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又叹了口气,他多年来修炼童子功,练精还气之余,自然元阳稳固、五感也十分敏锐,听力胜过常人一些,院中诸人还未察觉异样时,他便已经直起身来,踱到了宫门前,恭敬地弯身长揖,“皇上。”

就像宫中诸妃了解皇上一样,皇上又岂能不了解这些美人们的心思?这一次,有他权神医坐镇,万岁爷竟然还不放心,他是亲自来给小牛美人镇场子了。

“干嘛这么客气。”皇上随口说,语气中的亲昵、随意与信赖,却在这几个字中显露无遗。“琦玉这是发动几个时辰了?”

权仲白直起身子,竟也就真不客气,他同皇上并肩而行,进了翊坤宫主殿,皇上才一落座,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在下手给自己找了一张椅子,“阵痛应该有两个时辰了,距离真正开始用力,那还说不准要多久。皇上虽盼子心切,可也来得早了点。”

“你也有半个月没给朕把平安脉了。”皇上有几分哀怨,“几次进宫,居然不到长安宫来请见,还得让朕亲自过来逮你。”

“这不是还没到半个月吗,皇上身子安康,没病没痛的,我又何必过去?”权仲白挽起袖子,见皇上跟前已经摆上了一张圆凳,亦有人在皇帝腕下垫了迎枕,他这才挪到了万乘之尊的身侧,把两根颀长而白皙的手指,摁上了这一位的脉门。——虽说一般大夫,给皇上请脉自然要跪下相请,但权仲白却从来都是例外。

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不论中人还是宫女,均都垂眸敛目,唯恐惊扰了权神医,倒是皇上显得轻松自如,他略带深思地扫视着权仲白的面容,见他眼睫半垂,已经全心全意地揣摩起了自己的脉象,倒不禁微微一笑,眸光温存了几分。“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居然还不盘问朕的来意。”

“不许说话。”权仲白说,他大概也是世间能直接喝令皇上闭嘴的寥寥数人了。皇上竟也不以为忤,他闭上眼,又沉默地等候了片刻,权仲白这才松开手指,又翻了翻皇上的眼皮,“您最近又犯老毛病了吧?”

“有点。”皇上叹了口气,“可还没往上反呢,只是口中常冒酸液而已,也就没有服药。”

“这和服药关系已经不太大了。”即使病人是九五至尊,权仲白也还是如此直言不讳,“这是您的心病,胃液逆流也只是表征而已。不论是服药还是针灸推拿,都不能缓解根本。心里松弛下来了,症候自然也就跟着缓解了。”

皇上在权仲白跟前,倒是从不摆他的皇帝架子,他叹了口气,连朕都不说了。“这我还不知道吗?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可最近朝廷里闹成这个样子,我——朕心里难受哇。”

难怪今天连已经不用伺候在皇上左右的连太监都跟着过来了,原来还是想要借用他的政治身份,给老人家带话……

“心病还须心药医,”权仲白也没有装傻,“可为您送药的人,却不能是我。这个病,我治不了。”

要是这么轻易就能说动权神医做说客,皇上也就不用摆出这偌大的阵仗了,他脸一沉,半开玩笑地说,“会这么为难闹心,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我怎么说也是金銮殿上的人,动用点霹雳手段,难道就不能下台了?你要不出手,那我——我就抄了阁老府了啊!”

见权仲白嗤之以鼻,已经回去写医案了,皇上多少有几分恼羞成怒,他抬高了声调,“我可真抄家了啊!我这就派人下令了啊——嗐,子殷,你怎么就这么倔,给句回话不好吗?”

到底是在重重险境中杀将出来的,这无赖得理直气壮的做派,和焦阁老、杨阁老简直有本质上的相通之处。权仲白一抬眼皮,不紧不慢地合上了这本贴了金箔的医案,随手递到了小中人手上:皇族内眷的医案,历来是在宫中妥善收藏,从不能带出神武门的。“您不会这么做的,这你我也是心知肚明,您是要当一代贤君的人,怎么会在史书上留下这么一笔呢?您就别吓唬我了,这件事,我还和以前一样,不管。”

以他身份,周旋在王公贵族之间,这些重量级人物,少不得有无数密事相托,权仲白几乎从不答应,态度冰冷坚硬,可谓是有恃无恐。这也的确是托赖了他高贵的身份、出神入化的医术,可更重要的,那还是皇上超出寻常的宠爱。先后两代皇帝,对权仲白都是信宠有加、屡示殊恩,这份圣眷,甚至不是权家本身的起伏能够左右的。可就算是如此的宠爱,这个权神医,对着皇上的一点请托,也还是一口回绝,几乎毫无回旋余地……让他跑腿做点事,真是千难万难,没有哪一次,不用付出偌大的代价……

皇上抚了抚下巴,倒也不禁失笑,“子殷这是在迫我拿点诚意出来了。”

自从两人见面以来,实际上已经你来我往,在言语中攻防了几次。这等层次的交锋,放在寻常人家,也就是图穷匕见,大家兵刃相见时才会偶然出现的激烈了,可对于皇上来说,竟似乎好像是开胃小菜,非但应付得轻松裕如,权仲白的冷漠,反而好像激起了他的兴致。这位清瘦青年,眉宇间也现出了一丝兴味之色。“选秀至今,也有半年多了吧,我记得婷——”

他语气一顿,身边的连太监已经低声道,“皇上,是美人位份。”

“婷美人,虽然出身敦实、为人也体贴大方,”皇上伸了伸舌头,“可长得却也挺敦实的,入宫半年来,还没有承宠吧?虽然因为你们权家的面子,后宫中也没人敢给她没趣,可久而久之还没有承宠,深宫岁月,也不是那么好消磨的。”

会这么说,自然是承诺将会给瑞婷一个承宠的机会了,她要是运气好,能够孕育龙种,不论男女,自然终身有靠,也算是完成了权家人对她的期望,不论是对瑞婷本人还是对权家来说,都是极有利的。而权仲白所要做的,也就是来回传话,在首辅和皇上之间略施调停而已……要不是他身份超然,深得两大巨头信任,本身底气也足,这么无本万利的差事,说不定还真落不到他头上。

可权仲白竟丝毫不为所动,他俊逸风流的面容,似乎带上了一重寒霜,又是毫不考虑就一口回绝,“我是决不会掺和到这种事里的,您心底应该也很清楚,从前您能给我的,比眼下还多了许多,可我答应过吗?”

“从前我让你做的,毕竟也是违背你原则的事。”皇上一手托腮,毫无不悦,“这传个话而已,子殷,你架子也太大了吧?”

“插手政争,一样也违背了我的处世之道。”权仲白瞪了皇上一眼,“两边都是亲戚,这件事,前头焦家最不利的时候,我在祖父跟前也未曾提起一字,今日攻守异势,我当然也要公平些才好。”

皇上就算有千般手段,对着这坚冰顽石一样的权仲白,也只能徒呼荷荷了。他也瞪了权仲白一眼,“这件事,牵扯到地丁合一的大计。你不是一向关心民生吗——”

权仲白居然抢皇上的话,“兴亡百姓苦,中兴之路走错了,百姓一样受苦。这事,我看不懂,也懒得看,还是您自个儿参详吧。反正依我想过去,老首辅虽然身体还康健,但也是八十岁往上的人了,难道还想着把您从位置上踹下来?既然不是此事,你们在宦海中打转的,又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利益?事情没闹到翻天覆地的程度,我可不会过问分毫。”

皇上气得双眼上翻,站起身一拂袖子,“我懒得和你说!”

带着连太监走到殿门口,他又回过头来,“今年冬天去避寒,你去不去?别和去年一样,又托故不肯过去。”

“去年我媳妇大肚子!”权仲白喝了半碗茶,也踱到殿门口,他犹豫了一下。“今年……”

“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了。”皇上发出啧啧声,“没想到你同明润、升鸾一样,都是妻管严的好材料,将来惧内大法修炼到精深处,想必能和他们一较高下了。”

对这明显的奚落,权仲白倒不以为意,他含笑望着皇上,眸光含了几分了然,竟并不答话。

皇上倒是被他看得有几分感慨,他挪开眼神,将视线投向了阴霾的天空,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能惧内,也是一种福气。天下间也不知有多少有情人,一辈子不能相守……”

这感伤也不过就是片刻,皇上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拍了拍权仲白的肩膀,“舍不得老婆孩子,就一起带来吧!你这娃娃,和小牛美人的那个倒是年月相近,从小多亲近亲近,要她生了个皇子,将来倒可以做他的伴读,生了个公主嘛,定个娃娃亲也是好事。”

这半带了玩笑的邀请出了口,他便不再勾留了,而是冲连太监点了点头,带着另一名小太监自行踱出了翊坤宫:由头到尾,居然没看那翊坤宫偏殿一眼。

院中诸人全都弯□子,恭送皇上出了翊坤宫,权仲白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满是深沉地望了这明黄色的背影一眼。旋即又一偏头,和连太监友善地点了点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别看皇上似乎毫无表示,可会留下连太监坐镇,实际上,对翊坤宫已算是另眼相看了。

“二公子还是这么谨慎。”连太监对着权仲白,在气势上竟也丝毫不落下风,他背着手,语气大有深意,“怪道在皇上心中,地位是越来越高了。”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权仲白叹了口气,“我倒巴不得下辈子也不能入宫扶脉呢,次次入宫,竟没一个病人能省心!”

“福寿长公主,不就还算个乖巧的病者吗?”连太监莞尔一笑,“说来,长公主的病情,究竟康复得如何了?”

权仲白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却听得偏殿中一阵骚动,两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片刻后,屋内便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啼——小牛美人虽是初产,可产程好快,现在居然就已经诞下了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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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美人产女的消息,并未经过刻意封锁,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四九城。因为这是皇上的长女,庆祝声势也丝毫不弱于皇子降生时的动静,非但如此,皇上还下令册封小牛美人为妃,虽说礼是要等出了月子再行,但宫中妃位,总算不再是那孤零零的两个了,距离凑足四妃之数,也不过还差一人而已。皇上的后宫,终于有了一些该有的热闹。

权家身为皇亲国戚,自然也有一些活动要参与,不过这一次,权夫人没有犯懒,她自己孤身入宫,并没有携带任何一个儿媳,这也就多少免去了一番明争暗斗。府中众人继续筹备雨娘的婚事,一切顺顺当当地,十月初一日,崔家来人拜访:未来的姑爷,小侯爷崔氏,已经入城安顿了下来,只等明日上门拜见过了,三天后过来迎娶美娇娘。

会说定崔家,肯定是经过一番权衡的,崔小侯爷的人品相貌,肯定也是经过多方考证,可他之前一直没有入京,这最要紧的泰山泰水,都没见过他真人,崔家人肯事先上门拜访,众人自然高兴,唯有雨娘满面红晕,躲在拥晴院里屋不肯见人:不过,害羞归害羞,她到底还是挨挨蹭蹭地留在了拥晴院里。

这番小儿女心思,家里谁看不出来?可长辈们都不说话了,底下的哥哥姐姐们,自然不会扫这一番兴,因小侯爷早上要进宫面圣,午饭后才能过来,一家人今日特别聚在一起吃午饭,也算是为雨娘找个理由,免得她害羞太过,连拥晴院都不好意思呆了。

蕙娘见到雨娘神思不属的样子,禁不住同云娘会心一笑,云娘还说呢,“可惜,二哥进宫未回,不然,他这回进来,准就让他吃个下马威。”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姑爷受点刁难,简直是题中应有之义,权季青隔着一重帘子,冲雨娘道,“不必担心,二哥不在怕什么,四哥待你难难他!”

雨娘眉一竖,“四哥你敢——”

连太夫人都笑起来,“真是女生外向,还没过门,就心疼起姑爷来了!”

权家人聚在一处,难得有这么热闹轻松的,蕙娘一边笑,一边搛了一筷子兔肉,又喝了一匙党参黑枣羊肉汤,汤水入了口,她眉头免不得微微一皱,云娘看在眼里,便低声道,“怎么,还是不合胃口?”

“不是。”蕙娘令人又给拿了一碗汤,一边叹了口气,“就是想起你二哥了,这都七八天了,怎么还没出宫——”

“按说是要等到月子做完一半——”权瑞云比较了解宫中秘辛,附耳道,“恶露没血了,这才出来的,毕竟,这也是为了稳妥起见……”

蕙娘含笑和云娘又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才安心吃饭,吃过饭,众人三三俩俩,都还在拥晴院内闲坐。不多时,便听人来报,小侯爷进仪门了。

瑞雨立刻要往卧室里钻,权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把她按到身边,命人去搬屏风。蕙娘和云娘不禁又是相视一笑,她伸手轻轻扯了扯领口,道,“屋内倒是热得很,有点——”

话才说了一半,一阵剧烈咳嗽袭来,她居然无法忍住,在人前咳了个脸红头胀,只觉得五内都咳得抖了,咳完了,眼前一阵阵发红,视野已经有些迷糊,还没回过神呢,已经觉得喘不上气,天旋地转间,竟是一头栽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隐藏人物皇上出场了,以及情节有大转折。

久等了,后台一直刷不开,汗。

今天是一百章了,撒花!这篇文进展真是快啊,感觉天天都双更似的……

今天似乎也是发文两个月,来大家都撒个花~~~~~~~~~~~~~~~~~~~~

101还生

权仲白回到家的时候,蕙娘已经被送回立雪院了,欧阳家两个大夫正给她把脉呢——看得出来,也是刚赶到的,衣领上的雪花都还没有画,见到权仲白进了屋,都起身道,“师弟回来了!”

权仲白阴云满面,勉强笑道,“师兄们有心了,大恩大德,日后再言谢!”

“救人如救火,师弟别客气了。”两位大夫都是识看脸色的,又因为床上病人呼吸微弱急促,明显危在旦夕,客气话没说几句,便都拱手告辞。权仲白也并不送,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前,先看蕙娘脸蛋,就吃了一惊:几乎是已经浮肿了一片,脖子衣领下还能瞧见鲜红鲜红的疹子……

“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他一边问,一边听蕙娘呼吸,见她呼吸断续、额头火热、双颊发赤,很显然正在发烧,现在进出气都很困难,就是昏睡都昏睡得很不舒服,“几天前才好好的啊,怎么忽然发作的,说给我听听?”

权夫人、大少夫人并云娘先都在屏风后看着,现在外男出去了,三人纷纷出来,都是黛眉紧蹙,一脸的惊惶,大少夫人说,“刚才还吃饭呢,吃完饭忽然间说热,然后就倒下去了。一会儿的工夫,浑身浮肿,身上也长了疹子。我们立刻往宫里喊你,又怕你出不来,请了欧阳家的良医过来。”

虽说着急,但大少夫人还是交待得有条不紊。权仲白心念电转,也来不及解释,将焦清蕙扶起身来,自己踢出一个痰盒,沉声道,“让开点地儿,窗门打开透气,但不要让风吹到她。你们来一个人在一边帮忙扶着,注意给她擦拭,不要让她被污物卡住嗓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箱,对着焦清蕙腰侧就是一阵,膝盖一顶一拍,焦清蕙在昏迷中都哇地一声吐出来。好在她几个丫头懂事机灵,此时都上前帮忙,石英举着痰盒,绿松扶着清蕙,让权仲白腾出手来,测她的呼吸,因他怕焦清蕙鼻子不能通气,嘴巴又呕吐着无法吸气,就这样闷死,好在清蕙胃里东西不多,才呕了不一会儿,就只剩些清水了。权仲白忙又给她插了一针,一扫痰盒中的物事,见尚未完全变色糜烂,多少有几分欣慰:不论是什么相生相克的食物,这要是还没有完全消化就吐出来了,估计症状立刻就能减轻很多。

果然,胃里清空了,清蕙的呼吸顿时就顺畅了一点,这回她张着嘴就能喘得上气了。只是鼻子看着依然不能呼吸,连着脸上身上的浮肿和斑疹,一个俏佳人变作了狰狞可怖的病号。饶是权仲白见惯了丑陋恶心的场面,此时心中也不禁一抽:这要是清蕙醒着,只怕早就羞得无地自容了。平时那样精神威风、熠熠有神的人,现在却是这样生机微弱,要是反应再剧烈一点,当场就死过去,也是难说的事吧……

他很快又收摄了心神,文不加点写了一张单子出来,“给桂皮,立刻到前院抓药,让他亲自来熬。”

说着,又让绿松,“给你姑娘把衣服脱了,备针。放心吧,吐得出来,她人就没有事!”

一屋子的人都被权仲白差使得忙起来了,他自己却霍地站起身要去洗手换衣服,权夫人见她们也帮不上忙,竟只能添乱,便起身带着女儿、媳妇出去了,人走到门口,又被继子叫住了。

“后院的事,就交给您了。”权仲白的语调平平淡淡的,可权夫人却听得寒毛树立,她看了床上呼吸微弱双目紧闭的焦清蕙一眼,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慎重地道,“放心吧,家里肯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救治二少夫人,那是神医二少爷的事了。别看她现在病得重,可只要权仲白说了能救回来,权家上下没有人会怀疑焦清蕙的生死。太夫人一听说权夫人的转述,顿时就抚了抚胸,“还好!还好!”

老人家也有点激动,“要是就这么去了,那真是都——”

良国公就冷静得多了,他手里端着茶,却并不喝,而是紧盯着权夫人,“这是毒,还是什么,仲白说了没有?”

焦氏发作以后,她的随身丫鬟已经说了,少夫人平时没有喝补药的习惯,上回喝补药,还是二少爷在家的时候。这要是她中的是毒,全家人都没跑,今天大家在拥晴院聚餐,吃的是拥晴院小厨房的菜。现在从剩菜到厨师、采买,全都被控制起来了:虽然管事的女人大半都去了立雪院,但太夫人和良国公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家族应对突发事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

“仲白应该是一眼就认出来,他说那是食物相克。”权夫人面沉似水。“应该和毒没有太大关系。”

众人神色都是一松,太夫人道,“就是这么说了,天下哪有毒药是无色无味的,今儿都是吃惯了的家常菜,我吃着根本没有什么不对。这要都能下毒,那可是天要亡我们权家了。”

权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反而问,“小侯爷走了?”

“知道家里有人突发急病,只问了个好就走了。”良国公沉吟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后院的事,就交给你来操办吧——多和娘商量商量,这件事,肯定是要查出个说法的,可也不能耽误了雨娘的婚礼。我往前院去,有事吩咐底下人。”

刚才发生这么大的事,权夫人一时倒是忘记了女儿。头回见心上人,就被这事给搅了局,瑞雨心里恐怕是不大好受的。她歉意地望了女儿一眼,正要说话时,权瑞雨已经站起身来,冲她使了个眼色,这才道,“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再碍手碍脚的,我也不在这儿碍事了,先回我屋里去吧。”

知女莫若母,权瑞雨这么做作,肯定是有的放矢。没过一会,权夫人就寻了个机会,自己脱身出来,去找女儿密斟。

“今儿见了小侯爷没有?满意不满意?”毕竟是亲生女儿,比起媳妇,做娘的肯定更关心这个。

权瑞雨面上也浮现一抹红晕,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随口道,“虽然生得也就是那样,可起码还算是机灵……”便低声道,“一听二哥说相克,我就想到桃花了。您可能还不知道,二嫂从小一闻到桃花味儿就打喷嚏,这桃花香味多淡啊?可见是和它相克的。可对一般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味药材而已,吃进肚子里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想二嫂这要是不提防间吃进去,那却难说了。才闻着味儿反应就这么大,吃进去很可能会相克得非常厉害,二哥给我的医书上就有说这事儿呢。”

这件事虽然权夫人的确是从未听闻,可也没有什么不能当面坦白的。权夫人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女儿的下文。

“您也知道,冲粹园里是有一座桃花林的。”雨娘低沉地说,“可能就因为这个,二嫂在家里从不曾张扬过自己和桃花相克的事,连二哥怕都还不知道。只是上回我和四哥去冲粹园的时候,我喷了一点桃花香露,我们俩这才知道了内情。还有,就是前些天,大姐……”

比起谈论自己和权季青去冲粹园时的简略,说起大少夫人发现蕙娘和桃花相克的时候,权瑞雨连一句话都说得很详细。固然,这是因为她和权季青去冲粹园消闲,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肯定记得没有那么清楚。可还有一层意思,却是很明显的:小姑娘这是摆明了在怀疑大嫂啊……

换句话说,权夫人可以担保自己和太夫人都不会拿这事做文章,冲粹园人口少管得严,季妈妈在里头生活了几个月,除了自己住的那个屋子以外,别屋的事竟探听不出一点皮毛。季青和瑞雨也都不是大嘴巴,这件事在前几天之前,府里根本就没人知道。而瑞云是出嫁女,就算知道了桃花的事,她到哪里去搞干桃花?这会可不是季节,而且以她心性,也不会如此给二房添乱的。这两个小姑娘,和二哥的感情都很不错。

余下的主子,也就只有林氏了。有动机、有手段,有这个狠劲,但权夫人不明白的是:除非很肯定焦氏服下这桃花后,必定反应剧烈,很难救回来。否则,她这么费尽心思地下点桃花,有用吗?无非也就能令她不适上一小会而已,根本就不伤筋不动骨的,能损害着焦氏什么?

林氏可不像是这样的人,虽说和焦氏比,格局是小了点,可在一般的宅门女里,也算是顶尖的了。她可能会往焦清蕙的药里动手脚,可能会伺机推焦清蕙一把,甚至可能会强迫她服毒,可她决不会费尽心思,在不当季的时候火急火燎地弄点桃花来给焦清蕙吃了,让她大庭广众下打几个喷嚏,又或者是咳嗽呕吐一番了事。要知道自从怀孕之后,立雪院就有了自己的小厨房,随着歪哥出生、立雪院地位上升,长房、二房的小厨房一直都没有撤走,要想顿顿给她吃点桃花,可不是那么简单。再说,人家难道就不会有所防备?这一计,风险太大,可能的好处,却实在有些太小了。

“还有……”瑞雨见权夫人没说话,便怯生生地道,“就是前几天大姐喷香露的那天,两个嫂子说起话来都挺不对劲的,夹枪带棒的不说,大嫂像是动了真怒。有那么一会,瞧着很怕人——”

权夫人脸色一沉,“雨娘,你这个乱说话的性子,到了婆家要是还不改……总有一天,会给你招麻烦上身的。”

瑞雨立刻就垂下头去,“我这不也就只和您说吗……这还特地回了屋子来才提这茬不是?反正,您心里明白就是了,这事也讲究一个真凭实据,再说,就这么几天,大嫂就是心里有想法,恐怕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就往老太太的小厨房里下点料吧,我想着,多半也未必是她,就只是大家都疏忽了这点,放了些桃花进去,也没和二嫂说,就连二嫂自己都不知道,吃进去会这么严重吧。”

这也不无可能,权夫人不置可否,“这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见女儿低垂着头,看着真是说不尽的乖巧,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摸了摸她凝脂一样的脸蛋。“就专心预备出嫁吧,啊,别为你二嫂瞎担心了。有你二哥在,她不会有事的。”

又安抚、勉励了女儿一番,待她回到拥晴院时,太夫人也正和瑞云说私话呢,权夫人一经听说,顿时便明白老太太这多半也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蛛丝马迹,向大孙女找线索来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多少也有些为林氏惋惜:对两个长辈来说,真是才瞌睡就递了个枕头,焦氏这一病,真是不是她都要是她。还有什么,比暗害同胞更犯忌讳,更能名正言顺地剥夺长房的继承权?

果然,才进里屋,太夫人就阴沉地对她点了点头。

“是羊肉汤。”她说,“添了点桃花露,这东西味道很淡,可也禁不得有意分辨,余下那几碗还没赏人呢,找了几个舌头刁的,都尝出来了,确实带了一点桃花的苦——也是焦氏大意了,听云娘说,她可能是喝出一点不对了,可却没往心里去。”

“也就能添点桃花露了。”权夫人叹了口气,“菜里要添了一把一把的桃花,焦氏也不会入口……放在汤羹里,倒能保证她多喝几碗。毕竟这道菜是她去年经常熬煮补身的药膳,方子还是我们从她手上要来的呢,不论是谁下的手,用心不可谓不刻毒了。”

云娘忽然站起身来,“我去寻雨娘。”

她是要比瑞雨老练多了,对此种纠纷,丝毫都不做臧否。两位长辈对视了一眼,均觉欣慰,待得她出了屋子,太夫人才道,“仲白的舌头比任何人都灵,桃花又是药材,他自然是可以尝出来的。焦氏痊愈以后,可能也希望由自己人再查一遍、尝一遍,也是应该的,我已经令人把余汤妥善收藏了,好在天气冷,十几天内也坏不了。”

权夫人就和她交了交底,自己也算,“云娘、雨娘可以不必理,季青,那是个男人,手插不到后院来吧?再说,他去年就知道这事了,要真想动手害他二哥,去年就可以伺机动手,孩子还在肚子里呢,不比现在动手强?”

算来算去,大少夫人的嫌疑最大,可要坐实这份嫌疑,总也要点真凭实据吧?这可没那么容易了,小半瓶桃花露,那是一扬手的事,厨房进进出出的,从做菜到上菜,可以下手的地方很多。真要收买了谁,肯定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暴露出来的。太夫人眼底杀气一闪,淡然道,“小厨房当值的二十三个婆子,六个厨师,现在我是都关起来,让她们互相揭发,谁说了实话,谁就能出来过年,反之……”

权夫人若无其事,“姜是老的辣,娘处置得好。”

想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焦清蕙,她又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希望在焦氏痊愈前,能有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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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一路喝下去,一路都肿了,连她的食管都是肿的。”

“对,吐出来后倒好多了,喉胃相连,这会连气管都没那么肿了,就是鼻子还是不行,对,她得张着嘴睡……”

“肯定会不舒服,每隔两个时辰药力行化开了,再催吐一次,对,这是把她的胃肠给洗一洗。”

蕙娘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又痛又麻,她费力地咽了咽嗓子,抱怨道,“吵死了——”

立刻有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权仲白的脸在一片光霞中出现在她跟前。

“你醒了——”他看着虽憔悴,很是喜悦,又探手来试她的额头,“好,烧也退了。”

“我昏——”蕙娘要坐起来,“我要喝水……”

权仲白亲自给她喂水,手法娴熟而温柔,“你昏睡了有一天一夜多了,终于醒了!”

从他的态度来看,这一天一夜之间,他又是和生产时一样,守在身边不曾稍离……

蕙娘轻轻地抿了抿唇,权仲白便把水给移开了,她的嗓子也好受了一点,不禁喃喃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我就要死……”

“不许说。”权仲白眉头一皱,“如此不吉利的话,现在也好说的?”

他平时哪里会在意这个?恐怕是此次惊魂,真也吓着了权神医……蕙娘虚弱地一笑,“好,不说、不说。我——我这是为什么——”

“你没和说,你性与桃花相克。”权仲白的声调低沉了下来,“你丫头都说了,外闻已经是那个症状,一旦内服,出人命都是毫不稀奇的!”

“不是吧,”蕙娘自己都吓得要死,她可万没想到,怀孕过后,体质变化会如此厉害,从前她也是误服过一点的,无非是咳嗽呕吐了事,“怎么就这么严重了,这、这么说,我差点——”

“好了好了。”权神医看来也是真被吓着了,他没让蕙娘躺回去,而是把她按到了自己怀里,低声道,“别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别怕,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蕙娘靠在相公怀里,真是由衷觉得暖热,即使她嘴上不说,可心里也明白,要不是权仲白,只怕这一次,真又要交待了……

“我不怕。”她越是心旌动摇,就越是嘴硬。“经此大难不死,我……咳咳,我以后会更强、更厉害的。我爹说的,任何磨难,凡是杀不死我的,终将化作我的养分,令我变得更强……”

声音还发哑,水肿都没全退呢,就发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了,也就是焦清蕙,才有这份甚至远胜过男人的坚韧和霸气吧。她就像是一朵悬崖上的花,瞧着高雅可爱,其实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雪雨,牢牢地抓着岩间缝隙,什么风吹雨打,都不能令她低头。

权仲白微微一笑,偏过头把唇压到了蕙娘太阳穴上,轻轻地一吻。在蕙娘轻轻地叹息声中,室内气氛,显得如此静谧而温馨……

“好啦。”权仲白见门口帘子一动,便忙移开唇,“现在喝泻药吧,待得拉纯水了,就和我说一声,我再给你熬止泻药。”

刚才还那样轻怜蜜爱呢,现在光是只听他的说话,蕙娘便觉得简直是臭气熏天,她双眼圆瞪,还没说话时,权仲白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我说真的,你得赶紧把体内最后一点桃花都给排出来,要不然还是好不利索。”

一边说,一边似乎还不肯出屋子,眼看绿松都把药给端进来,两个粗使婆子去净房——不问可知,是要抬马桶的,蕙娘不禁大急,“那你还不滚出去?难道还要看着我——我——”

在权仲白忍俊不禁的轻笑声中,她的脸垮下来了:嫁个大夫就是不好,她最丑的一面,都被他给看光了……

好容易把神医给打发出去了,屋内也布置好了,蕙娘不要绿松喂她,“我自己喝。”

她端着药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语调已经冷沉了下来。“是那碗汤?”

“听着是这样,”绿松沉着地道,对蕙娘这一番历险,她竟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连冷静都未失去分毫,“我已经和石墨打过招呼了,这碗汤,肯定要我们自己来查验过才能放心。”

“怕也是要自己查验过,才查得出真凶吧。”蕙娘冷笑了一声,想到自己竟又在事前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经历了一番生死,饶是以她英雄,亦不禁轻轻地抖了一抖,可这脆弱,也不过浮现片刻而已,她便仰起脖子,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102破案

有了这么个插曲,雨娘的婚事到底还是蒙上了一丝阴影,权夫人没让大少夫人出面,而是自己亲自迎来送往,带着两个大媳妇招待亲朋好友。好在蕙娘已将一干下人训练得行动有素,权夫人本人也是多年掌家,积威不浅,虽然少了两个媳妇,免不得在背地里激起好些口舌,可明面上,权家这一场婚事,还是办得同以前一样无可挑剔。

很快就进了十月,今年雪下得慢,到了十月中才下了一点小雪,京里各豪门,自然按例舍钱舍物,在城里各处开办粥棚,帮助穷人们度过严冬。今年因宫里有了喜事,牛家舍粥的规模还要比从前大得多,京里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暗潮涌动。不过,这一切外界的纷纷扰扰,现在是同立雪院没有半点关系了。起码这小半个月之内,焦清蕙都不可能过问屋子以外的任何事务。

虽说呕吐、高烧、气促这些内症,在五六日内已经逐渐消退,可脸上身上的红疹就不是那么好消退的了。蕙娘本人又爱美,绝不可能顶着这张脸出去走动,管家的事自然无从谈起,又因为症状没有完全消失,任何进补,都可能再度激起发作。只能吃些清粥小菜,甚至连妄动心机,都可能令病情反复。

这么折腾了十几天,她显著地瘦了——比病痛更折腾人的还是无聊,成天闷在屋子里,连儿子都不能见,权仲白倒是很愿意陪伴她,可蕙娘只要一想到,自己最难堪、最丑陋的一面,都几次三番地落到他眼睛里,便觉得在权仲白跟前平白无故矮了他一头似的。她不要他陪,只肯在帐子里头和权仲白说两句话,便催着他去忙了。

权仲白也的确很忙,入了冬,京里病号就多,四处出诊之余,他自己私底下还有许多事。眼看蕙娘渐渐痊愈,他也就逐渐增多了外出的脚步,不再两头着忙。权夫人便经常过来探望蕙娘,算是补上了权仲白外出造成的缺憾。

这个婆婆的确是做得不错的,起码很体贴她这个次子媳妇,在她忽然倒下后,措置得也很得当,如果权仲白不能及时赶回府里,欧阳家两位大夫,已经是城中顶尖的名医了。若是真有心害她,稍微慌乱一段时间,哪怕是晚半个时辰去请大夫呢,没准她还真就交待在这件事上了……

蕙娘对权夫人也有了三分勉勉强强的信任,起码她的造访,不会给她带来太多忧虑,婆媳两个经此一事,关系竟比从前还深入了几分,毕竟从前有些话,大家还不方便说得太清楚,可现在却不能不挑开来谈了。权家这些主子、管事里,有人欲不利于蕙娘,如今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这件事,家里是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提起此事,权夫人也是面罩寒霜,“可能沾手过那碗汤羹的下人,都已经被锁在柴房里了,每日里分开询问,就有人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想来骨头硬不过鞭子,该说的,迟早都会说。”

蕙娘初听此言,还以为家里打算把查案的事揽在头上,心里不免略犯猜疑,可紧跟着权夫人就发话了,“可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没个表示也不合适,这桩案子,你也应该好好地查一查,有什么想法,只管提出来。我和你祖母年纪大了,遇事心里发慌,没什么好主意,正缺个人支招呢。”

权家人做事,真是不做则已,一做就到位得很。蕙娘至此,对长辈们是再说不出一句不是了,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也没和权夫人客气,“石墨这丫头,在吃食上也是下过一点工夫的,这事出来以后——也是这丫头自行其是,自己已经买了些桃花露回来,添在汤中品尝过了。也许尝过当天那份汤水之后,能有些别的线索也难说。您看——”

以焦氏为人,会作出此种安排,真是毫不奇怪。她们焦家人总是处处奇峰突出,权夫人一心一意在审讯上下功夫,倒是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她眉头一抬,毫不考虑地道,“回去就把余下一点证物给你们送来。有什么事儿,随时给我送消息。”

“这也太抬举我了。”蕙娘也识做,她轻声细语,“就让她在您手下服侍几天吧,毕竟我现在也不能动心思,还要请娘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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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墨这一次到权夫人手下,可以说既是查案来的,也是当焦氏的眼睛来的,虽然只是个丫头,但权夫人却并不怠慢她,一回她的歇芳院,便让人把当日残汤送来,又重新加热过了,给石墨品尝。石墨也不客气,给权夫人行了礼,便拿起一勺送入口中,缓缓品尝了起来。

汤一入口,这丫头的眉尖就是一蹙,权夫人见了,自然大感好奇,可她没有说话,而是默然望着这小丫头,思忖着自己的烦心事,屋内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十几天的工夫,深秋初冬时间,又是储藏在权家的藏冰室里,这羊肉汤风味未减,热后还带了香气,石墨品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权夫人一眼,又品了第二口,嗣后竟是学着当日的蕙娘,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汤给喝光了。这才皱起眉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很显然,这是有所发现了,权夫人不免着急,“有什么好顾虑的?这都是为了你们少夫人好,有了想法就尽管说,即使错了,也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是。”石墨赶快起身请罪,她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是奴婢……只是兹事体大,奴婢有些话也不好说。”

“说就是了。”权夫人哪有心思和个丫头斗心眼子,“怎么,这汤里难道除了桃花,你还吃出来别的东西了?”

“桃花露和桃花粉,风味是不相同的。”石墨低声说,“花粉香甜呛人,香露经过蒸馏,入口却是微苦,以桃花香露来说,因从前有个美容方子,是以桃花香露调和乌鸡血饮用,据说是唐代太平公主的养颜秘方,因此我们家里是为十四姑娘试着做过的,奴婢还空口喝过自家蒸馏出来的香露,试验能否入口,免得万一这方子有假,十四姑娘吃出不对来,那就糟了。”

这类闲来无事,钻研各朝美容古方的事,也是各家名门贵女的人之常情,不过焦家女研究广博如此,甚至还为了一个方子特地自己蒸馏香露,这等手笔就比较骇人听闻了。权夫人道,“你继续说,难道是这香露和那香露比,味道不一样?”

“是有些不对,”石墨看起来更不安了,她左顾右盼,半晌都没有往下说话,过了一会,才哀求权夫人。“这事,按姑娘的脾性,未必会让往外说,可否请夫人让奴婢回禀姑娘——”

连少夫人都没叫,居然改口称起了姑娘,看来,这丫头是真的慌了……

这个姜石墨,能在焦氏身边服侍,似乎是凭着自己出众的厨艺,说到为人处事,却不见过于精明狡诈。这一番犹豫,应当不是故意做作出来,逗她往下发问的。

权夫人心中疑云密布,她扫了从人一眼,众人顿时识趣地退出了屋子,“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就是了!”

“是……”石墨又挣扎了片刻,这才低声道,“这香露一进口就是微苦,混合鸡血后更不好入口了。这方子当然也就没有再做,可这几天,因为姑娘这事,我请人上外头铺子里买了几瓶桃花香露,这么一尝,却觉得入口味寡,回味才有些桃花特有的苦涩。即使混入汤水中,这苦也在后味,不在前味。奴婢觉得很奇怪,便又请父亲出面,回阁老府要了一瓶十四姑娘平日里使用的桃花露,回来添了一尝,前味却是苦的,倒和府中汤水一样了……”

这前味、后味,苦来苦去的,哪里是一般人能尝出来的细节?权夫人不要说前味、后味,就是连汤里添了桃花露都藏不出来,还是请别个味觉的确敏锐的大师傅尝出来的。对石墨这话,她只能全盘接受,可一想之下,不禁皱起眉头,“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害你少夫人的,是她亲妹妹吧?这也难怪你说不出口了,如此荒谬——”

见石墨面上闪过异色,权夫人又住了口,“怎么,还有话没说?”

“是。”也许是为了不给焦令文添麻烦,石墨这一次答得很爽快。“奴婢思来想去,倒也想到了可能的缘由所在:桃花香露是贵价物事,虽在京里各铺子里售卖,可背后也都只是从归真坊拿货,这家货色一向是好,我们家和他家也有几分熟悉。他们家精制的任何桃花物事,原料全来自自己种的碧桃,而十四姑娘的花月山房,所种桃花,却是西域来的重瓣异种,因此香露风味有所不同,也是很自然的事。”

“哦?”权夫人心中一动,她缓缓道,“说下去。”

“而就奴婢所知……”石墨声若蚊蚋,“城里唯独还有一户人家,在当年幼苗抵京的时候分去了几株,种在他们家的桃花庄子里以丰富收藏……”

“爱桃花爱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有个桃花庄,而又令你们姑娘避讳成这个样子,连你这个小婢心里都清楚,她绝不愿轻易言说其不是的,也就只有达家了。”权夫人缓缓道,“迟迟不愿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啊?”

“夫人明鉴,”石墨立刻跪了下来,“奴婢只想为姑娘、夫人效力,可……可却不愿给主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的确。”权夫人说,“这件事,出自你姑娘的嘴巴里,肯定不好。区别又这么微妙,一般人竟分辨不出来。这要是传扬开去,被仲白知道了,心里难免会不服气的。”

她眉头略略一皱,又道,“可说到底,只要你立心是正的,所说是真的,真金不怕火炼,仲白也是五感敏锐的人,你明说了个中区别,他未必就不能品尝出来……”

权夫人瞅了石墨一眼,她的语调,大有深意,“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石墨面色苍白,神色却很坚定,她低声说,“奴婢明白,奴婢可担保自己说的全是真话,如有丝毫隐瞒,愿天打——”

“不必发誓。”权夫人唇角微微一翘,她笑道,“这话,我信了。”

她多少有几分兴奋地站起身来,“走吧,跟我到拥晴院去,见太夫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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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拥晴院内听取了《权威专家鉴别报告》的,也不止太夫人,还有正好在拥晴院给太夫人请安的良国公,听了石墨此言,两个主子都是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还是良国公先开了口。

“这件事,最要紧还是真凭实据。”他的态度还是那样从容而镇定,“有些事,大家心证那是没有用的,不能凭此去处理正儿八经的少夫人、少爷。现在既然这丫头有了说法,那我们大可以将汤内分别添上两种香露,请些老饕客来操办这事。若真是这样,那我看,即使那群人不招,凶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正理。”太夫人语调沉重,可态度还是很明确的。“就这样办吧。”

“可……”权夫人有点为难。“本来当日残汤就不多,这一番消耗下来,剩的也就只有一点汤底了——”

“那就新熬一锅汤吧。”良国公瞅了妻子一眼,他微微一笑,“这点小事,你还来问我?”

权夫人心中一凛,不禁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婆婆神色沉重,便知道终究权伯红在她身边长大,如今深陷危机,老人家就是再公充,心底也不会太高兴的。

她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好,看来,真相水落石出,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的确,重新熬煮一锅羊肉汤,又再添上两种香露,并不是什么费事的活计,上回品尝羊汤的几位大师傅,也都没有离京。不到傍晚,这事就有了结果,的确,两种香露添入汤中,风味是有些微不同。如果不是老饕客,确实不容易分辨出个中区别。

权夫人有了目标,便亲自又讯问了众位婆子丫头一遍,到了当夜三更,她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此案的幕后主使者,也真正地浮出了水面。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会是如此破案吧~凶手是谁很明显了吧!

今晚提早更新,大家圣诞夜快乐!我也要出去过节了。

单更!

103出局

“其实也就是一扬手的事。”权夫人和良国公说,“都是吃过见过的,一闻就知道是纯的桃花露,不至于出大事,又是林氏身边的红人小福禄出面,也就应承了下来。她揭盖子瞧火候的时候,手一扬,一瓶子就进去了,再寻个地方把瓶子抛弃了,神不知鬼不觉,厨房事忙,谁都没发觉。要不是吃不住苦,发起烧来,梦话里露了馅,昨儿晚上被旁人告诉了我。这问不问得出来,还两说呢。”

虽说此消彼长,大房眼看失势,已经是几个长辈的默契,但任谁都没有想到,大房这一击居然如此凌厉,险些就把焦氏给彻底整死,也不知是两夫妻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这要是只造成些微不适,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谁都不会在雨娘婚礼前夕如此大张旗鼓,要能把焦氏给整死,那这事倒也好办了,人都没了,还谈何查案?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以后权家未来,还不是得指望长房这对夫妻?可现在是人差点就去了,可还就差了这么一口气,又给拉回来了。这就等认真查案了,一旦查案,长房的败落也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一有异动,那就是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揽,也只能寄望于办事的心腹嘴巴比较牢靠了。

这么你一步我一步的,才刚开始拉拔二房呢,长房就自己倒了。不管下的桃花香露,究竟是否达家提供,不端正态度来办这对夫妻,起码阁老府那边就是交待不过去的。焦阁老这会声势正旺呢,以他们家的行事作风来看,这回占住了理,就是想要略微回护,都得看焦家答应不答应。更别说,起码权夫人、良国公是没有特别回护长房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