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孙侯的确不愧是个人物,这么以来,大秦天下,又有一番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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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谈判

这是一所僻静而清幽的小院子,蕙娘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之下,徐徐随着封锦穿花拂柳进了内院,一边在心底思忖着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从郑家回来,走了不多久,拐了几个弯……

封锦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顾虑,他一边领路,一边对蕙娘介绍,“这是寒舍,就在教场胡同里头,虽说相交已久,但从前倒只有子殷兄过来,嫂夫人这还是头一次到这儿吧?亦请您不必担心,皇上很挂念孙侯的伤势,也已经派人去接子殷了。对国公夫人,也是打着子殷的名义,把您给接过来的。”

燕云卫打着权仲白的名义来接人,权夫人会信吗?这会几个长辈可能还不知怎么着急上火呢,想必回家以后,肯定又要有一场风波了。只不说别的,以人家媳妇的身份,和燕云卫接触,在妇道上的确是有亏的。换了个贞洁烈女,此时恐怕已经是寻死觅活地,要维护自己的名节不被玷污了。不然,私下和外男见面,这外男又还是皇上,多少风流逸事,可不就是这么传出来的?这要是为外人所知,再传得邪乎一点,只怕民间都会有话本小说出来,隐射自己和皇上的‘一段情’了。

身为女儿家,尤其是身为国公府的媳妇,不便之处的确不少,蕙娘也有几分无奈,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多少有几分埋怨,“九五之尊、万乘身份,要见我有什么不容易的,非得要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吗。我总是要入宫见一见我们家婷娘的――”

这的确是罕见地说漏嘴了,她扫了封锦一眼,见封锦似乎毫不介怀,还冲她盈盈微笑,这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续道。“就是不入宫,和仲白打声招呼,让他和我一道过来,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

正说着,两人已经步入一处敞轩,九月初天气,已算是入了深秋,这敞轩却是四处都开了窗户,连玻璃窗都没有合拢……封锦又冲蕙娘微微一笑,从迎上前的丫鬟手上拿过一领斗篷,交给蕙娘身边的小鬟,柔声道,“天气冷了,穿堂风强劲,嫂夫人请顾惜身体。”

言罢形容一整,转过身领着众人,肃然又退出了敞轩,行到阶下十步有余,方才立定了身子,做护卫状。

蕙娘无可奈何,只得披上斗篷,款款步入轩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要给厅内负手卓立的皇上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了。”皇上倒背双手,并未回头,仿佛正全心赏鉴着墙上绣件,“在宫中金銮殿上,我是皇上,这般微服私访、臣下屋中,又是和你谈生意来的,没必要太拘泥于礼数,不然,反倒听不到真心话了。”

话虽如此,可比起头回把酒言欢时,他放浪形骸、言笑无忌的态度来,此番的皇上,虽语气轻柔,但含威不露,说是不拘礼数,其实还是摆出了天子的架子……

蕙娘却也懒得做惶恐状,她一个女流之辈,被半路抓到这儿来,有点情绪也很正常,皇上难道还好意思和她较真儿?这福身,福到一半,听说皇上的意思,也就乘势算数了。她站在皇上身后,多少有几分好奇地顺着他的眼神,望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大绣件,才只看了个影子,便听得皇上低声笑道,“锦上有画、画中有景,深情空付、春光无数……”

他笑声中大有苍凉之意,似乎包含了数不尽的迷惑与惆怅,却听得蕙娘毛骨悚然,此时再回头想封锦一路行来那轻言浅笑的风姿,便似乎能品出另一番味道来了。

皇上却也只是感慨了这么一声,便转过身来,形容如常地招呼蕙娘入座,还给她介绍。“子绣家传凸绣法绝技,曾享誉大江南北,昔年还进过上的,先帝很是喜欢。当时也兴起了一阵收藏此物的风潮,不过绝技并不外传,随着斯人去世,封家富贵,如今也很少有新的绣件流出来了。这里四壁陈列着的,有些是当年那位封绣娘所作,有些,应该是子绣妹妹的手笔。”

蕙娘自然也听说过这凸绣法,她甚至还收藏了两个当年封绣娘亲自绣成的大绣屏,此时乍见这四壁拿玻璃框着五彩斑斓的大小挂件,免不得也在心中暗自掂量比较,还和皇上你一言我一语赏鉴了一番,皇上指一五福捧寿图为最佳。两人倒好像是许久不见的至交好友,这会正是专门品茶聊天来了似的。

谈了一会风月,皇上有点遗憾,“看来,子殷被绊住脚,无法及时赶到了,也只好撇开他,我同嫂夫人先谈了。”

“皇上说的要是票号的事,”蕙娘淡淡地道,“他本来也做不得主嘛……既然把我给挟持过来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敢问皇上,这是已经全盘考虑过了,竟真要采纳这监管入股一策了?”

皇上怕也没有想到,只是一提正事,她的表现居然如此强势。先点出权仲白做不得主,又再表达自己的不快,第三句话,更是直接就预设了他的来意……他有些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蕙娘冲他微微一笑,却也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苦自己知,商场上的事,很多时候就讲究一个气势,尤其是双方谈判的时候,谁先被逼到墙角,谁就要牺牲更多的利益。皇上这样心念一动,就能把她撮弄到此地密谈,实际上已经大为削弱她的风头,桂家还没有成功入股,朝廷里也没有传出监管风声的今日,正是票号最脆弱的时候,若果她再随意示弱,只怕是要吃大亏了。

不过,朝廷办事,总得以理服人,只要能说理,想来任何事,也都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她轻轻地咬了咬舌尖,让这淡淡的疼痛,将她的头脑刺激得更清醒、更集中,打点起了全副精神,聚精会神地望向了皇上,等着他的回答。

“监管入股,对朝廷、对天家来说,的确是比较省钱。”皇上毕竟是皇上,不可能会被这么一个姿态轻易激怒,他沉吟着道,“只是如何才能避免这派出的监管人不和票号、盐号等沆瀣一气,这还是要想出一些制衡手段。世上再没有人不爱钱,也再没有人,比你们山西票号,更有钱了。”

“若您和仲白打一声招呼,我这里是有几个条陈可以给您过目的。”蕙娘实在是有几分恼怒,她又刺了皇上一下,才正容介绍。“如今也只能请您听我说了。”

便口说手比,简明扼要地将乔二爷主笔,宜春票号几位都已通过的条陈复述出来,给皇上听了。皇上听得目射奇光,却偏不说话,待得蕙娘说完了,他强自沉吟了许久,方道,“这是你们宜春哪个掌柜写的,前阵子三位掌柜齐聚京城,连李总柜的都亲自到了,这别是他拟的吧?我――能见见他吗?”

皇上既然有意于宜春,对几个重头人物的动向自然有所留意,蕙娘倒未吃惊,她微笑道,“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和几个东家商量……这是我们群策群力,一道拟出来的,却不是哪个人的功劳。”

皇上显然并不太相信,却也没有逼问,只又感慨了一句,“齐小兄,你今年才刚刚二十出头啊!”

二十出头的大东家,祖父下野,和夫家关系似乎又疏远,这还有皇家虎视眈眈窥视觊觎,宜春票号的几个东家,居然没有惶惶然如丧家犬,各自找机会出脱份子,而是团结一心和朝廷对抗,她一句话,立刻就全聚到京城……皇上又道,“昔年老阁老在位时,你们家似乎从不管票号运作的。现在换你接了份子,几年工夫?这票号倒是隐隐约约,以你为主了。”

“我又不参政,又不管家。”蕙娘轻描淡写,“也就只有琢磨手里的生意了,要说以我为主,倒是没有的事,只我毕竟是官家出身,更熟悉朝廷一些,有些差事自然而然,也就交到我头上了而已。”

“是吗?”皇上冷笑了一声,“实话告诉小兄弟吧,我私底下,倒也很想和乔家几位,甚至是李总柜见见面,聊一聊的。可那几位居然都视而不见,口口声声,唯你马首是瞻。你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姑娘家,竟能把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收拢得这么紧密,高,实在是高。”

他冲蕙娘数了数大拇指,虽然语气欢悦,但笑意未达眼底。蕙娘倒是心头顿时一片雪亮:入股监管,虽然不失为一条良策,但还是违逆了皇上的心意。这位真龙天子恐怕是心有不甘,先后接触了几个东家,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奈何都告失败。他其实也是带了一点情绪来的……

“二爷都这么夸我了。”她不动声色地说,“那我也就自夸一番吧。我这个身量,在女子里的确也算是高的了。虽未及七尺男儿,六尺总是有的吧!”

皇上不禁愕然以对,片晌才大笑出声,这么一个笑话,轻轻巧巧,便将气氛给暖了回来。

“算了算了。”皇上挥了挥手,“也不和你多说从前的事,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要一气把你们的股份全买过来,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入股监管,的确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刚才说的条陈,我看就很不错。”

他顿了顿,又道,“但最重要一点,你却没有提及――焦卿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从嫂夫人、小兄弟变作了焦卿,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感慨的,她从容道,“自然明白,二爷尽管放心,此事一旦朝廷立意,昭告天下。宜春自然会为之奔走,做通晋商的工作。”

“嗯,”皇上点头道,“也实话和焦卿说吧,朝廷的商税,实在是收得很轻,以此事为个口子,将来两年内,必定要增收商税的,规模越大,纳税也该越多。宜春现在不是官营,自然也要首当其冲,当日一谈,我也看出来了,你虽是女子之身,却能以天下为念。此事事关国本,若能成功推行,朝廷手里钱多,就犯不着再压榨往地里刨食的苦哈哈了,届时,亦少不得要烦宜春出力……不过这件事,你不能拿来讨价还价,只能当作是此次交易的添头。”

这多少就有些无赖了,可蕙娘却是心悦诚服,头一次明白了焦阁老对他的畏惧。一个最杰出的政治家,永远能将不利局势变作有利,甚至于还会令人怀疑他最初的目的,是否根本都不是宜春官营……

借着监管入股的名义,在各大商家中扎进自己的钉子,掌握每年盈利,日后征收商税,各大商户就有瞒漏,能瞒漏多少?上头的大户都乖乖出钱了,从上而下,这商税的阻力,那就小得多了。再说,还有宜春票号这个规模遍布全国,几乎掌握了全国大半现银流动轨迹的大票号在呢……能借由此票号作出何等布置,她随意动动脑子,就可想出无数点子,皇上背后的那群智囊团,就算比不过她,也不会比她差到哪里去吧……

她既深知其中关窍,也就明白,这才是今日戏肉所在,当下便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移座下跪,朗声道,“皇上英明神武、深谋远虑,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请皇上放心,臣妾亦非贪财之辈,增收商税,事关百年社稷,亦是在所必行。他日如有用得到票号的地方,臣妾可担保,宜春必定出尽全力。”

皇上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欣然笑意,他淡淡地道,“好,凭这一句话,盛源、宜春之间,朕就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他搓了搓手,忽然又略有些腼腆地一笑,面孔一遍变,再换出了从前喝酒吃菜时的嬉皮笑脸来了。“来来来,坐坐坐。不要这么客气!现在既然大方向定了,有些细枝末节之处,也要好好商量商量,好比说,这入股监管的银两――”

按蕙娘意思,朝廷所占都可以算是干股,不过,这条政策现在不再针对宜春号一间,而是遍布全国大商家的话,朝廷平白无故就占了干股去,年年还要分红,说出去是不太好听。出点钱,那肯定还是要的……不过,积少成多,大秦一国,大商家有多少?就算每家都只出一点,可对朝廷、天家来说,也算是个大数目了。她和乔家、李掌柜,早做好了皇上拖欠股银的准备,甚至都根本没打算去追索……不过,虽说心意如此,前头的一点功夫,也还是要做的。

“二爷,这朝廷办事,也不能太不讲究吧。”她紧了紧斗篷,“此策一旦颁布,天下可都看着我们宜春呢――”

“我也没说不给银子啊。”皇上为自己叫屈,他一缩脖子,还有点委屈上了。“我和焦卿谈的,那是另一件事。”

蕙娘不禁有些诧异,在她期待的沉默中,皇上捻了捻唇上短须,倒有几分奸诈似的,露出一点微笑来。

“不知焦卿可听说过赌石这勾当没有?”他缓声道。“我这里有一块石头,也愿和焦卿一赌,不知焦卿有没有这个胆量,接我这个盘呢?”

蕙娘脑际,轰然一震,刹那之间,立时明白为何皇上非得半道把她劫来――他亦的确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忽然间,她也再不敢小看这位修长消瘦的青年……怪道他能以这样轻的年纪,将杨阁老管得严严实实,歹竹出好笋,安皇帝在他跟前,也要黯然失色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好复杂的交锋和对峙,写得真费脑子~

今晚9点有双更,长评80的~

142天威

虽无答话,可她的表情显然已能说明一切。皇上倒背双手,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一边悠然道,“承平四年,立泉带着宝船、马船、坐船、粮船、战船二百余艘出海,将士两万余人,经过四年寰宇航行,回到家乡的人,只有一万多。这个损耗,不能不说是有几分惊人的,不过,若算上他们在泰西、新陆打的那几场仗,却又只是还好。”

蕙娘也还是头一回从皇上口中,听到对这一次远航的真正总结,自然是屏息静气,恨不能钻进皇上的脑子里,将一应细节挖出。好在皇上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虽说和主题无关,但也还是向她略微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寰宇局势。“立泉经过哪里,自然是绘出了哪里的详细地图,又在泰西大肆采买了当地海图……有些我们先未所知的地方,就按泰西人音译而来了。现在泰西也不太平,世界各地都在打仗,除了我们大秦,他们丝毫不敢染指以外。吕宋,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打,印度,是当地土王和英吉利人在打,泰西呢,英吉利、法兰西好像也要开始打了……倒是他们所说的新大陆,也就是美洲要稍微太平一点。但立泉亲眼所见,美洲人日子过得也不大好,来自泰西的剥削比较严重,当地又有一大部分,都是非洲一带被贩卖过去的奴隶、在泰西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当地土著而且非常野蛮,也算是烽烟处处吧。”

说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心事重重,喃喃了一句,“却是地广人稀,唉,地广人稀……”

听其口气,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一点:恐怕这一次,孙侯劳师远征,却还是只能无功而返。她收到风声,言说那新大陆广袤无垠,大小差可和大秦媲美。并且上头已有人烟居住,成了市镇……孙侯就有两万兵丁,恐怕也不敢深入腹地吧,带的人少了,怕自己不安全,带的人多了呢,当地人又要觉得不安全了。再说,鲁王怎么说是比他们早到,只怕在当地已经经营出一点势力了,就算啊寻到了,他们熟悉地形,又是以逸待劳,谁胜谁负,还是不好说的事。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王师又如何?大家还不是凭着枪杆子说话?

皇上说到这里,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从泰西过去美洲,其实路途遥远,立泉这一次,走了不少弯路,但好在航道是熟悉的。他也是求个稳,不然,说不定还能更早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图来,在桌上展开了,指点给蕙娘看。“实际从这美洲西岸过来,从海图上看,可以取道日本,从上头这样走。但这条航路目前似乎无人走通,大部分货物,还是从美洲回到泰西,再从泰西过来菲律宾,从菲律宾往上到广州……这样过去,美洲当然远了。”

蕙娘一边听他说,一边不禁就好奇而艳羡地望着这满是洋文的地图――她对地图也不是没有兴趣,但这么宝贵的东西,西洋人不肯拿出来贩卖,这些年来,却未收到一副。

“立泉这一次携回来不少,你若有兴趣,回头能赏你几副抄本。”皇上随口道,“既然我们两块陆地遥遥相对,这条路,我们不走,将来也许会有别人为我们走通……所以还是要走!”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有几分激烈地道,“第二次船队出海,就这么走了。这条航路,总要把它走通,从青岛到――”

他在纸上画了一条杠,“到他们所说的檀香山,顺风顺水,走上两个月也就到了。美洲富饶,有些东西,比在泰西购买要便宜得多。甚至于日后流放罪犯,我看也不必刺配宁古塔了,刺配美洲就挺不错的么。至于往泰西去,航线摸熟以后,单程也就是四五个月,据说如果能在这里占据一块地方,把从前一条古运河疏通,路程还能减少一半。往后,大秦和泰西、美洲的贸易势将成为常态。任何东西,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所以我也不讳言,立泉带回来的那些货,应该是越放越不值钱,明年年中以前无法出脱,等去往美洲的航路走通,就要赔本了。”

劳师远征,花的当然是朝廷和天家的钱,现在孙侯把货是给载回来了,但一来风急浪大,货物有损耗也是常事,二来谁知道他载回来的都是什么货,在当地有没有被人欺骗。总之,对于不精于贸易的朝廷来说,与其自己急于零售反而吃亏,倒不如借票号入股的事和宜春做一笔交易,这也算是双方得利,宜春手底下自然不缺贸易能人,而朝廷也能得到一笔现银,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连入股商家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蕙娘也不装糊涂,眉一挑干净利索,“还请二爷开个价吧。”

“我不开价。”皇上笑了,“这还得你来开价,不然怎么叫赌船呢?这和赌石一个规矩,只有买家开,没有卖家开的。不过,倒是可以给你透个底,当时出海,姑且不论船队造价,就说带去的丝绸瓷器、上好的茶叶,在我们大秦,价值都有一百多万两……”

他冲蕙娘挤眉弄眼,难掩得意,“立泉不是做生意的能手,但他颇带了一些能人,我老实和你说,现在泰西的白银,很紧缺啊!从美洲过去的白银,几乎又跟着全流到我们大秦来了。这一次去美洲呢,又和美洲当地的土豪做了几次交易……他带回来的现银,就有□百万两。这还不算办下的货,他们花了有一百多万两在办货上。”

蕙娘诧异地一挑眉,“盈利这么可观?那您何必还做这个生意――”

“我花钱的地方更多啊。”皇上一摊手,理直气壮。“这么大的家当,哪里不要用钱,没有钱,怎么支持三处战事?广州、泉州、青岛,三处开埠,这几百万两,也就是毛毛雨,下一下就不见了。朝廷始终还是缺钱,当时为了修船队,还落了有饥荒呢。”

他弯着手指和蕙娘算,“一百多万两的上等好货出去,千万两银子进来。这一进一出,是十倍的利润,这运回来的一百多万两西洋货,在国内能卖得多少。焦卿你自己算算,给我开个价吧。一锤子买卖,在这里谈定了那就是你的,若谈不定么,我少不得也要多方问价,找个买家了……”

真不愧是皇上,分明是自己急于出脱这一批转眼间也许就不值钱,甚至连品级、数量都无法衡定的货物,却说得好像是个香饽饽似的,好像还在给她卖人情呢……

蕙娘唇边,不禁浮出微笑,她和声道,“二爷,这话在理是在理,可您是不是还漏了一点呢。”

见皇上做诧异状,她也只能把话给说到尽了。“您派宗人府专使前往广州盘点货物,这是费时费力的活儿。不可能是一夕之功,很可能,最终那本册子,也是在这几天才送到您手上的。这一点,按常理来推论,我要说错了,您告诉我。”

皇上不言不语,来了个默认,蕙娘又道,“还有三桩事实,第一桩,仲白今儿早上去孙侯府上,为他治病,第二桩,我才从郑家赴宴出来,还没回府,就被您给劫来了。第三桩,您说这是一锤子买卖,必须在这里谈定。二爷……您这有点小看我了吧,就这点手段,还能把我给绕晕了,那我还怎么把乔家几个老爷们,捏在手心里呢?”

虽说孙侯也不可能知道货物的具体损耗,但他是主事者,大体情况,怕还是有数的。权仲白给他治病,双方若随意谈起此事,孙侯露个口风,皇上那也就不可能再坑着宜春了。当然,这场谈话肯定怎么都会有的,但赶在此时,要说皇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兴起,那也就太小看他了。

皇上的双目,闪闪发亮,他极是欣赏地望了蕙娘一眼,忽地叹道,“可惜可惜,女公子,终究只是女公子……否则,阁老后继有人!”

此等雕虫小技,只要心思清明,不被皇上给忽悠得热血沸腾,实在并不难勘破。蕙娘压根并不自得,甚至对皇上还有点不满。“您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么做,可不是弄巧成拙?用赌石的行话来说,您拿出来这块石头呀,石窗开得不好,没有水头!本来还想给开个四百万两,这会,只能开二百万包圆了!”

皇上倒抽了一口冷气,方才的感慨,立刻为市侩取代。“这么大老远的路,二百,太少太少,起码六百。”

“六百不可能,各色名贵宝石,一年的出产是有数的,难道孙侯还能把一百多万都置办成宝石了?不是宝石,剩余货物经过风浪,很难保值。尤其是座钟这东西,最娇嫩了,一旦坏了,这里修不好那可怎么办?”蕙娘和皇上讨价还价,“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就这,还得算上您带回来的西洋工匠!”

“工匠?”皇上有几分吃惊,“你这――是从哪得的消息?哦,这倒是无所谓的事,立泉是带回来了好些避祸躲战乱的学者、教授,有些修表、造船以及别有所长的工匠,可以在满足宫廷需要以后,给你一些。”

蕙娘又让一步,“好,皇上既然如此慷慨,那就三百万两,不能再高了。”

“三百,我还不如出去喊价。”皇上不屑一顾,“千金难买我乐意,不管这批货究竟值多少,三百万,我觉得不值得,不能卖。”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蕙娘不禁气结,她扫了皇上一眼,见皇上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心底多少也有点数了:几次交锋,皇上都没讨到一点好,事事只能跟着她走,真龙天子,怎么会喜欢居于人下……

“四百万吧。”她干脆利落地就让了步,“这批货,实在最多只能值三百万了,这都还是担着风险的。这多出的一百万――”

她又跪到地上,给皇上行礼,“几次接触,皇上虽有万钧雷霆力量,但却如春风化雨,谆谆爱护票号,爱国爱民之心,令吾等感佩万分。这一百万,便算是臣妾代宜春号几位东家、掌柜,为皇上贺寿了。”

这一番话,说得动听无比,当然更醉人的,还是蕙娘的态度――她终于服软了。一服软,那就是一百万两的大手笔,这份多少带了些赔罪意味的礼物,不能说不厚了。皇上指着蕙娘,终于心舒意畅,他哈哈畅笑,一语双关。“爽快、爽快!”

旋又不禁叹道,“唉唉,你这位女公子呀!这要不是子殷,谁能压服你呢?还好,当年没把你说入后宫,不然,这份才具,岂非就消磨在宫闱之间了?”

不等蕙娘回话,他神色一整,喝道,“好,四百万就四百万,这笔生意,朕做主,就这么谈定了!”

说罢双掌一击,扬声道,“来人,把货物细册抬来。”

蕙娘也没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急不可待,这边才谈定了生意,那边就抬了细册过来。只见十数位太监,手中全都抱着七八本沉重的册子,鱼贯进了厅中,她不禁微微一怔,又和皇上解释,“银钱却没那么快解过来了,少说也得给个两三天筹措……”

“这不要紧。”皇上一摆手,从为首那位太监怀中,取过一本明黄绫面的簿册递给蕙娘。“这是总册,你先翻阅一遍,再告诉朕,这笔生意,你做得值得不值得。”

皇上发话,她自然不能不从,蕙娘也实在好奇孙侯都带回来什么货物,她双手接过总册,揭开扉页,一目十行,不片晌就已经看完――却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嗯?”皇上从另一个小太监手中接过茶来,似笑非笑地冲她抬起半边眉毛,眸光流转之间,原本平凡的眉眼,竟忽然可以动人心魄,充满了难言的风流。“告诉朕,这笔生意,朕坑了你没有。”

“若此册为实……”蕙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快地道,“那就是臣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妾实当不得皇上的称许……”

“嗳,那也不要这么说。”皇上摆了摆手,掀开杯盖,轻轻地吹了吹热腾腾的茶水,“啊,子殷来了――坐――”

他咽下口中茶水,将茶杯搁到一边,语带深意,“宜春对朝廷怀有疑惧,可以理解,可往后打交道的日子,还多着呢。彼此间不精诚合作,那也不行。这批货,就算是见面礼吧,其实,你那一句话说得好,好来好往,宜春一心为国,那就是为我的家天下。我这个大家长,还能亏待得了你们吗?”

蕙娘才要说话,皇上又道,“至于选在今日找你过来,你说的缘由,是有……朕确实是想和你开个玩笑。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今日郑家寿酒完了以后,郑家的三亲六戚,也就脱出空来,朕怕你忙于应酬,很可能无心考虑这门生意。”

他扭过头去,客客气气地向权仲白赔罪,“倒是让子殷、国公府受惊了,子殷回去,代我转致一番歉意吧。”

却是再不搭理蕙娘,而是负手起身,悠然绕进了里间。

蕙娘和丈夫对视了一眼,见权仲白眸色发沉,终不禁露出一缕苦笑:看来,桂家要参股的事,到底还是没能瞒过皇上……

天威难测,即使只在一间票号上,天子的手段,亦容不得半点低估——

作者有话要说:我个人觉得,这篇的关键句应该是“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

但这个未免太不尊重皇上啦~~~~~~~~

这一章冲突太激烈了,我写啊写啊写啊,就误了点时间,大家久等咯!

但,都看懂了吗……

143问答

两夫妻在一日之内,都可谓是历经了风风雨雨,亲身参与了对朝局、对天下都有极大影响的变动。权仲白虽欲和清蕙打声招呼,把孙侯决定告知,令她更为放心,但见清蕙神色端凝,上了车便沉吟不语,也知道她今日和皇上对峙谈判,消耗不浅,此时再动心力,未免过分劳累,再说,此时正在路上,周围下人环绕,难保没有一两个耳力特别灵敏的小厮,能够听去只言片语——这可是只凭只言片语,便能轰动朝廷的大消息……

他一路保持了沉默,直到国公府在望时,才向蕙娘道,“爹娘那里,应该不必担心,封子绣什么都和我说了,我自会对长辈们解释,就说当时□无术,孙侯夫妇又想和你谈一笔生意好了,想来,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问的理由。”

清蕙原本闭目养神,显然正沉浸在自己惊涛骇浪一般的思绪中,听到他这番话,她抬起眼,毫不客气地道,“瞒不过去的,票号的变动,不久即将天下皆知,如不对家里人做出解释,爹娘还不知怎么想呢,这是彻底把他们当外人对待,太伤感情了吧。”

这倒也是道理,如今天下巨富虽多,但扣除本来就系属于皇商一脉的盐商之外,真正身家上了千万的,也就是寥寥数十户人家,泰半还都集中山西一地。皇上忽然决定分别入股监管,宜春摆出顺从态度不说,又立刻分股,这种种变动,肯定都要经过酝酿培育、深思熟虑。清蕙身为东家,事前会丝毫都不知情?如果对家里一点不提,这就不是摆出无意于国公位,一心逍遥度日的姿态,而是有点和家里翻脸的意思了。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末尾那几句话,说得那样有文章,看来,还是不乐见桂家参股。宜春之事到得现在,已经不是宜春自己的事了,在没有说服皇上之前,是否要暂缓引入桂家?”

“引入桂家,这是宜春自己的决定。”清蕙眉宇间隐约可见无限坚定,在这一刻,她倒真正显露出来票号东家的本色,虽未故意做作,但言笑之间,已是翻云覆雨,纵使是皇权,也不过是其要考虑的一重因素而已。“如果事事都要看皇上脸色去做,他入没入全股,有什么差别?虽然皇上爱犯疑心,但事实上若无桂家参股,宜春在官员圈子里没有靠山,很多事一样铺排不开。他既然要鼎力支持宜春,就不应该反对这个决定。——也就是深知这个道理,皇上虽然不满,但却只戳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权仲白也不是寻常之辈,他立刻明白了清蕙言下之意:这实际上也是皇上的一种策略,如果宜春自己心虚恐惧,放弃桂家,那自然是正中下怀。并且在宜春跟前还是光滑溜圆好无把柄,占了便宜还落不下埋怨,可如果宜春不当回事,则皇上虽然不悦,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宦海、商海风云,具体到每一句话真是都有讲究,都有对抗。权仲白提醒清蕙,“可既然皇上发话,那也不能瞒着桂家了。不然,日后桂家是要埋怨你的。”

如在以前,还能哄着桂家将错就错,上了宜春的船,但现在这么做,那就有点不厚道了。皇上这一句话,到底还是给宜春分股,添上了许多麻烦。清蕙自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却依然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许感激,少许疲惫。

“累死了。”她将额头顶在权仲白肩头,轻轻转了转,低声抱怨道,“皇上没安好心,说什么只为了桂家的事,才在这时候把我喊来。分明还是有意安排,给我添乱,待会回去,又要和爹娘周旋,少不得也要安抚解释,令爹娘明白宜春分股不引权家入局,实在不是和家里离心。还要尽快同桂家谈妥,在朝廷有动静之前,把分股的事给办下来。”

单单只是这后一件事,就足够让七八个商场精英忙碌上一整年了,现在要抢在几个月内办完,任务肯定是极为繁重的。权仲白本已有几分心疼,不想清蕙顿了顿,又把皇上和她的那番对话,略作交待,叹道,“四百万两的买卖,我自己做主应承下来。还不知道乔家人怎么想的,李总柜又是怎么看的,宜春要是不愿吃,少不得我也只能打点我私家银子,这儿卖卖那儿当当,尽快凑足四百万两,把货给盘回来……”

她拧着眉心,露出少少倦怠,“怎么卖最挣钱,还得费心思呢。皇上给的货,按行价算,是比四百万多些,可他说得对,物以稀为贵,这西洋货多了,那也就不值钱啦。”

“多些是多多少?”权仲白问道,他有点吃惊了,“那么一大本册子,你一边翻看,一边就在心里估出总价来了?你这也太神了吧!”

清蕙瞥他一眼,忽然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亲昵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她吐气如兰,鼻尖就顶着权仲白的鼻尖,“人家总册都造好了,难道不会分门别类,各自估价吗?别说我,就是你翻看一遍,十有□也能估出一个数来的,只是准不准,那就又要另说了。”

权仲白忽然觉得自己在妻子跟前显得有点愚蠢,他张开嘴,又合拢了,如是反复了几次,才勉强收摄心神,道,“宜春若不愿吃进,你有这么多现银没有?四百万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若凑不够,可怎么好呢?”

清蕙眼中波光流转,俨然已是胸有成竹,她却巧笑嫣然,偏偏还要来逗他,“是呀,凑不够,可怎么好呢?我相公不会挣钱,连一分一毫都帮不了我,我可愁死了我。”

权仲白闷哼一声,却也不能不承认,同清蕙身家相比,只怕这世上会赚钱的男人也并不多。他不和清蕙斗嘴,而是沉声道,“若凑不出来,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这些银子,要凑齐却也不难。不过,最好是别和家里开口……皇上这是卖给宜春的东西,能别和家里扯上关系,就别扯上关系吧。”

这句话说出来,当然不仅仅是表面这番意思,清蕙眸中,顿时闪过异彩,她的疑惑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按说权仲白和家里虽有矛盾,但关系也不能说是不密切,并不曾真的闹翻,就算从前有所不快,现在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可几次三番在这样的大事上,他的表现,又的确像是和家里十分离心……焦清蕙是何许人也?她自然看得出端倪,也自然会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的。

权仲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这四百万,其实倒也可以不必那么着急,几日以后,朝廷将有大事,也许皇上就没心思来管这一茬了。你大可以从容和老掌柜的商量……他现在人还在京城吧?”

“乔家三位爷都没有离京城太远。”清蕙也就顺从地转开了话题,她好奇地问,“这大事又说的是什么?你今天在孙侯府上耽搁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难道,他真的把那一位给带回来了?”

“没有,”权仲白摇头道,“那一位比他先到美洲,他们有枪有炮,又有银子,买得来昆仑奴,孙侯隐约听说,在当地已经发展起了一块不小的地盘……他那一万多人劳师远征,又身怀重银,不敢离船太远,就没有追击下去。”

此时两人已至国公府,在立雪院内关了门说话,权仲白将孙侯的决定三言两语告诉了妻子,清蕙自然亦受到震动,沉默良久,才叹道,“孙侯是明白人,终究没有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

的确,孙家如此安排,权家、宜春都解脱出来,可算是很有担当了。权仲白道,“这件事,太大了,整个朝堂都要受到震动。皇上可能会缓一阵子才出这个入股监管的消息,你还可以从容说服桂家。”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真要拉桂家入股,你最好还是给他上个条陈,解释一下。不过,这种忤逆龙颜的事,平时可以随便做,最近吗……”

清蕙又摁了摁眉心,踱到书案边坐下,一边和权仲白说,一边就梳理起了如今的局势。“第一件事,这四百万的生意,要有个结果;第二件事,得和桂家细谈入股,亦要从容分说,要表明皇上的态度,又不能吓跑桂家;第三件事,宜春的变动,今日的见闻,必须和家里有个交代……”

她拖长了声音,“这是我必须亲自出面处理的三件事,第三件事,最为紧急。”

说到这里,清蕙略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又道,“但这件事,在和桂家谈定之前,又不好和家里揭开。免得家里若要入股,我也没有回绝的道理。”

这是有点提防家里人的意思了,清蕙虽然不曾明说,但显然是遵照了权仲白的调子,在银钱、事业上,和家里把界限划得很清……权仲白心里有些感动,他握了握清蕙的肩膀,低声道,“这倒没什么,家里虽要问你,但那怎么说,也得在太子、皇后这件事的余波荡漾完了以后,才有心思了。这番变动,不可能影响不到我们家的。”

具体怎么影响,权仲白没说,清蕙也没有问,只是她看着权仲白的神情就更疑惑了:在银钱上分得这么清,可到了朝堂有所变动的时候,他又给家里送消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的确让人很难回过味来,抓准他和家里人的真正关系。

权仲白亦无意做出解释,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就道,“你今天也是够累的了,在这歇一歇吧,我去和爹谈一谈,明天就带你回冲粹园,事不宜迟,能早一天把几件事都定下来,还是早定下来为好。”

说罢,便匆匆出了屋子,心里却也深知,以清蕙性子,那是决歇不住的,恐怕稍事休息以后,就要派人出去传信,请宜春几位主事者,回京一叙了。

虽说结缡数载,一般的夫妻,至此已经都深深了解了对方,但焦清蕙的才具、志向,在从前似乎都永远笼在一层纱下,如今她方才慢慢往外揭开,却是一层一层,仿佛永远都揭不到头,真正的那个她,始终都还隐藏在迷雾之后,他了解得越多,也就越发迷惘了:若是跟他到广州去了,两人无权位傍身,她一个女儿家,谈何创业经商?如此才具,难道只能消磨在闺阁之间,相夫教子,了此余生?

任何一个人,只要认识焦清蕙,恐怕都会感到这是一种极度的浪费。似她这样的人,本来也应该站在最顶端,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光热,创下一番轰动天下的大事业。她绝不可能甘于平淡,就像是权仲白也不可能放弃医道,学着他的堂兄弟们,镇日里或是风花雪月,或是打点些家族生意,为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努力。

她若身为男儿,两人势必毫无矛盾,虽说道不同志不合,可也不是不能惺惺相惜,但偏偏她是个女儿家,就算再强悍,身份始终是天然限制。她的政治地位,取决于他的政治地位,而要支持起她在宜春的地位,一个神医的空头衔,可并不足够……

权仲白一面沉吟,一面进了国公爷的小书房:他身份崇高,底下人不敢拦阻,兼且又在出神,丝毫没听见下人们的呼喊。直到推开门扉,直入内帏,才发觉自己惊着了父亲的密谈。

良国公正和云管事并几个底下人,绕着桌上一张地图低声谈论着什么,见到儿子就这么直闯进来,他脸上的不快一闪即逝,开口时语气却很温和,“怎么搞的,进来也不通传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们都下去吧。”

云管事卷起地图夹在腋下,冲权仲白露齿一笑,友善地道,“二少爷出诊辛苦了。”便领着一群人,徐徐地退出了屋子,还为权仲白关上屋门,可谓是体贴至极。权仲白目送他们出去,随口便问道,“怎么,是生意上又有麻烦了?”

“天山那里,出了一点小问题。”良国公随口道,“罗春最近在那附近打仗,我们有几辆车被扣住了。”

他站起身来,倒是亲自给这个愣头愣脑的二儿子倒了一杯茶,“怎么,如此魂不守舍、心事重重,出什么事了?你还能给我惹来什么天大麻烦?却只管说吧,我是听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

虽说话还是那样不好听,可暗含的关心,权仲白哪里听不出来?他心底不由一暖:父亲虽然冷淡严酷,但其实,也不是不疼爱几个儿子的……

“叔墨的事,我还没听过您的意思呢。”他没提孙侯的事,反而问道,“他和您说了没有,他想带着媳妇,到江南历练几年。”

心里有话,他就想直说,见良国公沉吟不语,权仲白索性就直接问了,“四个儿子,大哥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三弟那个性子,确实也不适合。您知道,我也不是那块料,季青年纪小,性子不稳定,有时候好走极端……您是怎么想的,就不多磨砺磨砺他?难道,您还指望我吗?”

良国公眉头一跳,忽然来了兴致,他倒背双手,不紧不慢地戏耍起了儿子,“你这一问,有意思,家里这个情况,也非一日两日了。从你大哥离京到现在,几乎整整一年,你怎么从前不问,今日忽然问起?难道家里无人可以继位,忽然间又和你有关系了?我们的权二爷,居然有了接位的心思?”

言罢,他手扶书桌,压□来,倒是一歪头,仰视起了权仲白的面庞。——看似戏谑到了十分,可权仲白又哪里瞧不出来,父亲捏着桌沿的手指,骨节都有点儿泛白了……

忽然间,他心乱如麻,竟很后悔自己冲口而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一点都不好回答。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有些话说出口,一切就再不一样了。

可……他又该怎么答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终于态度有改变了

这句话,他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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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世子

“我那点草料,您也清楚得很。”权仲白究竟并非常人,沉吟了片刻,就断然道,“接位,我还是没心思,可家里总是要有人上位的。您今年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是这一年来,我在一边看着,您对季青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太重视!”

权叔墨不行,那家里自然就要全力培养权季青了,总不能临上阵了再来磨刀吧?人生七十古来稀,等国公爷七十岁的时候,权季青三十多岁,经过十多年的磨砺,倒是正好接过棒子。

可其实不论是权伯红,还是权季青,现在管着的也都只是权家的药材生意,并一些家常琐事……你说这不重要吗?倒也未必,可要说这是良国公府立身的根本,那就有些可笑了。让良国公府在政坛上存继下去的,第一,是和皇家的亲戚关系,第二,是国公府继承人的军功,第三,是国公府在众勋贵之间的人望,第四,那就是国公府在历次政治纷争中的站队了……

这四点,哪样都不是管药材生意可以管出来的。同皇家的亲戚关系,那得看婷娘的努力,军功,那要从小培养,好似良国公,十几岁就扛枪入伍了,这才能在盛年身居高位。现在的四兄弟,叔墨倒是对军事有兴趣了,但他那单纯的性子,未必能在军中混出头来,至于余下三兄弟,从未受过军事相关教育,要想建功立业,那是难了。

要在勋贵之间培养人望,良国公就得多带着世子在外走动,起码要把老关系给维系下去,这些水磨工夫,也不是赶驴上磨就能拉起来的,没有七八年的温存,一旦换了当家人,人家未必还认这老关系。

至于第四,这政治纷争么,因为权仲白特殊的身份,他倒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情不愿地被迫参与得很深了。余下几个儿子,根本都还没能摸得着门路呢,偶然能被叫过来,一起与闻一些政坛秘闻,说说自己的看法,那也已经就是全部了。现在的国公府,核心大权,还牢牢握在国公爷手上,看他的意思,虽然热衷于考察儿子、儿媳妇们的资质,但却根本都还没有痛下决心,要栽培哪一位呢……

这些问题,别人看不懂,权仲白却是看得懂的,他对父亲多少也是有些不满的……

择优继位是权家规矩,和嫡长继位比,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开国六七十个勋爵,到现在还能兴旺发达的,不过十数人家,权家要没有自己的一套,恐怕也早都被新贵们挤下舞台了。站在当家人的角度上来说,就算是再不情愿,良国公也要在几个儿子之间加以鉴别、挑选,选出那个最适合继任的儿子,这倒是怪不得他。

可择优继位,是否意味着兄弟之间的亲情,就要随着这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而荡然无存呢?大哥就不说了,兄弟之情仍在,但这辈子已经是相对无言。老三本来和两个哥哥都处得不错,现在被逼得要到江南去自明心迹,这简直比天家还苛刻了,不想继位,那就得玩了命的韬光隐晦……就算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吧,如今就剩季青一个苗子,他自己是摆明车马无意接位的。老人家要么大力栽培季青,要么就把话咬死了,权仲白不接位,国公府那就按绝嗣处理了――这好歹也是干脆利落地出了一招,现在么,态度如此暧昧,不等于是挑拨兄弟两人相争吗?

“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权仲白道,“我知道您,您指望清蕙这一剂猛药,能把我给扳正了、救活了。我能脱胎换骨,和家里齐心协力,去算计、去争取,主动把这个担子挑到自己肩膀上来。”

他瞅了良国公一眼,见父亲咕嘟着嘴,用眼角余光瞄着自己,神色高深莫测,不禁微微一笑,由衷道,“娘在我们父子两人间斡旋,也真是左右为难。娶焦氏,恐怕是你的主意吧。我们之间这局棋,随着几个兄弟逐渐长成,姐妹们逐渐出嫁,您能制衡我的手段也不多了。清蕙这门亲事,怕就是您出的最后一招了吧。”

良国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笑道,“好小子,就算这是你爹能走的最后一步棋,却又如何――这步棋,我不是也走得不错吗?不然,你今晚何必还和我提起这事?”

真要立定决心不肯接位,这种事管他个鸟?只是如今大哥远走,三弟挑明心迹,四弟似乎不受长辈青睐,妻子才具惊人坐拥敌国财富……谁说良国公这步棋走得不好?这一系列变化,不都正是焦清蕙这枚大石子儿击出的涟漪?清蕙为他改了不少,可谁说他没有被清蕙改变?权仲白不禁苦笑起来,他道,“真要觉得季青不行,我还能往哪儿逃啊?难道还真让幼金继位?不过,季青就那么不好?我看他平时办事说话,也很沉稳端凝,颇有大家风范的。”

“你真觉得季青可以?”良国公微微抬高了声调,斜睨着儿子,权仲白有点说不上话了,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为弟弟辩解。“他还小……”

权季青平时为人,的确是有一定问题的,这问题出在哪里,也许大家一时说不出来,但权仲白和良国公都是心明眼亮之辈,却不至于感觉不到。良国公低沉地道,“他还小?你在他这个时候,已经凭着自己的本领,挣得三品功名了。更休说天下大势,因你一人扭转,难道皇上心里就不清楚吗?他这个宝座,有一半,是你塞到他屁股底下的。”

“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权仲白皱眉道,“再说,这样比较,对季青来说也不公平……唉,我知道我说话,您听不进去的,只是我先把丑话搁在前头,您熟知我的做派,想必也多少能推演出来,一旦我继位世子当家做主,肯定不会按您的意思办事。”

他有几分顽皮地冲着父亲笑,“您和我这局棋,可不是我继位世子,就算下完的!”

良国公不禁手摁太阳穴,低低地□了一声,他有点赌气,“你要是和你媳妇换一换,那该有多好!”

不过,这片刻的失态,也很快就被老人家给控制住了,很快的,他又恢复了那高深莫测的表情。“就是因为知道你的性子,这不是还在掂量季青吗?他要是能把毛病改好了,再成熟一点,说不准也不是不能大用……不过,你忽喇巴着急上火地来找我扯这个,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扯这个吧?”

他似笑非笑地拿手指头点了点权仲白,“你媳妇刚被燕云卫截住接走,才回来,你就说起这事。这么简单的手腕,就想分你老子的心?是不是宜春票号出了什么事,你们小夫妻,不想告诉我们知道啊?”

姜是老的辣,三言两语,居然直接就猜出了结果。其中复杂的推理,良国公也不知是信任权仲白能自己推演出来,还是不想多费唇舌,竟是压根就懒于解释了……

权仲白一弯眼,也是见招拆招。“是不大想让你们知道,清蕙倒是想说,我拦着没让说――不过,您也不用着急问,我来这里,是有另一个消息要告诉给您知道的。”

良国公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慢慢地“哦”了一声,倒背着双手,颇有兴致,“什么消息,能让我一时半会还顾不上追究票号的事?你这小子,未免也对自己的口才太有信心了吧――算了算了,给你个机会,你说说看吧。”

权仲白自然很有把握,他微微一笑,父亲还站着呢,自个儿倒是找了个地方坐下了,甚至于放浪形骸,还把脚翘到了良国公的书桌上。“您可听好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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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废太子,这可是天大的事,即使孙家和权家关系说不上密切,可良国公也必须立刻做出反应,把权仲白打发回去,他独自一人在书斋沉吟了半晌,这才亲自走出门去,喊人把云管事又叫了回来,两人密斟了半晌,他这才进了内院,往拥晴院去,陪母亲用夜点。

少夫人被燕云卫拉走,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小事,当然,权夫人并没有大事张扬,但太夫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和良国公一样,她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皇上的用意,“肯定是为了宜春票号,我们不也收到风声了?也不知谁给皇上出了这么一个刁主意,向几大商家入股监管,这一策明显针对的就是宜春号,这一次,票号未必能顶得住皇家的压力。焦氏自重身份,素来不肯轻易开口求人,但家里却不好装聋作哑……我看,这一回得出面拉她一把了。”

从这一番话来看,太夫人对焦氏这个孙媳妇,大体来说还是满意的。良国公微微一笑,低声道,“娘,您猜怎么地?仲白今儿主动问我,这国公位究竟要不要他来承担――”

见太夫人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良国公唇边的笑意,就更明显了,他似乎被权仲白逗得很乐,“这个死小子,还威胁我呢!拿继位后的事来吓唬我,虽说还是不希望继承这个位子,但态度上的区别,您想必也看出来了吧。”

与其说这是威胁,倒还不如说是事前声明,和从前动不动就想逃到南边去的那个权仲白比起来,如今的权神医,态度何止是松动了一点半点?简直就已经暧昧得令人浮想联翩了。太夫人眼睛亦是一亮,她禁不住一拍大腿,“有门儿啊――”

像权仲白这样的人,一件事要有心去做,如何能做不好?他在政治上的天分,几个长辈也都是见识过的。要不然,也衬托不出权伯红、权叔墨的平庸,要不是当时权季青年纪还小,几兄弟俨然是都要被权仲白给比下去了。只是天才越横溢,性子就越桀骜,他要这样折腾自己、消磨自己,只愿以医道为业,家里人也拿他没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娶了媳妇,这才三年不到,态度渐渐不就软化下来了?

“焦氏这个媳妇,说得确实是好。”太夫人和良国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没等良国公发话呢,自己先就感慨了一句。良国公眼神幽微,点头叹道,“是啊,妻贤夫祸少,她这个水磨工夫,做得真好。”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权仲白这番变化,十分里有九分都是因为妻子,虽说清蕙这几个月没在立雪院里住,甚至于对长辈们还颇多冒犯,可只是今晚权仲白和父亲的这一番谈话,就已经足够令几个长辈对她更加满意了。

太夫人亦跟着儿子叹了口气,“说莲娘进门,这件事丝毫没和她商量,甚至连风声都没有透。看来,是伤着她的心了。这个小姑娘,也挺狠,拿得起放得下,说一声不管家,居然还真就什么都给放下了。票号这都什么情况了,乔家那几兄弟,下半年只在京城一带游走,随时进城来和她密斟。她居然还是一声不吭,好像这件事,和咱们真就没关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