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蕙娘这国公府二少夫人的身份,还是权家原本持有的那几分干股,都使得权家可以随时名正言顺地干涉朝廷针对宜春号的举动,只是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票号不开口,难道国公府还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良国公轻轻地哼了一声,“傲啊,傲在骨子里。从前呢,里头傲,外头也傲,现在外头是夫唱妇随了,里头……也还是那么傲。燕云卫把她接到封家去,到底见了谁,谈了什么,是见了连公公,还是皇上本人――她和仲白都不肯开口。我看,仲白平时懒于用心,这件事,说不说肯定在两可之间,做主不说的那还是焦氏。她这是对府里有点离心了……”

“府里对她也的确没什么见好的地儿。”太夫人倒是为清蕙说了一句公道话。“有点又打又拉的意思,又要看人家的本领,给人家出难题,又没给一点甜头。这本事大的人,脾气也都大,指望她和林氏一样好脾气任揉搓,是有点非分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总不会以为,就仲白那点虚名气,就能保住她的身家吧?”良国公道,“她祖父下野才多久,一年没到呢,就打起宜春的主意了。她心里肯定还是想争的,只是……”

他唇边慢慢露出笑来,却并未把话说完,而是征询地向母亲道,“家里这几个子女,现在也都泰半看清为人了,仲白、焦氏,不论天分才情,都高出余子不少。尤其是焦氏,大出我意料多矣。您要是没有二话,这世子之位,咱们娘俩心里有数,就定下来了?”

太夫人肩膀一弹,思忖了半日,才苦笑道,“嘿,本还想再看几年的,但恐怕焦氏是没有这个耐心了。定下来也并无不可,只是――”

她有几分犹豫,“焦氏现在也就一个儿子,子嗣还是太稀少了一点……还有,季青这孩子,又该如何处置?”

“识时务者为俊杰。”良国公淡淡地道,“他的那些小动作,从前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大局底定,他要还觉得自己能够为所欲为,那就不是俊杰了。一个人没有这个高度,去玩弄这个手段,那不等于是在玩火吗?”

在权仲白跟前,他有多像个父亲,此时此刻的良国公,就有多像个冷酷无情的政客,他似乎压根就没动情绪。“就算玩火自焚,不也是他咎由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父子大斗法啊……国公真偏心小白。

145决断

纵使此时的京城,不知还有几番暗流正在涌动,但京城的太阳,每日里自然也都会照常升起。这一日似乎和平时也无甚不同,立雪院两位主人早上起来,权仲白照例收到了许多出诊邀约,其中就有来自郑家的帖子:据说,是他们家姑奶奶,桂家的二少奶奶动了胎气,这会也不敢轻易搬动,请权仲白过去给她扶脉。这帖子又顺带着和权仲白叙了叙旧,并以故人的身份,力邀蕙娘也一道跟着过去,说是桂含春借岳家宝地做东,欲请两夫妻在郑家用个便饭。

算不上太得体的借口,但也不是说不过去,外地人家,遇事可能有自己的规矩,尤其是请个年轻男大夫来看产科,希望有其妻子在一边陪伴,也很说得过去。权仲白那个性子,自然是拔脚就要过去,蕙娘‘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向歇芳院打了一声招呼,自己速速穿戴起来,便同权仲白一道,又再往郑家过去了。

郑家正办喜事,虽说正寿日过了,一干尊贵外客不再叨扰,但自家族人、并远亲近邻,却是要连吃几天喜酒的。府内处处热闹,震天的鞭炮声、嬉笑声、戏乐声,隔着几重院子,都还能隐隐飘到蕙娘的轿子里。她一面听着这个,一面在心底暗暗地计算着脚步:在车马院里换了小轿子,由小厮们抬着进了二门,在二门里再换了婆子,走到如今,已是深入内院了。一般回来省亲的娇客,因有姑爷在,都是住在客院里的。看来,这位桂二少奶奶,在父母心中还是颇有地位,在夫家又很得宠,也算是位有福之人了。

要和桂家做生意,她自然事先派出人去,收集桂家的种种资料。尤其是桂含春的生平、个性,更是早有打听。因此,当轿子在一座小院跟前停下,几位侍女将她自轿中扶出时,蕙娘一眼便看见了门前和权仲白握手言欢的疤面青年。

他比权仲白年轻几岁,但因权某人善于养生,又常年居住在京城富贵锦绣堆中的缘故,两人看来竟是年纪相当,桂含春还更显年纪。这些年的边境战事,使他的气质同京城中的禁卫军,又有极大区别,虽身着光鲜衣物,但眉宇间似乎自带了边疆烟尘,尤其是面上淡红色一块伤疤,更显铁血气息。这种人虽然第一眼不能讨人喜欢,但却通常都很能令人放心。蕙娘只看了他一眼,便在心底松了口气:这种时候,最怕见到的就是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衙内人物。那样的人虽然好对付,可却根本无法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地在重重局势中作出决定,在如今京城的□势之下,同这种人谋事,只是徒费唇舌……

她在打量桂含春,桂含春何尝不在打量着她?两人目光盘旋在对方身上,也不过只是片刻,便都对彼此含笑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蕙娘便进里屋去见桂二少奶奶——因寻的那个借口,她正半躺在床上,倒不必下床出来迎接客人了。

“真是劳动权世兄了,”她眉眼含笑,温温和和地同蕙娘道,“昨儿劳累了一天,今儿还真有些不大舒服。正好就借着此事,我也躲躲懒,不到母亲跟前去,不然,又要应酬上一天光景。有些多少年没见的老亲友,也要上来问西北的事,这不仔细说说,还容易得罪了人……”

蕙娘亦抿唇笑道,“弟妹客气啦,我昨儿大晚上的打发人给你送信,你不都没说什么吗?”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环境。郑氏也明白她的意思,因道,“不必担心,我这一次过来,人多。娘家就给打发了几个杂使婆子,这也是我从前在娘家住的老院子了。一会咱们到西里间去,门一关,再清静不过,声音稍微小一点儿,别人也听不见什么。”

她虽显得很有把握,但蕙娘看到那高高的顶棚,心里还是有些顾虑。她也并不多说,只同郑氏天南海北地扯些闲篇,因又谈到现在广州大放异彩的桂含沁一家。郑氏道,“他们在广州那是乐不思蜀,说是那里民风自由,要比西安城自在得多,和京城就更别提了。现在含沁接了些族人过去,还有几个弟妹的亲戚,也都在广州营生。据说那里的生意,确实好做。”

会接族人过去,泰半都是在当地已有一定的势力,需要自家人来帮衬了。蕙娘点头道,“我听说杨家也有指挥么,似乎就是杨少奶奶同族的弟兄,这回也立下战功了——到底人丁旺,他们这一族现在除了文官,居然还出武将了。”

文武藩篱,高不可攀,郑家、焦家都算是文官谱系里的,世代必须靠科举出身,否则再大的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郑氏也道,“是,我们也都说,那是极难得的人才了。别看现在才是个千户,可年纪还不算太大呢,将来再进一步,在千户位置上退休,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不免又和蕙娘嗟叹了一番京中各大户人家的起落,正说着,桂含春同权仲白联袂进来,桂含春便含笑冲妻子道,“说什么呢,这么动情,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铁汉柔情,他虽然一身武将气质,但对妻子说话的语气倒很柔和。内外之别,立刻就看出来了,不比权仲白,对外人说话是一番讨人厌,对内人说话,是另一番讨人厌……郑氏忙亦笑道,“没有动情,就是白说些别人家的事。”

桂含春和权仲白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似乎都在说:妇道人家,就是这么三姑六婆……自然,这两个聪明人,也是不会将这话给说出口的。权仲白便请郑氏起身,道,“听说弟妹小产过几次,可否和我仔细说说历次症状……”

他这里正开口呢,那边桂含春已经冲蕙娘使了个眼色,从容道,“他们谈他们的,嫂子,里间请。”

说着,便亲自将通向里间卧室的帘子高高挑起,如此,权仲白等人在外间问诊,两人在里间商议,彼此一眼可以望见对方,但说话声稍低一点,便不至于互相听闻,这番安排,可说是比较妥当了。

从细节处见工夫,这位桂少将军,显然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也算是粗中有细了。蕙娘心里,对他多一份信任,进了里屋入座之后,她也为自己的鲁莽道歉,“着实是事出有因,才这么着急上火。也就是要赶在这几天内,把事情安排出个结果来,不然,一旦局势变化,则双方都有事要忙,这段善缘,也许就结不成了。”

桂含春双眸精光一闪,沉吟了片刻,才道,“刚才子殷兄和我一路进来,也说了这么一番话。贵伉俪深居朝政中心,消息灵通,不说我们穷乡僻壤的桂家无法相比,恐怕就是我岳家都要瞠目其后。能使得您和子殷兄都这么看重的消息,想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蕙娘左右张望了一番,低声道,“就因为事情不小,所以才更要慎重。这件事,谁也不知会闹得多大,也许会引发另一番朝堂风云,那也难说。”

桂含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居然也不再问,蕙娘心底,吃得更准了——识看眼色、深知进退,桂家这位宗子起码从第一印象来说,同乔家、焦梅甚至是焦老太爷给焦家的评语一样,虽然僻处偏远,但家风严正,决不吃里扒外、出尔反尔,还是很靠谱,很是值得来往的。

两人初次见面,肯定要互相试探、熟悉一番,也摸摸对方的底细。桂含春一时并不着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弯弯绕绕,和蕙娘叙了叙旧。“昔年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军粮调动艰难。我们的粮草官到京城要粮,就多亏了贵祖父热情招待,一力为之奔走、斡旋。虽然双方未谋一面,但实在还是有交情在的,家父一直很感念老爷子的恩情,这一次我过来京城,还特地叮嘱我给老爷子预备了些土产——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请少夫人不要见笑。”

蕙娘客气了一番,自也绞尽脑汁,从焦家这面和桂家扯了一点联系出来——这豪门世族,办事总是要讲究一个关系,扯得上关系,那就好说话了。桂含春要和她谈宜春号的关系,那是焦家一脉相承的产业,所以他只能从焦家来扯,不然,倒是可以直接把权仲白几次去西北时的交情拈出来用了。

两人谈了一会,彼此稍微熟络一些了。桂含春便先斟酌着道,“此次和嫂子会面,实在是家父有几个顾虑,不是乔家人能弄明白的,甚至连贵府管事,都懵然无知。因此不得不跑上这一回,也是打扰嫂子了。”

快人快语,投合蕙娘性子,她欣然道,“这也是自然,我也有些具体细节,想和少将军商量,少将军请先问吧。”

“第一个疑问,也是最大的问题……宜春号这只金鸡母,将来盈利,只有越来越大的道理。”桂含春说起话来,安静、柔和中,似乎总是透了一种新鲜的爽快,好似大夏天里的一根黄瓜,散发着很怡人的清爽。甚至就连讨论规模如此巨大的交易,他都显得很从容。“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会招来处处觊觎,虽然现在还有老阁老余威护身,但……财帛动人心啊,家父意思,桂家在西北、东南虽然还有些薄面,但毕竟不比京城世家,对付一般的宵小可以,可要有些更高一层的巨鳄,那就不是桂家所能应付的了……”

又想占便宜,又不想承担风险,这也是人人难免的心态,桂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倒也算是忠厚老实了,起码还是把对地方上中低层官吏的活计给包去了。蕙娘问道,“更高,高到那一层?亲民父母官、一地州官、封疆大吏、阁中宰相——”

她注视着桂含春,一层一层地说,“还是皇亲国戚呢?”

说到前头几重,桂含春的神色都很平静,这最后四个字,却令他眉头一跳。蕙娘心里有数了,她反而露出欣赏之色,微笑道,“好,桂老帅思虑深远,可见是真有兴趣入股宜春。的确,贵府地位超然,不说封疆大吏,文武殊途,就是阁老们也不能对军事随意开口,真正有资格力压贵府的,全国也就只有那么几户占了军权,又偏偏还身为外戚,和皇家带了亲的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银钱虽然是好东西,可也不必为了它揽上这样的麻烦,如此担忧,也是入情入理……我可以对少帅保证,等股份稀释完毕以后,这几户人家,是绝不敢把手插到宜春里来的。”

“少帅这称呼,我不敢当。”桂含春静若止水,“嫂子这句话,口气有点大了,含春愿闻其详。”

“这就容我卖个关子了,稍后自会向少将军说明的。”蕙娘对桂含春做了个手势,“还请少将军再问。”

“好,”桂含春干脆地道,“这第二个顾虑,便是以宜春股份的昂贵,我们桂家即使只占一成股份,亦要付出一笔天文数字一般的现银。这笔钱,桂家也许不是拿不出来,但却势必要抽空所有银两储备。可若不出钱占据干股,父亲又觉无功不受禄,拿不了这份钱。虽说前头几位管事,也给了一些解决的办法,但都感到不够妥当,父亲意思,桂家有一批旧银,大约三百余万,是本朝初年得到的银子,上头是没有官印的。宜春按说不收这种银子——”

没有官印,是否真是本朝初年得到的,恐怕还真不好说呢。桂家这是明目张胆,立刻就要来洗黑钱啦……蕙娘瞳仁一缩,唇角逸出一线微笑,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如传言一样,宜春在山西本铺有座银山,只要成色十足,再熔炼三百万两进去,又有何不可?”

桂含春瞅了她一眼,轻啜了一口茶,他的肩膀放松了一点,语气就更为柔和了。“嫂子果然是爽快人。”

他又说了几个问题,那就都是很具体琐碎的顾虑了,有些牵扯到政治上的进退,比如说王家和焦家的关系,盛源号和王家的关系等等,倒也只有蕙娘能随口回答上来。其余几个高层,都没有这个身份。自然,他也都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很快,他就对蕙娘举了举茶杯,示意自己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时间宝贵,蕙娘也丝毫没有浪费,她一顿杯子,微笑着道,“方才少将军问我,如何防止皇家外戚、各地藩王对宜春出手……”

便简明扼要地将皇上欲要入股监管所有规模超过一定程度的大商户这一事给说了出来,“这事已有风声流出,我也就不讳言了,宜春就是皇家入股的第一户商家。”

这消息实在是太刺激了,桂含春如此城府,亦一下站起身来,难掩震动,“这么说,我们桂家入股银两——”

“少将军心急了,”蕙娘笑道,“您入股多少银两,是干股还是湿股,还不是凭着我们一张嘴在说?这件事操办得急,那就是想在皇家入股前给办下来,不然,以后怕真没有人敢入股宜春了……”

桂含春疑惑稍解,眉宇间却仍是顾虑重重,蕙娘并不多做安抚,而是又再给他添担子,“明人不说暗话,为什么那些皇亲国戚,不敢打宜春的主意?因为对宜春想法最大的,另有其人。皇上是很想一口把宜春给吃掉的,只是他没有这么大的口。少将军,丑话说在前头,您要留心注意了:入股宜春,很可能会招惹皇上的不快。虽说以我们分析,皇上并不会因此迁怒桂家,但任何事都有例外,其中的风险,您得自个儿掂量好了再说。”

见桂含春眉头紧皱,她又缓缓道,“这件事,必须赶在皇家入股前办,要安抚皇上,却只能在这两天上书。虽说不合情理,但我也只能给您一盏茶的时间考虑,是入局还是出局,就在您一言之间了。如若桂家不答应,我们就得和别的人选接触,时间宝贵啊——请少将军明察。”

一盏茶工夫,如此重大的决定……

即使是爽快如桂含春,也不禁眉眼端凝,半晌都没有说话,很显然,他正紧张地思考着个中利弊。蕙娘也并不催促,只悠然望着手中怀表,口中无声地计时,一盏茶工夫刚过,她便道,“少将军,意下如何?”

桂含春猛地一咬牙,轻轻一击桌面,居然也就如响斯应,给出了答复,“正经生意,为什么做不得?君臣自有分野,桂家也不是皇上的奴才。这个股,我们桂家入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一遍遍地刷新终于更上了……累死了,

小桂也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啊哈哈哈,宜春的问题终于解决一半了。

146得失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至此,入股大事,终于尘埃落定,蕙娘唇畔含笑,重又起身给桂含春行礼,“日后票号事务,还要烦少将军多照顾了。”

她心底却亦不禁好奇:这三百万两银子,桂家就真如此渴望洗白吗?地方军门,最怕招皇帝猜忌,桂家行事又一向谨慎,如果皇上没有那番召见,她自也不会明言,桂家入股倒是十拿九稳的事,可在皇上这么一番表态以后,再不明说那就有点不厚道了,主事的又不是桂元帅,而是桂含春这个近年来被极力培养的宗子。虽说宗子身份特别,但这么大的事,他很可能无法承担起当机立断的压力,她其实已经不大看好桂家,甚至在心底咂摸起了另一户可能的人家。没想到,桂家的态度居然这么坚决,宁可承担皇上的不悦,也要入股宜春……以他们的眼界来说,这图的可能也不止是钱了吧……

桂含春还有很多细节问题,要和蕙娘商定,譬如这股份如何稀释,桂家拿出多少现银来,占多少股,又以每年分红的多少来填补本钱亏空,最终能达到股、本一致等等。蕙娘一一和他说定了,又道,“少将军若是有闲,乔家几位爷、李总柜都会过来,增资毕竟是件大事,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那是要的。依我看,几个东家也应定期碰面,起码一年两次,大家互相问问好,互通有无一番,也是好的。”

桂含春看了蕙娘一眼,缓缓道,“我离京是要陛辞的,如若京中出事,可能回京脚步也会延缓……”

既然最终答复入股,那么双方关系自然不同,蕙娘原来不愿说的话,现在似乎可以说了,可她却不接这个话茬,只笑道,“就按原来离京的日子,他们也赶得过来的,只要少将军有闲那就好了。”

两人说到此时,几个疑问都已经彼此解释完了,甚至连琐碎细节都商定不少,算来几乎是谈了有半个时辰。权仲白那边诊疗居然都还未曾结束,蕙娘望了外间一眼,看他居然在给郑氏放血,不禁有几分纳罕,因对话也算有了个结果,正欲起身出去看个究竟。桂含春忽又道,“家父的顾虑,是告一段落了。我本人还有一个顾虑,想耽搁嫂夫人一点时间。”

蕙娘有些吃惊,才抬起了身子,又坐回了椅上。桂含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权仲白的背影,他的声音,比方才提得要高了一些。

“实话实说,如今宜春的几个股东,乔家、李总柜,那是具体操办经营这门生意的人家,可说是以经营立身,天家硬插一杠子,算是以天威立身,我们桂家也算是有些地位,以势立身……”他问,“嫂子虽然出身高贵,如今更是国公府的二少夫人,可老阁老年事已高了,将来若嫂子要和子殷兄分府出去,又以什么在票号内部立身呢?”

这问题虽然如此尖锐,可桂含春的态度却很坦然,甚至还带了一点同情。“若说以昔年情分立身,那想必嫂子要比我更清楚,三文钱都能闹出人命,在这惊人财富跟前,情分,是靠不住的。”

究竟是乔家靠不住,还是桂家靠不住,他却没有明说——其实,也相当于是已经明说,不然,这就不该是他自己的顾虑,而是桂元帅的顾虑了……如若权仲白没有正位世子,将来那就是要分家出去的,桂家和清蕙又没有任何交情,甚至和权仲白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以势力联合乔家,以高明手段,将焦家股份逼出,立刻就是数不尽的好处,却没有什么坏处可言,甚至连良心上的不安都不会有,毕竟,就不说桂家,连如今的乔家一代,和清蕙都不能说有什么情分了。

蕙娘微微一扭头,透过挑起的帘子,望了权仲白的背影一眼,见他肩背绷紧,手上动作也停了,她不禁微微一笑,才道,“少将军这话知心,情我领了……您说得对,靠情分,自然是立不住身的。任何事情,都是不进则退,就是我们国公府,这一代也是人才凋零,要没有个能人领着,再过二十年,怕是连夫家的势都靠不上了……”

这句话,倒是把桂含春的另一重意思给解读出来了:桂家三个嫡子,个个都有军功,还有个偏房桂含沁,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个好汉三个帮,二十年以后,桂家肯定还能继续兴旺下去。而权家呢?老大去东北,老三才入伍,老四根本就没听见声音。权仲白承继世子位,在外人看来很可能已经板上钉钉,但承继了世子位之后,这条路怎么走,那就有点没谱了,任何一个了解权仲白的人,怕亦都明白,他会是个很好的医生,一个很好的朋友,但却很可能不是一个可靠的政治伙伴,一个合格的国公爷……他几乎是不可能掌握实权的,而如果这一代不出个实权人物,即使二十年后第三代能够上位,距离良国公手握重权的时间,也已经有点太远了,五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关系变冷……

桂含春见蕙娘说破,便也露出担忧、同情之色,他缓缓道,“也是因为嫂夫人爽快利落,我才将这话出口。朝堂上的事,有时候没人情可讲。家族间的纷争也是如此,我桂含春虽不是那等鸟尽弓藏之辈,但——”

“少将军说的对,”蕙娘一挺脊背,柔和地打断了桂含春的话语,“门阀之间,没有人情讲的。如要把我的利益,寄托在少将军的人品上,对少将军来说也不公平。要扭转这样的局面,其实根本无法寄望于外人,只能靠我们这些局中人,不断的努力奋进。希望将来有一天,少将军可以不必担心。”

桂含春心领神会,冲蕙娘欣然一笑,起身道,“若嫂夫人是男儿身,定然有一番大作为,含春也必定倾心结交。闺阁女子,几个能有您这样的胸襟和气魄?”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口风一转,又开起了玩笑,“您身为巾帼,是朝廷的损失,可却是子殷兄的幸运。子殷兄真乃天之骄子,非但自己天纵英才,连嫂夫人都是如此人物。上天对贤夫妇,也未免太偏爱了吧!”

蕙娘紧随其后,本想也说几句玩笑话的,可见郑氏面色不大好看,便知机咽下。桂含春此时已经出了屋子,自然发觉不对,他快步走到妻子身边,低声问权仲白,“只是个平安脉,居然扶出不对来了?”

郑氏这个不舒服,是被蕙娘的口信给催出来的。众人自然是也没有放在心上,权仲白不过是顺便给她扶个平安脉,做做人情而已,这一扶脉扶了小半个时辰,还要放血,蕙娘早有些疑心了,只是无暇他顾,也没往深里想。此时一见权仲白脸色,便知道事情不大好了,果然,权仲白摇了摇头,道,“前几次流产,将养得不大好,坐下病根了。这一胎得小心一点,我看,不能再劳累颠簸,得在京城生产了。”

他拎起药箱,顾盼了一番,道,“这里没有桌子,我到外头开方吧。”

说着,便掀起帘子,走出堂屋去了。

桂含春哪还不知机?他面色沉重,匆匆摸了摸妻子肩头,以示安慰,便跟着权仲白一道出去了。

其实,这群名门贵女,亦没有谁是简单角色,蕙娘和郑氏对视一眼,也看出来,郑氏是已经明白了——她的问题,恐怕不在小,权仲白甚至都不愿当面仔细地告诉她……

这等坏消息,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很大的打击,尤其郑氏又有过几次滑胎的经历。蕙娘想要安慰她,又觉得两人交情不到,多说也露矫情,便只是轻轻地握了握郑氏的手,低声道,“不要紧,总是有办法的!”

郑氏眼神茫然,好半晌,才轻轻对蕙娘一笑,回捏了捏蕙娘的手,低声道,“唉,是啊,实在不行,办法总是会有的……”

说完这句话,屋内又安静了下来,权仲白和桂含春两人低低的对话声,穿过帘子进来,已经不大清楚了。蕙娘着意听了一会,都听不出所以然来,郑氏显然也是如此,过了一会,她索性不再去听了,而是和蕙娘聊起家常,“蕙姐姐,权世兄屋里,有几个人了?”

这时候问这个问题,很容易就能揣测出郑氏的思绪,蕙娘有点尴尬,但这事又无法说谎,只得道,“没人,我想给他提拔几个人,他自己不要……他性子怪得很。”

“嗯,权世兄不要妾室,一点都不令人吃惊。”郑氏被她逗乐了,“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也觉得,这种事情,天经地义的。那时候,大家看含沁媳妇,和看怪物一样,我心里也觉着,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妒忌了。”

她歇了一口气,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没想到嫁到西北,家规就不准纳妾。他平时公务忙,也丝毫没有不规矩的意思,连眼尾都不看向别处……唉,他待我实在是很好的。婆婆对我,也没得说……都滑胎两次了,还没提开脸的事。是我自己命不强,从小京城长大……养得弱不禁风,始终习惯不了西北的天气……”

她有些呜咽,“其实,我挺羡慕四弟妹的,她不怕呀,生了一个儿子,就心疼她生育辛苦,说是第三胎完,几年内不叫再生。我、我就不行了,宗房人口稀少,那怎么行,一个哪够,起码三个、四个,才能把这么大的家业给撑起来……没有人逼我,我自己要逼我自己……刚、刚才,权世兄说我思虑太重了,伤到胎儿。我、我……”

她说的四弟妹,应该就是桂含沁之妻了,看来,两房虽然天南海北,但一直互通消息,关系还是很亲密的。只是从前,郑氏自己日子也美满,就不会多羡慕含沁媳妇,而现在就不一样了。身为宗妇,承担的东西,总要比妯娌们多些……

蕙娘也从心里为郑氏难过,她重又握住了郑氏的手,郑氏便将头靠到她肩上,轻轻地抽泣了起来,又似乎是在自我宽慰。“还好,还有个大哥儿站住了,还有个大哥儿站住了……”

脚步声响处,桂含春撩开帘子,轻轻地进了屋,从蕙娘肩上,把郑氏给搂过去了,蕙娘冲他点了点头,也不和郑氏告别了,自己出了屋子,权仲白正在堂屋里等她。两人当然也不吃饭了,一道出了院子,换轿上车,直到车行出府,权仲白才问她,“和明美谈得如何?他这个人,我是很看好的,虽然比不得他弟弟明润机变,但明润性子,不适合做族长,明美却是天生就有当主官的气质。年纪虽轻,可却也很老成了。”

蕙娘这才知道桂含春表字明美,另外一个明润,应该就是桂含沁了。她胡乱点了点头,便问权仲白,“郑氏的脉象,不大好?”

“她和你是反着来的,贫血。”权仲白道,“血色太淡了,而且脉象也弱。自述起行经诸状,可能是在西北水土不服,家务繁忙,日常饮食又不能精心调养,几次月子都没坐太好。母体坐下病了,两个孩子都在六个月流的,这一次这孩子要是六个月能保住还好,不然,一连滑胎三次,这第三次是最凶险的。”

他也有些感慨,“人这一生,谁不是在鸡蛋壳上走路?她要是血崩,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何日后?就是保住了,以后也再不能生育,必须服用避子汤。不然要再怀孕,她胞宫可能太薄,再流一次,必死无疑。”

“若是这胎儿保住了——”蕙娘不禁就道。“应该就还好些了吧?”

权仲白摇了摇头,“看情况,要是生得艰难,以后也最好都别生了……”

“这些话,你都和她说了?”蕙娘想到郑氏哭成那样,其实也是心知肚明了。权仲白道,“我对她说了,也对明美说了。任何一个人不知情,将来都可能造成人命惨剧,不过,对她说得肯定是尽量委婉了。她恐怕很受震动吧?”

这还用说?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可又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她道,“是很触动,不过,人世间就是这样,任何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做宗妇的人,也不能被这种事困住吧,我看,她哭个一阵子,应该也就能自己缓过来,做出布置了。”

做的是何等布置,就更不用点明了,权仲白露出一丝似乎是讥讽,又似乎是感慨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唉,这个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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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夫妻半日折腾,都有些疲倦,权仲白还有几个病患要出诊,把蕙娘送回立雪院,就自己去忙活了。蕙娘却也没能安宁几分,她才换了衣服,便被权夫人叫到歇芳院去说话,不外乎也就是盘问她昨日被燕云卫接到哪儿去了,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二十四个时辰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蕙娘亟需一点空间来好好反省整理,再说,剧变当前,她也无心和婆婆绕弯子,痛痛快快竹筒倒豆子,就把皇上的意思,以及宜春增股的事,告诉给权夫人知道。权夫人自然也听得非常七情上面,眉毛一跳一跳的,情绪显然非常激动,等蕙娘说完了,她稳了一会儿,才沉声问,“宜春增股,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

她瞥了蕙娘一眼,硬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唉,算了算了,这会再说这个也没用。你且说说,按此计划,增股以后,你的股份会缩到多少?”

“桂家进来,是占十二分,我们按股比退些给他,”蕙娘有些吃惊,却仍迅速答道,“娘为我不必担心,这件事上,乔家还坑不到我的。”

态度很好,可话却说得含含糊糊的,权夫人看了媳妇一眼,也知道她不可能再透露更多了。虽说焦氏过门已有近三年,可宜春的事,那还是雾里看花,令人看不出所以然来……

她又问了几句琐事,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道,“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家里又不至于贪图你的陪嫁!做这个姿态,没的让人寒心。”

一句话出口,又觉重了,见焦氏沉下脸来,有些不快,又要起身请罪,她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也无奈,乔家那头逼着你呢。你也为难,可——唉……你也累着了,快回去歇着吧!我自会为你向你公爹、祖母解释的,到时候,你再赔两句好话,这事也就跟着过去了。”

她这话倒也不全是应酬——刚把蕙娘给打发走了,权夫人立刻就命人备了轿子,竟亲自出了二门,到小书房去找良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

权家高层们简直被蕙娘搞得没脾气了!

147惊吓

短短两天之内,波澜起伏地连番经历了这么多场对峙,蕙娘就是铁打的筋骨,也有点熬不住了。从歇芳院回来,她传出话去,把底下人支使得团团乱转,自己倒是偷了浮生半日闲,睡了一个时辰,爬起身来,又把歪哥抱到身边,再揽了两只乖巧可爱的哈巴狗儿、小奶猫儿,同儿子一道看猫儿狗儿在地上玩耍,歪哥乐得直拍手掌,笨手笨脚的,俯身就要去抓小猫,口中还嚷道,“喵喵、喵喵!”

小孩子长大,真是一天一个模样,有时候像爹,有时候又像娘,今天的歪哥就特别像蕙娘,穿着五彩百连格的小袍子小裤子,白嫩嫩的小手抓来抓去,藕节一样短胖的腿儿,稳稳当当地在炕上蹲着,短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看着别提有多可爱了,蕙娘本让他自己去捉猫的,奈何小猫灵巧,歪哥又笨,捉了半天没有捉到,又来求她,“娘、娘娘,喵。我要喵。”

几句话说得字正腔圆的,倒把他娘给逗开心了,伸手抱过小猫,捏了捏脚爪,见爪子都被修过,不至于抓伤歪哥,便把猫儿放到歪哥怀里,道,“轻点摸,要挠了你,我可不管。”

歪哥甜甜地道,“娘真好!”

说着,头一歪,整个人倒在蕙娘身前炕上,手脚并用,将小猫拥在怀里,让猫儿把他的小身子,当作个山来攀爬,自个儿闷不做声,笑得浑身颤抖,也不知在乐什么。蕙娘被他闹得有点无奈,只好摸了摸歪哥的脸蛋,嗔道,“你就闹吧你!”

一边说,一边也不禁笑了两声,弯下腰来亲了亲儿子的脑门,“啊,囟门长严实了嘛,以后你要惹得我不痛快了,我就赏你几个爆栗子吃。”

歪哥哪里在乎这个,咯咯笑了两声,便算是敷衍过母亲了,自己和猫玩个没够,倒让小狗落了单,在地下汪汪了起来。

一屋子猫叫狗吠,热闹得不得了,绿松进来回话时,蕙娘险些都没听清,她醒了醒神,才回过味来,有几分吃惊地道,“这么快?昨天才把消息送出去,今天就都回来了?”

“本来么,几位爷不敢在京城逗留,还不是怕被人盯上。”绿松道,“您送的信儿又急,那肯定是星夜回京。不过,今儿您从早劳累到现在,我看您小日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反正大事都给定了,今晚还是先歇着吧?”

的确,蕙娘经前一段日子,如果过于劳累,整个经期精神都不会太好。她略作犹豫,还是说,“事不宜迟,这会才过初更,稍微碰个面也好。”

便让养娘把歪哥抱走了好生去睡,自己由几个丫头围着换衣服。绿松一边给她系纽绊,一边道,“这一阵子,香花几个人,老回来寻我们说话——都急着想回主子身边服侍……”

蕙娘唔了一声,“在府里的日子,应该还不至于太难过吧?”

“正经主子不在,难免受点委屈的。三少夫人虽然为人好,可毕竟还是隔了一层。”石英低声道,“再说,在府里做事,领的就是府里的月钱了,每个月能差出二两去,您要回来还好些,这笔钱,迟早给她们加回来。现在您眼看着不回来府里了,她们自然是大不乐意继续给人差遣,一个个都打着新婚的旗号,预备回家去生个孩子再说呢。”

“也到了该生育的年纪了。”蕙娘不禁就笑道,“这几个月,我看海蓝她们上手得也快,十月里,把你们三个也放出去成亲。都赶着生个囡囡出来,一起给小二做养娘就好了。”

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江湖,丫头们也有丫头们的恩怨,蕙娘的这些陪嫁大丫头们,一个个急于生育,除了传宗接代以外,的确也有瞄准养娘位置的意思。廖养娘年纪大了,管个歪哥,已经是她的极限,蕙娘眼看要生育二胎,这么好的机会,底下人当然不会错过了。

绿松还是那无所谓的样子,石英和孔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微微一笑。石英道,“我只安心帮姑娘做事,别的事,随缘吧。”

话是这么说,可紧接着,她就不紧不慢地给蕙娘说起了西北的事,“我爹和乔家大爷一路去西北,也难免一道谈天吃酒,听乔大爷说,一屋子几兄弟,对票号的看法其实都不一样。其实,从小他是同二爷更合得来的,奈何老爷子去世以后,几兄弟在经营思路上,其实一直都有纷争。二爷只想着守成,对贸易、纺织也有兴趣。三爷一开始并不管这些,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票号里的事,虚应故事罢了。还是后来元配没了,给纳了个继室,这才上进起来,大爷才觉得没那么独木难支了。”

她说起乔大爷的八卦,蕙娘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孔雀、绿松无形间都被冷落,绿松还好,孔雀就有点气哼哼的,给蕙娘收拾好了首饰,也不说在她跟前,等着一会乔家人进来服侍茶水,自己便退出去,慢慢地吃过晚饭了。因心里还有几分烦闷,可歪哥已经睡下,又不敢前去打扰母亲,妹妹还被留在冲粹园内,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出园子里去逛了。

虽说立雪院规矩严格,但孔雀身份特殊,自然脸面要比常人厚些,她顺顺当当地就出了院门,拐到园子后头池水边上,望着水中月影出了半日的神,又绕到石舫栏杆边上,拿脚尖跐着地,盘算着自己的心事。越想就越是入迷,好半晌也都一动不动,靠在石舫边上,倒像是岸边一株柳树的影子。

慢慢地,远处拥晴院的灯火已经熄灭——老太太年纪大了,入睡比较早,吃过晚饭,院子里就不留大灯了,远远的歇芳院里倒还灯火通明,可却也无人进出。至于其余几处屋舍,均在园中更远的地方,在这儿是张望不到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孔雀猛地打了个冷颤,从迷思里清醒了过来,她一看月影,便知道坏了:如不快赶回去,院门一下钥匙,那动静可就大了。再过一会儿,到了众人入睡的时辰,还瞧不见她,万一闹开来,她怎么解释也都落个没脸。到时候,可就又要被绿松、石英给落下了一大截。

和她来时相比,月色已经暗了不少,云影幢幢,在地面投下了变动不定的阴影,将来时小径,隐在了暗处,在白日里富贵锦绣的楼阁,到了夜里,仿佛都化作了不言不语、蹲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她稍一张望,便有些害怕,正要快步往回赶时,只听得远处岸边,落叶索索而响,似乎有人走得近了。可一眼看去,岸边却还是一团黑色,此人竟没打灯笼。

孔雀手里原也拿了个小灯笼,只是出神久了,蜡烛燃尽——她这尚且还是心烦意乱,无事出来闲晃呢。要有正经事,这么大晚上的,谁不打个灯笼?她立时就吓得摒住了呼吸,不知如何,就想到王师傅和姑娘闲谈的夜战讲究,“若在夜间遇到歹人,万不可慌里慌张,随意出声,又或者大步奔逃,倒是安安静静地藏在暗处,更为安全。”

当时她不过当个稀奇事一听而已,这会字字句句,倒是清晰得和烙在心上一样,她屏息静气,等了半日,都未听见岸边有别的响动。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不过是风吹叶动,才刚放下了一颗心呢,便听见有人就在她身后道,“什么事这么着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刚从外头回来,真这么着急,你还不如打发人到外头找我。”

她吓得几乎蹦跳起来,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咚,几乎把那人说话的声音给盖过了。好在片刻后,另一人的声音,又把她给吓得回了神。“到外头找你?没那么大工夫,只是念在多年交情,给你带句话,想听就听,不想听,算了。”

此人语调,冷漠异常,但距离孔雀就有点远了,她慢慢地冷静下来,才发觉这两人是进了石舫说话——石舫两面有门,因里头也无甚贵重摆设,不过一点沉重家具,那又不是轻易可以搬动的,因此两头门其实都没有锁,他们想是从岸边那门进来,踱到靠湖这头的门来说话,免得声音外露,传到了别处去。

深夜密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孔雀一时,慌得是六神无主,恨不能有绿松、石英两人在身边给她出出主意,这两个人虽然她平日里一直不大服气,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发觉她一直是很佩服她们的,起码,面对这等情况,她们会比她更沉着一点儿。

“我听,我当然听。”第一人笑了,“老叔你今儿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风向要转了。”第二人的语调,冷漠得要命,“这府里是,府外也是,你还一无所知,真令人着急。宜春票号,已有外人插手,焦氏股份回吐,新引入了西北桂家的力量。哼,这件事办得好急!几个消息竟是一起送到的,从送信到敲定,居然连一个月都没到。”

他没给第一人反应的时间,已径自续道,“此事对我们的影响,还不是你这个层次的人能够知道的,不过告诉你听听。叫你知道你那二嫂的厉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纪轻轻,哪里是她的对手?这连番以退为进,收效甚佳,国公已经立定决心,要扶二房上位。这一阵子,你最好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吧!”

孔雀甚至害怕自己的心跳把那两人给招过来,她使劲摁着自己的胸口,想使其安稳几分,一边听第一人道,“她再厉害有什么用,二哥——”

“你二哥早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了。”第二人冷冰冰地道,“最后提醒你几句,也就是出于情分,国公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清楚,从前有些事,你做得过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道,“朝廷会有一番新的变化,最近一段日子,国公、我们都肯定很忙,有些事该收尾,你就自己收收尾吧。免得尾大不掉,你虽是国公嫡子、金枝玉叶,可也不过就只有一条命而已!”

这番简短的对话,到此也就告一段落,这两人走起路来都悄然无声,还是临走时合上门扉的一声轻响,告诉她一切已经结束。孔雀足足等了有一刻钟之久,这才屏息静气,从石柱边上伸出头来,往外张望了一下,但见小径寂然无声,似乎斯人已去得久了,这才略略安下心来,抱着早已熄灭的灯笼,往岸边走去。

才踏入一小片月色之中,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映上了窗陇,正当此时,石舫冲着湖心一面的门扉,忽然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吱呀声,孔雀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及多想,灯笼一抛,顿时将自己花费许久时间,才苦思冥想出的脱身之策,付诸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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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时,立雪院内却是里里外外灯火通明,打从外院西厢,还时不时传出一阵烟气——乔家几兄弟和蕙娘见面次数多了,多少也大胆了几分,这一次也是都累了,为了提神,几兄弟是一袋烟连着一袋烟,把个西厢给熏得和天宫一样,自带云雾效果。一行几人,就在烟雾缭绕中,各自做沉思状。

蕙娘虽坐在上风处,可被熏得也是有点头晕脑胀的,她望了绿松一眼,示意这丫头给众人都续了茶,才道,“虽说有些意想不到的风波,但这事还是办得比较顺当。桂家那三四百万两银子,我想听听几位世叔的意见。”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乔三爷先嘟囔道,“一烧一熔,滚烫的银水,哪还看得出不对。桂家是没有那个技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为难的活计,他们自己都可以办成的。”

“他们不是没有那个技术,是想要官银……”乔大爷吧嗒吧嗒地吸烟嘴,过了一会,他撩了蕙娘一眼,“这银子,自然可收,我看姑奶奶也是一个意思,收了以后怎么办么——”

蕙娘冲乔大爷微微一笑,两人心照不宣,都未多说什么,乔二爷也是心领神会,只有乔三爷还没转过弯来呢,几人也都无意点头。蕙娘又道,“还有,就是我刚才提过,皇上强买强卖给我的四百万两货。我们怎么说的,我刚才也给几位叔叔交待过了。其实,侄女根本就没想着要用这批货挣钱,能回一点本就是一点了。就是全折进去了,那也是和天子作对该付的代价……”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终究是侄女一个人的想法,若是几位世叔不愿出这笔钱,侄女也没有二话,就由我一人全包好了。虽说桂家是不参与宜春经营的,但才入股,宜春就拿四百万两来做这盈亏不知的买卖,桂家知道了,心里也会有顾虑的。”

乔家几兄弟对视了一眼,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商人逐利,四百万两,并不是个小数目……

蕙娘不动声色,只偶然扫视三兄弟几眼,又看看李总柜。见李总柜几次三番想要说话,她轻轻地冲他摆手——可老人家到底脾气倔,他道,“您顾虑也对,这笔钱,让宜春出,可能会令桂家有不必要的担心。要解释咱们和天家的几次对弈,更可能会把他们吓跑……我看,就由我老头子和姑娘,一人一半,把这钱给出了吧。”

李总柜手里那几分股,要换出来,也能值好些钱了。他历年来分红也不少,把棺材本都算上了,当然有底气说出这话。可乔家三兄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人家和蕙娘出这份钱吧,他们一下都坐不住了,乔大爷嚷道,“柜爷说得好,宜春出不合适,可咱们几兄弟一摊,那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人一百万,认了算了!卖了多少钱,回头大家平分!”

到底是和乔老太爷混出来的人,只可惜,这一次倒是好心办坏事了……蕙娘心里有些失望,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满是感动,“几位世叔高情厚意,侄女竟无话可说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雄黄,把那本总册拿来吧——”

这一夜,立雪院的灯,当然亮到了夜深。

作者有话要说:孔雀的险境……她会是几本书里挂的第一个主角丫鬟吗

蕙娘拿捏乔家人的小手段居然被李总柜难得仗义地破坏了XD

今晚单更~~~~~~~~~~~~

148摊牌

蕙娘和乔家人谈票号的事,权仲白照例是不参与的,横竖有了年纪,又是商人,无须为了蕙娘闺誉,严谨地遵守避讳的规矩。他和几个乔家爷们打了一声招呼,便自己在东厢整理脉案,顺带着也思忖该如何阐述皇后的脉案——还有,太子阳痿,这件事肯定是要捅到他这里来的,该如何说话,才能变相认了这件事,又不至于说谎,这多少也得费点心思琢磨。

眼看快到二更了,西厢还是灯火通明,隐约传出人声,半点都没有收歇的意思,权仲白倒有点犯困了,正打算盘膝上榻,修炼几轮内功,不想这才起身,那边门上轻敲,是绿松低声道,“少爷,您可得空?”

一般权仲白独处时,蕙娘的那些丫鬟,没有一个敢于前来打扰的。权仲白有几分诧异,他嗯了一声,“进来吧。”

绿松便轻推门扉,闪身进了屋子,面上难掩忧色,“这会快到院子上锁的时辰了。您知道姑娘的规矩,我们无事是不能随便出去立雪院走动的,尤其孔雀,因要守着姑娘的那些首饰,平时也最为谨慎。可却到这会都还没有回来,我们这时候,没有主子发话,却也不好随意出门了……”

立雪院分内外两进,外进直接联通角门,乔家几位,一会从角门出去便是,至于院子和二门后花园联通的正门,到了二更就要上锁,这是府内雷打不通的规矩,除非家里遇到节庆喜事,主子们都还饮宴未归,不然,到了二更,也就到了众人安歇的时辰。孔雀就是闲来无事,想要出去散散闷,这会也应该回来了。

权仲白眉头一皱,望了西厢一眼,又沉吟了片刻,便道,“贸然出去寻找,掀起点热闹,虽不算什么,但孔雀本人可能就不大好意思了。我看,她也许是在别地儿耽搁住了,也许一会就回来——这样吧,就说我的话,院门先别关,虚锁着,等过了三更,人要还没回来,就再告诉我,发散人手到各处去寻找一番。”

绿松自然并无二话,退出去依言照办,权仲白手按医案,倒是泛起一点沉思:从来都不出门的人,这会宜春票号的人来聚会,清蕙又才刚把票号增股的事告诉了长辈们,她就要出门去闲逛了——

不过,也就是稍微这么一想而已,孔雀根正苗红,一家人包括夫婿,都是二房心腹,平日里虽有些小脾气、小计较,但忠心却也无可置疑。权仲白也并未往心里去,自己做了一套功课,绿松就又来回报了。“是出去散心,走在桥边,贪看水中月色,脚一滑就落水了。上岸后躲了一会,待身上稍干了才敢回来的。孔雀不懂事,让少爷担心了。”

权仲白何曾会放在心上?他和气地道,“现在天气冷了,落水后被风一吹,可不是玩的,你让她快洗个热水澡,然后过来见我。我把把脉,给她开个祛寒方子吃。”

过了一会,孔雀果然还湿着头发就过来了。她虽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身上也隐约带着热气,但肩膀轻轻颤抖,面色带了青白,俨然是一副受惊、受寒不轻的样子,权仲白见了,不禁就笑道,“这就有点不太小心了吧,万一病了耽误婚期,甘草的盼望落了空,你要遭他的埋怨呢。”

权仲白和已定亲的丫头们相处,不太那样拘谨,偶然也会以自己的小厮们来打趣打趣丫头,提到未婚夫,孔雀从来都是又羞涩又着急的,尤其她、石英、绿松的婚事都在下个月办,这时候要病起来,那可别提多麻烦了。可今晚,孔雀就好像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一般,一边发抖,一边扭头又看了西厢一眼,她低声道,“少爷,姑娘还没和乔家人谈完?”

权仲白心头就是一动:这出去走走而已,就算落了水,那也是小事。清蕙在那边屋里,谈的可是大事,孔雀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她急于要见主子,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在的……

“还没谈完呢。”他不动声色地道,“怎么,你寻她有事?”

孔雀慌忙摇了摇手,“没、没事!我就是白问问——”

她转着眼珠子,显然在寻找借口,“我……我怕姑娘知道我闯了祸,要数落我呢!”

这么拙劣的理由,权仲白要是会信,那也就不是出入宫闱,惯于处理多种复杂关系的权神医了。他眉头一皱,静静望着孔雀,并不说话,孔雀便被他望得如坐针毡,连坐都坐不稳了,扭来扭去的,好似一只毛虫,过了一会,便要起来告辞,“天色晚了,我、我得去歇息,少爷您也早点休息吧。”

她是见到了什么事,连他都不肯告诉呢。又或者,即使是一般消息,没有经过清蕙的耳朵,她也万万不敢先告诉他……焦清蕙不说别的本事,只说轻描淡写间,便把她手下这大小几十个丫头拿捏得忠心不二的御人之术,就真够人佩服的了。权仲白也不欲和孔雀为难,他收了责难的态度,温和地道,“还是先坐下,扶脉开个方子吧。有些药这里有的,立刻就抓出来熬着吃了,不然,这里不如冲粹园暖和,真是要得病的。”

便给孔雀开了方子,孔雀伏在地上,给他磕过头,倒也是真感激,“少爷妙手仁心,怜惜我们底下人。”

自然跟着就退出去了,权仲白隔着窗子望了望对门——那边西厢里的谈话声,半点都没有停过,清蕙对于这个小小的插曲,还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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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仗着主子身份,威逼孔雀,那就只能绕绕弯,从清蕙这里问了。但清蕙当晚和票号几人商议到了三更后,回来还要洗澡洗头,把头发里的烟味给洗了。折腾一会,都快四更了,她直接就上床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惯常时辰起来,都有点没精神——根本就无暇和孔雀说话,权仲白就是再好奇,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等着、忍着,他特地没出内院,起来洗漱过了,吃了早饭,便到东翼自己的书房里去,搬了几本书册出来,慢慢地整理温习。

可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也没用,才是一炷香工夫,桂皮进来了:皇上急招他入宫有事。

这时候入宫,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孙侯的事了。权仲白回里屋换衣服时,清蕙特别站在一边,两人目光相触,都看出了对方心里的凝重:这个孙侯,还真是说一不二,居然真就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来铺垫,便迫不及待地掀起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暴……

“这次进去,小心点说话。”清蕙难得地开口啰嗦叮嘱。“这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了事,家里人都要受牵连……”

“这你放心,我一直都是很惜命的。”权仲白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本待就要抽身离去,可清蕙却并不放过他,她整个人依靠过来,环抱着权仲白,静了一刻,才抬头笑道,“去吧!”

现在真是有妻有子,行险时心里的压力,要比从前大了好多。权仲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担心置之度外,从容冲清蕙一笑,见她果然稍解忧色,也顾不得再操心孔雀的事了。便收整形容,出了国公府,直往紫禁城过去。

是皇上有请,那自然有太监在国公府外等候引导,这么简单的活计,今日却是李太监在做,他一路神色肃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等两人进了内宫,四周原本陪侍宫人,都慢慢地散去了,这才细声细气地从嘴缝里给权仲白漏口风,“您可得小心点儿,这些年来,奴婢从未见皇上脸色有那样难看。孙侯在外头见的他,却被他直接带到了坤宁宫里,连太子也是不让上课,立刻就带进来了……”

正说着,前头有几个宫人向前迎来,李太监嘴皮子一闭,又若无其事,一路急行,只管领路了……

皇上摆驾坤宁宫,连孙侯都给带来了,这自然是件盛事,坤宁宫也是严阵以待,里里外外都站着宫人,不比平日里燕居随意。就连皇后,都是盛装打扮,穿了常礼服和皇上并坐堂上,太子、孙侯各自在左右下首坐着,几人都是神色肃穆,一语不发,只盯着刚走进房间的权仲白,使他本能地感到一阵不适。他左右稍一打量,便给皇上行礼,皇上谕免叫起,却又不再说话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权仲白,过了好半晌,才道,“子殷,你素来给东宫把脉,都不曾给我报病……久而久之,我也就疏忽了不再询问。”

他顿了顿,“今日,你给我说说他的脉象吧。”

“并无特别可说之处。”权仲白缓缓道,“前些年那场折腾,元气消耗不轻,又从您这里继承了天家的老毛病,这些年一直在将养,但元气还是有些虚弱。别的,就并没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