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前两任准二少夫人是出于暗害,这就是个很险恶的猜测了,他虽没动气,但心里也不大舒服:会阻碍他娶妻生子的人,也就只有同胞兄弟几个。真正手腕高明,如焦清蕙者,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一切由得你自己去想,要挑拨,都不会把挑拨给端上台面来。

“唔。”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轻轻地应了一声,自己也有些出神,半晌方道。“你看,所以我不想同你说这件事。为了查明此案,有时候总是不得不把人往最坏去想,可这么个做法,是肯定讨不得神医大人的喜欢,我难道还嫌你不够厌弃我吗……”

似乎是解释,又似乎是有些埋怨:唉,这个焦清蕙,一计不成,立刻又换了一种办法。可权仲白也就吃她这一招,她一示弱,他就有点软了,“没有真凭实据就胡乱猜测,的确只能自乱阵脚。”

他多少还是有几分埋怨,“你应该早告诉我的……现在说也来得及,究竟用什么手法下的毒,你是如何发觉的,是什么毒,解毒了没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的脉象可一点都不像是中毒后元气虚弱的样子……中了神仙难救的人,就算活转,也始终终身都不能真正痊愈的。”

“神仙难救?”一听焦清蕙的语气,权仲白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是什么?”

她的眼睛里,已经闪起了好奇的光彩。“你又怎么会以为我中了这个?”

权仲白不想把李纫秋的事情拿出来说嘴,他迟疑了片刻,便将嘴凑到清蕙耳边,轻声说,“若你中的是这个毒,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害你的人,和安排工部爆炸的幕后黑手,彼此之间,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和一般女流不同,要害她的人也许实在不少,焦清蕙呆了呆,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才断然道,“给我下的是什么药,其实都没有查出来,只知道问题应该是出自冬虫夏草,很可能经过精心熏制,因此带了毒性,头一道药没进我的嘴巴,丫头们拿药汁浸了馒头粒,塞到了猫嘴里,那猫当时就抽抽死了。后来拿药渣熬了第二道,试药的死囚抽了两个来时辰,当时好了,可后来第二天也没缓过来,睡下去就没有起来。说可能是断肠草,但恐怕断肠草都没有那么毒。”

这不像是神仙难救!中了神仙难救的人,虽然也死得很快,但是不会死得如此热闹的。

“药渣还留着没有?”权仲白眉头紧皱,一头又不禁埋怨蕙娘,“唉,这都多久的事了,只怕是药力尽失!你应该一进门就和我说清的,那时候说不定还能尝出点什么来。”

焦清蕙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权仲白,权仲白没好气,“怎么,我说得难道不对?我知道你当时心里恨我,恨我不愿意娶你。但是安稳活着重要,还是斗那一口气重要?”

“有些事,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她一抬头,倒是答得傲。权仲白恨不得掐住那条细白的脖颈摇一摇,他咬着牙道,“你还说你不矫情!”

这药渣当然没有丢,但却为焦阁老收藏,派人去要,也是天明后的事了。虽说焦清蕙可能另有想法,但权仲白既然已经知道详情,他不能不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来,两人靠在床头,由他盘问了矫情许多当时的细节,连前后时间都问得清楚明白了,他自己方沉吟着道,“昌盛隆是和我们家有生意往来,大秦的冬虫夏草,几乎是我们权家独门垄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你要说昌盛隆背后有没有权家的股,那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我们家和昌盛隆完全是生意往来,要走昌盛隆的线,往你的药材里动手脚,这也太不靠谱了。可以出纰漏的地方很多……我要是你,倒会更顾虑宜春票号。”

焦清蕙神色一动,“乔家——有这么大能耐吗?”

“还得看手法。”权仲白说,这件事也的确令他疑云满腹,“手法不太像啊……”

他和清蕙一样,没有成形的想法,是不愿说出口来的。眼看夜过三更,两人也就各自躺下,权仲白瞪着帐顶,还在想心事,身边焦清蕙是翻了一个身,又翻了另一个身,看起来,是还有心事没有出口,要她自己主动来说,又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还是有点闹心?”山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山,权仲白现在也多少明白自己该如何同矫情相处了,对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来说,宽泛的安慰除了让她看不起你之外,并无任何作用,能打动她的,还是务实的分析,他放宽了声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身手不错,权家周围又有重重把守,刺杀你怕是痴人说梦。要对你下毒,下在吃食里,你尝得出来,下在药里,我尝得出来……不论此人在府内还是府外,要动你的性命,已经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这可信的剖析,倒是真取悦了焦清蕙,她翻到他怀里来,玩着他睡袍上的纽绊,“也不是害怕这个……就是在想,这要是最后查到了府内人,你会不会又要怪我了。”

权仲白不禁失笑,“你这个人真正奇怪,难道我还要怪你没被害死?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帮亲不帮理?”

他的声调也沉了一点,“你放心吧……查到是谁,自然要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不管是府内还是府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焦清蕙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话里却似乎并不太高兴,权仲白有点纳闷,“怎么?”

话一问出口,他自己也想了起来:焦阁老现在还在打麻家的官司呢……

这种事,牵扯到权仲白立身于世的原则,他可以不去干涉别人的做法,甚至不去抨击,但要他发违心之语,那却不能,因此明知似乎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不是在安慰焦清蕙,而是在村她了,他也只能沉默不语,两人默默相望,一时均都没有说话。本来有点温情的气氛,迅速又冰冷了下去。

过了一会,焦清蕙开口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根本就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依然是软玉温香,在他怀中依偎,可声音却冷得出奇。“只有在双方实力相当时,才能偶然实现。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只有赢家才能对着输家的墓碑讲道理,我不知道害我的人是谁,可我挺佩服他,他毕竟险些把我击败……可只要他没有能杀得了我,总有一日我是会翻盘,我是会将他给打败的。这里头没有公理什么事儿,只有血淋淋的输和赢。”

对住她倔强而冰冷的眼神,权仲白有很多话想讲,但时辰真的已经很晚了,他明天还有不少事要做。再说,小小年纪就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性子会偏激一点,也数人之常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还是先睡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

#

夫妻两个计议已定,第二天起来,自然是各忙各的。权仲白出门问了一个诊,回到立雪院时,药渣也送过来了。还附了好几张纸,写了许多名医对此药药性的分析,甚至还有燕云卫里几个用毒大家的字迹。权仲白没理会这些,他自己忙活了半天,又是切又是煮又是磨又是漂,甚至还让桂皮去抱了一些小动物回来试药,他越忙活眉头就皱得越紧:这几味药材,从渣滓上来看都没有太多问题,看来还真是如众人所一致猜测的一样,是经过毒药熏制、浸泡再行处理的了。

抽搐而亡,像是被马钱子处理过,南唐时候,相传李煜就死于此药制成的‘牵机药’,可按清蕙所说,只有冬虫夏草被浸泡过的话,一碗药里能有几根冬虫夏草?根本做不到第二煮还能死人……

权仲白来回在屋内踱了好久,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正好焦老太爷又来人问个结果,他索性就亲自去焦家拜访,问老太爷,“这一两年间,您明察暗访,私底下总也有些想法吧?这碗药是怎么回事,您可有什么解释没有。”

提到此事,老太爷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没有——想不出怎么回事,觉得可能是吴家,但吴家更恨的应该是我才对。能下手,没理由不冲着我来。”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家里人的平安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弄得到的。这吴家的线索就断了,至于宜春票号、她弟弟的生母一家、何家、王家,几户可能出手的人家,都有私下排查,没有谁有足够的动机,和足够的能力。”

虽然老人家没有明说,但这排查的对象,肯定也包括权家。权仲白心内稍安:虽说感情上不能承认,但他也很明白,良国公府里,似焦清蕙那样想事情的人很多,似他权仲白这样看待世界的人……只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不知我有没有和您提过,”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在广州遇见了一个人,他叫……”

三下五除二,把李纫秋的事情一说,老太爷也很吃惊,“他的确是我家出身……可此番南下,我送了重金,两头是好聚好散,一路还派人和宜春票号打了招呼,迎来送往的尽最后一点情分。真要弄他,我还要下毒吗?——可除我之外,究竟还有谁想弄他?”

是啊,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凭什么能浪费一贴价比黄金的神仙难救呢?权仲白也很想不通,但他也惯了这想不通的感觉了,只得先放在一边,又和老太爷确认,“麻家那边,您是再三排查过了吧——”

现在朝廷里轰轰烈烈的麻家官司,再结合清蕙叙述中的一点信息,以及老太爷的语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权仲白已经是猜得七七八八了,不过提到麻家,在平静语气之外,他到底还是有些冷意。老太爷看了他一眼,笑了。

“怎么,”他说。“你也和杨海东一样,以为麻家人已经被送到宁古塔去受苦了?”

“我没这么以为。”权仲白摇了摇头,“送去宁古塔,这是多大的把柄,您不会让此后患发作。”

不送去宁古塔,又不在京城,麻家发生什么事,似乎可想而知了。老人家没有正面回应这个暗示,他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权仲白的手背,反而转移了话题。“李纫秋这个人,你无须多在意,他一辈子是不会回到京城,给你添什么麻烦了……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时对佩兰有过浮念的儿郎不少,你这个做夫君的可要多小心一点,别让他们兴风作浪,给你添堵。”

权仲白微微一笑,他自然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就是给我带来麻烦,也只能甘之如饴了。佩……阿蕙是还没有出门行走,否则她的这种困扰,不会比我少的。”

这倒也是,他因为职务关系,可以进出内帏,真不知是勾动了多少女儿家的待嫁心,权神医自己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是一回事,搁不住别人心思浮动。女人心眼最窄,蕙娘将来应酬,的确随时可能因为此点吃亏。对老人家的挑,逗,权仲白倒的确表现得落落大方,堵得是滴水不漏。

焦阁老细细审视着权仲白的表情,眼底全是笑意,他让权仲白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上一章要说一下,那个疑似穿越者的许少夫人……她就是穿越者啊,她是小七|在自己生活宁静后她终于开始履行穿越者的天职,推动时代进步啦。

小七毕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给她一朵小红花!

双更送上了,我去吃晚饭,今晚吃墨鱼汁海鲜饭!

98洗礼

权仲白在阁老府和老狐狸周旋,蕙娘也没有闲着,四大管事今日齐聚立雪院,做最后一次工作汇报:一个多月工夫,雨娘的陪嫁终于全都置办完毕。权夫人、雨娘都使人清点入库了,余下还有些银钱小账未结,这会四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瞧着蕙娘打算盘。

会看账的人,一般也都会打算盘,蕙娘的算盘打得响声连成一片,好似一首狂风骤雨般的磬曲,这儿一边打那儿一边算,两个月来攒下的一厚本账册,不到一刻钟全对完了,又扯过最终实得的两本详单,一边看一边拿指甲做记号,又是不到一刻钟就全翻完了,先和康妈妈说,“你这里写错了有两处,这里九月十三日那笔钱总额加错了,和后头对不上,想是写少了几笔,还有这里多记了有一钱,当时同我说时是三百五十四两二钱,这里写成三钱了,这两个改过来就都对了。”

前头这当日流水总额加错,因小项是对的,倒无甚大碍,倒是后头这多出来的一钱,倒是让康妈妈心里一颤:当时一句话,少夫人居然就记住了。这会随口就说出来,态度自然轻松,可见在她来说,是极平常的事……

蕙娘见她一时没说话,便扯了云妈妈自己那本账来给她看,果然两边是出入了一钱,康妈妈忙道,“是小人疏忽了,该打。”

说着,便作势要自抽嘴巴,蕙娘微笑道,“些许出入而已,改了就是了,康妈妈也太小心。”

她又看了云妈妈、常妈妈的账,见毫无疏漏,便知道这两人一个素来小心谨慎,一个也自知自己说了主子不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怕自己横挑竖拣给她没脸,因此俱都打叠精神,务必把差事办好,唯恐做了自己立威的筏子。倒不比康妈妈,心里再有意见,也自认是权仲白一系,有意无意留了两个疏漏,给自己发挥的余地。

“两个多月,真是辛苦了。”她随口勉励了几句,便笑道,“我是初回办事,年轻不懂事,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都是妈妈们顺着我。虽说这是娘交待的活计,我这里不便过多地表示,但头回跟我,还是要有些赏赐,我心里才过意得去。”

她冲绿松一点头,绿松便会意地退出了屋子,不多时,捧上四色首饰来,俱都是精巧难得的簪环,用料虽不过分贵重,但难得手工精巧。惠安媳妇年纪轻,当时就赞不绝口,奉承了蕙娘一番,便立刻插到头上,康妈妈、云妈妈也都露出喜色,又同蕙娘攀谈一番,便一同告辞了。

四人才出了院门,身后又追来一个小丫头,笑对常妈妈道,“我们少夫人请常妈妈回去说话呢。”

常妈妈心头顿时就是一个咯噔,面上却自然不露声色,甚至还笑着同几个同僚打过了招呼,这才翻身回了立雪院。云妈妈、康妈妈和惠安媳妇对视了几眼,康妈妈有些幸灾乐祸,“竟给那一位添堵,啧啧。”

一个人脾气性格、手腕城府如何,有时无须特别表现,自然而然就能形诸于外。以焦清蕙的资质,两个多月间接触下来,无须特别用心,收服几个管事婆子那还不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尤其是康妈妈,心里总是盼着二房的地位在府里能更高一点,虽说对陈皮没能说上一等一心腹大丫头,有些微词,可二少夫人身边久了,想的早已经不是设法给二少夫人添堵,而是如何表示诚意,不论如何,也要把雄黄或者玛瑙给说上手。这两个丫头,出身都是很硬的,家底也厚实,将来前程,未必就比绿松、石英更差……

对她的这点小心思,余下两人均心知肚明,云妈妈笑了笑,并没接话,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回去自己屋里。惠安媳妇稍一应酬,便也脱身出来,到问梅院陪权夫人说话。

权夫人最近心情不算太好,歪在炕上,听惠安媳妇说立雪院见闻,又就着惠安媳妇的手看了看蕙娘赏赐下来的一根金簪,“倒是舍得,若没有常妈妈扫兴,这桩差事,的确办得无可挑剔。”

太夫人和权夫人,三十年婆媳了,府里一点谣言,哪能动摇两人的关系?老人家装聋作哑,根本就没和权夫人提这事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现在府里已经很少有人传说雨娘的嫁妆了。可权夫人心里肯定还是不得劲儿:常妈妈如此大胆,要说背后没有别人的影子,那是不可能的事,被这么一闹,如今蕙娘的形象,在国公爷和太夫人心底,只怕是要大降了,小差事办得好有什么用,这样的差使,大少夫人也能办得妥妥帖帖。

惠安媳妇也算是权夫人的心腹了,哪里不明白主子的糟心,她年轻爱俏,得了蕙娘的好处,总是设法给蕙娘说几句好话,可还没开口呢,权夫人又动上念头了。“这事儿都办完了,还留她下来干嘛。难道还要再生事端……这要再闹起来,她可就是吃力不讨好,落不了一点好了。”

两人正说着,大少夫人掀帘子进了院子,惠安媳妇连忙从小几子上站起来,给大少夫人问了好就要退出去。还是大少夫人笑着说,“我来送宾客单子的,你也帮着参详参详。”

因瑞雨亲事就在一个月后了,各项准备工作,也都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日程。权夫人对蕙娘之所以如此失望,就是因为如没有常妈妈的风波,此时顺理成章,就把训练下人们待客迎送的活计交给二房,这是有脸面、容易出彩的活,国公府下人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出差错的可能性也小……

她心里不大得劲,面上却不露出来,和大少夫人商议着排出了头六席,俱是一等王公贵族内眷,定了自己亲自陪一席,四夫人、五夫人各陪一席,两个儿媳妇连瑞云在剩下三席作陪,至于余下四品、五品大员家眷,则由大少夫人先安排定了,给权夫人过目了无事,这才安排四房、五房的内眷相陪。

大少夫人和婆婆在一块,话一般是不大多的,但却都很中肯。商量完了堂客,又把外头男客们的位次单拿来给婆婆过目,“伯红和玉环叔商议着拟出来的,先给爹看过了,爹说让给您看看。”

王玉环是权家大管家,由他给大少爷把着脉呢,这位次单还能出什么错?权夫人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便撂到一边,笑道,“你们夫妻俩,办事是越来越干练了,我不用看都是放心的。”

焦氏这一进门,就像是在一池草鱼里放进了一头红鲤,原本就精细谨慎的大少夫人,自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这半年下来,府里交到她手上的事,从来都办得滴水不漏,透了妥帖用心。现在焦氏犯了小错,就越发显出了她的好来,可大少夫人本人却低眉顺眼,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对权夫人的夸奖,也回答得很谨慎。“我们知道些什么,还不是跟着祖母、娘学了些本事?能勉强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权夫人不禁微微一笑,她起身道,“堂客不能怠慢,男客也不能怠慢,这单子也得给老太太看一眼,老人家才能放心,咱们一起过去吧。”

眼看快到晚上请安的时辰了,两婆媳和和气气,一路谈笑过了拥晴院,却是才进院子,就均是一怔。

老人家爱敞亮,秋冬天白日通常不拉帘子,透亮的玻璃窗,一抬眼就能把室内风景尽收眼底——常妈妈正坐在小几子上,和老太太说话呢,她素来是得到太夫人看重的,此时口说手比,逗得老人家唇边带笑,时不时还和坐在下首的二少夫人搭两句腔,虽然听不着声音,可权夫人、大少夫人多熟悉太夫人?只那样一看,就能明白室内的气氛,那是真正和睦,起码老人家唇边的笑,是发自真心……

这一下,大感兴味、喜悦内蕴的人,自然就换成了权夫人,而这沮丧、不快、迷惑往心里藏的,也就变成了大少夫人了:焦氏留常妈妈说话,这她是知道的,可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怎么现在常妈妈和变了个人似的,瞧着……就已经往二房这里偏了呢?

两人掀帘子进去,自然少不得一番寒暄,太夫人心情顶好,同权夫人笑道,“你倒是疼人,雨娘这番过去,怕不要带一两百车的嫁妆过去?单单是小常家的做主置办的那些个料子,有的连我都没有听说……这花费了可不老少银子吧?”

权夫人多少有些诧异地望了焦氏一眼,见焦氏微笑以对,便一边落座一边回答,“北边能有什么好货色?索性就给她多置办一点,要说花费太过,那也是没有的事。总是我自己贴她一点嫁妆罢了。”

“这事,本来家里都有默契的,要照顾崔家面子,给雨娘嫁妆,明面上开过去的单子不多。但实际上,当然要补足云娘的那个数,甚至还得略多一点,也免得孩子偷摸地埋怨我们。”太夫人居然一下就把话给摊开来了,“既然你给她置办了这些物件,那家里就出一些现银吧。一会国公爷进来,你们夫妻两个商量一下,索性就存在宜春号里,给雨娘开个单子,要用时过去支取,那也就是了。”

这事权夫人当然不可能回绝,事实上,也的确是婆媳两人的默契,她冲太夫人使了个眼色,太夫人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权夫人也就只能顺着往下说,“那感情好,回头让雨娘来给您磕头。”

正说着,权伯红等人陆陆续续,也都进来拥晴院给太夫人问好,等人都齐了,权仲白居然也掀帘而入,他随意给祖母、母亲问了安,便坐到妻子身侧,一副满腔话要说的样子,只是现在人多,二少夫人又矜持,只瞥了他一眼,便笑着转过了头去,并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窃窃私语。

今天这一天,权夫人过得是疑云满腹:权仲白去焦家见老太爷,这个她是知道的,这才回来就找妻子,似乎是焦家那里传来了什么消息。要说她不好奇,这有点假了,焦家现在,可正在风口浪尖之上,据说前往宁古塔的官员,已经找到了麻家余下存活的几个种子,不日就可到京……老太爷最近连连和孙女婿打关系套近乎,也不无下台前最后铺一铺路的意思,这她可以理解。可到底有什么消息,连仲白都受到震动,甚至还在拥晴院里,就想和焦氏言说呢?

就更别说常妈妈忽然倒戈、婆婆反常的喜兴情绪,以及焦氏一声招呼不打,把这私下置办嫁妆一事在老人家跟前说破的这三大疑点了……权夫人不免又扫了室内一眼:还和往常一样,大房两口子致力于奉承老太太,老二两口子溜边儿活跃气氛,叔墨那是有气的死人,全心全意都放在他的兵书上,这回出神,肯定是又想着他的兵法了。季青嘛,可能也觉察出了不对,他一边和雨娘说话,一边若有所思地巡视着众人,眼神和她一对,便是微微一笑,这才又移开了头……

她正纳闷时,良国公进来了,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问好,太夫人也道,“今儿人齐,两个大忙人都有空进来看我老婆子——我面子大!”

众人说笑了一番,二房夫妻却格外沉默,权仲白捉住妻子,窃窃私语了好长一会,权夫人见焦氏略略露出惊容,甚而还摇了摇头——她更加好奇了,险些竟要出口询问,但毕竟还是强行忍住。倒是良国公先开了口,“小两口说什么呢,连回房都不能等?看你今天进来给祖母请安,倒是不是为请安来,是为找媳妇来的,请安反而成了顺便了!”

真是前世冤孽,对权伯红、权叔墨、权季青,良国公总还是有三分慈爱的,可他一和权仲白说话,语气就冲得可以,偏偏权仲白也不省心,头一抬就顶父亲,“又不是没给祖母——”

被焦氏拧了拧手背,他这才止住了话头,权夫人看在眼里,不禁会心一笑:不论如何,现在仲白渐渐也没那么倔,懂得在长辈跟前略微忍气吞声一点了……

良国公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欣赏地望了焦氏一眼,神色稍霁,“是说麻家的事吧?此案柳暗花明,竟又有了转折,焦氏你可以安心了。”

权夫人这一惊,可说是非同小可:毕竟强行流放一百来口男女老少,那除非是谋逆的大罪,这弄权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的。还以为焦家老爷子终于要在这事上栽了跟头,往下走了,眼下不过是恋栈权位,还在拖延时间而已,怎么近一年后,此案又被焦家翻盘了?

焦氏果然对此一无所知,她茫然道,“虽说祖父必定是清清白白,可麻家人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爹这是得了什么消息——”

良国公大有深意的望了次子一眼,哈哈笑道,“说来也是巧,在宁古塔的那几个麻姓居民,虽是你姨娘的亲戚,但早出了五服,且的确因为为非作歹、偷盗财物,被判到宁古塔去的。昨儿晚上才到京的,今日刑部就把文书给找出来了。至于五服内那一族人,他们居然是自行迁徙到龙骨山里去居住了,据说是全族不知得了什么方子,相信在当地采石炼丹后可以成仙,因此一族人在龙骨山里结庐而居,是打算就此不问世事,一心修炼的。要不是前几个月下山采购办事时,偶然听人提起,他们还不知道京里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差些就冤枉了好人。这不是,立刻就由族长带着几个儿子,往京城赶来了。”

这一番说法,也实在是过分离奇了!一族人,忽然间地也不要了,原来的亲朋好友也不联系了,忽然间就全去了深山老林里修道?——并且这去的还是无须路引,依然在京郊辖区内的龙骨山……任何人听了,怕都会觉得其中大有玄机在。良国公自己呵呵一笑,又补充道,“说来也巧,两边倒是在大理寺就撞见了。族人当场就互相认了出来,连着原来麻家邻居也都指认过了,的确是族长本人不错。甚至龙骨山脚下的村民,都被麻家人带了两个来,可谓是铁证俱在、不容辩驳。皇上听说,立刻勃然大怒,下令追查两位御史大夫无中生有、造谣抹黑阁老大人的用意……也不知这两个血口喷人的家伙,这究竟要倒霉到什么地步了。”

这哪里是巧,恐怕背后不知藏了多少心机对心机、手段对手段的博弈。就是权夫人也没有想到,麻家在明显得罪了老太爷之后——这份得罪,必定还得罪得不轻,焦家五姨娘是早没了,连人都不能在原籍住下去,很显然,焦阁老是不愿其和承重孙还有一丝联系——竟还没有全族或者覆灭、或者远迁,还好好地生活在京城左近,起码,是一年内可以悄悄迁回龙骨山,并且打下这个埋伏的近处。被这么一闹,连之前纵容杨阁老出招的皇上都大没有面子,更别说杨家了。真不知其是何时开始布局的,也许一开始杨阁老抓住麻家这个痛脚,都是他有意安排,姜,还是老的辣……

“能够澄清谣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焦氏却显得很平静,娘家焦头烂额四面受敌的时候,她不显得局促紧张,现在焦家眼看着要翻盘了,她却也丝毫都不欣悦,只是眉头微蹙,低声道,“还是皇上英明,否则,祖父就要蒙冤难雪啦。”

众人自然都纷纷道,“可不是!这麻家,怎么说也算是和府上有一层关系,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不然,哪里还有这样的事。”

权夫人有意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见她眼神闪烁、神态深沉,不禁也在心底为她叹了一口气:此起彼伏,本来林家声势大涨,林氏腰杆是更直了几分的,可现在被这么一闹,老相国似乎根本还没有退位的意思,她好容易才挣得的一点优势,又付诸东流了……

到底心里还是有疑问的,今天她没要大少夫人留下来服侍祖母,自己给太夫人捧羮,婆媳两个吃过饭,烹茶夜话,太夫人先开了口。

“这个焦氏。”她显然也是有些感慨的,“唉……确实是不简单。”

“怎么。”权夫人实在是憋了一天了。“这才一天不到,您口里就从夸林氏,变作了夸焦氏……”

“她眼光实在毒,不夸不行。”太夫人捶了捶腿,眼神竟是清冷似水。“入门十多年了,林氏究竟还没想明白,她究竟是差在了哪儿。说焦氏进门,她心里对我是有埋怨的,怨我没有任何为难就点了头。她没想到,选世安为世子,是我点了头的,难道老大、老二就不是我的亲生儿?”

权世安是良国公的名字——任是老太太再疼大孙子,在家族兴衰、世代规矩跟前,她也不会被感情影响太多。

“这十多年来,她一心依靠我,对你不过是面子情。”太夫人说。“虽也是人之常情,但到底失之大气,不论如何,你都是家中主母,她现在对你就这么淡了,日后一旦承嗣,还能孝顺长辈,体贴异母兄弟吗?这是情理上的不足,从手段上来说,本就是一家人,自然要尽量团结,而不是挑起争斗。长辈有偏心,应当尽量化解偏心,而不是敬而远之,更加激化矛盾。还没主事的时候,连血肉相连祸福相依的婆母都没法团结起来,以后还怎么帮着相公,领着这么一族人斩风破浪?”

她啜了一口茶,“在这一点上,焦氏就不愧是守灶女了,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一旦有了一个儿子,具备了争夺主母之位的资格。她的一举一动,就很有主母的风范,这一次,明知常妈妈是我的人,明知是她挑破了那层窗户纸,让我们两人闹了——生分——”

提到生分,两婆媳不以为然地相视一笑,太夫人才续道,“可她非但没有为难常妈妈,甚而还待她不错,听说小常家的女儿快成亲了,特地让她的丫头给做了一身便服,以备回门时装点……这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羞辱,怕的是你先冒犯了人,可别人非但不在意,还给了你天大的脸面恩赏,小常家的回来我身边,立刻就见缝插针地给她说好话。看来以后对她立雪院,也肯定多了几分好感。刚过门的时候,她大嫂有意为难,她回击时手段何等凌厉?所以小常家的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几分怕她的,这会得了彩头,对她可不就是更加感激了?当时的凌厉,是如今的伏笔,这份御人之术,恐怕你我两人,也就是到这一步而已了。只这一件事,把权家后院交给她,我都不会有一点不放心。”

见儿媳妇沉吟不语,太夫人又道,“我这一问清来龙去脉,顿时对她就起了几分兴趣,让她过来陪我说几句话之后……你猜我怎么着了?”

“那您肯定是拿嫁妆的事问她了。”权夫人说,“也是有意看看她如何应对吧?”

“不错。”太夫人点了点头,“我自然要把嫁妆的事拿出来问她,甚至还屏退下人,故意流露出对你的不满。你猜她怎么说的?”

“这我真猜不出来。”权夫人央求婆婆,“您就别吊我的胃口了,快请说吧——”

太夫人开口时,都不禁露出激赏之色。“她直接就戳到了最底层,说‘这件事,祖母恐怕一早就心里有数了。不然,以娘精细为人,又怎么会派常妈妈来办这事儿呢?’,还说小常家的,‘就我不说漏嘴,恐怕也要给我添点乱,试试我能不能处理好这硬骨头有靠山的管事是一,也要试试看我该怎么处置两重婆婆的关系’。”

权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想要开口时,又被太夫人给截住了,“她还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么几个人,实在不必钩心斗角,不必要地内耗。常妈妈可能以为您和娘面和心不和,您让她给我下绊子,是为了落娘的面子,可我看您们是面和心也和,全都为了这个家在使劲呢,所以我也就根本没想着忌讳什么,倒是自作主张,让祖母见笑了。’”

权夫人算是理解今儿下午,太夫人那反常的喜悦了,她怔在当地,半天才轻轻透了一口凉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氏再能干,她也一直在答我们给出的题,指望着自己答得好,对手答得差。可这个焦氏,她——”

“她根本就没想着要答题!”太夫人的语气低沉而紧迫,满是皱纹的唇角逸出一缕灿烂的笑意。“焦家两祖孙,行事真是一脉相承。心机深不可测、手腕出人意料,林氏固然不错,可和焦氏比,是真的比出差别来了……她那句话,哪里是说漏嘴?这是在给我们娘俩递话呢,我们的小把戏,她心里有数,已经完全看穿。她这是已经想要凭借自己的实力,挤到家里这最核心的小圈子里来了……唉!焦颖这头老狐狸,福气怎么就这么好!儿女辈没的福,全在子孙辈给补回来了。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孙子,我和你还愁什么愁?”

权夫人无心和她感慨这个,她正忙着回顾焦氏入府以来的所作所为呢——也不知是心存定见,刚被震慑过了,还是真就如此,回看她的行事,实在是处处都带了深意,原本令人费解之处,实则都有妙用。刚入府出一猛招,激起千层浪,立了威、摸透了长辈们的立场,紧接着就撤退到香山去安心生儿育女,此后她每一次回府、每一次出招,不是在证明自己有能力约束住仲白,令他为家族效力;就是证明自己能够生儿育女,心胸宽广容人,可以处好国公府的后院。处理宜春票号、处理宫中事务、处理冲粹园日常事务,甚至是处理和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除了那叫绿松的大丫头曾有一度沟通小福寿,多少有些令人费解——其实在权夫人心里,也不是那么令人费解——之外,她是没有一处闲笔,如今更是强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能力她有,超乎想象的高,傲气她也有,为家里办事可以,但却不会随着长辈起舞。

“也的确是有高傲的底气。”她不由叹了口气,和婆婆商量,“要挑动她和林氏龙争虎斗,在各方面展开激烈竞争,互相磨砺磨砺,也可让我们从容挑选。如今看来,是真的行不通了。林氏倒乐意得很,可我们毕竟还搁不下这个脸面,明知其看穿了我们的意图,却还装傻做如此安排……”

“她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太夫人淡淡地道,“她已经这么强了,还需要竞争、比较吗?在各方面能力上,林氏都不会是她的对手。论理家,两人也许是不相上下,可林氏有她的生意头脑吗,有她的雄厚财力吗?能把宜春号那两个财雄势大天下知名的老西儿压服吗?也许在阴招上,她不是林氏的对手,可别的地方,他们二房,强得太多太多啦……一个人有实力,当然有傲气的本钱,焦氏这是在催促我们快下决心,没听见她说吗,‘这么几个人,实在不必钩心斗角,不必要地内耗’,嘿嘿,她还真是个男儿性子,真是处处霸气,哪有半点女儿家的优柔寡断。”

权夫人小心地观察着婆婆的脸色,却发觉太夫人也征询地望着她,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几分感慨,太夫人道,“去把良国公叫来吧!这会,他应该也和云管事商议完了!”

当晚,拥晴院的灯火,是过了三更才渐渐熄灭。

第二天一大早,权夫人当着全家人的面,给一家人布置任务,“婚礼在即,大家都得忙起来了。伯红……”

除了权仲白之外,连权叔墨都要回家帮忙,大少夫人更是一手承担了操办后勤宴席的重任,蕙娘也没闲着,权夫人让她调配迎客、知客、茶水、传菜等门面活,并且是男女兼管,连迎接外头的男客的小厮丫头们,都归她料理。

“你头回上手,就做些轻松活计吧。”她冲蕙娘笑眯眯地说,疼爱之意,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可要小心谨慎,别出疏漏了。”

蕙娘心知肚明:经她这么天外飞来一笔,再和着娘家表现,长辈们自然作出了情理之中的选择。她自然起身恭敬回答,也不会蠢得把可能会有的喜悦给露在面上,只是落座时,到底还是瞥了大少夫人一眼,想要看看她的反应。

大少夫人也不是感情外露之辈,她看着很是自然,甚至对权夫人毫无怨怼,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太夫人,似乎是想要寻求一点支持。

太夫人在炕上盘坐,眼睛半开半合,只是学佛祖,微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估计没人想到蕙娘会是这么应对……两重婆婆遭受了超思维的洗礼哈哈。

虽然没双更,但是爆字数,也算是送给大家1221没末日的贺礼了哈哈哈!大家下午15点14分世界末日时都在干嘛?我在吃草原旭日的香辣牛肉干,真好吃……推荐……

今晚吃排骨萝卜汤~我好喜欢吃这样的汤萝卜!好吃!

99暗斗

主事者的态度,当然会影响到底下人,仅仅是这么一番安排,府里的头面管事们心里都有数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府里真正说话算数的第三代,恐怕已经不是卧云院,渐渐地,真要变成立雪院里的二少夫人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任何改变都是轻微的,可身为当事人,大少夫人不至于没有察觉,卧云院在府里见到的笑脸没有以往那么多了。二少夫人身边的当家大丫头绿松,一年前,她是处处碰壁,没有人敢和她多做来往,免得触犯了大少夫人,落得个小福寿一样的下场。可现在呢?就连云妈妈、常妈妈这样的实权派,见到她都要站住脚问声好,堆起笑脸来和她套几句近乎……大少夫人最近是还忙,可忙得没滋没味的,她晚上睡得更不好了。

偏偏越是忙,焦清蕙就越发喜欢出来碍她的眼,从前她在立雪院带孩子,得了闲往两重婆婆那里坐坐,通常除非晨昏定省偶然能撞见,否则见面机会其实不多。可现在不一样,她也是有职司的人了,虽说底下丫头里能人确实是多,可焦清蕙会做人啊,能派丫头传话的事,她偏喜欢自己过来。一个是和太婆婆、婆婆打打关系,混个熟脸,还有第二个,大少夫人总觉得,她是有意在给自己添堵。

二十岁还不到,正是青春洋溢时候,她又有习武练拳的习惯,盘正条顺,虽然经过生育,可穿从前的衣服,“说来也奇怪,腰身和从前没差上几分”,一句话不说,只是站在那里,意气风发青春飞扬,就是一首气象恢宏、矜贵蕴藉的诗词,穿的戴的,连大少夫人有时候都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是好,她穿戴起来就是漂亮……

可反观大少夫人自己呢?三十岁往上了,已经靠近中年,这才得了一子,生育时候倍觉吃力,到现在腰身都还有几分绵软松弛。大少爷倒是没嫌这个,说她也是为了栓哥吃苦,可大少夫人自己好强,心里本来就介意这个……这要是有人拿她和焦氏比这个也就罢了,最令人介怀的事,竟无人把她和焦清蕙相比,在所有人心里,她林中颐的姿色同身段,和焦清蕙都决不是一个等级。

若只是如此,那也罢了,横竖大少爷是‘夫不嫌妻丑’,焦清蕙再美,他也不曾多看几眼,这个大少夫人可以不介意,甚至连权仲白、权伯红兄弟的差别,她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学医学到二弟那个地步,那真是天纵奇才了,这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比较的成就。可她不能不在意的是孩子:栓哥和歪哥,待遇上毫无差别,都是五六个乳母簇拥着,一个养娘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离身边地带。就连乳母进补,用的也都是权仲白开的方子,家里对这两个孙子,真是都尽力宠爱,并无薄厚。可歪哥就硬是胖大可爱、精力充沛,就连哭喊起来,那都是中气十足。据乳母说法,吃奶的劲儿都大!前回到立雪院去坐坐,大少夫人亲眼看见,翻身已经翻得很好了!手一撑褥子,大头就抬起来了,精精神神地东张西望,瞧着的确就可爱。

栓哥四个月的时候,一天也就只能翻一两次身子,都还是被人帮着翻的,虽然过了半岁,可平时醒来,也就只是静静地躺着看天棚,到了晚上也睡不香,整晚整晚的啼哭……

大少夫人也明白,这赖不着焦清蕙,可话是这么说,如此一个处处比人强,虽然过门时间短,可势头猛得止都止不住的弟媳妇,成天地在你跟前现眼,任谁心底都不会太得劲的。可她也不能回避焦清蕙,就像是她不能撂挑子不干一样:这时候,不可以再退了,再退下去,真是连立足地都要没了。

大少爷感受到的压力,倒没有妻子这么大,因为焦清蕙要主办当天所有知客诸事,她势必和兄弟们有了联系,权伯红还是比较欣赏这个弟媳的。能干、知礼,虽然处处都想在前头,可表现得含蓄,并不至于什么事都抢了别人的风头。起码和她合作的时候,是很难对她生出恶感来的。

“以后不论结果如何,二弟的后院,总算是有了个可心人。”他还是比较高兴的,“二弟最近得了闲就在立雪院带歪哥,气质都松快起来,倒隐约又有当年未及弱冠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也不忍得让大少爷和她一起坐困愁城,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两个顶头上司态度上的转变,她体会出来,就让她来烦恼,大少爷既然没有品出来,那就让他开开心心的办事吧。

“这就是命。”大少夫人想一想,也不免叹息,“要是早几年贞珠能挺过来,二弟的孩子说不定都老大了,哪里要消沉这么一长段时光。只怕现在早是天高海阔,不知携着妻子遨游到哪一处去啦。”

这边两夫妻正说此事呢,云娘、雨娘联袂来看小侄子、小侄女:随着婚期临近,杨阁老太太开恩,让瑞云回来小住,一个是给家里人帮忙,一个,也是多陪陪妹妹。云娘略有几分遗憾,“要不是公公太疼恩郎,一天看不见都想,我倒是想带回来的,也能让他和弟弟们亲近一番。”

雨娘戳戳栓哥的小脸,又戳戳柱姐的鼻子,玩得不亦乐乎,她和姐姐斗嘴,倒是肆无忌惮,“可别,恩郎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四五岁的孩子,手上没轻没重的,他又皮,这要是把栓哥给弄哭了,大嫂心里还不知怎么埋怨你呢。”

云娘一皱眉,歉意地对大少夫人一笑,大少夫人却不至于和雨娘计较这个,她没有动气,反而笑道,“预备何时给恩郎添个弟妹?妹夫是独生子,家里压力也大吧?”

“是嘀咕着该再要一个了。”云娘说,“婆婆似乎有赏通房的意思,可却是干打雷不下雨……”

她眉头轻轻一蹙,不禁道,“这可不像是她老人家的作风,也不晓得是不是七姐劝了她什么。现在虽然提拔了两三个杏眼桃腮的丫头,可相公心思不在这上面,倒也没收用,一家子都只看着我的肚子呢。”

大少夫人和两个小姑子的关系,一直倒都还不错,闻听此话,不禁道,“你婆婆挺听那位七姑奶奶的话么,怎么我听你平日里提起,连就在京城的二姑奶奶,反而都靠了后!”

“这不是现在还在守孝吗,太夫人去世,得守足三年不是?这还没出大祥呢,平日里也不好随便出门。”云娘摇了摇头,“再说,孙侯不在家,几个弟弟也不能帮着分担太多,二姐现在忙得很,就没多少心思顾娘家了。”

话中似乎还有话,大少夫人听了,心中一动,压低了嗓子道,“是忙着顾宫中那位吧――”

“不知道,就知道忙。”云娘嘴巴牢,一边说,一边抱着栓哥摇了摇,不禁就道,“啊呀,轻了点,比――”

昨日她刚回来,从卧云院打完招呼后,是去过立雪院的,想来也抱过歪哥,这话没说完,但大少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一说起这事,她眉宇间的愁色,真是藏都藏不住,“是啊……胃纳小,胃口也不大好,吃不了多少奶――”

正说着,她隔着窗子望见:焦清蕙身后跟了一个丫头,手里拿了一本花名册,也进了院子。

这是又找她来谈家事了,大少夫人心中一沉,首先已经满不高兴,再看焦清蕙虽装饰不多,可在日头底下款款行来,真有国色天香之叹,更兼唇畔含笑,望之有神……

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露出笑来,亲自接出里屋。“弟妹来啦。”

“我又来打扰嫂子了。”两人见了面,倒是比一般姐妹都亲热些,彼此握着手相视一笑,焦氏就站着打开花名册给大少夫人看,“前回说要和您换几个下人,我这里把人都勾出来了,嫂子瞧着这几个人能换不能吧。”

到底是权家办喜事,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权家的脸面。大少夫人就是再盼望焦氏出丑,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故意给使绊子,徒然反害了自身,她接过册子来扫了一遍,在心底又不禁是叹了口气:焦清蕙真是办事能手,若换作是她,这几个人她也不会要来知客,有的是相貌平庸粗笨,损伤了国公府的脸面,有的却是太漂亮了一点,容易激起不必要的兴趣,没准就被人开口索要了去――可她进府几年了,焦清蕙进府多久?亏得她才这几天工夫,就把人都过了一遍,摸了摸底……

“这要换去的,可都是我看好了的丫头。”她和焦氏开玩笑,“这得两个换一个才行,不然就不同你换。”

“嫂子肯换就好,”焦氏笑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的呀?”

两人说着就进了里屋,焦氏和云娘、雨娘打了个招呼,笑道,“今儿凑巧,都过来了――”

她忽然握着鼻子,偏过头就打了个喷嚏,大少夫人忙冲乳母一挥手,令她把孩子们都抱走了,这才给焦氏递手绢,焦氏摆了摆手,自己掏出一张帕子来,捂住口鼻,转眼又是七八个喷嚏,大少夫人正纳闷呢,已听雨娘问道,“唉,姐,你是用了桃花香露?”

大家免不得扰攘一番,云娘赶着回去换衣裳了,大少夫人推开窗子通风透气,焦氏这边擤了几次鼻子,渐渐地也就缓过劲来,冲大少夫人笑道,“倒是出丑啦,自从有了歪哥,这个毛病就更沉重了。没想到孩子都落地了,反应还是这么大。”

“就是,这么淡一点点味儿,这就这样了。”大少夫人看她喘不上气来,忙命取鼻烟,扰攘了好一番,焦氏这才平复了下来,云娘也换过衣裳,大家重新抱了孩子出来玩,焦氏抱着栓哥,笑道,“我弟弟子乔,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会爬了呢。”

“恩哥也是爬得早。”云娘道,“可听婆婆说,善久就是一岁上才会爬的,比别人都慢些。这孩子怎么长,真是个人都不一样。”

众人说了几句话,云娘和雨娘逗柱姐,大少夫人终究心悬栓哥,只笑着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便又歪过头去看焦氏。这一看,她眼神凝住了。

焦氏掀开了栓哥的鬓角,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他的那颗红痣呢,她的眼神探索着栓哥的眉眼,显然有所深思……

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焦氏这才松开手,她笑着迎视大少夫人,两人眼光相触,大少夫人心中大动,她明白了一些难以言传的事情,也明白对方已经明白了她的明白……聪明人之间的交手总是如此,才做出一点姿态,其实全盘态度,就已经泄露无遗了。

两人一时间火花四射,连两个小姑子都看了过来。焦氏把栓哥递给她,“大嫂真是粘儿子,给我抱一会儿,都这样看个不停。”

轻描淡写,已经将两人的对峙掩盖了过去。

大少夫人笑着说,“唉,是真的惦记呢。”

她慈爱地逗了逗儿子的下巴,和焦氏闲话,“听说最近这一次,阁老大人是铁了心要往下退了?”

云娘的耳朵顿时就树了起来:此消彼长,最近这段日子,难过的人变作了杨阁老。羽翼连遭贬谪,看来在和老首辅的斗争中,又要处于下风了。可偏偏,焦阁老的请辞折子是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似乎杨阁老一派至今作出的让步,都还不能令他满意……

只是一句话,大少夫人就给焦氏挖了一个坑,说,是泄露了祖父这一派的机密,不说,摆明了是在提防云娘传话,云娘心里能没有意见?

“祖父年纪大了,终年倦勤,想退的心思一直都有的。”焦氏答得也是滴水不漏,这么一个小坑,绊不倒她的。“还得看朝野形势能否容许吧,毕竟要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南边正在打仗,京里也许还不能动得太厉害。”

说到南边的战事,众人亦不免议论一番,“想不到这一仗倒是成就了桂将军,回回往京里送捷报,他不是首功就是次功,真是一鸣惊人。”

“以前显不出来,可这海战他是真有天分,都说小许将军是厉害角色,可如今看,两人竟是各有千秋了。”

雨娘最活泼,抿着唇道,“不知道宫里太后娘娘,现在心情如何了。”

牛家和桂家关系一直紧张,尤其太后和如今广州的小桂将军桂含沁,一直是有宿怨的。桂含沁本来在京中为官,也是皇上身边的小红人,后来匆匆平调出京,就是因为他大大地得罪了太后,把太后赏的宫女子给卖到了窑子里。虽说第二日就被牛家人赎出,可这件事,毕竟是伤到了脸面,两家遂成仇人,现在西北一带,据说牛将军和桂元帅的兵马,私下时常有摩擦,只是彼此也都有默契,遮掩着没上官面而已。

“现在京城人都喊他怕老婆大将军。”云娘也不禁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恐怕就是牛家又把他不肯纳妾的事拿出来说嘴,这下可好,牛家是要为难桂家,可村了善桐姐,婆婆听说了,倒为她抱不平,说这是无妄之灾呢。”

桂含沁妻子杨善桐,正是权瑞云夫家的堂姐,血缘关系还不算太远。昔年在京时,杨善桐一直得到杨阁老太太的格外青眼,大少夫人是知道的,可看焦氏表情,这还是她头回听说。她双眸神光闪闪,听得极是仔细,也不知正寻思些什么……

大少夫人忽然就感到一阵腻味,她叹了口气,“这真是无妄之灾,不肯纳妾,固然是桂家家规,可传出去竟都说是女子善妒、男子惧内,双方的名声都不好听……”

焦氏眼神一转,这回,倒是专注在她身上了,她冲大少夫人微微一笑,也是语带双关。

“既然后院真的干净无人,这惧内善妒的话柄,早晚有一天是会被挖出来的。可见凡是做过的事,肯定会留下痕迹的,再遮掩,终究也只是徒劳。”

大少夫人眼仁一缩,森然望了焦氏一眼,到此时,她心底反而平静得好似冬月下的冰湖:焦清蕙这句话,有点逼人太甚了。

正要开口说话时,屋外又有人进来传话,却是给焦氏带话的。“少爷说,宫里小牛娘娘发动了,他这回进宫,不知何时能够出来,请少夫人别等他了。”

小牛美人生产,这可不是件小事,是男是女,几乎可以决定后宫局势。这一下,不论是大少夫人、焦氏还是云娘,都没有闲话的心思了,大少夫人站起身,“这件事,该告诉给祖母、母亲知道,正好天色也晚了,一道过去给长辈们请安吧?”

焦氏欣然颔首,刚才那少许锋芒,已经收敛无形,“大嫂说得是,这换人的事,正好也和娘打声招呼。”

出了屋子,见云雨二姐妹已经交臂而行,喁喁私语,显得极为亲密。大少夫人和焦氏相视一笑,两人竟也挽在了一起,两人亲密逾恒,哪里还看得出半点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开始放王霸之气buff了,嫂子小心肝是一阵颤抖啊!

今晚有评论9000的双更,大家8点半来看吧!

ps虽说长评似乎很有可能又要+5,但因为明天有漫展小香要出去玩乐,所以+5的话双更就放到下周一哈

100变故

皇宫大内,屋舍俨然,虽说产婆宫女不断在翊坤宫中进进出出,更有难以掩藏的痛哼声隐约从偏殿传出,但仅仅是数十丈开外,才隔了一道宫墙,便又是一派如海的寂静,似乎景福宫内的动静,对这六宫来说,竟是无足轻重,半点都不值得挂心。

权仲白在殿门口靠墙而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翊坤宫前的草木花树——以权神医的身份来说,在皇宫大内之中,他很少如此悠闲。毕竟此处是后宫禁地,一般人哪能随意出入?即使他有御医身份,也不愿在此是非之地多做逗留。也就只有似今日这般,有后妃生产时,他才会被请到宫中坐镇,以备万一后妃出现血崩,可以出手针灸止血。只是这又和他自己亲人生产时不同,如果能自行生产,嫔妃们自然也有所避讳,不愿让外男见到其不体面的形状。可以说打从皇后起,三位皇子诞育时,他都要进宫来做这个门神金刚,一等就是十多个时辰,几乎无法分心旁顾,其中无聊,也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今日,从太后起,皇后、牛淑妃,甚至是太妃、杨宁妃,都陆续派人过来打探过消息,翊坤宫简直是外松内紧,毕竟,在三个皇子都有问题的情况下,小牛美人要能产下一个健康的皇子。只要这位四皇子脑子还算灵醒,皇上肯定会多番栽培、重重保护,为将来留一记后手的。就是按年纪来说,皇上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呢,如今的太子,即使能平安长大,也实在是和父亲的年纪相隔得太近了一点……

但凡是对皇上有些了解的人,几乎都能推演出个中逻辑,而能在后宫之中位居嫔妃的,又有哪个是简单人物。权仲白能想出此事,宫中各主位又哪有思虑不清的?要不是有他坐镇在侧,任何轻举妄动,只怕都会吃不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骚。小牛美人能否平安产子,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