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态度坚决,竟站起身来,避过了权仲白的动作,权仲白也就只好从善如流了,他回身退向门口时,皇后却又把他给喊住了。

“先生……”皇后是一脸的患得患失,“您也知道,自从家母去世,嫂子有几年没有进宫了。眼看就要过了孝期,家里亲戚们起复在即,关于家兄——”

三年孝期将过,孙家几兄弟谋求起复,等于是重新进入官场,皇上的态度,几乎取决于孙侯的下落。而太子的将来,恐怕就取决于孙家这一次起复了——一个世家的根基,还不就应在族人的官位上?说是不操心,皇后又如何能真的不操心?可如此操心,病情又如何能够缓解?

“娘娘放心吧。”权仲白心中暗叹,面上却显得自信而从容,仿佛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必定能够实现。“孙侯虽然现在没有消息,但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皇后已不止一次探问兄长的下落,得此答案,已成习惯。并且权仲白没有一次肯接她的话头,为她和孙夫人传递消息。她面上怒色一闪,似乎是想要驳斥权仲白那肯定的保证:海外风高浪急,谁有这么大本事,保证孙侯的平安。这么说其实还不是在骗人?——可这怒色,毕竟是被她压抑了下去,毕竟,得罪了谁,她不能得罪权仲白。

“借先生吉言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权仲白无话可回,只好又冲她笑得一笑,便转过身去,出了坤宁宫。

就是绕过了弯,他都仿佛还能感觉到皇后那幽怨而无奈的叹息,虽然阳光明媚,但坤宁宫却像是个没有底的黑洞,在紫禁城中心,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阴霾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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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淑妃居住的咸福宫,就要热闹得多了,皇次子正是刚开蒙的年纪,很热衷于读书,权仲白才一进院子,就听见他朗朗的读书声,读的是《诗经》,“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纯。”

才这么点点大,读书声就透着精神,丝毫不像一般的私塾学童,背起书来有气无力,任谁都能明白他的不甘愿。来往的宫人、中人,在廊下听见童声,都免不得要交换一个眼神,再抿着嘴发自内心地一笑。

牛淑妃当然也很得意,她知道权仲白在皇上、皇后跟前的体面,不敢让他下跪行礼,可一个长揖,却是受之不疑。

“一转眼,又是十日了。”她斜倚在美人榻上,把白生生的手腕搁到了迎枕上,“真是光阴易过,一转眼,皇次子都要出阁读书了。”

快活快活,得意的人,总觉得时日过得很快。权仲白不接她的话头,只是垂眸为牛淑妃把脉,牛淑妃有些没趣,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安静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让底下人,“把我新得的那一串珠子拿来,给权先生过过目。”

见权仲白有几分诧异,她便笑着抽回手,向权仲白解释,“底下人贡上来的,说是此石极为珍贵难得,可以明目润肺,贴身佩戴大有奇效。皇上都大为喜欢,说这一般的夜明珠,没有这样发光的。正好我在一边,也瞧得眼热,便贸然为皇次子讨要,承蒙皇上看重,得此恩赏。回来细细赏鉴,也觉得比一般所谓夜明珠,高出不知几辈,恐怕举世也难寻匹敌之物了——曾听说二少夫人收藏里,有一枚无须光照,就能日夜发光的夜明珠,不知我这一串,和二少夫人那一颗,是否同出一源呢。”

一般的萤石,当然也都是会发光的,但萤石必须白日在阳光下放置,晚上才能发光,并且光亮微弱,经此琢磨而出的夜明珠,不过是下乘之物。倒是清蕙收藏里,有一枚祖母绿夜明珠,相传是昔年元代大汗珍藏,硕大无暇莹莹发亮,在暗室中足以取代烛照,也算是她的爱物之一。当时在立雪院里是放不下未曾拿出,待到冲粹园中,自然陈列在她的多宝阁里,还是权仲白嫌它过分发亮,晚上有时亮足百丈,光透台阁,这才又妥善收藏起来。牛淑妃特地提起这东西,个中用意,自然不言而喻,一个,是在炫耀自己新得宝物的珍贵,炫耀自己在皇上跟前的体面,还有一个,就是在变着法子索要清蕙的收藏啦。

这几年权仲白对皇后的看顾,是有目共睹的。虽说他医德好,谁也不便多说什么,但牛淑妃有所不满,也很自然。权仲白本来都懒得接她的话,只听说是夜光石,难免心中一动,他不置可否,“贱内那一枚石子,虽没有外间流传的神奇,比不过皇上秘藏那几颗夜明珠的光亮,但的确光色难得。不知和娘娘的这一串石头链,是否同出一地了。”

两人正说着,宫人已经送来一个锦盒,牛淑妃揭开锦盒,玉指轻扬,从盒中挑出了一串石珠——果然是颗颗圆润,粒粒有光,光色均匀发白,在天光中都特别显眼,只可惜珠串大,珠子少,看着疏疏落落的,不太好看,如要改成小串,成年人恐怕又系不上的,倒是的确很适合幼童佩戴。

这样珍贵的好东西,按理是该给太子的,可皇上给了皇次子,这其中的宠爱,便可见一斑了……权仲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珠子好一会儿,又请牛淑妃将珠子放回盒内,他再拿起来赏鉴了一番,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不露神色,只道,“的确是罕见难得,这是哪里上贡来的东西?恐怕不是北边能有的吧?”

“是从南洋一带流过来的。”连权神医都镇住了,牛淑妃自然是连唇角的弧度都透了喜兴,“南边一个县令偶然得到,自然如获至宝,赶快往上贡。这东西,先生看着,比之贵府秘藏何如?”

何如,何如,何你娘的如,蠢成这个样子,真是罕见离奇。权仲白在心中大骂一声,面上也颇为冷淡。“此物尽善尽美,可谓天下奇珍,自然不是我们家那枚破石头能比得过的。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劝告娘娘,这种奇石本来难得,恐怕天下间也就只有这么几枚。从前也未见诸于记载——既然前人都未能得到此物,那所谓明目润肺的功用,恐怕也是附会上去的吧?这东西供着赏玩赏玩倒好,贴身佩戴,我看也许没有多大的效用,可能反而有害,也是难说的。”

焦府夜明珠没要到,还讨了个没趣,牛淑妃神色自然淡下来,她不咸不淡。“先生言之成理,真是有心了。”

只看她的表情,就明白这劝告根本没往心里去,权仲白听着外间那高亢而有节奏的读书声,心里真是一阵愤郁,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便毫不犹豫地起身告辞,“还要去宁妃那里,不打扰娘娘燕息了。”

因有这串石头珠,回香山一路上,权仲白都不大高兴,回到冲粹园,他没进扶脉厅,而是往甲一号去——第一个,是想梳洗一番,第二个,也是想和清蕙说说话。自从他将这一阵子心底最大的忧虑和她点明,她这几天都很有心事,不过,令他颇为宽慰的是,国公府就不说了,连老爷子那里,也没打发人回去送信。不论这想出来是什么结论,起码这一次,她没有自作主张,就把他给的消息四处传递。

本是满腹心事的,可才一进屋子,听见歪哥咿咿呀呀的说话声,权仲白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他掀帘子进了里屋,才道,“在院子里没看见你们,帘子又放下来了——还以为你不在屋里呢。”

清蕙贪亮,人在屋里时,帘子都是高高卷起,今日放下了一半,想必是为了歪哥要午睡——这孩子身上只穿了个肚兜,想是午睡刚醒,还没起身呢,赖在母亲身边,手舞足蹈地,一边啊啊地道,“凉、啊凉,”,一边握着自己的脚,热情地往清蕙口中送。清蕙自己,则是钗横鬓乱、睡眼惺忪,一手撑着侧脸看儿子弄鬼,眉眼若有笑意,见到权仲白进来,才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还不都是小歪种,在我身边玩了一会,便要睡觉,还不肯回去自己屋里。有主见得很!指着床就不肯放松了,我把他拳头按下来,他还要哭呢。”

她搂过歪哥,在他头上嗅了一口,便嫌弃地皱眉道,“一睡又出一头汗,臭死了!”

虽说嫌臭,可还是啃了啃儿子的额头,又握着他的脚,佯装咬了一口,糊弄得歪哥咯咯直笑,又冲娘张手,“……凉!凉!要!要!”

权仲白人都进了净房,还能听见清蕙逗儿子,“要什么?你不说,我怎么懂?”

歪哥急得呜呜地叫起来,终于又憋出一个字,“抱!抱!抱!”

蕙娘终于乐得笑出声了,从歪哥心满意足的傻笑声来看,她终于是把歪哥给抱起来了。——这笑声,比沁人的凉水还能涤荡权仲白的情绪,等他步出净房时,已能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娘不抱,爹抱。”他把歪哥从清蕙怀里夺过,儿子自然乐意,扑在他怀里软软地喊,“爹——”

倒是比喊娘更字正腔圆,清蕙又不乐意了,“干嘛,这么喜欢,自己生一个抱,我才抱上呢,你又和我抢。”

两人你来我往,抬了几句杠,又逗歪哥玩了一会,只到孩子饿了要吃奶,这才令乳母抱走。权仲白见清蕙面上,隐带心事,儿子一走,笑容散去之后,便更加明显。也知道她心里有块石头,自然心情沉重,这几天晚上连睡眠都少了,要不然,也不会说午睡,就真睡到这时候才起来。

本想和她提一提牛淑妃新得那串夜光石的事,可这会权仲白又不忍心说了:她要烦恼的事,已经足够多了,多得几乎连一艘船都承载不了。见清蕙坐在床上,似乎还不愿起身,他兴之所动,便握住清蕙的肩膀扳她起来,一边道,“你想不想和我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一点,见谅!写完了又觉得有点不对改了一下。

明晚还有双更!

130约会

冲粹园就是再大,也不过是那些地方,清蕙没动,“外头那么热,太阳还没下山呢。上哪也不如屋里阴凉,一动就是一身的汗……不去。”

“那晚上出去。”权仲白说,“晚上总不热了吧。”

“晚上不热了,晚上蚊子多呀。”蕙娘和他唱反调,“上回在莲子满边上,被咬了多少个包,难道你忘了?我手上现在还留着痕迹呢。”

这对夫妻,素来是喜欢抬杠斗嘴的,权仲白便不理蕙娘,自己开衣箱去寻衣物,蕙娘在床上又伏了一会,自言自语。“出去走走,去哪里走走好呢,这会除了屋里,也就只有杏林那儿阴凉了,可也就是一处林子、一个秋千,难道你推着我荡呀?”

“谁说带你在园子里玩了。”权仲白本来对自己的衣箱了如指掌,可自从蕙娘过门,给他添置了无数衣物,如今他自己的夏衫,就能堆了有两个箱子,想找的衣服化在这大衣箱里,犹如游鱼如海,哪里还寻得出来。他随手抽了一件丢给蕙娘,“你那个丫头来香山没有?要是来了,便让她改改,我们出园子走走。”

大户人家,门禁森严,庭院深深深几许?深得很多女眷一辈子只出过二门几次,从这户人家嫁到那户人家,还要算是一次。长廊套长廊、院子套院子,就是一辈子了。改男装出去游玩,那是戏文里的事——青楼名妓都不敢为之,她们学大家闺秀的做派,是学了个十成十的。当然,蕙娘在父亲去世之前,并不受这个限制,当时她年纪也还小,时常扮了男装,跟父亲出门办事,她对外头的花花世界并不陌生,可就是因为曾体验过软红十丈的好,这五六年来,被拘束在一个又一个后院里,要说不气闷,那是假的。可这但凡身为女子,又是大户人家锦衣玉食长大的,除了接受这既成事实之外,又还能如何?

权仲白这句话,真正是搔到了她的痒处,蕙娘眼睛一亮,什么烦恼,登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一下翻身坐起,“你好大的胆子,这要是被家里知道了,可得酿成不小的风波……出去走,去哪里走?这外头是野地呢,连天都是田,有什么意思——”

“进城就有意思了。”权仲白随口一说,见蕙娘眼神晶亮,倒不禁一笑:女人就是女人,焦清蕙有时候,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尤其是这口是心非的功夫,绝对修炼到炉火纯青地步。“本想带你去尝尝德胜门外头一间野馆子的手艺,你不耐烦起身,那就算了。”

“我去,我去。”清蕙蹦起来了——但又很快地察觉到自己的激动,偷偷地看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似笑非笑,似乎不打算揪着她的失态不放,她略松了一口气,这才清了清嗓子,俨然地道。“玛瑙虽说没跟我回来,可我丫头里,手艺好的也不止她一个嘛。”

当下就把孔雀的妹妹海蓝给唤了进来啊,立刻拣选了权仲白的一件西洋布夏衫改小,三四个丫鬟围着飞针走线,不消一刻便做得了,香花开了妆奁,拿出螺子黛来,为她加厚了眉毛,又在唇边细细粘了些青青的毛茬子,还给粘了一个同肤色一样的喉结,若不细看,梳上男髻,束了胸,穿上夏布道袍,蕙娘又咳嗽几声,腰一直,手一摆,一转身衣袂带风,很有男子汉的霸气,“看着像不像?”

见权仲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不用说,自然是已被镇住,她这才莞尔一笑,同他解释,“若要照管生意,长年累月地在家蜗居肯定也不是办法。自然是要时常出去行走的,女子之身,毕竟不便。我自己也学了全套易容手段,只是做得不如丫头们熟练罢了。倒是当年那些男装,现在发身长大,是再穿不上——再说,花色也旧了。”

面上看着再像,这一句话,终究还是露了底。权仲白免不得露齿一笑,领着蕙娘直出甲一号,在车马厅里牵了两匹马,又带上桂皮随身服侍,一行三人策马出门,从小路走了片刻,便拐上了官道。

浮云半掩了日头,香山方向的风吹过来也是凉的,官道僻静,前前后后,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这么三人三马。桂皮识趣,远远地拨马跑在前头,权仲白和蕙娘并肩策骑,见蕙娘不论是坐姿、手势,还是拨马的小动作,都熟练得紧,不禁感叹道,“你在京城闺秀里,也算是个异数了。我跑了这么多地方,不是将门出身,大家女儿能骑马的,全国就只有西北一处,你虽生活在京城,可有西北姑娘的自由、江南姑娘的精致、京城姑娘的矜持——”

见蕙娘似笑非笑,吊眼望他,仿佛在等他的下文,虽是一身男装,眉眼肩颈都做过修饰,看起来像个脂粉味道浓了些的公子哥儿,可眼波流转,一双星一样灿亮的眸子,又冷又热,亮得仿佛能直望进心底……他打了个磕巴,才续道,“还有西南苗家姑娘的霸气!你要是到了西南,没准还真如鱼得水,一辈子都不想回来了。那里虽然清苦闭塞,可却是以女方为主,掌事的都是女人,行的是走婚,孩子有的一辈子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只跟着母亲生活。”

“听说更高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妻多夫呢。”清蕙终是比一般姑娘要博学得多了,换作其余人,对权仲白所说,恐怕只能瞠目以对,她就接得上话。“我干脆去那儿住吧,把你带去,把纫秋给接回来,我也来个一妻多夫。”

这还是清蕙头一回这么直接地在他跟前提起李纫秋……权仲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口中却笑道,“是啊,只许一男多女,是不大公平。不过那些地方是真的穷了,我去过的,在青海偏远些的山沟沟里,兄弟共妻乃是司空见惯的事,其实也还是没有女人挑选的余地。你要想一妻多夫,那可得谨慎挑选了,一家子兄弟要有一个不讨你的喜欢,那都不成呢。”

“哦,这可难办了。”蕙娘翘着鼻子说,“你们家兄弟,别人先不说了,第一个你呀,就很不讨我的喜欢。”

权仲白平时来往的全是老成之辈,就算杨善榆也是个怪人,可他一心扑在各色杂学上,对人情世故却很淡漠,哪里能和蕙娘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半真半假的,真是透了说不出的趣味。这两人仗着四周寥落无人,说的全是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凡有一句传扬出去,权仲白还好,只怕蕙娘以后都不要做人了。可越是如此,在光天化日下谈论这样的话题,就越有一种打破禁忌,说不出的爽快感。他看了蕙娘一眼,正好蕙娘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新鲜和兴奋,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竟是相对失笑,还在马上呢,已经揉着肚子,笑弯了腰。

话匣子被打开来了,这寂静而无聊的长路,便不觉得难走,官道两边农田之中,传来那淡淡的肥料味道,也不觉得刺鼻了。权仲白给蕙娘讲了一些他在各地的见闻,蕙娘听得亦是津津有味,她虽然见识广博,尤其是对南边富饶之地,从经济到政局,都是了如指掌,可说起风土人情,哪里比得上权仲白是真正吃过见过?两人东拉西扯,总觉得没有多久,已是红日西斜,权仲白点着远处一个小黑点道,“那就是野店啦,也不知这会过去,有桌子没有,这家店可红得很,京里颇有人骑半个时辰的马,过来吃的。”

蕙娘在马镫上站起身来,眺望了远处几眼,又坐回鞍上,忽道,“啊,我知道这里,从前我们从德胜门出城的时候,时常在这里午饭,他们家的翡翠双绝做得的确是不错。恩承居嘛,大师傅是钟师傅的徒弟,那肯定得有座儿,没有座儿,拿我们焦家的腰牌一撂,大师傅也能给安排出座儿来。”

说到吃喝玩乐,她就要比权仲白精通多了,说起来是一套一套的,连着京城各大名厨之间的恩恩怨怨,都能如数家珍,“他们家刚做起来的时候,生意其实也淡,大师傅仁义,托了钟师傅求我试了菜,别的都只是还成,就是那味素炒豌豆苗做得真是好。衬上绿茵陈酒,是夏夜最好的下酒菜了。后来就是因为这么一搭配,恩承居火了,同仁堂的绿茵酒也走得好。以后我们外点,大师傅一律加工细做,还免收赏钱。我们倒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常叫了。”

她想到往事,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唉,其实说真的,素炒豌豆苗,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当然差别你还是能吃得出来,可不过一道菜,至于那么费事吗?总是京城的公子哥儿,有钱没处花,穷讲究罢了。真和祖父一样,闲来无事粗茶淡饭的,那才是真富贵呢。”

“你分明看得透,自己却又讲究。”权仲白刺她。“说到有钱没处花的穷讲究,你是祖师爷,你认了第二,谁能认第一呢?”

“祖父呀。”清蕙理直气壮地说,“我再讲究,那还不是祖父养出来的?祖父只有比我更讲究!”

权仲白倒被她噎住,正要憋几句话来和她较真,清蕙已经叹了口气,露出几分伤感。

“都说我们焦家是超一品富贵,”她低声道,“外人看来,是糊味儿都能熏了天,损阴德的热闹。其实人都是这样,看别人只看得到好。吹起来那就更没谱了,三分的好,也能给吹出十分来。焦家那是穷得只剩下钱了,都说富贵传家,不如诗书传家,连家都没有了,还传什么传?不可着劲儿花钱、挖空心思在钱上找点乐子,那就真的穷得连钱都没有啦……”

她素来处处要强,尤其对于祖父、父亲,那发自内心的尊崇,更是形诸于外,竟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谈论过祖父——似乎隐隐约约,还藏了有几分不满……权仲白心中一动,试探着道,“那不是还有你和你妹妹吗——”

“女孩子哪算是家里人。”蕙娘静静地说,“你难道没觉出来吗?这世上享用所有好处的全是男人。从上到下,从皇上到乞丐,有了好处,先给男人,有了坏处,那是女儿先上。就是走投无路,也从来只有先卖女再卖儿,嘿嘿,远的不说,就说你们权家选婿,可曾有人问过云娘、雨娘的意见?可因为叔墨不喜欢倪姑娘,他就能换说莲娘。女儿算什么,永远都是外姓人,传不了根的。说是守灶女,可祖父那个花法,还是绝户的花法,恨不能闭眼之前,把家业花得河干海落,对我还好,对文娘,只求一个仁至义尽……连上心教养都懒。自从有了子乔,他作风就是一改,个中微妙区别,当我看不出来吗……真正放在心尖上的是谁,我清楚得很。”

焦阁老把宜春票号陪给蕙娘,在所有人眼中,那都是他对蕙娘的宠爱,可权仲白私心里其实是有点意见的:以老人家算无遗策、一切尽在掌握的作风,应该不至于察觉不到来自暗处的压力,鲁王背后那股力量就不说了,皇权对票号的觊觎,难道他一无所知?这个担子,重得连他自己都可能挑不起来,至于要把孙女逼到这个份上吗?再怎么说,她嫁人以后也只能是内宅妇人,如此殚精竭虑的,又是何苦来哉?蕙娘妹妹的亲事,他所知不多,可从她几次谈起时的态度来看,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而与此同时,焦子乔却没半点责任,家里钱财以后全是他的就不多说了,即使将来钱花得尽了,两个姐姐能不养着他?得蕙娘这么一语,他才觉出来:老爷子确确实实,就是在盘剥姐妹两个,为孙子铺路……

“你在票号的事上,这么为难犹豫,迄今没能下定决心,是顾忌到老爷子?”虽是疑问,可他却已很肯定,“宜春票号的股份,怎么说和焦家是大有渊源。将来子乔要是不成器,你还给娘家一点,没人能说三道四。可若是脱手以后,再行置产,这份产业可就和子乔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这是一方面。”蕙娘没有否认,“还有一点,票号是祖父一手保驾护航培养起来的,你也知道,老人家子孙后代,全都没了,唯独这一个票号,还算是他亲自看大。明里暗里,多少压力想要谋夺这个亲生的孩子?软硬兼施,全被他给顶回去了。尤其是天家……几次结怨,第一次是那年水患,河道总督吴梅怎么都有个失察之罪,其实说来他身上也的确有这个嫌疑。当时我们家大寿,河南所有官员都去了,就他一个人没去,虽说吴家和焦家关系不好吧,可一般也不会这样。就因为当时吴阁老还在,安皇帝又要用他——其实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是因为吴家给安皇帝献了二十万两银子,让他能把当时的北宫重新往下修着,安皇帝就没有给他入罪。说起来,还是要逼我们家出钱……”

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不带任何感□彩地往下讲述,即管四周空旷,声音能传得挺远,她亦仿佛是不知道自己谈论的是多大逆不道的话题一般,连一点畏缩都不曾有。“钱我们多得是,可祖父受不了这样的做派。太下作了,哪里还是君父,简直就是臭流氓,这他没有和我说,可我猜,自此他已经深恨天家……尤其最恨天家对宜春号的觊觎。可臣子恨君父,也只能干恨着,他还能怎么报复不能?一腔怒火,只能集中在吴梅身上,紧锣密鼓,要给他寻出罪名来……”

往后的事,权仲白倒也知道了,“可吴梅命好,这边奏折才刚上呢,那边就已经病故了。死人不议罪,还是以河道总督身份下葬的,并且得了个挺不错的封赠……”

“病故?”清蕙哼了一声,“是病故才好……吴家这是和我们堵上气了,吴梅是上吊自尽的,吴阁老特地让祖父给他拟谥号。两边这是结下了再解不开的仇怨,娘偷偷和我说,当时老吴阁老笑话祖父,‘无后又何妨?守财有真味,宜春号就是你的后代嘛’。自此以后,祖父作风丕变,我们家的一饮一食,不仅是按天家的讲究来的,而且还要处处比天家更好。糊味儿熏着天,这说得不假,那根本就是有意为之,只有宜春号又如何?祖父就是要把宜春号的可贵渲染得人尽皆知,馋着安皇帝,馋着吴家,可又让他们只能看,不能吃……”

此等密事,哪里是一般人能够与闻?就是权仲白也万万没有想到,在焦家的富贵做派下头,还隐藏了这样深的原委。而焦阁老原来亦有这样执拗偏激的一面,忽然间,他有些理解清蕙的性格了:她是老人家放在身边教养起来的,哪能不像祖父?只是老人家的激烈,埋藏在了一层又一层的伤心里,而她的性子,终究藏得还浅。

眼看恩承居在望,那花木殷殷、灯火隐隐的小院子,已为将黑未黑藏青色的天空,添了几许红尘活气,桂皮是先进去店里安排了,青山下一条逶迤的路,只有两人并骑而行,苍茫天地间,不见古人来者,只有他们二人,与那热热闹闹的小逆旅。权仲白忽生感慨,胸臆间柔软滚烫,在翻涌间,又有极度宁静,一时竟进入了禅定一般的至境,他慢慢地说,“家人重男轻女,你也一定有些不甘心吧。凡是老爷子所想望的,你一定要为他摘取,凡是他所执着的,你一定要做到极致。你始终还是想要向他证明,你虽是女子,可能回馈给他的,却并不比孙子少……你所要坚持的,始终是他给你划定的那条大道,只要有一丝可能,你还是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

清蕙一时,并不答话,权仲白扭头望她,见她眉眼盈盈,虽未开声,但俨然已经默认。

想到焦家几十年来的坎坷,竟全经焦阁老倾注到清蕙身上,她看似百般矜持娇贵,其实这所有娇贵,亦不是出于家人对她的怜惜痛爱,权仲白百感交集,不禁叹道,“原来这其中竟还有许多转折,个中委曲,你为什么从不说呢?”

清蕙并不作答,反而策马前行几步,仰望漫天新星,待权仲白赶上身前时,她才回过头来,柔软地道,“那,你又为什么从来不问呢……”

话中似有幽怨,似有深情,又似乎有些委屈,苦辣酸甜五味俱全,权仲白一时,竟听得痴了。

此时恩承居已然在望,马蹄得得,轻快而从容地将两夫妻载到院墙外头,权仲白翻身下马,正要去接清蕙时,已见桂皮站在院门口,杀鸡抹脖子般给自己使眼色,面红脖子粗的,比什么时候都上火着慌,他不禁一怔,踱过去才要发问,已被桂皮一把拉到了墙根。

“那一位在呢。”桂皮跺着脚、咬着牙轻声说,“还有他那位公子——”

话还没说完呢,门口一声长笑,已是有一把鸭公嗓子,兴致勃勃地道,“咱家还当是瞧错了——这不果然是神医大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爆字数又改了下,抱歉晚了点

131喝酒

蕙娘人还在马上,已觉出不对——要知道中人宦官,虽然可以做日常打扮,但始终还有些特征是遮掩不去的,譬如那一把鸭公嗓子,虽然嘶哑难听,但始终还有一点童声特有的高亢,这就是从小净身的中人藏不去的痕迹……虽说这起当红的太监老公,下了值也时常呼朋唤友地在各酒肆作乐,但因为第二天要入宫当值,眼下天色快黑城门都要关了,他们是不会往城外来的。除非——

“啊,李太监,”权仲白已是端出了他那亲切而疏离的风度,笑着一拱手,“连公公没来?”

“干爹在里头伺候二爷呢。”李太监挤眉弄眼、亲亲热热地说。“今儿二爷有兴致,出城来走,还愁着没什么伴当相陪,这不是郑大爷有事,其余几位爷又不在京里,少人说话吗——正好,您快进去吧,这才刚坐下,还没上菜呢!”

“这就不必了吧,”权仲白笑了,“月白风清,如此良夜。有子绣在,又还有美酒佳肴,我就不进去煞风景了,再说,这里还有生客,贸然引见给二公子也不好,撂下他就更不好了。这儿让给二爷,我们再去别地好了。”

“您这话说得!”李太监不乐意了。“别人带着的生客,是不大好见主子,可您就不一样了。奴婢刚才同主子开口,仿佛是见到您身边小厮,主子当时还说呢,一定要请您进去喝两盅。再说,又不是没有别人在,杨大人就在跟前呢!”

一边说,一边来招呼蕙娘,竟是热情地要扶她下马,“来来来别客气,也不要拘谨——得了主子的赏识,您的好处可多了去了!”

蕙娘虽然不是一般姑娘,可也不愿被外人沾身,只得自己先跳下马来,微笑道,“李公公客气了。”

这种情况,要坚持辞去,别的不说,先就要死死得罪拍皇上马屁不成的李公公。太监这种人,没了□,最看重的就是脸面,你下了他的脸面,他对景儿就和你为难。能不得罪,还是别得罪的好,蕙娘同权仲白对视一眼,便主动道,“要不然,我自己骑马回去吧。”

权仲白才要说话,院门吱呀一响,又有一人走出来笑道,“子殷兄,难道李公公还请不动你?今儿皇——二爷、子绣兄都在,我们刚还谈起你和那车东西呢,正好你就来了,快进去吃酒细说!”

他一边说,一边无意打量了蕙娘一眼,登时面露骇然之色,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蕙娘一阵无奈,只好冲他微微一笑,权仲白也吐了一口气,笑道,“来,子梁,见过这位……”

“小姓齐,齐佩兰。”蕙娘接了话口,同杨善榆微微一揖。杨善榆猛地跳起来,慌慌张张长揖到地,“齐兄好!”

听见齐佩兰三字,权仲白眉头微微一皱,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和杨善榆说,“还请子梁打声招呼,今日实在是不方便,就不进去了。”

杨善榆一叠声道,“是是,自然。”见李公公要说什么,便扯了他一把,一边附耳低语,一边拉着他进院子了。蕙娘和权仲白重又翻身上马,带着桂皮才走出不多远,身后又亮起灯笼来,还有人呼唤道,“子殷兄,请留步吧。”

其人声线清朗、隐含笑意,未见其人,只声入耳中,便已使人忘俗,蕙娘自也有几分好奇,权仲白却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低声道,“是封子绣……看来今天是走不脱了。”

蕙娘便随他一道拨马回转,徐徐行回墙边灯下,得马高之便,她也能居高临下,偷得一眼,赏鉴这位名震天下、毁誉参半,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经执掌情报大权,力能通天的燕云卫统领。——却正巧封子绣也正有些好奇地仰首望她,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微微一震、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些惊艳流露,却也只是片刻,便各自转过了眼去。

“二爷让我带话,”封锦便含笑对权仲白道,“他好久没和你把酒言欢了,今天这一顿,逃不掉的。就连这位齐公子,也是久闻大名,知其身世特出,不同一般,盼能一晤。子殷兄都把他带出来了,可见世俗规矩已不在眼中——二爷说,只是见一面而已,护花之心,不必过分炽热了吧。”

末尾这句话,已是带了很浓重的调侃了……

头回这么溜出门来,就撞了大彩,蕙娘还能说什么好?她亦不是一般女子,把心一横,冲权仲白微微点头,权仲白也就洒然笑道,“见就见了,谁怕谁啊,二爷这话说得,是欺我胆小?”

他一抬手,“子绣,请!”

一行三人,便从院门鱼贯而入,进了恩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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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承居虽然被皇上包了下来,但并不只接待他们一桌客人,大堂中坐了一半,有些看着是外头进来吃饭的散客,有些则一望便知是燕云卫中人,甚至还有几个小中人,也缩着脖子在角落里喝酒。皇上只在后头一座小院子里吃酒——竟然毫无架子,也和一般客人一样,在天棚底下,当院的石板地里摆了一桌,取的就是院中的凉意。

天棚底下高挂了几盏羊角宫灯,借着星光熠熠,把小院映照得白昼一般,阔阔绰绰的八仙桌上,北面放了两把椅子,一把空着,看来是封锦的座位,还有一把上坐了个凤眼青年,他随意穿了一袭淡红色圆领胡炮,更显得肤色白皙、身材劲瘦——虽然相貌不过中上,但当封锦在他身边落座时,他从容自在的气魄,却自然而然,压了封子绣一头。

八仙桌西面已坐了一个中年太监,此时正冲清蕙颔首微笑,这就是皇上身边最当红的连太监了,蕙娘和他也有数面之缘,并非头回相见。杨善榆自然而然,在连太监身边落座,蕙娘眼前一花,他已经拿了一个小馒首咬起来,丝毫不顾皇上就在上首,蕙娘两口子还没有入座呢。

这也好——随着皇上忍俊不禁,院内那淡淡的尴尬,登时消弭于无形——这个年少时便运筹帷幄,将鲁王一手逼反,迫得皇上不能废立的九五之尊,在杨善榆跟前,就像个和善的兄长,半点都没有架子。“子梁,你怎么回事?当着齐小兄还这么没出息,你让他怎么放心子殷和你厮混?”

“中饭就没吃,才要吃晚饭呢,你说出城来吃!”杨善榆大大咧咧的,“我饿得胃疼!子殷兄说了,我最不能饿的,医者父母心嘛,能体谅,能体谅。”

他虽然生得清秀,但憨头憨脑、稚气未脱,这么明目张胆地耍起无赖,也别有一番可爱。众人都被逗得乐了,皇上以掌心抚弄他的后脑,虽然按说和他年纪相近,但口气却如同长辈一般,多少带了些自豪地对蕙娘道,“这个子梁啊,本事太大,在我跟前横行霸道久了,是被我惯出了一身的脾气!齐小兄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居然是亲切熙和,略无一丝为人君的傲气……

他越是这样,蕙娘对他的评价也就越高,她微微一笑,客气地道,“二爷太多礼了,杨兄至情至性,大才盖世,实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我巴不得子殷多和他亲近呢,又哪会不让他同善榆往来呢。”

她这么一夸,杨善榆脸色顿时变作火红,馒首都呛在嗓子眼了。封子绣和连太监都皆莞尔,皇上也是拊掌大笑,又指权仲白,“子殷,河东狮吼、拄杖茫然哟。听齐小兄口气,在后院当家做主的人,怕不是你吧。”

权仲白敲了敲桌子,神色自若,“注意口吻啊,别人家后院的事,你也要来管。真是管家婆当上瘾了你。”

“哎,话不能这么说,我后院的事,你可也没少管,怎么就许你管,不许我管?”皇上还和他抬起杠来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这样的对话,并不出奇,看来,在这些亲近臣子跟前,皇上也是不摆什么架子的。“再说,惧内有什么丢人的?我手下两个将星,升鸾是怕老婆少元帅,明润是怕老婆大将军,那都是天下知名,你再做个怕老婆神医,凑做‘惧内三杰’名扬宇内,我看就很好么!”

“瞎说,你后院的事,当我情愿管?我倒懒得管呢,你答应不答应?”权仲白也是放得开,见桌上菜齐,便给蕙娘搛菜,又偏首问她,“喝不喝酒?来,你路上惦记了半日,这里的叉烧肉也做得好——”

蕙娘只觉得满桌人的眼神都汇聚过来,目光灼灼中,饱含了兴味和调侃,她有点受不住了,索性也豁出去,自己拿起筷子笑道,“你不必照顾我,想吃什么,我自己搛。”

连太监一直未曾开口,此时方赞道,“真不愧家学渊源,做派爽利,好,来,我敬小兄弟一杯。”

“世伯太客气了,您和我父亲平辈论教,这一声小兄弟如何当得起。”蕙娘也就依足男客礼数,和连太监碰了一杯,——有连太监这个中人身份开头,桌上气氛也就更放松了些。皇上也动筷子吃菜,又笑向权仲白道,“也真是天作之合,非得你这样蔑视礼教的人,才配得上齐兄弟不可,来,喝酒喝酒,为此痛快奇事,浮一大白!”

众人于是都放开胸怀,夹菜吃酒,毫无顾忌。杨善榆一直大谈特谈自己这几天试炮的事,又说起好些新近造出来的奇物,“倒不是我夸自家族妹,可真不知许家那位少夫人哪来的眼光,我自己妹妹也往回送书,却不如许少夫人送得好,一本是一本,每一本都有新知识。昨儿刚收到的拿什么,达——达、达芬奇笔记!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可惜只才在广州译了半本,可我看到那图里有画得极细致的人体,非常逼真,连一条条肉丝都给画出来!”

权仲白顿时就听得很入神了,连皇上和封子绣都听住了,等杨善榆说完了,皇上方才叹息道,“都说泰西是穷山恶水之地,其人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其实哪里是真呢?先不说别的,自从广州开埠以来,多少外国商船云集过来,据说从泰西打个来回,最长也就是两年时间。动作快消息灵的,都走几趟了。我们孙侯呢?几年了,都没有一点音信……”

蕙娘心中一凛,面上却若无其事,她比较担心的是权仲白——见权仲白也是神色如常,未露一点端倪,这才放下心来。

封子绣给皇上倒了一杯酒,和声道,“也不必过于担心了,这种时候,没消息也好,这么大的船队,就是沉没了,也一定会有消息传回来的。”

尽管他和孙家已经结了仇,可说起孙侯,封子绣的关怀之色还真不似作伪。皇上似乎懵然不知其中恩怨,他拍了拍封子绣的手背,叹息着喝了半杯酒,才续道,“是啊,没消息也好,没消息,就还能和闺怨诗里写的一样,深闺梦里人一般地等。唉,只盼孙侯别做无定河边骨就好了!”

他说话诙谐风趣,此时语调故意拿捏得有几分幽怨,真是滑稽至极,蕙娘险险没忍住笑意,权仲白倒是哈地一声,“喝酒喝酒!”

皇上始终还是对泰西念念不忘,喝了一杯酒,又道,“还是他们的火器造得好!更新换代得很快,十几年来,起码已经是换了一代了。子梁这里研制出了新式火药,新火铳还在做……从做得到全军换代,起码还要十年,这么算,我们是五十年才换一代……慢,慢啊。”

他这么感慨,似乎和权仲白全无关系,可蕙娘却听得脊背发麻,心知他绝对是有备而来。果然,皇上话锋一转,又问杨善榆,“密云那边缴获的火器,送到你那里了没有?”

“送到了,是前一代神威铳,改良过了,军中没有用这种火铳的。从走线来看,都是有模子的,也不是自己小作坊打出来的私枪。”杨善榆说起这种事,立刻头头是道、条理分明,憨气不翼而飞。“而且,模子刻得很细,铁水非常细腻……应该是不止做这一批。”

铁矿是国家管制之物,大量开采,那是要砍头的……这一批火器惊动天听,引起皇上的注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封子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正面向权仲白发问道,“当时乱得很,子殷兄又受了伤,嗣后我们忙着查案,也是疏忽了这么一问。子殷兄当日问我借人伏击,可见是早有准备……预料到了个中危险,敢问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随着这一句问,满桌人的眼神,顿时又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权仲白身上,却是人人神色各异,各有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顿酒不好喝啊

难怪皇上要死活拉进来喝哈哈哈哈

明天也有双更!

明晚双更后我的债是不是就还完啦!

132盘问

以在座诸人的脑子——也许要刨掉一个满面安详,正微笑夹菜的杨善榆吧——谁也不会想不明白:这要是方便说的话,权仲白肯定早和封锦吐露实情了。为什么不方便说?也许就牵扯到了权家从前的老关系,权仲白可以用如此委婉曲折的做法,向燕云卫通风报信,把这个脓包给刺破,但要他出卖家族,把家中的暗线向皇家出卖,恐怕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明知如此,封子绣却还亲口询问,这简直是有点耍无赖。往大了说,可算是在故意找权家的茬了。虽说权仲白也算是自己找事上身,怨不得别人,但如此行事,以后有了什么线索,谁还会扯燕云卫入局……

到此地步,蕙娘自然眼神微沉,略带关切地向权仲白投去询问的眼色,她能觉察到皇上似乎望了她一眼,才又转向权仲白,他还扮好人呢,“子殷,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不方便说,那不就等于是直认这事和权家有关,权家同这个私卖军火的组织有密切的联系?可要直言不讳,权仲白又是不愿说谎的性子,迁延犹豫间,恐怕难免露出端倪……

“这事,是不大好说。”权仲白却显得成竹在胸,他掩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寻到了蕙娘的手指,轻轻一捏,又松了开去。“还要从西北往事说起,这该如何开口,我一时竟也没有头绪。既然子绣你都当着二爷的面这么问了,也好,那我就从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见闻开始说起吧。”

听闻是昭明末年、西北见闻,皇上面上忽然涌起一抹潮红,蕙娘正随着权仲白的话望向他呢,如何能察觉不到?他亦有所自觉,不知为何,竟冲着蕙娘微微露出苦笑,这才肃容道,“好,子殷爽快,那我们就——洗耳恭听。”

语调软和,竟然不带半点威严,反而还隐隐有些心虚……

“昭明二十年那场仗,打得相当艰难,西北在打仗,朝廷里也在打仗。局势很复杂,我也就不多说了。”蕙娘未曾明白皇上的表现,但权仲白却似乎心领神会,他冲皇上微微一笑,倒也是体贴。“总之我到西边前线欲要采药时,可以说拖后腿的是自己人,可鬼王叔罗春一派反而对我大开方便之门。他想要安皇帝活着的心思,恐怕是比他的任何一个儿子都热切得多。当时他正在何家山营地,和平国公、桂元帅谈判,事前鲁王已和他的属下通过气了,他带了一批安皇帝十分需要的药材过来,正事办完了以后,自然就要来找我交割了。”

提到鲁王,皇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呲牙,像是有人在他的屁股上戳了一锥子一样,封子绣按住他的手背——竟丝毫不避嫌疑,在皇上耳边轻声道,“老西儿。”“其实说来也有意思,当时那回碰面,虽说是碰得很隐蔽,可桂元帅心里多少是有数的,无非是只眼睁只眼闭罢了,在座子梁,那时候还小呢,就在我帐子里躺着针灸,如今在座这六个人里,倒有三个当时就在营地里,可子绣知不知道罗春到访的事,就要问他了。”权仲白似笑非笑的,瞅了封子绣一眼,杨善榆双眼瞪得老大,先看权仲白,再看封子绣,几次要说话,又都欲言又止。

“这真不知道。”封锦似乎有些无奈,“何家山那时风云诡谲,各家势力云集一地,我年小德薄,威望很浅,哪敢轻举妄动呢?”

这倒也是实话,蕙娘在心底回忆着当时的朝局,昭明二十年封锦才刚进入燕云卫做事,就算有太子的宠爱作为支持,可算是他特派来的心腹钦差,可自身威望不足,能力毕竟也是有限的。

“总之,药材交割完毕,我们难免也聊上几句,”权仲白说,“我看到罗春腰间鼓鼓囊囊的,便打趣他,连到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大夫帐篷来,都不能失去戒心。罗春却说,人在敌营,不能不小心为上。”

他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慢慢地道,“他也多半是有炫耀武力的心思,便揭开腰间皮囊,拔出一把火铳来给我看,当时看到的火铳,和密云查获的那一批,很明显都是出自一个作坊。我不知道子绣留意到了没有,这种火铳虽说形制和官产的一样,铁色发黑特别油润,是一般官产之物所比不上的。”

封子绣还没说话,杨善榆忽然一拍大腿,激动地道。“有!有!三妞从前——”

待一桌子人都看向他时,他似乎又自觉失言,捂住嘴眼珠转动,大有尴尬之色,反而不说话了。

如此无礼,皇上却并不生气,他温言道,“是说明润媳妇?在座都是自己人,你可以放心说话。”

封子绣、连公公,那都是皇上近人,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其余人等,早在权仲白开腔前就远远退走,没有资格与闻此等密事。杨善榆犹豫片刻,便也爽快地道,“三妞从前自西安回去老家的路上,曾经和罗春碰过一面,当时罗春是蒙面扮作马贼,在西北几省烧杀掳掠。遇上我们家的车辆,当时是想杀人抢掠的,可我们人多,他们也吃不下。便给了买路钱——他们不要男人送钱,我母亲和姐姐胆子又小,这钱是三妞送去的,她和罗春碰过一面,也在近处见识过他的火铳,当时年小不觉得有什么分别。只以为是一般军队兵士用的那种,后来上京以后,因我时常摆弄这个,她闲谈时无意说起,说自己有时做噩梦,就梦见罗春腰间的那把黑铳,随着他的脚步摆啊摆啊,越走越近……我再一细问,她也想起来了——因后来罗春围困我们老家杨家村时,她也从村墙附近窥视得见,他的兵士们腰间悬挂的火铳,的确是铁色特黑,和官产不同!”

蕙娘虽然知道这个桂少奶奶,但竟从未听说过她和罗春之间的这段故事,想当年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恐怕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胆量,和罗春这等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对峙。忽然间,她对这个‘三妞’倒是起了兴趣,就连皇上、封子绣,都有诧异之色,倒是权仲白面色自若,显然不是头回与闻此事了。

“天下事,只要是做过,就肯定会留下线索。”他继续往下说,“前年冬天,我有事在密云那客店留宿,当时就遇见了这么一个车队,大家一道在大堂烤火用饭,彼此沉默不语并无来往。我瞧见那几个汉子,每个人腰里都鼓鼓囊囊的,似乎缠了有兵器,便也并不愿和其有什么牵扯。很快就带着小厮回房了,只是天冷月明,一时并未成眠,下楼时,正好就和其中一个撞到了一块,他也是要上茅房……”

他看了蕙娘一眼,便没往下细说,只道,“既然解开腰带,被我撞见了那火铳,又留心到了那颜色,余下的事就好说了。当时我只带了桂皮一人,肯定不能贸然跟踪他们。不过随意和掌柜攀谈时,掌柜却说,这伙客人每年寒冬腊月里都一定要经过此处运货,不等得他们来,他不能关门歇业,这个天气错过宿头,那是要冻死人的——当然,更有可能是被砸了门闯进来留宿,是以年年等着他们,通常都是腊月初七初八过来,最晚也要等到腊月十五。”

皇上看了封子绣一眼,封子绣微微点头,低声道,“掌柜一家人已经都在我们这里了。”

更多的细节,自然就可以直接审问掌柜,不必由权仲白来说。权仲白的叙述至此也到了尾声,“当然,这事往大了说可能非常惊悚,往小了说可能完全是我过分紧张,去年腊月,我早就向子绣打了招呼,令他在沿线早布眼线,——这群人眼神凶狠,携带的是见不得光的火器,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余下的事,子绣都已明白,我用不着多说什么了。”

故事至此,似乎已经清楚明白,最关键的那一点铁□别,由于有杨善榆主动作证,作伪的可能性也很小。可这故事依然也不是没有疑问,皇上就觉得奇怪,“没听说你这么爱冒险呀,早和子绣言明了不好吗?非得亲身过去,又神神秘秘的,事前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权仲白很有内容地笑了笑,“二爷,隔墙有耳啊。”

这么一拨人,年年往京城送几大车的火器……甚至还定期向罗春走私,有没有供给达延汗,还都是难说的事。燕云卫会一点端倪都查不出来?权仲白这摆明就是不信任燕云卫,皇上和封锦对视一眼,面色均有几分阴沉,皇上强笑着道,“我就说,子殷虽不入仕,但实则胸怀天下,大有侠气。这事本是燕云卫分内之事,劳累你前后奔走安排,自己受伤不说,嫂夫人也受惊了吧?”

看来,对人头的事,他们了解得要比台面上更深得多。那个毛三郎的人头,现在就在杨善榆手里呢——这个组织,真是全身心都挂在火器上了,工部那场大爆炸,如今看来已绝对是他们的安排。

蕙娘不用做作,自然而然都露出一脸担心,权仲白倒是哈哈一笑,轻松地道。“在她祖父那里避了几日,她过来看我的时候,差些没把我另一只腿也打折了。不过可惜,到底还是没钓出底下的大鱼来。”

这么一来,就把不回国公府的事也圆过了:回了国公府当然也可以钓鱼,但妻小就在身边,权仲白自己不要命可以,但不能不挂念妻儿。而在封家养伤么,燕云卫统领的屋子,又委实过于安全了一点,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倒是焦家人口少,主子都深居内院,在重重护卫之中,他一个人在外院小书房附近,似乎很容易下手……

“齐世侄尽管放心。”连公公此时对蕙娘点头一笑,“事发之后,冲粹园附近已经加强守卫,国公府也被纳入防护的重点。不是我夸口,外头就算有人想要进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子殷乃是国家瑰宝,”皇上也接口道,“谁出事,他不能有事。齐小兄你就尽管放心吧……好了,不愉快的事,不要再提了吧?来来来,喝酒喝酒!”

众人自然卖给他这个面子,杯觥交错之间,气氛很快又热闹了起来。皇上喝了几杯,面上浮了一层红霞,倒格外添了风姿,封锦在一边道,“您不能再喝了。”

“再一杯,再一杯吧。”皇上和封锦讨价还价,好容易又得封锦举壶给他斟了一杯,他有点晕晕乎乎,对封锦展颜一笑,封锦唇角微动,也还他一朵微笑,只这寻寻常常的相视一笑中,竟有说不出的旖旎温馨流转。

蕙娘看在眼中,忽然多少也有几分明白皇后的心情了,再一想婷娘,真是要打从心底叹一口气:有封子绣珠玉在前,余下后宫女子,纵有他的美貌,怕也无他的才干。哪能和皇上如此平起平坐、诗酒唱和?恐怕连吟诗作赋的本事都没有……

正如此想,皇上又抿了一口酒,忽然摸着酒杯边缘,若有所思地直直看向了她。

男女有别,虽然她也有份入座,但蕙娘无事自然不会胡乱开腔,别人出于礼貌,也不好长时间直视她的容颜。倒是杨善榆,时常坦率而钦慕地望她一眼,时而又看看封锦,他的眼神充满善意、天真,并不惹人反感,众人也都并不在意。

而现在,皇上的眼神,却不一样了……哪管他表现得平易近人、口舌便给,似乎是青年好弄,很有几分顽童模样。可一个人再怎样,遮掩不了自己的眼神,皇上的眼神就像是燕云卫惯使的绣春刀,纤薄锋利,一刀就能戳进骨缝里,只是在面上巡视,都令人彻骨生疼。

蕙娘平静逾恒,只淡然以对,皇上的眼神只是盘旋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齐小兄。”他道,“你是宜春票号的大股东,票号生意,做遍了大秦天下,甚至连云南贵州,我们的官进不去的地方,你们的票号也都进去设了柜。虽说你声名不显,但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个大人物啊,若要给你封官——起码那也得是一品衔。”

“那我可不就连仲白都盖过去了,”蕙娘笑道,转头瞅了权仲白一眼,“跟着你也只是三品,你跟着我,倒有一品诰命得。诰命先生,听着觉得怎么样?”

众人不免发一大笑,权仲白笑得最开心,他目注蕙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你就这么着急,非要坐实我惧内的名声?”

蕙娘冲他挤了挤鼻子,并不说话,皇上也笑,笑完了,又肃容道,“可话说回来,你们做票号的人,对天下的经济,没准比我这个大当家的还更了解。齐小兄,酒后乱谈,你不用太当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给我谈谈我们这大秦商业,最大的隐忧在哪吧。”

轻轻巧巧,居然给蕙娘划下了这么一道大命题来……

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对她微微点头,便知道此问可能才是戏肉,非答不可,再做推托,也是矫情。她一时心绪不定,沉吟着还未答话时,只觉大腿微沉,却是权仲白把手搁了上来,缓缓抚动,似乎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她心底一暖,略作犹豫,终究是主动寻去,握住权仲白的手掌紧紧捏着,一扬眉,口中却道。

“要说实话……那二爷这问题,问得就不对。”

居然第一句话,就把皇上给堵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给的压力不小啊,每一问都问得好刁钻哟。今晚有双更,八点半到九点来看吧。

昨晚发了个微博,庆祝大秦黄金组合,皇上亲自赐名的惧内三杰美男子天团成军。哈哈哈,绝世的神医,魏晋的贵公子权仲白,年少的将军,高贵的凤凰再世许凤佳,世上的忠犬,狡猾的狐狸桂含沁——我把这个介绍给朋友看,朋友的评语是:“含沁怎么好没气势!”

是哟……含沁真没气势……不知三个男主大家最喜欢哪个。

133暗战

皇上双眉一扬,倒是很兴味,“这是什么意思,齐小兄要说什么国势蒸蒸日上,毫无远虑近忧的,那就太敷衍我了吧?”

“国势如何,这不是我可以妄言的。”出乎权仲白意料,清蕙的语气竟相当稳定——对于一个初次得见天颜的人来说,不论男女,她的表现实在已经出色得让人吃惊了。“但生意本身,没有所谓隐忧,只要钱财还在国内,本国的生意,无非是这行做垮了,那行又起来,你站在一国的角度去看,钱财总量永远都不会变,反而会不断增多,尤其是随着前朝中晚期,日本输入的白银越来越多,国内的钱,当然也就随着越来越多了。”

“这是另一回事。”皇上立刻就被她惹来了谈兴,“银多价贱,单说银子,没什么意思的。”

“是没什么意思,金银等物多了,只有和外国做生意的时候才占便宜。不过,我们大秦总归是不缺金银的,只要开放口岸,绸缎、青瓷和茶叶,永远都能挣回金银的。”清蕙缓缓说,“要破大秦商业的题,不能这么破。我猜您的意思,是想问,目前大秦商业,对朝廷来说,隐忧何在。”

说到杂学、奇物,杨善榆是口若悬河,可谈到这商业、金银,他就傻了眼了,听清蕙这么一说,他不禁嘀咕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区别可大了。”却是皇上作答,他专心望向清蕙,神气已经变了,权仲白很熟悉他的这副表情——皇上这是真正地被勾起了兴趣,“不愧是票号东家,你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