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冬天,权季青从冲粹园回去之后,两人似乎就没见过几面,这几个月来他也没有闲着,就蕙娘了解,现在外院一些事,良国公已经指定让他来管。

毕竟还年轻,这么历练了几个月,权季青的气质看着便有了变化,他显得更温文内敛了,坐在当地笑意隐隐,仿佛那个吹箫情挑蕙娘的小无赖,竟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乱想而已。就是这也许半含了质问的言语,也因为他的温存和关怀,显得柔软圆滑,毫无棱角……

可,哪管什么都能瞒得了人,这眼神也是瞒不了人的,这个小流氓,眼神还是那样亮、那样灼热。蕙娘讨厌见他就是这个道理:他什么都不说,甚至连表现都表现得很隐晦。可眼神中、态度里蕴含着的喜爱和追索,她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虽说倾慕她的人不在少数,可表达得像权季青这样含蓄又大胆的人可不多,和那个不解风情,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我喜欢的,可不止是那种人’的老菜帮子比,这样的热情,要说没触动到蕙娘,那是挺难。可偏偏也就是因为此事极其危险,一旦闹出来,对她的损害之大,那是不用说的。现在见到权季青,蕙娘心里就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拔河,其中一个,是恨不得冲他同情地笑一笑:罗敷有夫,这痴心妄想,她是不会给予回应的,可也不妨碍她觉得权季青挺有眼光。可另一个,却恨不得能板起脸来,将权季青打发到天涯海角去,不使他乱了自己的大事才好。

这回见面,也还是一样,蕙娘恨不得叹一口气,拿个面具罩住自己的脸,免得被他看得穿了,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道,“是啊,这件事闹成这样,真是可恨。也不知道是哪个妈妈嘴不严实,竟把话给传了出去。”

这四个人,云妈妈无儿无女,也没什么亲戚,当时是买进来的人口,主要关系在外院她相公那边,惠安媳妇是权夫人自己的心腹——都是积年老人,闲来无事,不会随意说嘴的。这么做,肯定是有意兴风作浪,而在康妈妈和常妈妈,似乎常妈妈因为出身的关系,天然就多了几分可疑。权季青话中有话,“据说娘问起这事的时候,常妈妈委屈得直磕头呢,她也知道自己嫌疑大……”

问梅院的下人,被权夫人管得很严,有些话是传不到蕙娘耳朵里的,可对权季青来说那又不一样了。见她似笑非笑,权季青也是微微一笑,他忽然就不往下说了,而是一本正经地摊开单子,“嫂子您要的这现银数目可不小——若是这一整笔,其实倒可以直接和娘商议了。当时都以为您是细碎支使银子,才让您直接和我说话呢。”

这摆明了就是留个话钩子等蕙娘来问,蕙娘心底,不禁隐隐有些兴奋:她的确天性是喜欢斗争,现在有个人要这么和她斗,即使不可能上钩,热血亦不禁被激发一点。

“但凡做事,总要先有个章程预算,心里才有底气。”她就是不接这个话钩子,若无其事地和权季青说。“事实上这么多首饰,一家是承担不下来的,到时候分批订货结银子,还是得找你来要。这只是先和你定个章程而已,你瞧着可以,那么我这里自然给你开个单子,到时候来支领现银,前后错不了几天的。”

她不急,权季青自然也不急,他真的细细地就看起了单子来,一边看,一边就笑道。“瑞雨这丫头,孩子气不脱,好些东西,是她点名要置办的吧?”

蕙娘并不借口和他闲聊,只是微笑不语,权季青从单子上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又轻轻一笑,揭过了一页,“嫂子好定力,这事儿,闹得娘也有几分不高兴呢。”

自从蕙娘入府,权夫人对她是大力提携,几乎可以说是她的最大靠山。她要动怒,对蕙娘的确是有影响的,蕙娘还是笑,还是不说话。正好孔雀进来,她便和孔雀说些家常琐事,隐约只觉得权季青看了她几眼,眼神灼热,令她双颊刺痒,可蕙娘瞥过去时,又没能抓个正着。

这样暧昧情挑,在烦扰之余,的确是有一种别样的刺激。大抵在明确知道自己为人垂涎注意时,只要此人不是过分低劣丑陋,这女人心里总是有点窃喜,蕙娘虽然出类拔萃,可一点根性也无法改,可就越是如此,她心底理智冷静那一部分便越是警醒。权季青看单子这短短一刻钟,她几乎是数着沙漏过的。

“安排得妥当!”好在他也没有故意做作、拖延时间,用正常的速度审过了单子,甚至还看出了蕙娘的用心之处。“要是一般管事来办,这多东西,怕不要四五万两才能办下来?嫂子这是一下就给削了三成……是预备动用您的面子来办了?”

“这点小事,也无须动用什么关系、人脉吧。”他在正事上的确是敏锐的,蕙娘笑了笑,“府里开四五万两,里面总有些好处在的。以后也就罢了,头回办事,我总是要拿出一点表现来的。”

“这……”权季青眉头一蹙,倒是很为蕙娘考虑,“新官上任,火烧得太旺,也会激起底下人的反弹啊……”

这又是一个话题了,蕙娘依然不回答,只是静静望着权季青,等他自己告辞。两人默然相对,气氛很是怪异紧张,过了一会,权季青摒不住了,他那温良面具,终于碎去了,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嫂子,我这长篇大论都在喉咙眼了,您倒是往下问一句,也让我卖你一个人情呗?”

权夫人对此事的真实反映究竟为何,说蕙娘不好奇,那是假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说面上还笑着,可语气已经冷了下来。“我知道四弟想说来着,可我一直没问是为了什么,四弟你这么聪明,不至于猜不出来吧?”

两个人的眼神撞在了一处,一个冷得怕人,一个热得怕人,蕙娘的下巴抬得挺高,虽未作色,可气势是出来了。她是理直气壮:觊觎有夫之妇,那是伤人伦的大罪。权季青不能将情绪深埋心底,反而外放,就算没有包含更深的心思,这一个轻浮无行的大罪,也是躲不过去的,在这一刻,蕙娘毕竟是在道德上占了上风。

权季青唇边逸出一缕从容微笑,双眼粘着蕙娘,他浑身气质似乎为之一变,似一块灼热的冰,在绝对的热情中透出了绝对的冷静。——他忽然变得非常抢眼、非常俊美,也非常的大胆,“二嫂,你我年岁相当……实则有些事只差在毫厘之间,我这么说,二嫂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我可想不出来。”蕙娘嗤之以鼻,她一扫室内,见只有孔雀、绿松在一边陪侍,便也把话说得大胆了一点,“再说,那是没影子的事,你哥哥何等身份地位,才能说我为妻。换作你们家别人……”

这浓浓的不屑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可权季青却仿佛未闻,这头年轻的、精力旺盛性格而又古怪的小野兽,正肆意地展露着他的危险,甚至连一掀唇都像是要咆哮,“天下间的道理很多,可不论这些花言巧语有多动人,大道却只有一种:弱肉强食,最强大的人,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望着蕙娘深深一笑,言下之意,已经极为清楚:不论能否做到,起码他权季青,是很有野心要站在良国公府的最高点,来夺取他想要的女人。

从他这笃定的气势来看,恐怕蕙娘愿意不愿意,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个权仲白,处境居然也没有比她好多少。这有个异母兄弟,心心念念地要把他给害死呢——夺□子,已经不是把权仲白赶回东北老家就能办到的事了,不把老菜帮子那个‘武大郎’给药死,西门庆能强抢民女吗?

“你的话很有道理。”蕙娘这会倒没那么严肃了,她甚至还微微一笑,只有眼神多少泄露了真实情绪。“最强大的人,总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甚至还冲权季青眨了眨眼,带了些戏谑,“猜猜看,我想要的东西里,包括你想要的东西吗?”

权季青眼底亦闪过一丝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朗笑出声。

“说笑、说笑。”这个俊朗青年又回到了他的面具里。“嫂子说得对,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是我不好,心里思绪太浓,竟形诸于外,倒是打扰到嫂子了。”

他站起身来,从容地道,“常妈妈向母亲自辩时,已经点出,当时您和几个管事媳妇说话时,其实是自己说漏了嘴,带出了一句‘老人家知道了,该不高兴’。当时在场的,也还有您的几个心腹丫头。”

他扫了绿松和孔雀一眼,两个丫鬟都不禁微微瑟缩,权季青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的,竟冲她们二人露齿微笑,这才又往下说。“因此嘴上把不牢往外传话的人,也可能就出在嫂子身边……这消息,算是我送给嫂子的吧。”

说着,便将单子一袖,欣然道,“我这就告退,二嫂如有什么吩咐,就只管派人过我屋子传个话。在这件事上,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蕙娘坐着没动,想了想,才淡淡地道,“那四弟慢走……外头风大,仔细别闪了舌头。”

这点讥刺,权季青哪里会放在心上?当下只是哈哈一笑,便徐徐出了屋子,从背影来看,还是那样翩翩俗世佳公子。

#

绿松和孔雀自然都吓得不轻——虽说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不算太大,可绿松还是屋里屋外地绕了一圈,这才回来和蕙娘说,“应该是没人能听见,这会大家都忙,歪哥在那边哭,热闹着呢……”

蕙娘点了点头,却丝毫不提权仲白,只是吩咐绿松,“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必要说谎。看来,常妈妈背后,不是拥晴院,就是卧云院了。”

绿松眼底闪过几许讶异,可还是顺着蕙娘的话往下说,“是啊,您露出这个破绽,她们自然也就抓住了。这是料中事,没什么好吃惊的……可现在,您打算如何收尾呢?”

“一点谣言而已,有什么好收尾的。”蕙娘并不在意,“你这是被吓傻了吧,不管哪个妈妈把话走漏出去,这个人肯定靠向祖母、长房,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件事,要瞒着拥晴院去做,如何反用拥晴院的人?婆婆怎么问我?我不问她都好得很了!”

绿松和孔雀的眉头都拧了起来,绿松若有所悟,“您这是投石问路……”

“不错。”蕙娘点了点头,“我早就有所怀疑——虽说娘和祖母之间,似乎有所分歧,可这分歧,是意见上的分歧,却不是立场上的分歧。这件事,祖母根本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要故作低调,不过是要试试我的能力而已。”

她不免流露出少许讥诮,“这是她们特地出的一道考题呢……嘿嘿,不愧是百年国公府,行事真是处处离奇古怪。我们这样的人家,婆媳能如此和睦,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那,常妈妈会漏出话来,是否也是一重考验呢?绿松只稍微一想,便不多琢磨了,她还是一心烦恼权季青。“四公子那事,您、您知道多久了,怎么什么都不和我提——这可是您的心腹大患,听他意思……”

“听他意思,那是冲着国公爷的位置去的。”蕙娘打断了绿松。“甚至对我还有非分之想。是,这我们都听得出来,可你有凭据没有?总不能凭着我们三个人的瞎话,就冲姑爷和娘他们告状吧,我看连娘都毫不知情,不然,她根本犯不着说我过门。”

见绿松还要再说,她摇了摇头,“这件事,目前毫无办法,想必在他羽翼未丰之前,也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想不出破解之策,就可以先不去想。”

两个丫头都没话说了,可又不想走,葳蕤了那么一会儿,孔雀忽然冲口而出,幽幽地道,“唉,要是姑爷有这性子,您还犯什么愁……”

这显然是一时不察,把心底话给叹息出来了。话说到一半,孔雀就吓得捂住口挨向绿松身边,蕙娘白了她一眼,想要说话,却也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啊……”她喃喃说,“都是一个爹生的,这么大的心思,怎么就不能分给相公一点呢……”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基情这个小野心家……真是的,早生几年多好,肯定就毫无障碍地继位了,和你二哥真是黄金拍档。

~二更来了,昨天晚了一小时真不好意思!我去吃水果,现在的脐橙正是甜!

95缘分

虽说起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波折,但一两个月内,常妈妈、云妈妈陆陆续续,也将这张新单子上的物事都置办完全,康妈妈走账往权季青那里支领银子,惠安媳妇时不时来立雪院坐坐,和蕙娘说说话,这四个人各司其职,事情倒是办得有条不紊,蕙娘并不用多做操心。得了闲不是去两个婆婆跟前请安,往雨娘处和她说说话,就是在自己院子里带歪哥:最近随着小牛美人胎重,宫中是非又多了起来,婷娘才刚入宫没有多久,脚跟都还没站稳,还不到入宫请安的时候。

也许真是因为吃了她十天奶,不管栓哥、柱姐怎么闹小毛病,歪哥都丝毫没有磕绊,进了深秋也没犯咳嗽闹感冒。三个月的孩子,胖胖大大的,除了吃就是睡,很快连乳母都抱不住了:一抱就是一两个时辰,这么十多斤重的大胖宝贝,谁也受不了。终究还是给他放到了童车里——就是这样,歪哥也就是哭了两天,便也惯了,自己醒来的时候,只是饶有兴趣地啃着小手,大人逗他,他有时候理会,大多数时候,还是毫不在乎,只顾着自己玩自己的。

蕙娘对这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心思是有点复杂的:因为不用她来带,每日里抱着玩一会,确实觉得他白嫩嫩的挺可爱,但要说真有那种护犊的心,似乎又没到这个地步。倒是权仲白,年纪毕竟是大了点,对她不冷不热的,两个人话算不上太多,可对儿子却粘得慌,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给儿子换过几次尿布,闲来无事抱着亲亲嗅嗅的,在父母之间,歪哥倒是更喜欢他来抱着。有时候蕙娘抱他,他还要哭呢。

蕙娘一赌气,越性同权仲白发狠,“好,好。我们家看来是要严母慈父了,这会他还小呢,等他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正说着,歪哥头一歪,又在她怀里嚎起来。这当娘的一听此声,心里就是一揪——也有几分烦躁,“怎么了,忽然又哭!”

“是要到吃奶的时辰了。”权仲白倒是比她更精通这个,果然,稍微一点孩子的脸颊,这个精精神神的小歪种,顿时便张嘴吮舌,做出种种憨态来,总之就是要吃。

蕙娘笑骂了一声,“这个小歪种,要吃这一点,最像爹了。”

“哦。”权仲白现在和她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从前可能还要顾及君子风度,和她唱反调时还要犹豫犹豫,现在是张口就来堵蕙娘。“一旦不对胃口,连一口都吃不下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那不是贪吃,是会吃。”蕙娘是很喜欢和人抬杠的,“哪里和你儿子似的,将近十个乳母的奶,他谁都吃,一点也不挑食。”

“他要是挑食认奶,认着你的奶不肯放,”权仲白随口道,“你现在还能脱身出来办事?怕不是就只能专心在立雪院带他了。还嫌他歪种,他这分明就是疼你。”

蕙娘无话可说了,见权仲白起身要往外走,便道,“去哪里?回来吃饭吗?”

“今儿不回来了,”权仲白说,“在子梁家吃饭,吃完饭回来。”

自从她怀孕以来,权仲白能回来都回来吃饭的,唯独去这个子梁少爷府上就有几次:子梁是他的字,此人名为杨善榆,乃是陕甘巡抚杨氏长子,也是名门子弟,却不从科举出身,一意钻研各色奇技淫巧。在火药上是立过大功的,因此得封了一个六品散官,这几年来声音不多,似乎在钻研新的火药配方。蕙娘也有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听权仲白今晚又要去,不禁便道,“那样多达官贵人,求你去和他们交接都求不来呢,你倒好,得了闲就在家里消磨时间,丝毫不出去交际,唯独和他关系那样密切。”

“知心朋友,未必要时常往来。”权仲白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隔着屏风和蕙娘说,“不过我的朋友的确也不多,在京城的就更少了……嘿嘿,人生在世,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样容易寻到呢?”

实际在这一点上,蕙娘更没有资格说他,她自己的朋友还要比权仲白更少一点,尤其权仲白可能还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荡子结为知交,可她这样的人,谁要同她志同道合,利益却有冲突时——就好比权季青——双方还谈什么结为知交?恐怕连最基本的善意都不会有……

想到权季青,她不禁有几分烦躁:这头小狐狸,明知道自己打的杀兄夺嫂的盘算,简直是有逆人伦,平时表现得极为淡然从容,丝毫没有破绽。自己刻意回避了一两个月,权季青也根本不过来主动接触。只是每每在拥晴院碰面时,此人眼神,总是大有文章在。权仲白就在边上呢,那一眼之间的热度,却好似要烧穿她的浏海,在额心烧出两个洞来似的。

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是,焦清蕙的性子其实不难揣摩,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强,尤其是她也不例外。如果权季青连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说出口,那么她虽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却未必会看得起他。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诸于口,便正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这都成亲一年多,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居然就在自己家门内,被小叔子这样追求。蕙娘真是想到就烦——越烦,也就越对权仲白有点失望——这人,总是经不起比较的……

可她要这么往下去想,那就等于是中了权季青的计了。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好被权仲白看见,他从屏风后出来,一边还系着纽绊,“怎么,有心事?”

“家里的事。”蕙娘不由分说,就先白了权仲白一眼,“都赖你,耽搁了我半年……”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可权神医的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他本来漫不经心,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着她:说来不错,当时约定半年之内,她不能对长房出招。可没有多久,清蕙就怀有身孕,这半年的时限过去之后,她已经又是闹胎儿横位,又是闹血旺头晕的,他跟着闹腾,倒把这事给忘了个精光……

“对了,”权仲白便道,“说来这事,你也是挺好奇的。我找子梁,就是为了谈毛三郎的事,你要一同去吗?倒是可以顺带着也让你和子梁太太见上一面。”蕙娘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道,“闲来无事,怎能随意出门?”

见权仲白瞥了她一眼,大有笑她胆小,辜负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她便为自己辩驳,“从前在家时,出门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大嫂,除了回娘家之外,一年何曾出过门的?你这是又要扯我后腿嘛……”

“大嫂是大嫂,你是你。”权仲白说着就唤人,“给你们少夫人备辆马车,再往娘那里送句话,今晚我带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请安了。”

绿松迟疑着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可这丫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应了,“哎,这就去办。”

说着,也不去看蕙娘脸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蕙娘气得猛捶权仲白的肩膀,“好么,我的丫鬟,不听我的话,反倒听你的摆布——”

权仲白哈哈朗笑,将她搂在怀里,往炕上就摁了下去,顶着她的鼻尖道,“错啦,你站的是权家地,吃的是权家饭,这是立雪院的丫头,我们的丫头,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丫鬟。”

的确,随着名分变化,丫头们名义上的主人的确变成了权仲白,可他从前和这群小妮子,根本是形同陌路,几乎毫无交流。像如今这样大剌剌地指使着来去办事的,也是近日才养出来的习惯。可这种意志冲突的情况下,绿松居然选了权仲白,这着实令蕙娘有几分郁闷,虽说权仲白带了药香的体息,和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有几分心猿意马,可二少夫人还是很矜持,她哼了一声,闭着眼侧过头,“我不去,你就会诚心给我添乱。”

“你也有□个月没有出门了吧?”权某人一点都不气馁,“我这哪是给你添乱啊,我是心疼你被关着那。想当年……呃,你身为守灶女,肯定要时常出门巡视生意。”

一听就知道,他对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无了解,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一边说,还一边观察蕙娘的反应,蕙娘便绷住脸,不给权仲白看出端倪。权仲白又续道,“自从过门,一年多了,都没怎么出过门,出去走走又怎么了?大嫂要是早就有了栓哥,也不会这么安分的。”

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最后一句打动了蕙娘。想一想她闷在立雪院里有九个多月了,每天一抬头,都是这熟悉的天地房屋,为权仲白一说,她也的确有些蠢蠢欲动,思来想去了一番,虽不说话,可权仲白唤丫头们来给她打扮的时候,蕙娘就咕嘟着嘴,没有做声了。

#

往常去阁老府那几次,路都是走熟了的,无甚可说。今日去杨善榆的住处,走的就是朝阳门外的大街了,因天色未晚,街上人口还多,权仲白还想给蕙娘指点一番街景呢,可没想到蕙娘比他还熟,“这是老王家卖金钱肉的,那是这会才出的坛子,卖豌豆黄绿豆黄的,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个杂耍摊子,卖大力丸的。再朝东走走——那是春华楼了……看什么看,你不说了吗,我是守灶女,平时肯定要经常出来行走,我在东城那一块的名号,还颇响亮呢。”

“真的?”权仲白不免有几分笑意,“相府千金焦清蕙……嗯,这名号是挺响亮的,在道上肯定能镇住不老少人了。”

他便学市井中人的腔调问蕙娘,“是哪条道上的小尖斗?嗯?盘正条顺,招子又亮,原是相爷府的千金——哎哟!”

蕙娘捣了他的软肋一下,“我不同你说了……你自个儿回去打听打听,东城一带,谁敢动齐佩兰的铺子,你就晓得了。那时候我一个人打理几间铺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地痞流氓没有不来勒索的,见我年纪小是个不懂事的小东家,除了账房是雄黄来当之外,余下掌柜伙计们欺我年纪小,借机生事的有的是……”

见权仲白听住了,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已经嫁为人妇,好汉不提当年勇,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哎,算啦算啦。”她说,“也就是小打小闹,和你的丰功伟业比,没什么可提的。”

也的确,权仲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远赴漠北去给先帝寻药了。焦清蕙开几间铺子而已,就算是做得再有声有色,这和他的功绩似乎也不能比。可权神医竟像是没听到她的说话,他依然还在出神,过了一会,才低声道,“齐佩兰……我先也听祖父喊过你佩兰,这是你的化名?”

“出外行走,没有用本名的道理。”这没什么好瞒着人的,从前不说,那是权仲白不问而已,蕙娘道,“你也知道,我爹单名奇字,起个谐音,便是齐佩兰了。家下人在外人跟前,有时候也称我佩兰公子,免得带出闺名,终究不雅。”

“唔。”权仲白面色深沉了几分,竟不再说话,双目神光闪烁,偶然瞥蕙娘一眼:一望即知,他是已经陷入了沉思。

毕竟要接受家里商业,焦四爷去世前一两年,蕙娘以齐佩兰的名字,在京城商界,是闯出过一点名号的。虽然限于年纪、精力,无法做得更大,但东城一片她的几间铺子,现在还经营得不错。蕙娘原以为权仲白从前听说过她,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她静待了片刻,有些按捺不住了,便冲权神医挑起一边眉毛,做询问状。

“没什么。”权神医漫不经心的,“纫秋兰以为佩,你这个名字,起得很雅啊。”

这个典故,出自《离骚》,一般人是想不到的,多半都直接想到‘蕙者,又名佩兰’去了,权仲白竟能一语说中,蕙娘也有些吃惊,她扫了权仲白一眼,待要说话,却又觉得气氛还是有几分古怪:权仲白一手抚着下颚缓缓搓摩,很明显能看得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

虽说已经先行使人来打过招呼了,可两人都到杨家下了车了,主人杨善榆居然还没有回来,主母蒋氏很抱歉,不断向蕙娘解释,“相公就是这样,这边答应得好好的,那边有些什么新动静,心思就又立刻被吸进去了……”

这是个很美貌的少妇,只是形容有几分清瘦憔悴,气色干巴巴的,少了——少了蕙娘在自己、大少夫人,甚至是大少爷那些通房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润泽之意,说得通俗一点,那就是正当龄、已破.身的妇人,云.雨却并不多,好似四太太、三姨娘等常年居丧的人家,面容硬是就带了有几分黯黄。她谈吐柔和,对权仲白也相当礼貌,只是礼貌中透了熟稔,这解释也是冲着蕙娘而非权仲白,可见杨子梁的老毛病,他已经是一清二楚。

果然,权仲白丝毫不以为意,他欣然起身,“我今日过来,一来带内子认认门,二来,也是带她见识一番子梁那些巧夺天工的器物,弟妹你忙你的,我带她到前院看看。”

主人不在还能直入书房,已经是很熟的朋友才有的待遇了,蒋氏果然亦没有任何意见,只含笑让权仲白,“务必要留下吃了饭再走,我这里再派人去催催他!”

说着,两位少妇相视一笑,权仲白就带着蕙娘直趋男主人平时起居的前院——这个院子,居然比后院还要更大,看来是两叠院子打通了盖起一个大堂屋,里头有无数钢铁器物,透过窗户看去,仿佛一个大仓库,权仲白领着蕙娘进了偏厅,这里也有许多条案,摆了各色物件,其中大部分蕙娘根本就不认得,甚至难以名状,有毫无外力,兀自摆动不休,连幅度都不曾变化的的小铁摇轮,还有被拼接在一起,投射出无穷倒影的几个玻璃镜大筒等等。如非主人不在,只怕她都要上手去摸了:身家到焦清蕙这个地步,物件材料贵贱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所求着,无非独一无二、举世无双而已。这个小仓库,的确是比什么美景,都能引起她的兴趣。

可权仲白却没在此处驻足,他带着她直进了最里头一处空地,一边还道,“小心些,这里是有火药的!”

唬得蕙娘凑到他身边了,他才拿起一个极大的金刚罩,一截木头并一个小小的炮仗状物事,将木头摆在炮仗之前,点了引线,便将罩子一罩,转头望了蕙娘一眼,似乎大有挑战她的胆量,试探她是否害怕的意思。

蕙娘就是在谁跟前服软,都不会在权仲白面前认怂的,她虽也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大感新鲜,手一背头一抬,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权仲白见了,不禁就是一笑,此时只听得罩内一声闷响——那炮竹已是炸开了。

他便揭开罩子,拾起木桩来给蕙娘看:只见木桩背后溅满了细细碎碎的红色颜料,连着罩子内部,也多出了一些细小红点,想是炮竹里炸出来的,可木桩另一面却完好无损,依然还是原色。

“当时工部那场爆炸,我是最先赶到帮助救人的大夫。”权仲白说,“毛三郎被救出时,我就在现场,他胸前被炸得焦糊一片,神智还算清楚,我问他伤在哪里,他说是胸口有铁珠嵌入……这倒也是看得出来的。当时靠在柱子边上,乘皮肉还没凝固,我立刻就为他拔除了许多小铁片,又因为还有旁人情况更危急,留了一瓶金创药让人给他敷上止血,我自己就走开了。当时兵荒马乱的,再回头他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之后也没有找我,不过当时我想,我这里毕竟忙,他要没有什么后患,也就不会过来了……”

他冲蕙娘点了点头,低声道,“看来你也明白啦,这个毛三郎,肯定是有问题。我猜他这一次报的去世,也是假死,工部这件事,初看非常荒唐:有谁会在此事中获得好处呢?可仔细一想,其实依然是有,只是你未必——”

正说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铃声,一位眉清目秀气质儒雅的青年手持一串铜铃,一边摇一边进了屋子,冲权仲白笑道,“子殷兄,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就扫了蕙娘一眼,一望之下,顿时是瞠目结舌,话未出口,便断在了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唔,今天迟了一点,不得不说,老菜帮子记性一直都是很好的,而且心里很能装得住事,这一点,不比小矫情差啊哈哈哈。

今晚单更!明晚有长评55+的双更!OTL,我到刚才才发现原来长评昨晚何时竟有多了一条,今晚写,来不及了,明晚吧,摸摸!

96说破

以蕙娘姿容,初次得见她的青年男子,惊艳者自然不少。只是能进到老太爷、焦四爷身边的子弟,亦无一不是百里挑一之辈,即使有波动,也都能掩藏去七八分,只有这个杨善榆,一眼之下竟为她容光所慑,还竟表现得这么明显,倒让蕙娘得意之余,又有几分尴尬。她笑着望了权仲白一眼,尚未说话时,杨善榆已经回过神来,收拾了面上毫无掩饰的惊艳,夸奖她,“嫂子生得真美!”

权季青也说过几乎一色一样的话,只是他温良的面具戴得再好,也及不上杨善榆此时神态中的一抹天真,蕙娘依稀记得,他是大器晚成,少时曾被认作个傻子——如今虽说也算是功成名就、事业有成,但眼底依然留存一份好奇与天真,使得他说出什么话来,似乎都不至于让人生气,反而令人对他的坦率大起好感。

“子梁叔客气了。”她自也就不在意他的失礼了,随意抿唇一笑,就算是揭过了这章。倒是权仲白笑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遮掩?”

听他语气,甚至比有时候和权叔墨、权季青说话还随意,杨善榆把铜铃搁在桌上,自己笑道,“哪里,我已经挺会遮掩的了。上回在皇上身边,我忍着没夸新入宫的白贵人生得好看呢。”

蕙娘唇角一抽,有点无语了。权仲白哈哈大笑,“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我听人说了,当时你虽什么话也没说,可神色却没掩盖,白贵人尴尬得不得了,还好皇上没和你计较。”

“这种事,皇上哪里会和我计较。”杨善榆看了蕙娘一眼,多少也有些解释的意思,“见了美人嘛,总是会赞叹一番的,我这个人心里藏不住事,一根筋,嫂子别往心里去。”

说着,一扭脸,似乎真就把这事给放下了,又若无其事地同权仲白道,“子殷兄你来得正好!上回所说,广州那边新出现的一种洋枪,我已经拆过看了,这才刚仿制了一把,可似乎不得其法,还有据说新出了一种洋炮也是极威猛的,要运来也不知多久。现在南边形势吃紧,我已经说动皇上,让我南下去实地勘探一番。你想不想和我同去?”

他喜欢抛妻弃子去战火连绵的南海掺和,蕙娘管不着,可权仲白要想如此浪荡行事,她可受不了,虽然碍着杨善榆就在一边,她不便大发雌威,可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早已经似笑非笑地盯住了权仲白不放,就等他的表现了。

权仲白在杨善榆跟前,也显得很放松,不似从前在外人跟前,总是划出一条身份上的界限。他看了看蕙娘,再看看善榆,不禁露齿一笑,轻松地道,“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子梁,太太猛于虎啊。”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蕙娘银牙暗咬,白了相公一眼。倒是杨善榆连声道,“是我没想到,唉,我真是光顾着高兴了,今日处处都很失措!”

说着,他竟不禁握住权仲白的小臂,也不顾蕙娘还在一边,就低吼起来,“我能下广州,能上海船啦!子殷兄,我终于能出海瞧瞧了!”

他如此兴奋,权仲白同蕙娘两人自然也免不得凑趣,权仲白给蕙娘使了一个眼色,蕙娘便自行出了仓库,返回去找蒋氏说话。正好蒋氏正站在院子里,隔远看厨娘做菜,见到蕙娘来,两人彼此一笑,蒋氏便吩咐丫头,“让她别放那么些盐,今儿已经放得多了,再多做一味清淡些的汤,只放小指甲盖还少些的盐就够了。”

说着,便请蕙娘进去说话,一边叹道,“这年头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厨艺好,脾气就越大。只顾着和我顶嘴,说盐太少了不好吃,可她哪里知道,少爷最不能吃就是这咸东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随意一张望,便瞧出杨家处境:钱是有,夫妻两个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陈旧了,只怕还是从老家带来的服装,蒋氏大美人的底子,被这半旧衣裳、憔悴脸色,倒衬出了三分的幽怨。想来尽管杨善榆也算是风光无限了,可她这个少奶奶,却未必过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这是因为少爷的病——”

“前回神医给把了脉,说是用心过度,血瘀又有浓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针灸,而且连盐、辛都不能多吃,”蒋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换出笑脸来恭维蕙娘,“当日嫂子出嫁时,我也有份过来喝酒,真是好身段,只听说你美,今日一见,确实是真美——也真有福气!”

这话真饱含了辛酸与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蒋氏也挺能交际,两人说了些话,蕙娘才知道权仲白和杨善榆实在是早有前缘,杨善榆曾经跟在他身边游历过一两年,以便随时针灸治病,甚至还和他一道去过西域极西之处。也就是因为他的妙手,杨善榆才能摆脱结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还从权仲白这里学会了一些医术皮毛,两人亦师亦友,据蒋氏说,“虽然人人都说权神医架子大,不好请,但就我们看来,竟是个极和气的人,半点都不摆谱的。”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摆谱了呗,这杨善榆要是个女儿家,恐怕权仲白又要闹着娶她了。蕙娘有些说不出的酸意:权仲白在她跟前,可从来都不会这么放松随意。她固然喜欢和他无伤大雅地争斗几场,再轻而易举地获取胜利,可休战时分,总也是希望权仲白能随兴一点儿,别老怕被她套话、挖坑……

既然是密友,权仲白、杨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气,这一顿饭吃得还是挺随兴的,杨善榆说了好些自己在钻研的奇物给蕙娘听。“这还是我族妹南边传回来一本书上写的,连我刚开始都不信,这水烧开了,能有这么大的力道,甚而连车都能带得动?可这一试验之下,你可别说,还真能成!”

蒋氏见他说得高兴,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便给他搛了一筷子菜,“慢点说,菜凉了……”

杨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继续往下说,“按那书上画的图,我还真给打出了两个铁缸子,做了个能带着开动的小车头,可惜用煤很费,不过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开出去。”

权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却听住了,她早已经想到了这物事可能发挥出的种种作用,一时不禁便道,“怎么不继续往下钻研呢?这可比火药挣钱多了……”

一听到挣钱两字,蒋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来,这位少妇性子柔弱,素来是不能如何节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几眼,善榆都没接到翎子,自顾自地就要给蕙娘画图,“还是不成,连族妹都说,觉得这个能挣大钱。可技术上克服不了,按它那么造,太粗陋了。”

他有点黯然,“皇上这里,火药方子又要改进,离不得人。”

他频繁提到族妹,已经激起了蕙娘的好奇心,便不禁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现在被她调.教得日趋精明,这个翎子,他接着了,“子梁族妹你应该也知道的,就是许家的世子夫人,现在广州住着。她对西洋来的任何书本匠人都有极大兴趣,还拉着桂家少奶奶学什么英吉利语、拉丁文,什么世界海图地理,这几年来,往京城寄了很多书,有些书经她寻人翻译,甚至能呈贡御览,皇上都看得很有兴趣。连我都受惠,好几本泰西一带的解剖学论著,对我有很大启发。”

杨善榆也是频频点头,“虽未见过一面,但实在感谢她,几乎同感谢子殷兄一样多。她送我几本几何学、代数学,真是生平未闻,连老师们都如获至宝。”

“心里也惦记着亲戚呢,回回捎书,都不忘了捎带些广州特产,但是新鲜花色西洋布就得了好些。”蒋氏难得能插得进话,“我们没什么好回送的,提起来都臊得慌。”

听杨善榆的意思,简直对这个许少夫人有几分崇敬了,就连权仲白那个老菜帮子,也是罕见地又露出了欣赏之色……蕙娘不大高兴,“西洋来的书本,我也有呀,祖父对这些学识也很重视的。代数方程式,我也会解,只是这东西终究无法学以致用,不过是玩物而已,便没深入——”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杨善榆这时候压根就没把蕙娘当个女人来待了,筷头一指蕙娘,大模大样地便道,“这要是玩物,天下间就没什么正经东西了。凡是我那屋里造出来的物事,就没有不用上代数几何的。日后倘若那蒸汽——蒸汽机能造出来,怕也都要归功于那几本书呢。”

他忽然又有几分黯然,“所以我一直想去泰西……只从这几本书来看,大秦真是被落下太多了。没个人去取回真经,那怎么行?七堂妹说,落后就要挨打,这话好有道理,再这么落后下去,只怕欺负上门的,就不止这一支南洋海盗了。”

蕙娘有些不自然:说老实话,她可很少站在这样高度上去考虑问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可权仲白这会就操着宰相的心呢,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和他唱反调,只得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想,那你可就不该去泰西啦,还是老实在京城研究你的火药吧。这回交战,要不是有你的新炮弹,只怕南边还要再更吃亏。”

这么快快活活地清谈了半日,连饭都没好生吃,要不是权仲白主动开口,这话题可就拉不回来了。“子梁,这次过来,是想再参详参详几年前那件事的。”

一谈起正事,蒋氏立刻就起身回避,杨善榆微微一怔,扫了蕙娘一眼,一时没有说话。权仲白便道,“就是要你解释给她听……你嫂子出身特别,这件事也许能借用她的力量。”

“特别?”杨善榆还反问了一句,“这怎么特别——”对于京城流传已久的那种种故事,他居然连一个都不曾知道。

权仲白只好略作解释,杨善榆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个中关窍。他给蕙娘解释,“你刚才也看见了,实际上火药爆炸,只在瞬间,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期间转过身子,为铁珠嵌满全身。这个道理,我们懂得,可燕云卫的人却未必懂得,只怕调查时候也就掠过了这一点,半点没有怀疑到他头上,毕竟胸前受伤,很可能致命,他要害人,大可以采取别的手段,也不至于这么两败俱伤。”

“但燕云卫的人却忽略了一点,”这个杨善榆,说起这种学问上的事来,实在是神采飞扬,和权仲白扶脉时同样,都散发出一种自信稳健的风采,让人将他的莽撞与天真遗忘。“火药还在研制期间,每次配比都有细微差别,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在的那个仓库里,有很多这样的药粉,非常活泼,很容易就会爆炸出事。按一般行规,全是以瓷罐分别封存,即使爆炸,那也是连珠炮,而不是当年一样的巨响一声。很明显,是有人把药粉聚在了一块,阴谋想要害死当时在后屋做事的配药先生们。这才只有会出现若干个罐子,而只有一声巨响的现象。”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旦爆炸,瓷片乱飞先于铁珠,铁珠入肉,没可能瓷片不入肉的。但权兄回忆起来,他胸前可没有什么瓷片,以此可见……”

“很有可能,是在他倒出火药的时候,先有一坛子小小炸开了,他已经是受了轻伤?”蕙娘的兴趣也被调动起来了,“可这炸开那还了得,声响就不说了,别的火药难道就不受影响——”

“受。”杨善榆说,“如果他是在倒最后一坛火药时出的事,那肯定受,一旦受了高温,火药转瞬间随时可能被引爆。这时候他往外跑,其余人从里屋出来看情况,此时已经大炸,他跑得快脱出生天,余下那些师傅,便很可惜……走脱不了了。”

看似令人费解,处处难以说通的现象,为杨善榆分析起来,真是鞭辟入里。他又补充了几条推测,顿时丰满了毛三郎的行动:很有可能,他是预备压出一个大‘爆竹’,再牵出一条长引线,如此便能毫发无伤地引爆此物。也许他还有几个同伙帮忙,只是跑得都不够及时。这都是完全能说得通的猜测,余下的问题只有两个: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又是谁让他这么干的。

即使蕙娘一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稍一细想,也觉得毛骨悚然:军用火药,一直是官府指定的作坊以朝廷药方制作,这不存在商业上的竞争关系。任何一个大秦子民,也没有不盼着大秦军队能早日扬威万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毕竟这庞大军费,到最后还不是要转嫁到百姓头上?前些年打仗在西北,可江南两淮富裕之地,从上到下又何尝不是大伤元气。这幕后主事者的居心,实在是非常险恶阴毒,哪里是大秦子民能做出来的事?这件事要有人指使,这群人所图,必不在小。

杨善榆说到这里,没往下说了,又看了权仲白几眼,两人似乎无声地交流了一阵,他方续道,“在这一点上,我和子殷兄一直是有点想法的——当时西行,我们走得最远时穿过了从前在北戎辖制之下的大草原,也见识了几次居留在此地的部落之间为争抢草地水源的火拼。这留下来的部落,可都是北戎内部的弱小种姓,他们用的火器比较原始,属于几十年前北戎火器的水平。可罗春的亲卫军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手持的火器,丝毫都不比关内差,而且弹药也很充足……”

“这是有人走私。”蕙娘在这点上倒不吃惊,她也是听说过这件事的。“早些年就有上报了。北戎除非是从西边买的火器,不然……”

不然,那就是有人从大秦境内,一直源源不绝地和罗春做军火走私的生意了——虽说这可是一查出来就要掉脑袋的事,可利润肯定也非常地高,砍头的生意一直都是有人做的,比如说山西帮,似乎就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蕙娘一时还没想明白呢,见杨善榆和权仲白都没有说话,不禁用心沉思:这才只片刻,她就觉出了不对,寻思出一种可能来。饶是以她的见识城府,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这群人为了自己的军火销路,不惜干下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是这样倒也就罢了。”权仲白说,“我觉得还不止如此。在工部爆炸时,北戎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段,这时候朝廷如果推行新火器,战力提升之下,将他们灭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北戎都覆灭了,还有谁和他们做生意?”

这群人,是为了自己的钱财,不惜操纵大秦的政局变化、乃至是战局变化……连工部作坊都敢炸,毛三郎假死,简直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

#

蕙娘当晚都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两人回了立雪院,在床上并肩躺下了,她才低声道,“你一个郎中,管这些事干嘛。真要有这么一伙人,工部都敢炸,难道就不敢暗杀了你吗?再说,你又没有心腹力量,这怎么去查?要我说,要么撂开手别管,要么,查出一点眉目,掌握了一点凭据,就甩给燕云卫吧。”

“燕云卫虽然威风八面。”权仲白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可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件事,不送到我跟前来也就罢了,送到我跟前了,不查实在对不起良心。有了凭据,我自然就给封子绣送消息,不会涉入过多的。”

“这还差不多……”蕙娘满意了一点。“你那么粘儿子,以后也得多为了歪哥想想,别学杨善榆,多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

“怎么,你对他意见很大?”权仲白的语气很微妙,似乎有点失望,“不是这个性子,他也做不出这番成就。虽说在世人眼里是不务正业,可在我心里,他比一干高官厚禄尸位素餐的官老爷,是要可敬得多呢。”

“怎么,我对他有意见,你还不满意吗。”蕙娘语气更酸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底缺了几根筋,人家看你媳妇看得都呆了……”

“他见了美人一直都这样,”权仲白轻松地说,“什么时候他不看你了,我才要担心呢。善榆这个人,心思浅白直爽,其实也不大适合在宫廷中打滚。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和他打交道,心里一直是很舒服的。”

蕙娘想到今晚,三人谈谈说说,无须顾忌任何言外之意,所谈者也不是甚么追名逐利、钩心斗角之事,忽然间她又有点气馁:是啊,这不就是权仲白所追逐的东西吗?在他心里,岂非一直很是欣赏杨善榆这样一心一意地钻研着自己的学问,超然于这滚滚红尘之上的人物?

他说得不错,比起一干黑心无赖贪得无厌的下三滥王八羔子,杨善榆是要可爱得多。就连蕙娘都不得不承认,听他说那些奇物的制造使用,能勾起她许多奇思妙想,许多已经忘却了的,对西洋那些奇技淫巧的好奇兴趣……今晚,她算是觑见了权仲白私人生活的一角,他的确是个脱俗的人,也唯有另一个脱俗的人,才能成为他真正的朋友。才能明白他视战乱危险、世事纷扰于不顾,望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远大目标而去的情怀。

可……难道她就不明白这脱俗,难道她就不可以脱俗吗?她一样可以欣赏这份超然于世的情怀,她明白这种生活的好,可这生活,离她毕竟是太遥远了一点。

她不爱这等时刻,这种思绪,总是令她感到分外脆弱。焦清蕙当然也是个人,没有谁比她自己更知道这一点,她的完美背后蕴含了无数的血汗和努力,甚至连她自己都习惯了这份强悍霸道,她已经渐渐地不能承认她的能力也有极限,其实很多时候,她的选择比任何一个人都少,她也不过是一个任凭命运摆弄的玩偶。

“今晚他说的那些东西。”她不禁把头靠到了权仲白肩上,语气不知不觉,有点委屈了,“曾经我也是很懂的,可现在……”

“可现在怎么?”权仲白的语气也温柔了下来,头一回如此软而宽容,“为什么不能懂呢?”

“这些东西都是很好的。”蕙娘轻声说,“可我没工夫去想,权仲白,我现在要想的都是好俗的事,你越雅致,就衬着我越伧俗。连琴,我都有很久没有弹了……”

“这不怪你。”权仲白低声说,“换做我是你,也许我也会同你一样……”

他压低了声音,靠近了蕙娘的耳朵,像是要和她道声‘快睡’,可一开口,却又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要害你的凶手,还没有浮出水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权二多高洁一人,哪顾得上吃醋啊,这不是担心小娇妻的人身安全去了吗,你们这些人,啧啧啧啧!

97查案

清蕙身子一绷,倒也没有装傻。权仲白心里明白:他问老爷子在先,老爷子见孙女在后。虽说他本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少不得提醒孙女几句,令她注意作答。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句话不说,事实上还是想给清蕙自己开口的时间,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

实际上,清蕙拖得越久,他心里也就越沉重阴霾,权仲白不爱动心机,不代表他没有理解心机的能力。只是他也有点看不明白:焦清蕙只是单纯觉得不便启齿,所以才没有开口呢,还是这沉默,也是她使的心机。

“是牵扯到国公府?”见清蕙不说话,他又添了一句,“不是牵扯到国公府,你有什么不好和我说的?”

“没凭没据,怎么取信于人?”焦清蕙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她在处理大事时常见的态度,平时那轻易便容易被触动的挑剔脾气,此时全散了开去,余下的是绝对的冷静底色。“我才进门没有多久,就血口喷人,离间你和家人的感情,你会怎么想我?”

这想法当然不能说错,可权仲白总是有点不高兴的:说句老实话,他对焦清蕙,从一开始就没有很高的心防。成了亲那就是一家人了,像他这样不打算纳妾的,不说心心相印,起码两个人携手一世养儿育女,是可期的事。单从夫妻来论,他对焦清蕙应当还挑不出多少毛病来,可焦清蕙对他,却始终是隔了一层,总把他当作了外人来待。

“那么我也就不问了。”他的声调也淡了,“睡吧。”

若是一般小事,他有脾气,焦清蕙的脾气只会更大。可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上,她从来都不会有任何脾气的,他表达了不满,焦清蕙立刻就让了一步。

“话都挑开了,难道还真的什么都不和你说?”她半支起身子,从权仲白身上跨过去,把油灯给端进来了。在床头长板上一放,人伏在灯边上,白藕玉臂中,星眸半睐——毕竟是生过儿子了,纵使无心,依然有丝丝风情流露——只是一开口,这旖旎的情调便被清冷的嗓音给破坏了。“我倒是一直想要问你呢,前头达家姐姐和那位——”

“是姓谢?”权仲白见她顿住了,便有点不肯定地说,“应该是姓谢没错。”

“和那位谢姑娘,去世缘由,当真是因为疾病吗?”焦清蕙不紧不慢地问。

权仲白眉头一皱,他沉思片晌,才慎重地说,“谢姑娘我不知道,当时我人在外地,根本赶不回来。但她是藩王外孙女,深得外祖父喜爱,从小被养在身边。想必衣食起居,照看得也甚是妥当。起病时必定也有名医过来扶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要害一个人,尤其是要害一个权位很高的人,通常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中毒有中毒的死法,生病有生病的死法,一般大夫这个起码是能瞧得出来的……至于贞珠,我亲自给扶的脉,她是中毒还是生病,难道我会摸不出来吗?天下间要有这样奇毒,恐怕死的人,也不会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