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对雄黄说的,也是对乔门冬的吩咐,这谁都能听得出来。雄黄碎步上前,作势将乔门冬一扶,乔大爷本来快触地的膝盖又直了回来,他往原位坐下,乘着几个丫头来回穿梭着上新茶端点心的工夫,从怀里掏出大手帕子擦了擦汗,同李总柜交换了一个眼神,均都露出苦笑。

商海浮沉三十多年,走到哪里,不是为谄媚赞扬环绕?在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却被压制得大气都不敢喘,处处失却了主动,纵使明知她来头大能耐大,气魄也大,两个老江湖心里,自然也难免五味杂陈。这一丝笑意中的苦涩,实在是货真价实。这一点,蕙娘看出来了,门帘后的权仲白,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丫头们掀帘子进进出出,自然是把他给暴露出来了――在这个时候,他倒不着急进门给蕙娘张目了:很明显,人家是早有准备,悄然就把什么都预备好了,估计就是那六分股份没交给她,她也一样有办法将宜春票号的两位大佬收服至麾下。可要走开,也有点舍不得,人都有好奇心,尤其蕙娘的起居,他是完全掌握在手心的,前几个月她得了血旺头晕之症,健忘得不得了,情绪还极度脆弱,根本就无心关注外事,只顾着保胎了。这几个月回到府里来住,立雪院人多口杂,办事很不方便,也根本没见她的陪嫁有什么大动作。阁老府那里就更别说了,焦阁老忙着办政事呢,他京里的学生从早到晚,挨着等他见,除此之外,还有外地来京的各色官员,都盼着得到首辅大人的一两句指点。就算偶有空闲,怕也是在办麻家的事――怎么就这几个月,两边都没有一点动作,乔家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门凑这个热闹,焦清蕙已经抬起头来,冲他灿然一笑。

“相公从封家回来了?”她站起身子,亲自把权仲白领进屋门,正式引见给乔大爷和李总柜。乔门冬和权仲白有过一面之缘,得他搭过一次脉,此刻自然忙着套关系。“从前是见过的,没想到有幸能再重逢!”

权仲白这点翎子还是接得到的,他同两位商界巨鳄厮见过了,和蕙娘在炕桌两边坐下,一边就和蕙娘解释,“本来还要进宫的,听封家人说,皇上今早去了离宫。终于脱出空,这不就早点回家来看看了。只没想到打扰你和两位贵客说话。”

“这算什么打扰?”蕙娘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今日特别打扮过,是上了妆的,也穿戴了首饰,竟和怀孕之前一样,亲和中略带了高傲,高傲里又透着一丝神秘,人固然美,可是气质更美。“乔大爷和李总柜也是上京查账,顺便过来看看我罢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不然,就让你今儿别去封家了,好说也陪着说几句话。”

“这可不敢当!”乔门冬又坐不住了――这京城里能有几个封家?燕云卫统领封锦、皇上、娘娘……权仲白终日是要和这些人接触的,为了他特地脱空在家,别说别人,他自己都觉得他不配。“是上门给姑奶奶道喜、赔罪的,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就容我们这一回吧。”

上门没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来了国公府。权仲白更有几分不解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连几天都等不得……还有什么事,是要特地来给清蕙道喜的?

他探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没顾上搭理他,反倒是李总柜的看出来了,他有点诧异,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就把话题岔开了,向权仲白解释。“您还不知道?这两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爷,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经说定了十四姑娘为妻。这么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个喜,那哪能呢……”

春闱放榜是在最近,这个权仲白是知道的。但说老实话,这些进士就有名门背景加持,要混到他这个社交圈,也还尚需时日呢。什么王辰、王时的,根本就不在权神医关注的范围内。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却还是维持了宁静,只微微一笑,冲蕙娘道,“哦,这件事,也公布出去了?”

这话是含了双重的意思,蕙娘当然品得出来,她冲他一弯眼睛,看得出来,精神和心情都不错,“还没到往外说的时候呢,只是两家有了默契,没想到好朋友们消息这么灵通……这就上门来了。”

两夫妻这么一绕,权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盖过去了,乔门冬冲李总柜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来央求蕙娘,“这增资的钱,就由我给您出了,您瞧怎么着?说实话,这也不是我胡说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给我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缘,明里暗里,真没少受为难……”

“我也是宜春的股东。”蕙娘笑吟吟地说,她冲丫头们轻轻一摆头,众人顿时都鱼贯退出了屋子,只有雄黄留下来侍候茶水:虽说是小事细节,可只看这行动间的驯顺与机灵,便可见焦家的下人们,是多训练有素了。这样的名门气派,也是商人之家永远都赶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资,我为什么不增呢?乔大爷您这还是拿话在挤兑我,闹别扭归闹别扭,银钱归银钱,要您给我垫了这三百万,我成什么人了呢?”

乔门冬为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权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说话,正好得空细品他的神色――虽然面上发红,似乎很是羞愧,可这位乔大爷眼神可清亮着呢。仿佛之前的连番自贬,在小辈跟前赔罪,压根就没能触动他的自尊心……

看来,这一次摊牌,大家心里都有数,乔家也是早做了卑躬屈膝的准备……权仲白瞥了蕙娘一眼,却没看出什么来。她毕竟现在正处于优势,和乔门冬不一样,有更多余力来掩饰心意。似乎是半点都不计较宜春票号原来逼她稀释股份的举措,在商言商、闲话家常一般地说,“您给送来的这些材料,我也都读过了。的确,去年一年,盛源势头很猛,摊子铺得又大,如果还算上支出的分红,现银储备,是有点不够了。各家增资,也是情理之中的考虑。”

她歇了歇气,一手轻轻抚了抚肚子,权仲白这才留意到,蕙娘今日肯定是慎重选择过服饰的,她穿了一身红色宽袍,要不是有心人,否则一眼看去,和没怀孕时几乎没什么两样。“我就是不大明白,这么势在必行的事,为什么二爷不肯点头呢?――也派人去山西问了二爷了,是否他手头银子不够……”

乔门冬和李总柜对视了一眼,神色均有几分阴晴不定。蕙娘似乎根本就没看出来,她续道,“可二爷说,银子是有,就觉得不够妥当。一千二百万两,毕竟是很大的数目,我也觉得,这单单稳固金库,用不了那么多。可这么多钱究竟要做什么,他就不肯说了。”

权仲白一路跟着她的话思忖,可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这一句话出来,乔门冬和李总柜的脸色都有几分难看,李总柜道,“不瞒姑奶奶,我们本不知您们同王家要结亲,盛源号,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

随着这一句话,拨云见日,权仲白已经明白了大半:山西帮和权家的往来,曾有一度相当密切,可随着鲁王倒台,风流云散,权家是转舵及时蒸蒸日上了,可山西帮却消沉得不止一星半点,他们肯定要寻找新的代言人。王家这两年蹿红得很快,王二少爷娶的不就是――那个谁……渠家的媳妇来着?盛源号股东多,渠家是大股东之一。两家一结亲,焦家倒是和渠家搭上线了。盛源票号和宜春票号之间,曲曲折折的,倒也真勉强能扯得上关系啦。

“自己人归自己人,生意归生意。想吃掉盛源号,其实可以明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吃掉他们,一千二百万两肯定也是不够……”蕙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是想拉杨阁老入伙分股?再多吸纳出一些现银来?”

“您明鉴。”乔门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这种对抗,肯定是旷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爷子眼见着就要退下来了,这都是精忠报国之辈,两家虽然从前有些纷争,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杨阁老将来,是肯定会上位首辅的,没有这个帮手,要和盛源对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翘,颇有几分欣赏,“的确好谋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杨家帮忙不可。”

即使乔家颇有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说一句算一句,闹别扭归闹别扭,谈生意归谈生意,哪管杨家、焦家恩怨纠缠了多少年,她是半点都没动情绪,乔门冬和李总柜都松弛下来,蕙娘瞅了他们一眼,话缝又是一转。“可你们想把盛源吞了干嘛呢……吞了盛源,全国票号,可就只有咱们宜春一家独大了。”

这不就正是宜春号的目的?一家独大,和二分天下,这里头的利润差得可就大了,绝非一除以二这么简单。乔门冬面露诧异之色,李总柜倒是若有所思。

“看来,您还是和老太爷一样,”他慢吞吞地说,“求个稳字――”

“不是我求个稳字,这件事,不能不稳着来。”蕙娘淡然道,“宜春号现在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要再想垄断这门生意,是要遭忌讳的……到时候,令自上出,要整顿你们很难吗?吞并小票号可以,和盛源号硬拼几招,都没有任何问题。要送杨家几分干股,你们也都可以做主操办,唯独就是这吞并盛源号,以后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爷子也好,都是决不会支持的。”

她瞟了两人一眼,眼神在这一刻,终于锋利如刀。“你们真要一意孤行,那说不得对不起这些年的交情,我也就只有退股撤资,把现银先赎回来再说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现银?宜春号要凑出这一笔银子,肯定元气大伤,只怕是事与愿违,不被盛源号乘势崛起反为吞并,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里这么一大笔现银,她难道就只是藏着?要是转过身来把这笔银子投到盛源号中去,对宜春号势必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里头的潜台词,双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这句话毫不客气,隐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将自己当作了宜春号的主人――要知道,连她祖父,都没有这么直接地插手宜春号的运营……

可两位大佬也只能低头受了,乔门冬轻轻地叹了口气,“您说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们这些幽居山西的乡巴佬老西儿,考虑得要深远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这也是说笑了――雄黄,把我闲时写的那几本笔记拿来吧。”

她又冲权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请你给李老扶扶脉了,没成想一直没能碰面……”

能让神医扶脉,真是好大的脸面,李总柜受宠若惊,连连逊谢,权仲白也知道焦清蕙的意思:她这是要和乔门冬说些票号具体经营的事了。另一个,也算是向李总柜的卖个人情。

如此小事,他当然不会不予配合,权仲白站起身冲李总柜示意,“掌柜的且随我来,前头设施齐全一些。”

两人便出了内院,往外院权仲白专门扶脉的一间屋子里坐了,权仲白为李总柜扶了脉――其实听他呼吸,看他脸色、眼珠,他心里已经多少都有数儿了。“您这是平时抽多了旱烟吧,烟气入肺,进了冬难免就爱犯咳嗽……”

李总柜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今日被迫对这么一个十九岁的少妇点头哈腰的,对他来说显然是个震动,乘着权仲白开方子的时候,李总柜忍不住就和他夸焦清蕙,“女公子实是‘雏凤清於老凤声’,她不比老太爷,平时国事繁忙,心思一经专注,明察秋毫之末,这一回,大爷是心服口服,再不敢兴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她的股份本来就占得重,如能入主票号,主持经营,只怕十年后,不说把盛源挤垮吧,但进一步拉大差距,还是手到擒来的……”

宜春号内部的结构,焦清蕙是和他说过几次的,李总柜股份不多,掌管了票号业务,实在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他帮着乔大爷挤兑清蕙,实在也可以说是本人的一次试探,只是以他身份,肯定不能常来京城。私底下和清蕙接触,又将犯了乔大爷的忌讳……

“她哪有那个工夫,”权仲白一边写方子一边说,“平时府里的事都快忙不过来了……”

他扫了李掌柜一眼,见他真有失落之色,才续道,“不过,这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事,我就为您带个话也就是了。”

李掌柜嘿嘿一笑,谢过权仲白,也就不提此事,他很感慨。“说句实在话,也就是您这样青年有为的举世神医,才能压得住女公子了。老爷子将女公子许配给您之前,我们心里是犯嘀咕的,当时虽没领教过女公子的厉害,可仅从几次接触来看,人品才能,都是上上之选,如是选赘,怕是男弱女强,终究辜负了她的蕙质兰心。二少爷得此贤妻,日后的路,想必是越走越顺喽。”

这话暗藏深意,权仲白也听出来了,他微微一笑,并不搭理。此时里头有人出来请李总柜,“留下来吃饭,虽说我们少夫人身子沉重,不便相陪,但二少爷、四少爷今日都得空,务必吃过饭再走。”

以他们商人的身份,要和国公府少爷平起平坐地宴饮,大家都觉得古怪,李总柜自然也懒得吃这么一餐饭,乔门冬估计和他是一个想法,这时候也出来寻李总柜,两人又谢了权仲白,这才告辞出去。权仲白便回去寻焦清蕙――寒暄道别的这么一会工夫而已,她已经回了东里间,头上的首饰拆卸了,宽袍子换成了棉的,唯独只有妆没卸掉,看着还是光彩照人,只是半躺半靠,那无形的威仪,已经换做了矜贵的娇慵。

“今儿回来得倒是早。”她若无其事地和权仲白打招呼,“每次过去,封子绣不是都留你吃茶说话的吗,还以为你要午饭前才回来……”

“我要午饭前回来,这热闹还赶不上呢。”权仲白摸了摸蕙娘的肚子,蕙娘白了他一眼,“正踢着呢?刚才你坐得那么正,我就想着,孩子怕是不舒服了,可看你神色,又似乎一点事儿都没有。”

“踢得一阵阵的!”蕙娘也就只能和权仲白抱怨了,“小歪种就会分我的心,给我添乱……”

能顺利压服宜春票号,女公子显然是有几分开心的,她冲权仲白呲着牙笑了一下,“吓着了吧?当时就和你说,四月之前,必能解决的。”

“你和他们怎么说的,”权仲白问,“王家这亲事,是早就定下了?你却不和我说,早知道,不喊季青来帮你了。”

“当时也的确需要一个人唱唱黑脸。”蕙娘还是领这个情的,“……算你有点良心吧,好歹是帮了我一把。”

她没瞒着权仲白,一边用点心,一边就和他说了具体的安排布置。“王辰要说文娘,那肯定得中个进士,也只有中了进士,才能谈亲事……盛源票号现在巴上了王家,那也是眼看着几年内就要回京入阁的人物,又和我们家沾亲带故的,宜春号还能闹什么幺蛾子出来?和商人打交道,就得从商人的心思去想事,他们想挤盛源票号,为的还不是银子?又不是单纯要和我置气,拿准了我只能稀释股份,也是因为即使退股,大笔现银在手上不花,只能招惹祸患,现在一听说我有了新的投资渠道,还不魂飞魄散?消息一传过去,他们就赶过来赔罪了。我稍微拿捏一下,定了各家增股一百五十万,这事就算了了。乔大爷一个劲给我赔罪,还说要你没事去山西玩,我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了。”

有些威胁,不必形诸于口,聪明人自然有会于心。权仲白想了一想,“看来,在这一次下马威不成之后,往后他们是不会给添堵了。”

“也就能管个几年吧。”蕙娘摇了摇头。“他们想拉杨家入伙的心思,只有更热切的。商人不会管政治上的事,老太爷还在位的时候,他们不会再兴风作浪了。可等老太爷退位之后,我们要还是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再动心思的。”

这还是蕙娘第一次直接地和权仲白谈到爵位归属的事,权仲白不置可否,“杨家未必会入伙票号,他们家的钱已经够花了。再说……”

他看了蕙娘一眼,不想往下说了,蕙娘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这又怎么说?你别藏着掖着的,你瞧我和你说话,就没留一点底。”

“再说,瑞云的公公要想当首辅。”权仲白说,“也不会入股票号的。你们家入股票号,是先帝临终前都耿耿于怀的事,这件事,老太爷也许没告诉你吧。但起码皇上是心知肚明,现在票号的能量,谁都是看得出来的。一旦入股票号,政经双方面都大权在握,后宫还有个宁妃?杨家那就不是鲜花着锦了,那是找死。就是你们焦家,当年上位首辅后,因为宜春号发展太快,也不是……”

这一次,他没往下说,蕙娘也不问了。她面上掠过一线阴影,到底还是放过这个话题,没有和权仲白纠缠着宜春号分股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说,“反正这银子,从来也都不是白赚的。”

“我就是好奇。”权仲白慢慢地说,他深思地望着蕙娘,“你从去年九月,就如此笃定四月前此围必解……如果王辰没中进士,亲事未成,那你还留有什么后手不成?看起来不像啊……”

这话题再往下说,那就敏感了,蕙娘也就是因为这个,之前不大想向权仲白交底,可今天这么不巧,他几乎是听闻了整个会面,对事情的参与度也到这个地步了,即使她不点明,权仲白难道自己就想不出来?这个人就要有什么琢磨不出来的,恐怕从来不是出于笨拙,而是他本人不想去琢磨而已。她在琢磨他,他何尝不也在琢磨她?时至今日,恐怕对她的作风,他心里也早都有数了……

“焦家有焦家的面子,王辰那个身份,没有进士功名,老爷子对文娘都交待不过去。可老人家这几年就要下去了,未必能等到三年后再退。”她淡淡地道,“文娘年纪到了,也等不起三年。王辰这一科不中,亲事不成,传承的担子也就交不到他手上。盛源号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攀到了一条大腿,你说,他们会容许王辰落榜吗?”

也就是因为科举终有风险,在亲事定下来之前,蕙娘是决不会四处乱放消息的,把时间拖到四月,一切顺理成章,问题迎刃而解,宜春票号的人就有不该有的猜测,那也终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权仲白不禁悚然动容,“抡才大典,岂是儿戏,你的意思,这是――”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蕙娘一扁嘴,“不过是瞎猜一通,和你取乐而已,你可不许出去乱说啊。不过,王辰的确也有几分真才实学,他的文章应该做得不错,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名次……”

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文娘本身资质也没有太出众,有了这么个功名……勉强算他配得上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科举舞弊,一旦查出来,那是从上到下要一撸到底的!休说王布政使远在外地,尚未入阁,就是焦阁老要事先透题,都必须费上极多手脚,并且收益和风险绝不配衬。权仲白想不通了,“盛源号就为了他出手,那也是经不起追查的事,稍微一联想这里头的利害关系――这种事,没有事过境迁一说的,难道为了上位,他王家连这样的风险都愿意冒?”

“你难道没觉得,这些年山西籍的进士越来越多了吗?”蕙娘静静地道,“老西儿有了钱,乐于支持本乡的读书人,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天下有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川中盐商有没有钱?扬州、苏州、杭州、福州,有钱人遍地都是,为什么就是山西一带,出的进士逐年增多呢?”

在权仲白惊骇的神色中,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很多事,官做不到的,商人却可以办得到,有山西帮的全力支持,王辰这个进士,还真不算多大的事。”

权仲白一生人最憎钩心斗角,哪里从这样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略加思索,便真是忧心忡忡,他忍不住问,“你祖父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怎么,还不肃清吏治,起码不能让选拔官员的制度,被一群商人绑架吧!”

“用不着你多操心!”蕙娘噗嗤一笑,她戳了戳权仲白的胸口,“你当皇上为什么那样打压山西帮,还不就为了这个……他们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来分自己的权,只会比你更敏感十倍,不会这么迟钝的。傻子!”

比起她随意挥斥之间,就将宜春票号的危机化为无形,权仲白似乎是无能了一点。可他并没自惭形秽,眉头反而皱得更紧,“慢点,这个王辰,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吧?”

见蕙娘神色一僵,并未回答,他心里有点眉目了,又进一步问,“他弟弟都成亲了,自己怎么反而没有婚配?”

“也是续弦,元配几年前去世了。”蕙娘垂下头去,不看权仲白了,她答得依然很坦然。

“几年前,到底是几年以前?”权仲白盯着问了一句,“又是什么病去世的?”

“唉……”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差不多,就是子乔出世那一年前后吧。什么病,我们没问,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是巧合还是有意,真是说不明白的事,好比蕙娘,当时为什么说四月前见分晓?王辰一中榜两家一说亲,宜春票号还不是什么都不明白了?这是在这儿等着呢。可在他们来说,也只能是会意而已。正要建立起一条逻辑线来指责焦家早做两手准备,那也是没影子的事。王家的意图也是如此,权仲白什么都明白了,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焦清蕙今日的威风八面、举重若轻,实际上,还不是她妹妹焦令文的亲事换来的优势?

他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注视着蕙娘,眼神全未曾移开,好半日才道,“我觉得,你和你妹妹的感情,应该还是挺好的!”

“我和我祖父的感情也很不错啊。”蕙娘早就做好了准备,她轻声回答,“你和你继母直接,难道就没有真情意了吗?我们还不是成了亲?”

上层上的事,本来就同私人感情没有一点关系。上层世家的儿女,难道还有谁不清楚吗?

“我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权仲白沉声说,“可还不至于为了荣华富贵,把你给害了。要不是清楚这一点,恐怕你祖父也不会让你把票号陪嫁过来,可王家如此行径,在老爷子下台之后,我看令妹的结局,恐怕不大好说啊。”

蕙娘眼角,应声轻轻跳了一下。

“所以说,我心里装着事呢……”她似乎根本不以权仲白话中的复杂情绪为意,抬起头几乎是抱怨地道,“老爷子要这么安排,我有什么办法?从小就没打算给文娘说高门,性子养得那样娇贵。以后她肯定是要吃点苦的……到底还不是要靠我?”

“靠你?”权仲白有点吃惊,“你再能耐,她也是出嫁的闺女――”

“老爷子让我把票号带过来。”蕙娘说,“不就是看中了你们家的忠厚门风吗?对门风忠厚的人家,可以依靠你们的良心,对于没有良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家,只好依靠他们的上进心喽。只要你这个神医荣宠不衰,文娘在夫家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她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略带戏谑地道,“其实说到底,靠我也还是靠你嘛……不过,以相公的慈悲心肠,自然也不忍得文娘太受气的,你可是肩负重任,要奋勇向前哦。”

权仲白一时,居然无话回答,他像是终于真正地揭开了焦清蕙的面纱,碰触到了她的世界,跳上了那一叶属于她的冰冷、黑暗,为无数礁石和激流包围的轻舟,这轻舟上承载了惊天的富贵,承载了无数娇贵的讲究,也承载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承载了肮脏而真实的权钱交易、权权交易――这些事可能非常丑陋,可能只存在于潜流之中,与大部分大家娇女没有半点关系,但它的确存在,它就存在于焦清蕙的生活里,存在于她的富贵之中,勾染出了她的一层底色。

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一点她的逻辑、她的魄力、她的胸襟,他也真正明白了她说过的那句话。

如此富贵,又岂能没有代价?

“如果……”一开口,居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冒了出来。“如果你是个男人――”

屋外忽然传来了急切的奔跑声,有小小的骚动一路蔓延了过来,很快就进了立雪院窗前,有两路人马几乎是不分先后地闯到了东里间里。

“二少爷!”一开口,也都是气喘吁吁,“大少夫人/巫山姨娘,已、已经发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爆字数啊,赶上两章的量了otlll,恨不得这就算今晚双更过了。

otl。今晚有双更,8点半来看吧……

83二击

虽说是双喜临门,可谁也没想到居然真这么赶巧,这两个人怀上的时间,大概只差了有半个多月,发动起来就更赶巧了,巫山拖晚了几天,大少夫人提前了几天,竟在一天之内都破了水。权仲白只好先到卧云院看了看情况,见巫山这里一切顺利,便又到林家去了:大少夫人发动得早,都没来得及回夫家生产。权伯红和国公府派出去的接生婆子,已经赶往林家,权仲白虽然不好在血房里待着,但进去看看情况,产后及时开点进补方子,也还是要的。

女人生产,是最没谱的事,国公府上下,估计是在意的人都去林家了,留下来的几个主子都很淡定。良国公在做什么,蕙娘不知道,权夫人、太夫人倒都起居如常。蕙娘就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去吸引注意力了,她用过早点心,过一会又吃了一点午饭,小睡起来,便和雄黄、焦梅、廖奶公商议着给宜春票号解银子的事。

中午发动的,到了晚上,巫山这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连林家也没有消息送回来。立雪院里的丫头们,是有点幸灾乐祸的:这要是都生了儿子,巫山这一位落地还稍早一些,那可就有看头了。

蕙娘也能理解她们的心思,她虽然决不会参与,但也不曾板起脸来训斥萤石和孔雀――就是她自己,等到晚上该就寝的时候,也都还没有睡意呢,九个多月的等待,这就要揭盅了。这充满了风险的博弈,眼看着也就要有个结果……要说不好奇,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没人性了。

直等到后半夜,倒是府里先得了好消息:巫山这边,自然也有经验老到的产婆等伺候,虽然年纪小,又是头一次生产,但生得不算难,开了十指以后没有多久,就看到了孩子的头。生了个女儿,倒是母女平安。

孕妇渴睡,得了这个消息,蕙娘也就实在撑不住了,眼皮一沉,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权仲白都回来吃早饭啦――大少夫人产道开得慢,还是权仲白给扎了一针促产,孩子这才落了地。她年纪大比较吃亏,生得也久,眼下孩子才落地没一个时辰呢,但足以令众人高兴的是,经过这十多年的等待,国公府里,总算是迎来了嫡长孙!

“好消息。”就算心里有别的想法,蕙娘也不会在这时候和权仲白吵架,“大哥大嫂一天抱俩,儿女双全,这是福分不怕晚。”

权仲白也比较高兴,“最难得孩子中气十足,本来母亲年纪大了,孩子元气虚弱的情况比较常见,这么母子平安的,倒是不多见。”

因为孕妇是不能去探望产妇的,蕙娘也就没费事客气这个,她和权仲白闲话一会,就催他去睡了,难得比较温存,“耽搁了一天一夜的,你也累着了吧?好歹歇一会再起来吃午饭。”

“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呢,”权某人又生枝节,“昨儿谈到一半就走了,没顾上这一茬。”

说着,就把李掌柜的那一番话复述给蕙娘听,又笑道,“听到没有,人家言下之意,连我配你,都有点高攀了呢。”

他现在心情好,自然爱开玩笑,蕙娘心情却没那么轻盈,她没好气,“这个老李头,这又两边卖好了。明知道我不可能接过掌事大权,还这么说话……肯定是和乔大叔打过招呼的。这么虚情假意地来挑我,有意思吗?”

这也不出权仲白的所料,只要焦清蕙还当着二少夫人,就不可能脱身出去领导宜春票号这条巨兽。她再精明能干,要接过这个担子,也得要付出许多心血与时间,要克服众人对女子的偏见,更需要漫长的过程。

“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他将昨天没说完的话给补全了,“我昨天就想说,以你的魄力来说,后宅争斗,根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实在应该是或者投身宦海,或者一心经商,在江湖中闯荡出一番名号来。在冲粹园、立雪院里呆着,是有点委屈你了。”

这一番话最妙在哪一点?妙在权仲白平时是从不说场面话的,要他甜言蜜语,还不如要了他的命。正是因为句句都发自赤诚,听着才这么动人,蕙娘唇边,不禁浮起小小微笑,她又作起来。“知道委屈就好……知道委屈,你还不待我好点。”

“我待你还不够好啊?”权仲白叫起屈来,他今日终究是高兴的,咬了一口馒头,想了一想,忽然心头一动,“宜春票号的事总算是有了结果,你现在精神也日益见好,成日这么闷着,不觉得无聊吗?”

蕙娘叹了口气,望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权仲白也理解她的为难――现在他越来越了解焦清蕙,也就越来越能揣摩她的思维了。她必定是很无聊的,可一来为胎儿着想,二来也是为了在长辈心中取得更好的评语,事来找她可以,她去找事,那却是决不能的。

“现在大嫂生子,月子里我肯定要时常过去林家照看。”他多少有些恶劣地添了一句,见蕙娘眼色深泽了一点,不禁也是暗自好笑:嫡长孙名分既定,洗脱了不能生育的阴影,长房继位,恐怕是难起波折了。焦清蕙这会她心里还不知有多难受呢,可这难受却决不能露出来,在他跟前,尤其要若无其事――也难为她了。“毛家这件事,我就很难继续留意了……你和达姑娘来往的时候,可以设法留心,催她给毛家送信。亲家的好意,毛家不能不视若无睹,肯定要打发人上门来请的。最好在四月里,能把这件事办下来。”

以他权神医的身份,要给一个病人扶脉,还用为此做作?只怕稍微一发话,多的是人要扑上来请呢。就直接去毛家登门问诊,难道毛家还把人赶出来?他猜着蕙娘是必定要有所疑问的,可没想到蕙娘居然还是不问,只微微一怔,便行若无事地应了下来。“噢,好呀,下回宝姑娘再来,我肯定为你办了。”

一次不问、两次不问,三次不问,都可以解释为焦清蕙明知达贞宝即将出嫁,两人偶然交谈,也都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她不必发话,免得招惹了妒忌嫌疑。可这事情明知是有蹊跷了,她还不问――这可把权神医憋得坏了,他本来也打算去休息一会,可被蕙娘这一闹,上了床都辗转反侧的,倒惹得炕上的蕙娘直发笑。

明知相公在拔步床里休息,她不去别的屋里看书闲坐,非得在里屋呆着,帘子也不拉,阳光明晃晃就照进来了……这还笑呢,明显就是知道他被憋得不行,故意要看他的笑话……这个焦清蕙,真是处处不压人一头,逼得人主动让步,她是决不会消停的。前几个月恨不得长在他胳膊上的那点驯顺依从,全都不知飞哪去了,这人才好一点儿呢,就这么得意洋洋、威风八面的……

权仲白也有心忍一忍,他实在是一见焦清蕙这个样子――泥人也有土性子,就想和她斗一斗,可焦清蕙有的是时间,他没有呀。这会休息起来了,他还得去巫山那里看看,这几天都没有给府外候着的病者们扶脉了,他心里也过意不去,再有往年这个时候,桃花汛起,黄河下游很可能会爆发瘟疫――这皇上终究也是要从离宫回来的,还有皇后的病情,杨宁妃的“病”情,他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焦清蕙说她心里装着事,其实他心里的事,未必比她少……这场小小的局部战役,他终究是要低头的,焦清蕙也就是清楚这一点,才笑得那样开心吧……

她开心,权神医也有点想笑,但在想笑之余,到底还有些被打败了的不开心,他一掀床帐子,威严地道,“过来。”

蕙娘在炕上侧卧着,手抚着肚子,不知在出什么神呢,见他投了降,她一翘嘴,得意之情,根本就无意掩藏。“过来干嘛?”

“你这个人,难道就没点好奇心?”权神医有点发急了。“虽然说关照贞珠的亲戚,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我也没那么空闲吧,次次回来见到宝姑娘,我都要问她一句?我就不信,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这背后的文章!”

“背后的文章?”蕙娘拉长了声音,很明显,这只精神十足的小野猫,正享用着自己的胜利呢,他越发急,她就越是开心高兴,就连声调,都透着那么胸有成竹。“你这么危言耸听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打什么坏主意呢……不就是想查查工部爆炸的事呗,这有什么难猜的,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也就是你这傻子,才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权仲白这回是货真价实地打了个磕巴:宜春票号的事,尚且还能说是焦老太爷布局好,引入王家作为牵制,不动一兵一卒,稳稳就压住了乔家的异心。可这工部爆炸一案,他就有怀疑,也从来都掩藏在心里,并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此事,听清蕙意思,竟是了然于胸已有一段时间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下就失去开玩笑的心情,也顾不得那儿戏般的意气之争了。连一夜未睡的疲惫、迎接侄子降生的喜悦,也都全被摒除了出去,权仲白直起身子,他的语气严肃了起来。“有同别人提起过吗?这件事,最好是连一个字都别提……是我露出了什么破绽?快告诉我,也许我还能遮掩一二。”

蕙娘显然没想到他竟这么认真,她也没有再逗他,而是老老实实地道,“这并不难猜啊……工部爆炸,废了多少年才研究出来的火药方子,整个研究都拖慢了一两年,直到杨家偏房那个大少爷横空出世,这才又发展起来。可偏偏到最后,炸了那么多次,还是炸出原来那张方子。方子没事,为什么会爆炸呢?还炸得那么猛,那就很有可能是人有问题……一屋子俊才,就剩毛家三公子一个人活着出来,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揽事上身,但你想查他,也不稀奇。燕云卫肯定已经把他一家都梳理几次了,估计也没查出毛病来。”

她有条有理地往下推,“虽说宝姑娘为人豪迈而没有心机,似乎和前头姐姐很像,但以你为人,如果动了心,肯定反而会更加回避此女。她几次过来,你回来撞见,不但不走,还要闲话片刻,再问问毛三郎的病情。结合那天你真的找了病案出来,研究了那么一段时间,又打发人去给杨少爷递话的举动来看,这明显是想要上门重新为他诊治,重新找出一点线索――可你不能无故上门,得借达家这个话口过去。这……有什么难推的?”

听起来是不难,可能抽丝剥茧见微知著,仅从权仲白对达贞宝反常的热情,推论得这么细致入微,其中需要的眼力、胸襟、冷静、细密,又那里是一句‘这有什么难的’能概括得了的?权仲白对焦清蕙这个守灶女,实在一直是有几分不以为然的:除了格外野心勃勃之外,似乎也看不出她的出众。

宜春票号一事,算是她小露锋芒,也还不能将功劳全归在焦清蕙头上……这么一席话,终于是把权神医说得哑口无言了:守灶女就是守灶女,焦家两代俊才倾注了无限心血浇灌出来的人物,能简单得了吗?

忽然间,他又有点不想把这件事交待给清蕙了:恐怕以她的聪明,一旦牵扯进来,必定能推测出更多信息。毕竟是怀孕的人,不好让她过分耗费心神吧……

可话赶话说到这里,他不能不给蕙娘一个回答――她的猜测,究竟是猜中了还是没猜中呢?而一旦给出了这个答案,以她多年在焦阁老身边伺候,所接触到的种种信息来看,她未必不能就自己推测出正确答案来……这里头要花费的精神,可就更多啦……

“的确。”权仲白也只能往下走了,他低沉地说,“这件事,是有许多疑点的。我对毛三郎印象很深,他是伤势最重的病患之一,事发当时也在屋里,身上的确是嵌进了一些精铁粒,为了一一取出,我颇费了一番工夫……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伤势,全集中在胸前正面,这些铁粒的数目,也不会太多。”

焦清蕙顿时神色一动,又一次证实了她的灵敏。“火药中夹杂铁粒,也是伤人的妙法。爆炸时嵌入体内,并不稀奇。事发突然,他就算在屋子外围,被波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就算背面受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他当时完全可能转身而出。”

权仲白深吸了一口气,“但背面受伤甚重,却一语不发、毫不解释,甚至还在我跟前掩饰去了这一背的伤口,如果贞宝所言是真……这就非常可疑了。”

他轻轻地按住了焦清蕙的手背。“如果不是男女有别,这件事,我不会交给你。试想若有人从中弄鬼,他们的能耐该有多大,用心该有多狠毒?对他们来说,人命是根本不在话下的。你设法催促安排,让达家把消息送出去就够了……别的事,不要多管――记住,不要流露出着急神态,这件事,别和达夫人谈,贞宝还是个小姑娘,心思单纯,她不会意识到不对的。”

边说,权仲白就边有些后悔,他不禁扣紧了蕙娘的柔荑,再叮嘱了一句,“绝对不要往里深入了,就办好这件事就成……”

焦清蕙眼波流转,眼中神彩荡漾,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反手握住权仲白,曼声道,“知道啦、知道啦,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好。”

不知为什么,她竟是神采奕奕,大少夫人产子的消息所带来的郁闷,似乎已经——

作者有话要说:……累死我了,好多字!

……在初吻后怎么现在才第一次牵手啦,这两个人不走寻常路

大家要多评论!

度过酝酿期,蕙娘渐渐开始发威啦,嘻嘻,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问的,三个孕妇同时怀,有人生男,有人生女……

嘿嘿,慢慢看!

84刺探

进了四月,权仲白果然忙了起来,第一个皇上身体有恙,第二个家里有两个月子里的产妇,总要稍微关照一番,就这么两点,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更别说河北一带果然又有小规模的疫情爆发。虽说蕙娘怀孕已经进入第八个月,但他在家的时间,倒是比前几个月都少了一些。

他不在家,权夫人就经常过来找蕙娘说话――虽说长辈的过来小辈院子里,多少有些不大合乎规矩,但毕竟是出于关心,家里人也没谁会在这件事上讨嫌,两婆媳倒是比从前都走得更近了一点点,权夫人还把自己给预备的产婆给蕙娘介绍了一番,让她自己准备的燕喜嬷嬷,同这八个经验老道城里城外都有名声的接生妇多加熟悉一番,连着季妈妈都一道来磨合。围绕蕙娘生育时可能出现的种种险情,逐一都要作出应对的方案来,此人做什么,此人又做什么,是从这么早就开始分配演练了。

自己家里出人,就不用担心生产时为人暗害,权家也有婆子在屋内,甚至还有太夫人的季妈妈当个眼线,这就能有效地隔绝了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这样异想天开的手段。听权夫人语气,巫山、大少夫人生产时,屋子里充当眼线的,还是她身边得用的管事妈妈,和良国公自己派出,府里几代老人出身的管事婆子。如此多重眼线,是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一点异样的用心。权夫人讲给她听,多少也有点警告蕙娘的意思:可不能看着长房领先了,她就铤而走险,玩弄些注定会被识破的花招……

蕙娘自然也不会做此想法,说到底,她今年才十九岁,生育机会有得是,第一胎是女儿又如何?无非再蹉跎几年,只看大少夫人产子后,国公府的平静反应,便可知道老大夫妇望穿秋水盼来的这个儿子,根本就不是让他们登上世子之位的圣旨,不过是一根让他们留在局中的稻草而已……步步顺当然是好,可一步走得不顺,她也不是不能忍耐蛰伏。这条路不同,还有另外一条,只要能把权仲白牢牢地拢在手心,长辈们终究会为她铺出一条登天道的……

只是两相比较之下,似乎生子上位这条路,还比另一条要更简单一点。权仲白这个老菜帮子,几乎占尽了优势,又哪里是那么好驯服的……自己不被他套上笼嘴,那都好得很了。

如今天气渐渐地入了夏,早晚风凉时候,蕙娘也经常出来散散步,偶然到拥晴院里走走,也撞见达夫人几次――达贞宝倒还和往常一样,经常到立雪院里寻她说话,权仲白在家不在家,对她似乎没有一点影响。

这一日达贞宝过来的时候,蕙娘正准备出去遛弯呢,索性就带她一起在园子里绕,达贞宝因道,“这次过来,没见到世伯母,我伯母在老太太那里呢。”

“婷娘今日行册封礼,”蕙娘漫不经心地说,“虽说只是个美人,但好歹也是喜事,娘就进宫去了。说起来……你这几次过来,怎么都没见到丹瑶?”

“前几日有人上门问八字。”达贞宝笑道,“瑶娘害羞,躲着不肯见人呢。正好她一个亲戚也在京城,就把她接去玩几天。”

这么快就说上亲事了?蕙娘有些诧异:权叔墨的婚事,她当不知道,权夫人也是提都没提。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成――这倪丹瑶那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国公府吧,这就是权家到底还是没看上她了?可论她个人条件来说,能够参加选秀的,性格才学,也都不会太差吧……

她都不知道内情,达贞宝自然更不会知道了。两人在权家后花园内走了一会,蕙娘有些疲惫了,便带着达贞宝在水边花阴处坐下休息,因便笑问达贞宝,“她倒是慢了你一步,一样的年纪,你都说了人家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呀?嫁妆都绣得了没有?郎君可曾相看过?”

达贞宝说起亲事,一直是有一点羞涩的,腮边染上微红,看着也别有风情,她一一地答了,又叹了口气,不待蕙娘问,自己都说。“姐夫心意拳拳,几次见我,都问起三公子。可伯母管束我严格,这实在是送不出人去传话。我这会倒是怕见姐夫,觉得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呢。”

倒也是乖觉,自己一提起这婚事的话口,就预先堵了这么一句……

可蕙娘会答应权仲白这个请求,自然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工部爆炸案。她对于权神医不务正业,闲着无事要客串大理寺提刑官的热情,其实还有几分不以为然,如他所说,倘是有人主使,如此胆大包天的亡命徒,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老菜帮子打着她怀孕了不能费心的名号,自说自话地这就给调查上了,她也不能不帮他一把……唉,到底是夫为妻纲,他这是根本还没成心对付她呢,她就已经要这么为他操心了,要是两人没有这一层夫妻名分,别说她焦清蕙了,手底下随便一个丫鬟打发出去,恐怕权仲白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一拍两响、一举多得四面卖乖的事,也一直是很合蕙娘胃口的。

“唉,你才来没多久,不知道你姐夫的性子。”蕙娘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这个人,行事是处处出奇,他是个自由自在的佳公子,就根本不去考虑我们女儿家的难处。哪里想得到你派人送信有多困难呢?他想不到的……”

说起来,达贞宝这几个月,几乎十天半个月总要过来一次,两人也算是相当熟稔了,她见识广博、豪爽明朗,并不是那等乏味无趣,不值得来往的所谓大家闺秀。蕙娘又要笼络达家的赞许,为自己博得个贤惠的名声……两个人你来我往,还真是好来好去、相当亲热。蕙娘这话就说得很顺理成章,她体贴达贞宝,“我也为你想过,要不,就让你姐夫直接上门去吧――可也不怕你恼,你姐夫毕竟身份放在这里,连皇上有时候都要请他呢,这么忽喇巴上门去,传出去了,他不好做人的。这要是等你出了门呢,你姐夫这个人,行踪不定的,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又南下去广州、苏州一带了?耽误了病情,那就不大好了……”

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显示出她这个小主母的周到细密。达贞宝也是频频点头,她乖巧大方,“嫂子可是为我拿了主意?还快请说吧。”

蕙娘又扫她一眼,这一次,她似笑非笑的,在体贴的语调下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底蕴了。“要不然,就由我这里出两个人,冒称是你们达家的下人,往毛家走一趟送送信?咱们俩对好词了,这点小事,万不会露馅的,就算露馅也没什么――也省得你姐夫每次回来见了你,都要站住脚问一问这事……”

前头还好,最后一句,到底是有些阴阳怪气的,露了情绪……看来,虽然面上不说,但一个未嫁女老和夫君对话,焦清蕙心里也不是不介意的。

达贞宝微微一怔,她飞快地看了蕙娘一眼,又沉思了片刻,这才低声道,“本想着初来乍到,亲戚不多,又承蒙嫂子待我好,我也就不知廉耻靠过来了。指望着嫂子将来能拉我一把……不想,嫂子还是知道了?虽说我没见过,可人都说,我生得和去世的贞珠姐姐很像,唉,是我让嫂子不舒服了。我给嫂子陪个不是吧!”

居然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给蕙娘福身行了一礼。蕙娘忙叫身边丫头扶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多心了。前头贞珠姐姐,连我都没见过呢,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你们生得像……说实话,这还是心疼你姐夫,他啊,比阁老都忙!成天到晚的,事情实在多,能少惦记一件事,就少惦记一件事吧。”

这圆得有点假,但也是必要的场面工夫,达贞宝便转忧为喜,真的将蕙娘的客气话全盘吃进,“那倒是我想多了……因嫂子实在是真心疼我,我、我是真想交您这个朋友……”

两人不免互相又姐姐妹妹地亲热一番,达贞宝对蕙娘的提议,那是欣然受落,直道,“真是好办法,我这里就写一封信,请您到时候送去吧。”

说着,回到立雪院,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交给蕙娘,蕙娘随意递给绿松,绿松就捧着退出了屋子。她又留达贞宝说了几句话,前头已经有人过来呼唤,她便辞去了拥晴院。

今日绿松没随着出去,是石英跟在蕙娘身边,对这个达姑娘,她身边几个大丫头态度也都很一致,绿松好点,不屑放在心里,蕙娘不提她,她不多说什么,孔雀虽还不知道蕙娘的怀疑,但她最藏不住好恶,见到达贞宝,就像是昔日见到五姨娘,达贞宝担心的‘高门大户,孤身上门,下人的脸色不好看’,实非无的放矢,她这不是孤身上门呢,孔雀的脸色就已经不好看了。石英呢,她倒不至于不屑达贞宝,而是遵从蕙娘定下的基调,已经把她当作一个心思缜密的大敌看待了,也因此,她有些纳闷,上来服侍蕙娘用点心时,便问,“您今日试探这么一招……她倒是接得好,瞧着是真为了毛三公子担心,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倒也就大大方方地,把几件事都挑破了放到台面上来。”

蕙娘是何等人物?真要看达贞宝不舒服,多的是办法让她从此以后进不了立雪院的门,至于把这猜忌给露在话里吗?这猜忌,就是下在话里的钩,可钩却并不明显。达贞宝如果真的豪阔而无心机,那也就放过去了,并不会深想。即使她品出了其中的意思,也可以假装无事,不去咬它,以后再厚着脸皮上门来,蕙娘还能把她赶出去?可她不但品出来了,沉吟了、低头了,还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道歉道得这么真心实意,这难免让人有些疑惑:要是真想攀龙附凤,蹬了那个瘸子未婚夫,她似乎不必这么做吧?石英这是给蕙娘面子,没把话说明白,事实上,她估计已经是有些动摇,对蕙娘的判断,信得没那么真了。

“的确是个高手。”蕙娘也是若有所思,“连你都骗过去了……”

“您是说?”石英神色一动。

“真这么敏感,连话里一点不对都听出来了。能品不出我对她的态度吗?”蕙娘略略一皱眉,摸了摸肚子。“小歪种,又踢我……这几个月她上门来,你几乎都在一边,你觉得我态度如何?”

“这……”石英渐渐觉得有些眉目了。“也就是不冷不热地,姑爷在的时候,您对她热情一些,姑爷不在的时候……您老犯头晕……”

“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呢,人呢,心情不好就敏锐一些,心情好就忘情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说,“可状态起伏成她这个样子,前几个月都看不出我的应付,今日忽然连这么一点痕迹都给抓住了,还来一套长篇大论的。我可没见过多少……”

她笑了,“罢了,算她今日忽然灵醒吧,自己说穿长相相似,也算是够坦诚的了。她到底居心为何,过几天就见分晓了。”

石英一时没答话,蕙娘瞥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正在沉思,不禁就笑骂道,“傻姑娘,你也不想想,她要真如此敏感细密,又如此自尊自爱,一听出我有疑她的意思,便挑破了大家说清――那么,日后她还好意思上门吗?起码没出嫁之前,她不好意思再过来了吧,等出嫁后名分已定再来走动,那就没话说了。再说,我这连毛家事都揽到了身上,她还拿什么借口上门呢?”

此时把用意说穿,石英方觉蕙娘安排的周到细密,看似闲闲一句话,只为试探达姑娘,实则不论其清白与否,已经被截断再上门来的借口。并且在姑爷跟前,还能维持贤惠名声……

饶是她已经在自雨堂服侍了这样久,但毕竟从前,蕙娘的厉害是向着外头,而非向着家里人,所知毕竟还是有限。出嫁后韬光隐晦,也未曾玩弄太多手段,石英有很久都没有如此心惊胆战了:在这样的主子手底下做事,哪个下人,不是战战兢兢?休说连一点私心都不敢动,任何事哪怕留了一点力,恐怕都要担心主子能不能看出来呢……

才正这样想,绿松进来了。

“已经赶着给毛家送去了。”她轻声细语,“达姑娘人还没走,也未曾打发人出府,应当是来不及向毛家送消息的。”

“白云――”蕙娘追问了一句。

“白云已经抄过了一份。”绿松呈上了一页信笺。“您瞧着,笔锋还成么?”

白云善于舞文弄墨,书法比蕙娘还好,模仿他人字迹,也是从小练就的一手绝活。蕙娘打开这封信细细审视了一番――达贞宝的原件,她也是看过的――不禁便露出笑容来,“好好收藏,不要丢失了。”

这连番安排,内中玄机,就又不是石英可以参透的了,她不禁询问地望了蕙娘一眼,只是这一次,蕙娘却没了解释的意思。她秀丽无伦的面上又现出了一点笑来,一手撑着下巴,很显然,已经神游太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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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在国公府生产,起码弥月宴要在国公府办,大少夫人在娘家做完了月子,当天就回到权家,弥月宴没请外客,只是权家一家人连着亲眷,也凑了有四五桌,分男女在鸳鸯厅中吃酒听戏,倒也是热闹非凡。连巫山都有份出席――她刚被抬举了姨娘,和大哥儿的养娘站在一处,也是笑容满面,显得十分精神。

不过,权家诸人从太夫人起,明显是更看重大哥儿,瑞云、瑞雨姐妹争着要抱大哥儿,倒看得大少夫人、大少爷唇边都含了笑,蕙娘也想细看看这个小侄儿,但她不方便抱,只好就着瑞云的手看了看――男孩似母,大哥儿现在看来,生得很像母亲,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地,瞧着煞是可爱,是个很惹人疼的小少爷。

“咦。”她眼尖,瞧见大哥儿耳后胎毛里有一红点,便笑道,“这是胎记呀?真是鲜红鲜红的,好醒目。”

没想到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权瑞雨拨开鬓发给她看,“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胎记。连爹都有的!”

虽说地方比较隐蔽,但蕙娘可以肯定权仲白是没有的,她呆了一呆,“你二哥就――”

“大哥也没有。”权瑞云捏着大姐儿的小手,“我们大姐儿也没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