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老太太心里是一清二楚,她就是想帮大房,这回也是老鼠拉龟、有力难使。老人家心里肯定会有点情绪,因此权夫人也就没有惊动她,她自己和良国公在歇芳院说话。这坏事的婆子,就羁押在外头,以防良国公万一要问呢。

不过,权夫人审讯下人时,身边随侍的肯定也不止一个下人,良国公也就没有多此一举的意思,他阴沉着眉眼,沉吟了半晌,“大师傅们都请来了?”

“没这么快,都是京城里有名的吃大师傅,也不能过于霸道。”权夫人徐徐说,“反正厨房里也招了,大不了把老大夫妻叫来对质,人证如山,连怎么见面怎么吩咐的,都说得一清二楚,想来他们敢作敢当,都到这份上了,也不至于挺着不认……要不然,这令人来尝汤的事,我看就算了?”

“我们待达家,不算薄了。”良国公没有正面回答权夫人的问题,而是淡淡地道,“虽说是仲白一力主张娶过门的,可正室该有的待遇,没有少给达氏。如今说了焦家,焦氏为人也识得大体,这么一年多以来,没有给过达家难堪吧?可达家对付她的心思,从一开始就那么急切……他们就这么不放心二小子,宁可让他独身一世无法再进一步,永远做个不上不下的神医,也不想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虽说两父子关系不好,平时经常对冲,可虎毒不食子,良国公就是再深沉,对这五个儿子也都是疼爱的。尤其对权仲白,他是恨铁不成钢,面上有多恨,心里就有多爱。权夫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她叹了口气,“那你的意思,是让仲白也在一边看着了?可你也知道,他和大房感情很好,一旦知道了真相,大受打击也是难免的事。要再添上一个达家,两头合计着要害死他媳妇……他在世情上本来就淡,被这事一闹,万一又跑到广州去,那怎么办?”

“人心叵测,他也该学着长大了。”良国公根本就不理会权夫人的担心,“要为了这个就下广州,那他就去吧,这一辈子,索性都别回来了!”

其实就不用邀人品尝,权夫人心里,十成是已经信了九成:达家忽然把达贞宝送进京里,虽说是发嫁而来,可见天地跑权家,肯定是有用意的。不是权家有人给送信,提点他们焦清蕙的厉害,达家至于这么着急上火吗?全家人都知道,大少夫人照顾二弟,和达家人的关系一直都是很不错的……林氏和焦氏不一样,她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很有章法的。给焦氏添堵的几手,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没露什么痕迹,可在有心人眼里,思路一直都很清晰。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这桃花香露那也是贵价物事,干涸得又快,不便久藏,林氏平时没有用这个的习惯,仓促间要买,那肯定大露痕迹,同达家传个话,要一瓶香露,说不定达家人根本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当然,也没准两边是早就有了默契,只等机会一到,焦氏露出了一点空隙,她们便立刻刺进了一刀……

罢了,权夫人想,能以此事甩掉达家也好,失势了没个失势了的样子,图谋的都是些不该想的事。这会事实俱在,仲白应该是没话说了。

“既如此,”她便改了口,“我这就让人催一催,大概今日下午,应该也都能请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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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令进补,党参黑枣羊肉汤也算是常见的菜色,这是焦家给的方子,汤清味浓,一直很受老人家的喜爱。小厨房的师傅做这道菜,已经是驾轻就熟,可歇芳院的厨子就有点生疏了,若干碗汤汁端上桌时,十多个形容各异的大师傅,神色都是一动:和之前品尝过的那一份相比,这一份不论是色香味,都有微妙的差距。

太夫人、权夫人和良国公三人,也算是吃客了,这点差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在屏风后一看大师傅们的神色,心底也都是佩服的:这吃客就是吃客,只怕任何一个人,都能就这碗汤说出一篇文章来。倒是权仲白眼神闪闪,有点莫名其妙——他这根本就是才回家就被喊来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知道家里人这是在查案,因此虽长辈们未曾解释细节,权神医倒也难得地驯顺沉默,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为怕大师傅们太过紧张,四人在屏风后都没有说话,屏风外头几个管事,也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人似的,因笑道,“今儿这个手艺,潮了点吧?”

“这彼此心照就成了。”春华楼的钟师傅笑了,“这是怎么着,又请我们老哥们喝汤进补哇?”

这件事办得奇怪,肯定牵扯到权家秘辛,也就是钟师傅问了这么一句而已,余下名厨老饕,根本就不敢多话,纷纷道,“请我们喝,我们就喝吧,也算是称称贵府大师傅的斤两了。”

那管事便道,“可不正是呢?也是想考考诸位大拿。”

他从身后拿了两瓶香露出来,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家姑娘嘴巴刁,说是香露能入肴增添风味,这不假,可不知哪种添了更好、更妙。还请诸位先尝尝这香露,评个优劣出来。”

如此借口,众人怎会相信?可这群老饕竟又全都深信不疑。都笑道,“那就尝尝、尝尝。”

便轮番拿小碟盛了,有的嗅有的舔,有的一饮而尽,品过了以后,倒都推焦家的西域种好,“色香味都全了,也浓郁,这个添汤,想是更好些。”

钟师傅也道,“这应该不是寻常碧桃种,一般城里见到的香露,没有这么好的。只看这挂壁,就知道真是浓郁饱满,是珍品中的珍品。”

众人都起了谈兴,也有人道,“是,都说碧桃已算是适合精制香露的桃种了,一般的粉桃、果桃,制出露来都是稀汤挂水的。不想这个蒸馏出来还比一般碧桃更好,风味也不同,不知是什么种,说不定是西洋来的上等货色,也未可知呢。”

那管事的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考考几位大师傅,这面前两份汤,都是添过香露的,敢问您喝得出来哪一碗,加了哪一种香露不成?”

话说到这,众人都不敢深思,当下纷纷漱了口分别啜饮两碗汤汁,一个个皱眉苦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吟着无人说话。钟师傅胆子大,头一个道,“这……我们舌头虽然刁,可毕竟年纪大了,口味麻木。只喝得出是都添了桃花露,要再细分,分不出啊。”

有他一个人领头,众人都纷纷附和,“就是这个理了,您们太高看了,这我们也喝不出来哇。”

是真喝不出还是不愿招惹麻烦,一时倒都难以分辨,那管事的也是机灵之辈,便道,“您们就随意一指,毕竟小事,错了也是不要紧的。”

众人都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倒是座中一位,一直没有说话。管事的见他面色端凝,便格外打点了殷勤,腻声道,“老少监,您是御膳房出身,这——”

“党参味甜,”这位老少监一掀寿眉,倒没有多加拿乔,他缓缓地道,“这香露味苦,苦在前头,甜苦调和,风味更佳。苦在后头,绵延难去,回味就不好了,依咱家所见,这一碗,怕是加的上上品,这一碗,加的是上品吧?”

被他这么一说,钟师傅也是将信将疑,他又分别品了两口,闭上眼睛尝了半日,这才恍然道,“不愧是老少监!您这张嘴,可是绝了!”

众人这再一纷纷跟从,均道,“是,是,老少监说得是,前后有差。只差别太细微,不经明言,实在是察觉不到。您不愧吃过见过,可是吾辈中的食圣了!”

“这不敢当,”老少监面上有光,也露出笑来,掌事又请诸位吃客再品鉴一番,可众人都道,“知道是这个理,却不能分出前后味来,这还得看老人家的。”

老人家果然欣然又分辨了几份,都指得奇准无比,众人再无疑问,均推其为食王、食圣,因此间事情已完,便都起身告辞,簇拥着老少监往外走,都还嚷嚷着要去谁家集会云云。

事情至此,可以说是再无疑问,起码是在人力许可的范围内,给出了人证、物证:大房授意操办,用的是达家给的香露,这已经确认无疑了。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面沉似水,“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按说,她是最应该难受的,可太夫人就是太夫人,她反而主动转向权仲白,“你先别说话,听我和你说吧。”

这件事,也就只有最护着长房的太夫人来说,是最为合适的了……权夫人望了良国公一眼,也从他眼底看到了欣慰:老太太始终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该出马的时候,决不会摆什么架子的。

从权夫人审讯说起,说到石墨的发现、老少监的证实,这小小一案,也查得峰峦起伏、波折回环的。太夫人说完了事实,开始说她自己的感慨,“你也不要对你大哥大嫂有太多误解,你大嫂最近,本来就忌惮你媳妇能在雨娘婚礼上出出风头。家里给她安排的那都是轻松体面的活计,她也估计是怕婚礼上,你娘抬举你媳妇,冷落了她,那她就更没体面了。知道你媳妇和桃花相克,时间紧,也来不及多想,问达家要了一瓶香露来,这赶着婚礼前有机会就下了——也就是那天见雨娘姑爷,不然,她要往你们立雪院的伙食里动手脚,可还没那么容易。”

这番话,由疼爱长房的太夫人说来,真是字字句句都和真金一样真,大少夫人是什么脾性,在座几个没有不了解的。这一招大胆精巧,后患也少,如果焦氏不是反应如此剧烈,就算大家都会对她有所猜疑,但恐怕谁也不能捉到多少真凭实据……倒的确很像是她的作风。

“虽说本心也许不是要害死你媳妇,”太夫人不禁叹了口气,“但她安了坏心,闹至如此地步,焦家现在还算客气,没有派人过来。可这事能捂多久?你媳妇身边那些下人,和本家千丝万缕的,她就算不说什么,底下人能不送消息回去?别让亲家问上门了,那才真没脸。肯定是要有所处置的,这个,你可以让你媳妇放心。”

没等权仲白回话,她眼底寒光一闪,又不屑地道,“至于达家,明知道那个达贞宝和姐姐生得相似,身为云英未嫁之女,却还不知避讳,屡次往你屋里行走。又多次和你大嫂私通款曲,传递物事,这一回虽没有确凿罪证,但诛心之罪是免不了的了。说来真是笑话,自从失势之后,我们权家何曾薄待他们半分?不安分依附度日也就算了,还蠢蠢欲动,妄想把手□我们权家家事,如此轻浮人家,活该事败。以后你对达家当然还要有所照拂,但不要向从前那样亲近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反咬你一口!”

三个长辈联合起来,权仲白还能再说什么?只他疑虑之色,依然形诸于外,良国公看在眼里,不免叹了口气,沉声道,“你长年累月不在家,媳妇又贤惠,有些事就不说给你知道。可你自己就不动动脑子?你大嫂和达家来往频密,见了面总要拉拉手说心里话的。她说一回心里话,达家就动一回,送了个达贞宝不说,现在又有这瓶香露,这背后会有哪种故事,你自己不会去想?”

他越想越生气,站起身道,“从一开始,我就一力告诉你,达贞珠此女或者人品上佳,可达家却决不是个好亲家,你瞧瞧你,这一身臊味到现在都还没散尽呢……哼,想闹得你一辈子不续弦不生子,孤苦一世为他们达家效力,算盘是打得响,可他们也得先问过我答应不答应!以后,你不许再和达家人往来了!”

说着,见权仲白一脸深思,并不接话,竟气得顿足长叹,拂袖而去。

太夫人折腾了这半日,实在也乏了,她冲权夫人轻轻一点头,权夫人便搀扶着老人家,也出了屋子,临出门还回头看了权仲白几眼,忧虑关怀,不言而喻。

权仲白终于动了,他对继母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露出一个苦笑来。见继母也勉强回以一笑,便扶着老太太拐进了回廊。这才回过身来,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若有所思地打开了一瓶香露,用尾指蘸了一点儿,放进口中品味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打开另一瓶,也尝了那么一点。紧跟着,又从汤锅里打出两碗汤来,自己分别尝了两碗,这一口那一口,把两碗都喝得见了底……

权神医的眉头,越蹙越深,他高挑的身影立在凌乱而空洞的华屋中,久久未动,就像是一朵孤寂的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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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院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蕙娘今日心情好,她亲自抱着歪哥,逗儿子抓她的手指玩乐。小宝宝咿咿呀呀地,却偏要去抓石墨的金钗——他这还不能很好地分辨远近呢,抓了一会,因石墨站在地上,隔得远抓不到,又去抓绿松的衣袖。

室内也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了,石墨才从歇芳院被放回来,自然要到主子跟前,来汇报自己在歇芳院的见闻经历。她仔仔细细、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连权夫人的反应都没漏掉,“夫人看着很受震动,后来就让我下去歇着了,但并不放我回来。整个院子,只准进人,不准往外出人,两个从未见过的健仆在院门口把守,没有夫人点头,任何人都出不去,只是院内到底还有些流言。”

她左右一望,还是压低了声音,“听说当晚,厨房就有人招了,正是那位做的事……只是外头一点都不知道,那位早上还一样过来请安呢。我在屋里偷看,总觉得她有些心事重重的,可面上还装着若无其事。”

蕙娘不禁噗嗤一笑,她一本正经地道,“嗯,你厉害……继续说。”

“到了今儿早上,小厨房熬汤了,我闻着味道了。下午,我便被放回来到姑娘这里,可别的人还不能出来……”石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姑娘,咱们这立雪院,算是要登天了,还是——”

“你把你自己的事办好就成了。”蕙娘轻轻地说,可眉眼却并无不悦。“别的事,瞎问那么多干嘛。”

石墨有几分沮丧,她一撇嘴,声音更轻了,“可,这、这不是大事吗——”

绿松请示地望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点了点头,便截入石墨话中,轻声道,“你不用怕外头的师傅们尝不出来,这方子都是其中一个给的呢,他肯定能尝出不妥的。”

石墨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见绿松微笑点头,她一下就捂住自己的嘴,窃窃地笑了起来,蕙娘也被她闹得有几分好笑。

“行了行了。”她说,“别这么蛇蛇蝎蝎的了,出了这屋子,该怎么说话做事,你心里清楚?”

石墨赶快挺起了腰板,和往常一样,每一次蕙娘出招后,她都特别精神、特别自豪。“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姑娘,在您手底下做事,真……真舒坦!”

绿松和蕙娘对视了一眼,均都忍俊不禁。绿松见蕙娘肩膀有些僵硬了,便从她怀里接过歪哥,“这回,老太爷可以放心地往下退了……”

“如果三弟说定了倪丹瑶,”蕙娘却道,“老人家这才能完全放心,现在么,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她思忖了一会,才自失地一笑,“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也是太贪心了。眼前的最大威胁、日后的最大隐患能够一并除去,已经很不错啦。老爷子能走一步看五步,我顶多走一步看三步,三步之内没有忧患,也应该满足了。”

绿松这时候才显示出后怕,“您也太大胆了!这差一点就——以后可万万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您千金身份,什么事都大可徐徐图之,何必拿自己做饵——”

“天下哪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蕙娘的语气反而很镇定,她一手抚颊,轻声说。“最短的路,当然也最危险,这一点险,要冒的。”

绿松和石墨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就连歪哥,也在绿松的怀抱里,也渐渐合上眼睛,有了睡意。一室寂静之中,蕙娘坐在那里,久久都没有移动,“只是……”许久之后,她才又喃喃道,“最难改是风格,这风格,对不上啊……”

风吹云走,她的身影在光影波动之中,就像是一潭荡漾的绿水。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局胜负出来了,大房出局~

但是赢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啊,啧啧。

今晚还是单更,我没有欠双更,目前还没条件被满足,不过长评差1,收藏差50,订阅貌似也快+200了,估计接下来几天可以连续双更的。

大家enjoy!我去做汤面吃!

104割席

权家人办事,倒一向是干净利索,决不拖泥带水,如今证据俱在,当家人虽然还对外封锁消息,但权夫人并没有继续晾着蕙娘的意思,转过天来,她就让蕙娘到歇芳院说话。

“看把家里给闹得。”权夫人也有点感慨,她问蕙娘,“昨儿回去,仲白都和你说了吧?”

实际上,因蕙娘爱美,而且她病中需要人陪夜服侍,这小半个月,权仲白一直是睡在邻室,他又贵人事忙,昨日下午才刚看人试过汤,立刻又被人请走,一走就是后半夜才回的家。蕙娘往歇芳院来的时候,他还在补觉呢。她摇了摇头,如实道,“没和相公照上面,倒是听石墨说了一点,可具体始末,还不太清楚。”

权夫人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也是,他们两兄弟一母同胞,感情一直都很不错,今次这事,以仲白性子,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由我来告诉你也好,在他跟前,你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便把如何查验出桃花香露内中玄机,如何拷打出真相的事情,告诉给蕙娘知道,又自叹息,“真是歹竹出好笋,达家不知几辈子积德,才生了贞珠这么个好闺女,人都去了,还庇护着娘家。倒是养出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毫无自知之明的轻浮之辈。”

这也就是因为达家失了势,权夫人才会这么说了。失意人家,历来很容易落得不是。蕙娘不肯接口贬低达家,反而为她们开脱了几句,“毕竟也就是给了这么一瓶香露,也许根本就不知情呢。只是人家来要,不好不给而已,这随手就给了一瓶上好的……”

“你就是太容易把人往好处想了。”权夫人叹了口气,“你真心待人家,人家未必真心待你,以后对达家,别像从前那样掏心挖肺得了。谁知道她们和你大嫂往来的时候,背地里挑剔了多少你的不是。好心都被当作驴肝肺,以后,你就远着她们吧。”

这句话,已经把权家对达家的态度变化展现得淋漓尽致,想来也是,如今达家能给权家的好处,多也有限。日后就达贞宝真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想进权家门,长辈们也是决不会点头的。

权仲白说不纳妾,蕙娘倒是信他的决心,可她半点都不相信他在达家事上的清明,有了权夫人这句话,她心里一松:达贞宝就是再能耐,日后也生不起多少波涛了。

“娘说得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容易心软……不过,心软归心软,我也不会由着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就是在说大少夫人的事了,权夫人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家里也没有那样的规矩,不会因为她是长子嫡媳,就是非不分,对她格外容让——不过,该怎么处置,我和你公公,还想要听听你的意思。”

要说刚过门的时候,她尚且需要全神贯注地捕捉、分析权夫人话里的意思,到如今孩子也生了,府里的局势也摸熟了,明面上最大的敌人也栽了,蕙娘行事也就爽快了起来,她没有谦让,只思忖了片刻,便道,“大嫂虽然过分了一点,但毕竟也不是有心要伤我的性命,要依媳妇的意思,一家人以和为贵,闹得太难堪似乎也没有必要。爹、娘觉得怎么处置好,那就怎么处置吧,长辈们的决定,肯定比我们小辈们要高明。”

焦氏的表现,几乎从不让人失望。权夫人满意地一笑,“你会这样想,那就好了。过几天,带上仲白回娘家小住几日吧。你祖父这一阵子忙,没怎么遣人过来问你的平安。可我们做小辈的,也不能疏忽了问候。”

这是摆明了让蕙娘注意安抚娘家,蕙娘自然谢过权夫人的体贴,又话里有话地承诺了几句,令权夫人放心。两婆媳这才算是把该走的流程给走过了一遍,双方相视一笑,都放松下来,权夫人道,“雨娘临上轿前还惦记你呢,令我们多给她写信,报报你的平安,这会,她也该到东北了吧。”

“现在过去是逆风,走水路怕没有那么快吧。”蕙娘也说,“家里最投契的小姐妹就是她了,没想到她出门子,我反而不能送她上花轿。这回作别,有些话都没能亲自和她说,也不知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了。”

“没准比你想得要早些也未必的。”权夫人笑吟吟地说,态度有点神秘。“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崔家世代镇北,小侯爷无事怎么可能进京?除非是失势丢官,回京闲住。但那无论如何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蕙娘疑惑地望了婆婆一眼,却没有再往下问:随着大房倒台,长辈对她的态度肯定会更加亲密,很多从前她没有资格听闻的家族密事,想来也能逐渐参与其中。但在世子之位尚未尘埃落定的情况下,长辈不说,她是决不会随便发问的。权夫人也没有多谈这个话题的意思,她给蕙娘分配任务。“等你身体大安以后,别的不说,起码家里日常那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我是不打算再操心了。你大嫂肯定是指望不上,以后,家里的事情也要多交到你身上了。”

看来,大房最起码,管家大权短时间内是再别想沾手了。但若只是如此处置而已,蕙娘也肯定不会满意,她并未露出喜色,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既然交到了我头上,自然会戮力而为,不让娘失望。”

权夫人看她,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笑眯眯地道,“其实这都不急,今日把你叫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和你大嫂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你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愤的,若你不想再见到她,我们自然也会安排。若你要当面直斥其非,那么我这会就可以带你过去了……案子已经查明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这是在给蕙娘一个折辱大少夫人的机会,多少也有让她出出气的意思。权家长辈,也可以说是很体贴地考虑到了蕙娘的性子,照顾到了她的心情。可蕙娘却毫不考虑地道,“这就不必了吧?一时糊涂,大嫂自己肯定已经懊悔了,还是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她对权夫人吐露了实话,“免得仲白知道了,反而更要埋怨我了呢。”

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在蕙娘又一次避开了她挖下的陷阱之后,她才终于揭开了谜底,“是啊,仲白是重情之人,这一次,我们打算让他们两夫妻去东北居住几年,杀杀他们的性子……这事还没告诉他,可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肯定不会高兴的。”

几滴桃花香露,居然就让大少夫人坏了事,甚至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这就已经要被送往东北,从此退出世子位的争夺……就算蕙娘也想过,因差点出了人命,长房肯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了结此事。可事态进展得居然如此理想,她倒有几分惊诧了。“这……唉,也好,回到东北,过了几年事情淡化,彼此见面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她没有接权夫人的话头,和她一道想办法安抚权仲白的脾气,而是提出了一个令权夫人有点吃惊的请求。“既然如此安排,那倒不能不见大嫂一面了。等长辈们和她谈完以后,娘给我送个信,我到卧云院走一趟吧。”

权夫人打量了蕙娘几眼,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也好,正好就是今晚,你和仲白一道过去吧……他们也就是这几天,便要动身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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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就是蕙娘都没想到权家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案情才有了突破口,审案、定案、断案,兔起鹘落,几天内就有了个结论出来,大房根本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边当家人就已经在给他们联系去东北的车马了。——这不管怎么说,起码也在一起过个年吧,虽说出了这伤感情的事,可一去东北,那就是几十年不能相见,难道良国公就不想和自己的长子再相处几天?

想到良国公的那句‘吾家规矩,生者为大’,想到自己甩掉达家那顺畅得不可思议的过程,蕙娘也有几分心事重重,等权仲白回来了,两人一道对着吃中饭的时候,她吃得并不多,权仲白几次看她,她都没有理会——倒还是他先开了口问她,“今早去娘那里了?”

他的神色自然有几分沉重,蕙娘也没摆脸色,她回答得很自然,“是去了,娘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据说这几天之内,就打算送大哥大嫂回东北去。”

权仲白显然也已经从权夫人处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不太讶异,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世上最丑陋的没有别的,真只有人心。”

蕙娘也搁下了筷子,示意绿松等人过来把炕桌抬走,她问,“你是不是有点恨我?”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蛮不讲理吗?”权仲白没有回答她,倒反问了一句。

“感情上的事,有时候是讲不得道理的。”蕙娘淡淡地说,“自从我进门以来,你就处处受到限制,和大哥大嫂逐渐疏远不说,做什么事,也都不能和以前一样任性妄为。这会又因为我,他们要到东北去了,两边分离不说,这一走,你以后继位世子的可能就更大了……如果我要是你,道理上再说得过去,也会有几分迁怒的。”

“你说得对。”权仲白今天的确有几分抑郁,像一朵乌云压在了屋角,不过,他的坦然也的确没变。“这一切种种变化,的确是因你而起,要说我心里没有一点疙瘩,那也是把我看得高了。我就一俗人,总难免也是有些情绪的。”

“是啊,”蕙娘慢悠悠地说,“更别说你心里肯定还有点疑惑,以我的刁舌头,这汤一入口,怎么都尝出不对了吧,怎么喝完了一碗,竟还要再喝一碗,若只喝一口就放下了勺子,恐怕也不至于这么严重了,对不对?”

该坦然的时候,她比权仲白还坦然,一点都没有避讳,就捅穿了这么一个暗包,权仲白微微一怔,片刻后方道,“是有点奇怪……不过,想来对你来说,拥晴院的厨子做的每一样菜,都并不是很能入口,也就能够释疑了。”

“确实是都不合我的口味,这道菜是我给的方子,”蕙娘说,“虽然风味似乎不如我自己小厨房,但也算是能够入口了……嘿,大嫂真是好算计,这要是放在一般菜肴里,说不定我连碰都不会去碰。”

权仲白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轻声说,“听说你今晚预备去见大嫂一面?”

“是有些话想和大嫂摊开来谈。”蕙娘看权仲白一眼,“怎么,你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呢?”

“想去就去吧。”权仲白摇了摇头,“娘让我和你一道去……我回绝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亲生大哥……蕙娘眉头微蹙,“你要是怕我在意,那不必了。你就是为这件事有点恨我,我都让你恨了。见一面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一别谁知道何时再见?还是见一见吧,别留遗憾。”

“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权仲白靠在板壁上,望着天棚慢慢地说,“彼此都很了解,大哥知道我的性子,眼底不揉沙。会做出这种事,他就应该也预料到这一天了……见,不必见了——你从我那些银子里,抽一点出来,让他们带着防身吧。虽当了这么多年家,但他们手里,不会有多少现银的。”

就因为把这个家当作了自己的东西,大房自不必中饱私囊,和二房比起来,他们的收入是比较低。权仲白作此安排,蕙娘是不意外的。她只没有想到,他的性格居然如此决绝,曾经多亲密的兄弟,为了大房夫妻的安稳,他可是扯了她不少后腿。一朝作出这样的事,登时连临别一面都要回避……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室内有点冷,竟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激灵,才道,“好,那就由我们小公帐支出五万吧……我这就让绿松开票。”

她下了炕走到屋门口,忍不住回望了权仲白一眼:达家在这件事里,地位很尴尬,对权家长辈来说,那是不用任何直接证据,就坐实了和大房合谋。但在权仲白眼中,一切也许又不一样了,今天两夫妻谈了这么多,可他连一句达家的事都没提……是也要割袍断义,从此再不会搭理达家呢,还是终究有点不死心,想为达家说几句话?

这一回头,却发觉权仲白也正看着她,神色复杂无比,蕙娘一时竟看不出喜怒,两人眼神一触,她竟忘了走动,扶着门帘,就这么和权仲白对视了半日,才猛地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转身放下了门帘。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的决定真是决绝得可怕啊……

105盘问

权仲白这几天都忙,就是伤春悲秋都没有时间――因开汇票,需要蕙娘的私印以及宜春票号的掌柜印,五万两银子的汇票也不是说开就能开得出来的,等她忙完了这事,他已经又出门去了,说是去封锦府上给封绫复诊,还有好几家老病号得一并过去扶脉,时间赶得及,还要进宫去给牛美人把脉开方,说不定今晚回家又要三更了,令蕙娘不必等他回来。

这桩桃花香露案,办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说是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预料,甚至连权仲白的反应都和她想得不一样,蕙娘心里也有点乱――现在身体大好,她可以练拳走动了。她便索性拉着萤石练了半下午的拳,又好好地沐浴净身,由玛瑙挑了一身新衣服给换上了,还有香花呈上的新西洋香水,石英那边奉上的,由宜春票号孝敬来的稀奇玩物,孔雀也捧来了娘家给文娘置办嫁妆之余,为她新添置的名贵首饰。

“这个绿松石金银满池娇的簪子,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孔雀拈起来给她看,“还是十四姑娘要给您的,说是合了绿松的名字。”

她抿唇笑着看了绿松一眼,“还有太太说您爱的梅纹项牌,那个镂空的,轻轻巧巧,正好给歪哥带,这个沉重些,拿璎珞络住了,等您哪天穿大衣裳的时候佩着,和歪哥的正是一对,多稀奇可爱?”

要在往常,四太太的体贴用心,起码能换来蕙娘的一个微笑,可今日二少夫人却有些心事重重,她拈起给歪哥的梅纹项牌打量了半日,又将它放到歪哥脖子上比了比,半天,才轻轻地勾起唇角,低声道,“这个小歪种,生得越来越像他爹了。”

歪哥这孩子也是,刚出生的时候像母亲,现在随着轮廓渐渐长开,眉眼处反而有了点权仲白的神韵。好在权仲白和蕙娘都是眉清目秀之辈,五官融合在一处,瞧着也别有一番风味。虽说现在还是个大胖小子,脸上堆叠着肉肉,圆得看不出形状,但可以想见,只要没有太多的意外,歪哥长大之后,应该也能骗来个翩翩俗世佳公子之类的考语。

五个月大,这孩子虽然还不能爬,但醒着的时候已经明显变多了,他正掰着小脚丫,费力巴哈地往自己嘴里放呢,见母亲贴来一个冰凉的东西,便蛮不高兴地一把抓过,往身边一甩,听见银器触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又咧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冲蕙娘啊啊大叫,扭来扭去的,好似想要坐起身子,却又还没有这个力道。

对蕙娘来说,孩子倒是越大越好玩,从前只会哭闹、吃奶的时候,反正也不用她操心,只觉得看着有点亲,但要照顾他,她没这个耐心。现在随着歪哥一天天长大,渐渐地有个人样了,她要比从前更牵挂他一点,见他要坐起身子,便随手把他扶起,让他靠着绵软的被垛。歪哥果然大悦,冲着母亲露出一颗才冒了一半的门牙,又要抓项牌来丢。蕙娘把项牌递给他了,人才一侧身,他便呜哇假哭起来,非得要蕙娘对着他,才肯安心玩项牌。

蕙娘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歪哥顿时就消停了,冲着大人朦朦胧胧地微笑,头直往蕙娘怀里钻,一拱一拱地,像是要吃奶,可蕙娘一要把他交给乳母,他顿时又是一阵哭。她只好由得他钻,一边道,“这个衣服都给你钻皱了,看我不打你。”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见他一边钻一边笑,像是在和她玩,蕙娘就是再心事重重,也不禁微笑起来,她把歪哥举起来,在他额上亲了一口,顿时就印上了两颗淡淡的胭脂印子,煞是可爱,惹得众人都笑了,歪哥不明所以,也跟着手舞足蹈,咯咯地笑。过了一会,他不笑了,眉头一皱,头一歪,众人忙道,“哎呀呀,要尿了要尿了,快把尿。”

把屎把尿这样的活计,当然用不到蕙娘去做,可她今天特别有兴致,“我来试试看。”

便要去展他的尿布,没想到歪哥才一动,一股臭气就传了出来,蕙娘忙别过头去,捏着鼻子道,“哎呀,快抱走,他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屎尿这么臭。”

说着,乳母便忙上来把歪哥给抱走了,廖养娘在一边笑道,“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您小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浑浑噩噩的呢。”

她毕竟是蕙娘乳母,只一细查蕙娘神色,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心事重重?当下便冲绿松使了个眼色,一行下人,自然渐渐退出,廖养娘在蕙娘身侧坐了,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道,“又和姑爷闹别扭了?也就是他,才能让你这么心事重重、恍恍惚惚的啦。”

要在往常,小夫妻闹个别扭而已,蕙娘不说,廖养娘也未必会问,这一次特别关注,其实还是因为府中的风云变幻――这略微了解权仲白一点的人,肯定都很关心他的情绪。

“也不是就因为他。”

蕙娘在廖养娘跟前,没什么好遮掩的,她伸手支着腮,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过了一会,才自失地一笑。“这人啊,任谁说脱俗,其实都脱不了俗。贩夫走卒也好,一品王公也罢,人之常情四个字,哪有谁能完全摆脱呢?好似我这性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还真会对个小歪种起了舐犊之情。”

“你这就是年纪始终还浅了。”廖养娘说。“老太爷就不杀伐果断了?就没有雄心壮志了?铁汉尚有柔情,何况你还是当娘的呢。”

她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怎么,是姑爷对您发脾气了?”

这伤春悲秋的,的确不像蕙娘的风格,廖养娘会如此猜测,也是常理。蕙娘摇了摇头,“他没有发脾气,倒是比我想的还要更是非分明……”

她拿指甲轻轻地扣着桌面,又沉思了半晌,才道,“不过,你说得对,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很多时候,相公都要靠后――这毕竟是世人难以逃离的人伦天性。”

见廖养娘一脸莫名,她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只道,“以后,您还是要多在歪哥身边。虽说现在大嫂一家要往东北去了,但世子位一天没定,我心里就一天不安稳。对于那些有意争取世子位的人来说,要争取时间赶上相公,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对我下手,而是对歪哥下手。”

廖养娘这才自以为明白了蕙娘的不安――这么一说,她心里也是有点犯怵:的确,再过几个月,歪哥就要断奶了。他不比乳母,乳母是下人,吃食上怎么管控都行。歪哥毕竟是主子,抱着去到拥晴院里,别人看着可爱,给一点东西吃,谁能说什么不是?可这要是上回桃花香露那样的事,发生在歪哥身上,他就未必能挺得过来了。

“唉,这还是一家人呢。”她不免叹了几口气,“倒和仇人似的――您要是能放心,倒是宁可把歪哥送回冲粹园去了,那里都是我们的人,怎么都比在这里放心得多。”

蕙娘摇了摇头,“不行,冲粹园离京城太远了,一旦有什么事,那是鞭长莫及。再说……”

她把调子拖长了,半晌没有说话,见廖养娘疑惑地看着自己,却是欲言又止,片刻后,才慢慢地说,“说不定,还有能用得上他的时候呢。”

一个小小的娃儿,有什么用得上、用不上的?廖养娘不禁大为愕然,可见蕙娘神色,却不敢再往下问了,而是转而道,“你要见林氏,究竟是何用意?怎么说,那毕竟是姑爷的嫂子,姑爷平时也是很尊重她的,就为了姑爷的面子着想――”

“我没那么闲,临了还要收拾一个手下败将,”蕙娘淡淡地说,“要找她,那肯定是有正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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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院子的主人,在过去一段时间内,命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大公子,京城名士,一下就变为被贬谪到祖籍闲居的无名子弟――从权家人的作风来看,蕙娘疑心这个闲居前头,还要加个看管两字――可卧云院的气氛却并不太沉重,蕙娘走进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氏站在院当中,手里还抱着栓哥,正指挥婆子媳妇们收拾厢房中的细软呢,“可要仔细那卷画,唉,你们别动了,让前头人进来收吧,那是少爷特别得意的一幅画,唐――唐――”

“是仿唐寅唐解元的《百鸟朝凤图》。”蕙娘笑盈盈地说,冲大少夫人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嫂。”

林氏恐怕是还不知道她将过来看望的事,她显然一怔,可在她身边站着的两个婆子却都并不吃惊,反而恭恭敬敬地给蕙娘行礼――权夫人的这几个心腹,现在对蕙娘的态度要客气、尊重得多了。“少夫人。”

蕙娘冲她们点了点头,“都下去吧。”

比起从前,她的态度也要多了几分随意和高傲,和蔼谨慎的一面,随着局势的变化,自然已经慢慢地缩回了身份后头。

两个婆子未敢多言,立刻就都退进了堂屋里,蕙娘踱到大少夫人身边,对她做了个手势,林氏脸色,有几分复杂,她左右一望,并不带蕙娘进屋,而是先问,“二弟呢?不来了?”

没等蕙娘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大少夫人就明白了过来,她叹了口气。“也罢,不见比见好。以二弟性子,见了面,他心里更难受了。”

她未曾惺惺作态,露出惭愧内疚之情,而是平平淡淡地把蕙娘带到正院里屋栓哥平时起居的屋子里去坐,这个地方,从前对蕙娘来说,可算是她很少有机会进来的禁地之一了。“各处都在收拾,也就是这里东西少,能偷点清静了。”

蕙娘先在炕边落座,大少夫人把栓哥放进摇车里,为他妥妥善善地盖了一层薄被,又在炕边和她对坐着,甚至还给蕙娘倒了一杯茶――到了这会,她都还没有出声,还是蕙娘先开的头。

“没想到龙争虎斗都还没有开始,这就已经要去东北了吧?”

她的语气也很和缓平静,就好像把大少夫人送去东北的并不是她,而令她差点丧命的也并不是大少夫人一样,两人在谈的仿佛就只是一局棋的胜负,“就连我也没有想到,这战局帷幕才刚刚拉开呢,居然就有了个了结。”

“对你来说,是才刚刚拉开。”大少夫人喝了一口茶,也许是因为到了临别时辰,她不再掩饰自己对蕙娘的反感了,虽说还不至于泼妇一般地粗言辱骂,但语气中的冷淡与戒备,也是藏不住的。――饶是如此,她也不是没有感慨,毕竟,蕙娘所说不假,谁能想到两房之间,能这么快分出胜负呢?“可对我来说,这一场仗,是打了有十多年了。”

她苦涩地一笑,“我输给你,不是输在你的身世、你的能力……我是输给了我的命。”

“命都是天给的。”蕙娘怡然道,“大嫂也不必怨天尤人,到了东北,以你的手段,不难安身立命,说不准还比在京城过得更舒坦。起码在那个地方,你无须为嫡子操心了。”

“你怎么知道东北老家就不看重嫡子了?”大少夫人反问了一句。

蕙娘也答得很快。“我不知道,大嫂能够告诉我,东北那边是什么样子?”

大少夫人一怔,随即便会意地露出一点笑来。“我也是新媳妇过来的,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个东北老家,神神秘秘的,你肯定很想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去了东北的人,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我刚进门的时候,也是想方设法地打听这个,那时候我没有弟媳妇,又得到老太太宠爱,行动比你现在,可要方便得多了。”

她语气一转,面容也阴冷下来。“可知道归知道,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呢?别忘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用去那个荒凉寒冷的鬼地方,守着无边的旷野田地,过着永无止境的无聊日子。”

“大嫂这话有点意思了啊。”蕙娘不怒反笑,“要不是因为你对我下手,又怎么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大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换作是我在你的位置,只怕也会对这个弟媳妇做一样的事。大家都是名利中人,有些事也算是不得不为,你来我往,好似一场比武,只是武林好手比的是拳脚,你我之间,比的却是手段心术。你虽然存了动我性命的心思,但我却并不怪你,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刀剑无眼,愿赌的人,都要服输。”

这一番话说得通透,大少夫人也无法再矫情下去,她叹了口气,“果然是女中豪杰,的确爽快异常……是,我输得有点冤,可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要往东北去,百宝出尽,还是这么一个结果。的确,我似乎不该怨你――”

蕙娘唇边,微笑才露,她又改了口风,“可我不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二弟妹,以后要我和你为难,那是我想也不能了,可要我把你当个知心好友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却也办不到。你想知道东北老家的事,我倒可以告诉你一点――你如今虽然发达得意了,可要为难到东北老家的我,却也没有那么容易。想要借势威胁我,那却不必了。”

“我威胁你做什么?”蕙娘不禁失笑,“大嫂,我是来和你握手言和的,你怎么就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握手言和?”大少夫人一怔,她狐疑地打量着蕙娘。“你不怪我也就罢了,以后我们天南海北,你怪不怪我,对我没有丝毫影响。可要握手言和,也未免太虚情假意了吧,怎么,难道你还想在临别前演一场七擒七纵,让我扮个被你感化的孟获?”

“也有点这意思吧。”蕙娘坦然地道,“总是要显露出当家主母的胸襟,爹娘心里,才会更重视我。”

她微微前倾,按住炕桌,轻声道,“可还有一点,大嫂你难道忘了吗?大哥和相公一母同胞,两人关系,自然远胜其余兄弟。就为了你们日后在东北的日子着想,如今你们也该尽力襄助二房,以便日后两边遥相呼应。我虽然对老家诸事所知不多,但想来京城才是一切事务的中心,将来良国公的一句话,对你们肯定也是有帮助的。”

这话说得的确中肯,大少夫人有些意动,她瞥了蕙娘几眼,不免也感慨,“真不愧是阁老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是生死相搏,转头便又握手言和。就连我,怕都没有这份脸皮!”

蕙娘只当没听到,她微微笑,望住大少夫人并不说话。大少夫人沉吟了片刻,方道,“是,你说得对,到了东北之后,将来若还想有所作为,肯定需要京城的支持……”

她叹了口气,“想要知道老家的什么情况,你就问吧――倒是先告诉你,对那边的事,我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这可以以后再慢慢地谈。”蕙娘不以为意,“一家人要相互扶助,不时常互相通信,那怎么行。我想问的还是另一件事……”

她轻轻地润了润唇,双眸锁住大少夫人,终究是泄露出了心中的些许紧张。“我想问大嫂,在我进门之前,你是否便已经使出手段,想要阻止这门婚事。这手段里,又是否有在我们焦家采购的药材里混入毒药这一招?若有,你直说便是,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怪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我更新上去了呀?怎么没有?

今晚有加更,八点半来看!

106忠告

这个问题,问得就很尖锐了,大少夫人一时并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蕙娘,蕙娘也由得她看——毕竟这事,和桃花香露不同,桃花香露终究是无意置人于死地,立心还不算太坏。可要是真的到了混毒的地步,那就无可辩驳,真真切切是想要杀人了。虽说大少夫人手上未必没有沾过血腥,但这肯定还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侥幸逃脱不说,甚至还翻转了局面的苦主。要真是她,她心底肯定得掂量掂量,这要是说了实话,自己会否翻脸无情,还要更进一步,斩草除根地拔除这个生死大敌。在这种时候,她说得太多,反而会增加大少夫人的疑虑,反倒是保持沉默,更能令她从容考虑,进而放下心防。

怎么说都是场面上的人物,现在双方正在聚精会神互相观察的时候,蕙娘不会显露心中的丝毫情绪,大少夫人又何尝会把所思所想暴露在外?蕙娘只瞧得出她眼神闪烁,似乎正深思着什么,半晌之后,才慢慢地说,“为什么会以为是我?我怎么说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哪有门路在药铺生意上动手脚?你不疑虑伯红吗?”

“大哥这个人,和相公比较像。”蕙娘也不得不稍作解释,“进府一年多,我留神看来,他虽然要比仲白多了几分处事手腕,但心慈手软处,说来其实也都差不多的。对付我的事,他留给你做,自己并不插手……这样的做法,和仲白也算是如出一辙。只是仲白比大哥多添了几分清高,有些事他自己不做,也不许人家做……”

这就牵扯到权仲白不肯来送别兄嫂的事了,大少夫人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她没有放松气势,反而有几分咄咄逼人。“所以,你就觉得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其实你也不是顶像,”蕙娘也承认,“下毒的事,太铤而走险了,而且阴气十足,和大嫂你平日里半阴谋半阳谋的作风比,多了十分的毒辣。”

她这倒不是给大少夫人开脱,林氏几次出招,都是摆明了冲着蕙娘来的,手段也都不过分,属于长辈们可以容许的招数。或许因此,她的手段显得过分幼稚简单,但其实给蕙娘添堵的程度却并不稍减,也算是摸准了她的性格。这种用阴招来体现阳谋的手法,也算是比较正大光明了。并且她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针对蕙娘一人。而下毒人的手法却和她截然不同……说实话,要不是权季青在当时年纪还小,恐怕没多少手段掺和进家里的药材生意,也没有时间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根本就难以做到混毒入药,而权夫人又没有理由先一力促成亲事,再一力把她毁掉,她会以为是权季青主谋,权夫人操办……不过,没有凭据,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大少夫人很可能出于一些隐秘的原因,改变了一贯的作风,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了解这位贵妇,这也都大有可能,毕竟蕙娘也不是神仙,她不可能全知全能。与其背地里继续胡思乱想,倒不如把一切都端到台面上来说清楚——蕙娘又道,“大嫂也不必过分猜疑,你们即将要到东北去了,我不会凭你一句话再赶尽杀绝。不然,相公、爹娘会怎么看我?你就算是给我做个人情吧,只告诉我,这个要害我的人,是你不是?”

大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忽然微微一笑。

“你看来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有几分诡秘,似乎在这场无言的对决中又找回了一点主动。“过门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紧张的样子,患得患失都到面上来了……我就是说一声是——”

蕙娘心头一跳,几乎漏过了她之后的话,“又或者不是,只凭我空口白话这么一说,难道你就会信吗?”

这明摆着就是在耍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