白,“我想请托先生一事,这是不情之请,可我常年在家,无人可托——您是时常出入宫廷的,也将定期为我扶脉复诊……”

“我明白封姑娘的意思。”权仲白毫不犹豫地说。“令兄要有暗地里对付孙家的举动,我会给姑娘送信的。”

这承诺并不简单,封绫双眸,盈满了感激,她低声道,“如方便的话,便稍微留意,您不必太往心里去,也别招惹麻烦上身。否则,我就又要放不下了。”

“这我知道分寸的。”权仲白笑道,“您不必为我担心,两便而已。”

见封绫要再说话,他忙道,“更不必领我什么人情,这种话,俗了。”

封绫只好作罢,自己想一想,也是失笑,“您想必也是听惯了的,那我也不多说了。听闻神医最近不常在外勾留,我也不耽误您的时间,还是快回去陪娘子吧——别同许多人一样,白白辜负了春光啦。”

能把春光这个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开玩笑,可见封绫是真的已经不在意那张绣屏了……权仲白欣赏地望了她一眼,却似乎又透过了这张平凡清秀的脸蛋,看到了焦清蕙似笑非笑的容颜。

“这……很多事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他不禁露出苦笑,却不再往下多说了。“人生在世,总难免烦恼重重,能和姑娘一样有大勇大智、慈悲心肠的人,又有多少呢。”

一路回府,他都有几分感慨,似乎有块垒在胸、不吐不快,毕竟,在这个遍地都是污糟的世界里,如封绫这样的人,实在已经是太少太少……他想同焦清蕙说一说,即使他觉得她未必能够理解。不过,才一进内院,他就隔着窗子望见了焦清蕙的背影——非但没在日常起居睡眠的东里间里歪着,而是挪到了两人吃饭的西里间,就连坐姿都和往常不同,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半丝慵懒都未曾露出,脊椎挺得松木一样直……

再一打量炕下椅子上的两个人,权仲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其中一个人他不认得,另一个倒是见过一面。

那不是宜春票号的大东家,乔家大爷乔门冬吗——

再屈指一算,这也是三月里了,距离焦清蕙所说的,“四月前必有答复”,也没多少时间,怎么,连这十几天都等不了了?

轻快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权神医不是不恼火的,他加快步子,等不及丫头出来,自己掀帘子就进了堂屋,还没拐进西里间呢,就透过隔断上头的空当,听见了一把苍老的声气。

“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马吧。”这声气颤巍巍的,透着那样的可怜。“毕竟,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是我有眼无珠,错看贵人。”乔门冬的声音紧跟着就说,“我——我给您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过蕙娘显然是另一种人,宜春票号的事,要被解决咯~

二更送上,希望大家喜欢!

82霸气

蕙娘轻轻地合了合杯盖,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她连眼帘都没抬,漫不经心地说着客气话。“您可别,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是我世伯辈呢……要这么客气,以后见了祖父,我是要被责骂的。”

任凭他乔门冬身家巨万,执掌着这么一个分号遍布全国上下能量大得惊人的商业帝国,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再有钱又怎么样?一品国公府的少夫人,身戴三品诰命,真要较真起来,乔门冬是长辈又如何?一见面他就得跪。不过当时脸皮还没有扯得这么破,一个要行礼,一个稍微客气一下,也就过去了……倒是这会闹得,蕙娘摆明了是虚客气,他要跪吧,面子就真不知往哪儿放了,要不跪,似乎难以平息蕙娘的怒火。这么个四十出头膀大腰圆的山西汉子,一时竟就怔在这儿了,他一咬牙,站起身一掀袍子就真要屈膝。“快别这么说,是我有眼无珠把事给办岔了。别说这跪一跪,要能让姑奶奶消气,要我磕几个头,我就磕几个头……”

话说到这份上,蕙娘终于有反应了,她还是没抬头,声音清冷。“雄黄。”“哎。”她身侧两排雁字排开的丫头里有人出列了。

“把乔大叔扶起来吧。”她啜了半口茶,便随意将茶碗给搁下了,“让座换茶,上了点心来,大家好生谈话,别再闹这些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