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这一次的事,张总柜也很上心,效仿宜春票号,特地选了几个积年懂事的掌柜,在您身边听用。您是主子他们是仆,如有半点违逆之处,您尽管开口。一句话的事,管叫他革除出门,以后再也别想在这行当内混下去。”

良国公看来是根本没想过蕙娘还会回绝,一步接着一步,什么都给她安排好了。现在就是权仲白,也强烈地感到了不对,他皱眉道,“爹是怎么搞的,竟主次不分。繁衍子嗣,多大的事,被如此小事打扰那成何体统?南方脉络我又不是不清楚,上半年淡得要命,现在海运开辟了,走海运不比走陆路便宜得多——”

云管事扫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淡然笑意,虽未明言,但看得出来,根本就没把权仲白的意见放在心上,他只望着蕙娘,等她发话,眼神像做无形的询问,只等着一个回答。

蕙娘心里,也是思绪翻涌:任何事情牵扯到国公府,就是玄之又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权夫人还好,这个国公爷,两三年以来,她竟是一点都未看透。想知道他平素里都忙些什么,可就连祖父都不甚了了。这运送买卖军火的危险组织,已经把权季青渗透的事,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若不知道,何必忽然生出这么一番事来,若知道,又何必让她出手。权仲白说得不错,现在她身怀六甲,哪是和人钩心斗角的好时机……

权家的水,实在是有点深。她忽然间很想托人带信,问问大少夫人:这个家里,我还不知道的事,到底又是什么。

“仲白,你不必说了。”她冲权仲白摇了摇头,“爹肯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哪能再推辞呢?倒要多谢爹肯赐下磨砺机会才对。只是这件事虽然不大,但关隘重重,隔得又远,两边消息沟通不便,我这里也有别的事分神,怕是只能慢慢地办了。别的都无所谓,怕是要耽误了几个掌柜平时的经营呢。”

“二少爷说得对,事有轻重缓急,您正忙着大生意,不便为小事分神。这件事大可以慢慢来,”云管事眼角笑出了淡淡的细纹,“只要在明年下半年旺季开始之前,给个章程出来,国公爷自然也就没有二话了。

他之前没和蕙娘正面接触,这算是两人第一次谈话,一开始,他给蕙娘行礼时,态度多少还有些敷衍,可道别时的鞠躬礼,就行得很自然了。

权仲白开始并没有说话,待到云管事出了院子,才有几分迷惑地道,“这件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蕙娘扫了权仲白一眼,打从心底叹了口气:权仲白这个人,至情至性,对感情是太看重了点。大房被逐出国公府,已经很伤害他了,如今眼看又要少个权季青,虽然这个小疯子,好似根本就没把和他的兄弟之情看在眼里,但要权仲白不受震动,那也是不可能的。感情的事最没道理,虽然她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但也许到了权季青被揪出尾巴的那一刻,他难免会有点迁怒。

“你是累得有点粗心了。”她轻声道,“只看出来爹的一层意思,没听见云管事话里,特别点出了昌盛隆。”

见丈夫神色一动,蕙娘又道,“不但点了昌盛隆,又忽然在这个时候过来,还把时间限制给放得这么宽,提到了内鬼之意。爹已经是说得很明白了,当时串联昌盛隆给我下药的人,应该就在同和堂内部,不论家里是谁捣鬼,他都会给我一个机会,把这条线给揪出来。”

权仲白低声道,“这老头子——”

他也不是反应不快,但最近实在是太累了,心思难免有点缓慢,片刻后也就悟出来了。“所以他说,这件事只能你来办——”

“他知道你忙嘛。”蕙娘笑着说,“这你就别多心了,如今后宫中风云变幻,爹不是让你专心看病吗?”

见权仲白有几分怏怏不乐,她按了按丈夫的肩膀,“这件事,就别和爹怄气了。不然,把我从同和堂赶出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横竖距离生产还有点时间,要查同和堂,得用水磨工夫不说,也不是我本人亲自去做。你就别为我担心了。”

虽说喊着要放下执着,可揭开迷题的机会放在跟前,谁能不动心?权仲白神色数变,面上闪过几丝忧虑之色,最终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个老头子,永远都有办法来捏我!”

蕙娘靠到他怀里,环着他的脖子,两人喁喁细语了片刻,所谈之语,竟过于肉麻而不能记下。总之片刻后,权大神医便被安抚了下来,听到窗外传来婴儿呢喃声,便要起身把儿子抱来。

“我累了,是真的要睡一会。”蕙娘却道,“你自个儿过去儿子那里吧——石英你也过去,给养娘带句话,昨儿他在我这里吐了一点奶,今日就别给他喂那样多了。还是多喂点米饭好啦。再有,今儿早上得的那些果子,你也捡几个送去。”

石英和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眼中波光粼粼,她恭敬地轻声道,“是,听凭您的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国公爷的心思真是比海深,蕙娘估计想要热唱一首《可惜我不懂你的心》

不过,国公府的秘密总算是次第向她开放啦。

顺便说,我屋漏偏逢连夜雨地感冒了TVT,浑身疼。还好鼻子和喉咙用老蜂巢煮的汤给控制住了。

我去躺一会55555,mua一下大家,每次生病的时候就变得很温情……

157告成

歪哥刚出生的时候,蕙娘只觉得他让自己受了极大的苦楚,又红通通皱巴巴的,并不如自己想象那样可爱,她亲自喂奶那几日,睡眠又被他扰得厉害,要说有什么母亲的慈爱,那真是太高看她了。就是他半岁之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被几个养娘带得妥妥帖帖的,在她心里,也没把他看得有多重,依然没找到做母亲的感觉。

可等到他一天大似一天,也会说话了,也会和她闹脾气了,蕙娘倒真有几分牵肠挂肚的,渐渐有些母爱出来。前阵子歪哥发痘,她不能亲自看管,好在权仲白疼歪哥只有比她更多,便睡到外院去陪儿子,也不大进来看她,她大着肚子,难免有几分寂寞。这几日朝廷事情虽多,可和她没太大关系,宜春票号吃下的那批海货该如何筹卖,她早有章程,如今正办得热火朝天,若不是今日孙夫人过来,她本打算抽出几天的空儿,好好和儿子亲热亲热的。就是这在外院的十多天时间里,歪哥就又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好些奇言怪语,叫人听了好不发笑。

因权仲白前阵子忙得不成样子,一两个月都没有找到机会进言,今日她把石英打发过去,想必若事情进展顺利,权仲白自然要盘问石英,要派人去把儿子抱来,那就有点搅局了,反而不美。蕙娘怏怏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肚子,便和绿松抱怨道,“这人生在世,就有许多不公平。凭什么女人要生孩子,遭罪不说,连天性都要来束缚你。你别看姑爷好似很疼歪哥,其实他又哪有女人这样,天生就是牵肠挂肚呢。你瞧着吧,现在还是好的,等他会走路了,会上学了,操的心就更多。待到他娶妻生子了,也都还要操足一辈子的心。再生若于个,就要多操若于份的心,真是烦也烦死了。下辈子投胎托生个男人才好呢。”

绿松笑道,“你就安生睡吧,别又担心这担心那的了,上回情况那么紧要,姑爷还不是给您救回来了?都说经产妇要顺得多,您这一次就不会那样受罪啦。”

却还是以为她在担心几个月后的分娩事宜,蕙娘想到那业已模糊的剧痛回忆,更加沮丧,摇了摇头,居然真迷糊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梳洗,她有意没打发人去找歪哥和权仲白,倒是问知乔大爷在冲粹园内,便命人请来说话,把孙夫人的来意和他说明。

乔大爷自然精神一振,捻须笑道,“好事、好事,这样一来,西洋大货,十成都在咱们手上,那些下游商人,更是无法可想了。就不知侯夫人和您签了契纸没有——”

“是国公夫人了。”蕙娘笑着纠正了他一句,“孙家素来是牙齿当金使,我今日已经点了头,就不必契纸,生意也能做成。只是人家有意帮衬,我们也好来好往,孙家开价公道,我们加多一成给现银吧。”

山西人做生意,从来不把事情做绝,做那绝户生意,尤其现在宜春又急缺靠山,虽说孙家形势并不分明,但乔大爷信任蕙娘眼光,也欣然点头,做了这么个小主。“这几天又谈了几笔大生意,十停货倒是走了有五停了,现在是赶上春节,不然,再一个月必定能够走完。——就是,又有人托了面子来讲情了。”

这一批货虽然值四百万两银子,但因为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又要赶在第二批船队出海前卖空,宜春兼且从未做过零售生意,所以必定是只能批发了。一旦批发,大盘商杀价就特别狠,而且挑三拣四,个个都要捡上等货色,成色稍有不足,克扣货款兴起口角,那是常有的事。蕙娘不耐这样行事,便和乔家人商议,将货物分作了数百份,每份搭配着来卖,各色种类齐全不说,且还分上中下三等,几等均有。这样他们卖家方便,买家却大感吃亏,虽说宜春也不是没有靠山,如今似乎和皇家眉来眼去的,说不定改日就要披了个黄绫,也没人敢强买强卖。但从宜春发卖开始,就不断有商家走了关系来托人开口,无非是讲价、挑货这样的需求。宜春软硬兼施,有的答应了一点儿,有的于脆就给推回去了。只有寥寥几家的面子没有驳,那几家也都知趣,好比封家,只开了一次口,封锦犹自亲自给权仲白打了招呼,说那是他微时恩人求上门来,请蕙娘不要见怪。至于王尚书家,更是约束旗下那些官儿们,使其不来滋扰宜春,做人也算是很到位了。

“一个是牛家……”乔大爷轻轻地咬着牙,一边看蕙娘的脸色,“这已经是第四次开口了。”

牛家的吃相,从来都这么不好看。蕙娘多少有几分惆怅:前一阵子,实在是千头万绪,因孙家退下去以后,牛家必定水涨船高,多事之秋,上回重算股份,她只出了一笔银子,把达家股份给买回来了。算是大家两清,权家、牛家的干股,都还安然无恙。

“出了两个娘娘,就美得和什么似的。”她喃喃自语,“事不过三,宜春又不是没有他们的股……这一次,你回了吧,话说得软和一点。”

虽然两人说来都是东家,乔大爷和蕙娘在票号事务上,那是平起平坐。可不知如何,这三年相处下来,到如今蕙娘隐隐有执宜春牛耳之意,别说从开头就很服她的乔二爷,就是乔大爷,也都渐渐越来越言听计从,如今倒像是她的下属。倒是乔三爷连年在外,两边关系,还有些若即若离。

“朝廷的事,我们粗人也实在是不懂。”乔大爷有几分快意,又有几分担忧。“可现在,大家不是都说,原太子去位后,皇次子不论从年纪还是从天分来说,都足以获封东宫之位……”

“桂二少不是还没回西北去吗,怎么你们平时,竟没什么来往?”蕙娘淡淡地道,“牛家那两位娘娘,大娘娘早就无宠了,倒是小娘娘前程远大,她从小孤苦,父女是相依为命,亲爹现在正在卫家养活……这卫家嘛,正是桂家的老嫡系,要不是两家都是儿子,桂家族中也实在没有合适的女儿了,恐怕早就结成秦晋之好,他们家次子,刚和孙家做了亲事的。”

这等宫中秘辛,乔大爷去哪里知道?他眨巴着眼睛,和所有听到天家八卦的平民百姓一样,表现得有点澎湃,虽然懵懵懂懂,却很有参与感。“少夫人意思是说——”

“孙家虽然退下去了,可将来如何,怕还很难说。”蕙娘笑道,“小牛娘娘最近,也时常请孙夫人进宫,问原皇后的好呢。”

抛弃自家宗族,去和宿敌家套近乎……乔大爷有点晕了,一时不禁叹道,“这天家真是处处有悖常理,我们也实在是看不懂了。反正,少夫人怎么说,我老乔怎么办吧——还有,就是何总督写信来,给江南王家十七房说情,想要挑走一盒红宝石。”

因大秦几乎并不出产红宝石,这东西是最受欢迎的西洋货,很多财大气粗的珠宝商就是冲着红宝石来的,何总督一开口,气魄真不小。蕙娘不禁冷冷一笑,低声道,“要不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王家十七房……当年王家往下倒的时候,他们的表现也够好看的了。要不然,他们找文娘公爹一开口,我还能不卖这个面子?你就说,红宝石分完以后,实在余下不多了,也都被多年的老交情,老主顾给挑走。情分难舍,就是天大的价钱也破不了这个脸,实在没有多余的,还请他见谅吧。”

虽说宦海风云,彼此构陷的事情很多,争斗起来什么招数都使,但学生背叛老师——还曾是心腹干将的学生叛出师门,投到敌对魁首门下,何家是走遍了天下都找不到一个理字。若不是何莲娘做了她的妯娌,乔大爷连问都不会问,没想到她一点都不顾忌莲娘的面子,指桑骂槐,根本就是在打何总督的脸。乔大爷挪了挪屁股,“世侄女,不论是商场还是府里,不好意气用事啊。”

见蕙娘似乎不为所动,他鼓足勇气,僭越地道,“这不是世子还没封下来吗,下了三少夫人的脸面不要紧,您是嫂子,可她头顶,那不是还有个婆婆吗……”

蕙娘也知道他是好意,亦不由失笑道,“您就放心吧,何家就是在试探宜春对他的态度,这一次您不顶回去,下一次他就越发撒疯卖味儿了,王家十七房和他有什么老交情?他是想着仲白没有出仕,叔墨很快就要入伍了……”

何家这个态度,意思很深,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只好道,“那话是露骨了,您可以不必理,但态度要做得硬点。——且放心吧,在江南,他们也不大敢为难宜春的,杨阁老一系,关系通天,也为天子拿捏得最紧。如今,宜春和天子,也不是没有关系。”

乔大爷疑虑尽去,正好见到权仲白进了屋子,神色并不太好看,眉宇间似乎心事重重,便知趣告辞。蕙娘亦不甚留,她还和权仲白商量呢,“再过几天就是腊月二十五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府,什么时候再过来?前后两次都碰到年节,确实不大方便……”

权仲白俊朗的眉眼间,少见地写满了阴霾,他随口道,“这一次就不要回去了,你不便搬动,我在这里陪你,儿子大病初愈,还那么小,就更不会回去了。”

二房在京,但却不回府过年,这件事传出去,有心人肯定会做出种种猜测。蕙娘心里明镜也似,面上却有些不解,看了看丈夫,却亦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并不问缘由,反而解颐一笑,“那感情好,我们一家人过年,也是亲近。就是祖父那里,要失点礼数了。不若传信过去,等过了初一,把祖父、娘和姨娘几人接来小住几日,也是好的。”

权仲白嗯了一声,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连着看了蕙娘几眼,蕙娘都由得他看,她也有几分好奇:这小叔子图谋嫂子,绝不是什么光彩事,最为难的只怕还是做哥哥的。兄弟之情还在,可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是喜欢戴绿帽子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窥伺嘛……但以权仲白的性子,看来又不像是会翻脸无情,抢先对弟弟下手的人,他会做什么反应,她倒真是猜不出。

不论如何,事情是摆在这里的,她问心无愧,权仲白看了若于眼,蕙娘都由得他去看,她瞧他一时半刻像是理不出头绪的样子,吃过晚饭,索性把歪哥抱来。歪哥趴在母亲肚子上,小心翼翼地听了听‘弟弟吃奶的声音;——因这孩子最近正在断奶,养娘哄他‘断奶就是大人了;,因此他很以吃奶为小孩子玩意儿,便把弟弟的动弹,理解为吃奶的声音,以示自己很是成熟,是个大人了——便又失去兴趣,开始叽叽喳喳地和蕙娘说话,“娘,灯晃呢。”

“嗯。有风来就晃了。”蕙娘随口应。歪哥头一歪,“为什么呀。”

这问题真是问倒他娘,随口搪塞过去了,过一会,歪哥又道,“娘,你给我说个笑话吧。”

都不知道笑话这个词是哪里来的怕是从闲谈里听来了,便试着用出来。蕙娘随口给他说了一个最简单的笑话,歪哥听得唔唔连声,却显然没有把握到笑点,只是跟着身边养娘哈哈大笑——这才安静了一会,又不消停了,“娘,我给你讲个笑话。”

伶牙俐齿的,便把蕙娘给他说的笑话,原封不动,连语气都不错地给蕙娘说出来了,要求还高,“娘你都不笑”

这孩子从在胎里就是难带,出生后种种做作,什么硬要人抱,放下就哭呀,什么挑乳母的奶/头,把人家吸破出血呀,什么白日沉睡、夜半啼哭呀。总是不让养娘安闲,现在会说话了,那还得了?廖养娘有时竟无法应付,就连蕙娘也大为头疼,只好哈哈笑了几声,道,“好笑、好笑,我们歪哥说的笑话,真是好笑。”

“笑得不好”歪哥一跺脚,还是有话说。这回,别说老资格的廖养娘、天不怕地不怕的绿松,连石榴、海蓝等新丫鬟,都笑得前仰后合,歪哥指着她们道,“你瞧呀,她们都笑。”

蕙娘啼笑皆非,指着权仲白道,“你看,你爹也没笑。”

这孩子非但很作孽,而且还精得很,巴着母亲的肩膀,看了看父亲,便老成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自己玩,爹有事儿呢。”

显然是又把权仲白某次和他说的话给活学活用,搬出来了。蕙娘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连权仲白都哈哈笑了几声,歪哥见父亲笑了,越发高兴,缠着父母玩了一会,便呵欠频频,困得不得了,却又不肯去睡,硬要躺在父母身边。蕙娘知道他的意思,便抚着他的头,柔声道,“放心吧,明早你起来,养娘就把你抱进来了,不会再把你关在外院啦。”

歪哥睡前喜欢含大拇指,蕙娘为纠正这个爱好,便给他做了个木作的小含嘴,此时乖乖含着奶嘴,醒时所有顽劣一收,看来不知多么惹人怜爱,这么似睡非睡地冲母亲点了点头,又去看权仲白,权仲白也许诺道,“等你起来,爹也一定在,哪里都不去,就专陪你。”

歪哥得了这句话,方才合上眼睛,不片刻便呼吸均匀,睡得酣甜,蕙娘让人把他抱走,还同权仲白道,“你这话是说坏了,小歪种现在记性好得很,你随口一说,又做不到,他心里肯定怨你。”

权仲白唔了一声,又瞅了蕙娘几眼,他显然正处在极为复杂微妙的情绪斗争中,这一眼好像要看到蕙娘心里去,却又迷茫得好像不知在找什么好,蕙娘奇道,“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世子位……”权仲白默然片晌,整个人忽然又静了下来,他语出惊人双眼一瞬不瞬,望着蕙娘,“恐怕到底还是要接下来了,我心意已决,你意下如何呢?”

即使心中早已经算到这么一天,当权仲白说出这一番话来时,蕙娘亦不禁微微一怔,一时间,真恨不得大松一口气,跌坐在地,再自饮数杯——这千般思绪,终不过是片刻间便被压到心底,她将诧异露出,眨了眨眼,也看向丈夫,道,“这又是怎么啦?”

权仲白此时却垂下了眼帘,令她看不出他的神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低沉地道,“我也是无路可走了。”

158围观

国公府的爵位,说句老实话,权仲白要接,那是早都可以去接了,可他这十多年的种种作为,已把态度表露得坚决无比,这接位与不接位,如今倒像是父子间的一场战争。蕙娘和他的婚姻,也不过是战争中的一个筹码而已,也就是为了这接位不接位的分歧,两夫妻一度闹得是离心离德,权仲白连貌合神离的话都说出口了。可没想到,不过是三年时间,他的态度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现在回头看看从前的种种纷争,便不禁令人感慨万千了。

蕙娘也没有故作糊涂,她沉默了片刻,便道,“石英这丫头……居然私下告密?”

“这件事,你本应当告诉我的。”权仲白叹了口气,也没有问个究竟的意思,“唉,毕竟也是不好开口。看来,季青这孩子,骨子里已是长歪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权季青的作为都和正大光明有极大的距离,当然,他现在年纪还小,日后也不是不能教好,但不论如何,仗着嫂子有孕,私底下把她拉走逼问,丝毫不顾忌男女大防,这已是极为粗鲁无礼的事了,更别说石英身为蕙娘身边有脸面的大丫环,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可以说:昔年在冲粹园里,那一曲《梅花三弄》,后来立雪院中,不顾丫头在侧,情挑嫂子……蕙娘不说,是她身为妻子,不好离间兄弟感情的意思,但以权仲白的性子,却不会因为自己的心意,而扭曲了对权季青的判断。又是和外人勾连,同神秘组织有说不清的关系,又是痴心妄想,似乎有灭兄夺嫂的意思,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交付上去的。不然第一个受害的,还不是二房?

蕙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到权季青,真是百感交集,“从前,我是觉得他还小,有些遮遮掩掩的阴暗心思,长大了自然也就消散了,想不到,他是人小鬼大,这个家里恐怕谁都节制不了他。”

权仲白对权季青的了解还是多一点的,“季青性子执拗,认定了就不会改……”

他面带忧色,低声道,“叔墨才去江南,季青就又出这事,娘要伤心了。只怕爹也是顾忌着这个,才把同和堂的人派到你这里来……”

现在大家心中多半都是有数的,立雪院那人头,自雨堂那碗药,甚至是那一场针对权仲白的爆炸,怕都是权季青的手笔,但权季青毕竟是良国公的亲生儿子,还有个主母亲娘,没有真凭实据就把他当个贼审,这审出来了还好,要是审不出来呢?良国公还要不要同权夫人做夫妻,要不要权季青这个儿子了?良国公把找出证据这个差事交给蕙娘来办,也算是一举两得,一面培养她的威望,一面也是让她亲自挖出权季青的暗线,免得他日再出什么事情,二房埋怨他偏心小儿子的意思。这个中委屈用意,蕙娘自然也是明白的,她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淡淡地道,“其实,是你自己放不下。你要真不愿意接位,季青不行,叔墨不行,你也不愿意,还是可以把大哥大嫂接回来的。他们虽然厌弃我,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日后也不会多为难我的。我们分家另过,何等自在逍遥。你也不必为种种情势所迫,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不然,将来你心里难免是要埋怨我的。”

权仲白多么向往逍遥的一个人,偏偏就最得不到逍遥,下了这个接位国公的决定,他心中有多苦涩,也是可想而知。蕙娘还要这样一说,他自然更为颓唐,只道,“你放心,这是我心甘情愿,不关你的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解释道,“虽说追逐大道,是任何人都应做的决定,但这条道,总不能是断绝情谊、断绝责任的死路吧?伤尽身边人,只为成全我一个,损不足而益有余,那也没什么意思。现在大哥就是从东北回来,在家中权威尽丧不说,他本人心态发生变化,又如何能执掌国公位?再说,族中规矩森严……”

他显然不愿意再谈这个让人沮丧的话题,只是一语带过,转而问道,“那晚季青都和你说什么了。”

权季青和蕙娘谈了什么,显然不是石英能够知道的,他也难免有此一问,蕙娘轻描淡写,“也就是那些疯话,影影绰绰,有把立雪院的事往自己身上揽的意思。但这也未必就是他做的,说不定是吹牛逞能,也难说的。”

权仲白嘴角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有些心痛,“他虽然面上不显,但聪明伶俐,我曾也是很看好他的,甚至连爹都对他有几分另眼相待……”

他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即使是在妻子跟前,也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收敛起了种种情绪,若无其事地道,“那现在,你打算怎么查他?我虽忙,可你现在不好多动心思,要有了思路,有些事,就打发我办吧。”

蕙娘有点吃惊,见权仲白也看出了她的情绪,便直言,“我还以为,对付你弟弟,你怎么都要有点无措的……”

“要做,就做到尽嘛。”权仲白说,“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意思?”

他略作沉吟,便提出了几点,“我看,等你那支私兵回来了,分兵一部分去肃南追查神仙难救的来历,也算是以防万一了。其余大部分力量,便可盯住季青平时的一举一动,外出时他如果和不该接触的人接触,自然就有消息回来。还有他的安庐,你设法安□去个把两个人,应该也不大难吧,你的那几个丫头,现在不都在管事媳妇的位置上呆着么?安排一二,拣选些心腹婆子过去打杂,也算是充作细作,他在安庐和在外,就都在你的眼皮底下了。只有一点,他在内院活动时,还是掌握不了他去向。”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权季青怎么说是大家公子,又不是囚犯,一天十二个时辰贴身盯梢,那是太监盯皇帝。蕙娘道,“这件事你还是别管了,我知道你,怎么说对付的都是你弟弟,你心里不会太开心的……”

她怀孕有些时日,小腹已经渐渐开始隆起了,此时坐在床边,头发放下,真有一番特别的柔和温婉。权仲白走到她身边,不禁摸了摸她的小腹,低声道,“既然觉得是他,就要把他当个人物看待,怀孕生产,是你最虚弱的一段时间,万一他有所异动,你耗费心神,损害了身体,日后很难补得回来的。”

“我也就是奇怪,爹为什么这么着急,”蕙娘皱眉道,“等我出了月子不成吗?非得在这时候打发人来,还指明了一个时限。老人家的心思真是令人费解……但不论如何,他指名要我去做,是不是我的手笔,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横竖,这一胎怀得也比较轻松,这种时候,还是别把局面搅和得更复杂了吧。”

她也是言之成理,再说,要权仲白这个当大夫的,抛下那随时可能处于危险之中的无数病人不管,跑去忙他并不擅长,也不感兴趣的查案一事,的确也有诸多不便。权仲白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认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慢慢地把头埋到蕙娘颈窝里,低声道,“人一落地,就要做种种斗争,同种种想要摆布你的力量抗衡。我之所以学医,便是不甘于让这苦海孤舟一般的皮囊,受病魔的摆布。之所以抛弃国公位,也是因为不愿受家人的摆弄。可,同人斗,简单,同天斗,原来却是这样难……”

虽未一语抱怨,但初见时那个无拘无束、潇洒自如的绝世神医,此时似乎已经隐没在了重重的痛苦与烦难下,蕙娘心中也不知是何感慨,她丝毫不怀疑,以权仲白的天分、洒脱、决断,他将会是一个很称职的国公爷,他曾让她多头疼,日后就能给她多少帮助。可今日以后,那个快活而阔朗的权仲白,似乎亦很难再度出现,她是亲手把他拉上了这条艰难的道路,却又终究为他的妥协而感到一丝怅惘。

心底深处,她也有几分想逃避这个话题,沉默片刻,便随口提起权季青,来分他的心神,“你如今才知道,我当时所说害怕权季青,是什么意思吧?倒是早就想和你说了,可又怕你伤心,只好辗转暗示,你偏又都没想歪。”

权仲白苦笑了一声,“你和他年貌相当,要不是爹乱点鸳鸯谱,其实,你们俩是更配一点的。再加上你身后的那滔天富贵,季青有点心思,也很正常。”

“任何人中意我,都挺正常。”蕙娘故意和他开玩笑,“你可要仔细些,心里对我怀有倾慕的男人,他可决不是头一个了。”

“哦。”权仲白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当中意我的姑娘家,也就只有和我议亲的那几个吗?”

他平时很少谈到自己就诊时和女眷的对话,蕙娘从前也见过他治病时的样子,真是孤高冷傲、纤尘不染,在他眼里,似乎美丑贵贱根本没有任何分别。即使是她,当时也未曾得到特别的好脸,此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她不禁就问了,“怀春少女,对你想入非非,有点浮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听你的意思,还真有人是把一腔缠绵情思,寄托到了你身上,还给表现出来了?”

因在孕期,情绪到底起伏不定,也没那样争强好胜了,这酸意便不曾压制,隐隐地透出来了,“――是哪家的闺女,这么大胆啊?”

权仲白在这件事上倒是很君子,“虽有那么几人,但也都是年少无知,我自然不假辞色,如今事过境迁,何必再提?”

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便似笑非笑地道,“你当时还怀疑达家呢,如今季青虽然栽了,但达家倒挺清白,上回侯爷过寿,我过去盘亘了半日,连那个宝姑娘的影子都没看到,这么一两年过去,想必她早都嫁人了吧。我虽昔年有几分姿色,但如今垂垂老矣,她哪里还看得上我呢?”

提到达家,蕙娘也不得不有点尴尬:长达一两年未有动静,再要坚持自己的怀疑,就显得有点没风度了。如今她也无谓一点意气之争,顺嘴赔了个不是,“倒是我想得多了。”

权仲白也不可能真个和她计较,不过这么一说,岔开话题而已,两夫妻收拾了上.床就寝,油灯都吹熄许久,他依然辗转反侧,蕙娘都被他吵得难以入睡,她索性便道,“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就都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你个当大夫的,反而病了。”

权仲白沉默了一会,便翻过身来,把她当个竹夫人般抱着,他低沉地道,“其实有时候,你骂我骂得也不假,我是比较幼稚,比较不负责……我天性便是畏难喜易,不想接国公位,根本上来说,还是没有担当。”

君子一日三省吾身,权仲白如此自省,蕙娘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跟着数落他,她有点心虚。只好轻声道,“人谁不是这样呢,不然,我也不会出嫁了,就是争,我也都会争着留在家里……”

“那不一样,”权仲白轻轻地说。“那是不一样的。阿蕙,你有担当、有决断,这一点,要比我强得多。”

也许是因为他今夜思潮翻涌,竟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了,笑声中多带自嘲,“我是比较懦弱,唉,放不下,没那份道心。”

他要是满口埋怨蕙娘招蜂引蝶,蕙娘还好受一点,如今这么说,她反而有点愧疚、心疼,一时间,竟真有放下一切,和权仲白遨游宇内的冲动。她心想:这有什么不好呢?他开心,我……我么,享尽人间清福,我又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但这典型的相夫教子心理,很快又被专属于焦清蕙的倔强给压下了,她想:凭什么我要委屈自己,去成就他的开心?我不过生就女子,又不比他低等什么。我所求的也不是什么贪赃枉法、丧尽天良的东西吧,人人都和他一样任性自我,那真成何体统?他自己愿意委屈自己,那是最好。

于是这一时的心软、一时的不安,也很快被镇压到了心底,蕙娘柔声道,“你要追求大道,自然有无数的挫磨和痛苦,说不定柳暗花明,总有一天,你能够将家族和梦想两全呢?再说,上位者也有上位者的好处,若你早几年就是世子,那雨娘的婚事,也许就不会成就得这么草率了。这个家有种种你看不惯的地方,待你当家做主时,少不得一一地改过来了。”

权仲白苦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也不往下说了,轻轻地吻了吻蕙娘的太阳穴,道,“好啦,不多说了,快睡吧,不然明早歪哥起来,我们还没有起身,你要被儿子笑话了。”

说着,自己不多久,倒是呼吸均匀,睡了过去。只留蕙娘怔在当地,将权仲白今晚的表现,反反复复来回咀嚼,越是回想,越觉得迷惑,仿佛有一个谜团就在眼前,但她却始终无法找出头绪,只有那疑惑的感觉留了下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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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真要查看权季青,蕙娘也不会再做拖延,翌日早上起来,她闻知那几个管事已被送到冲粹园内,便先将私兵首领,喊来勉励了几句,又发派下了新的差事,这才令人喊这些管事来见。又因为这些人从前都没见过,还特地把人面比较熟悉的张管事喊来,陪她一道厮见。

张管事这些年来,多半都忙药铺里的事,对管事们都是比较熟悉的,管事们才刚进门,他就连珠炮般给蕙娘介绍,“这是苏州分号的某某,这是京城总号的某某――”

才说了几句话,他便惊喜地喊了一声,“周供奉,您怎么来了!来来来,您快请坐!”

说着,便指着一个六十来岁形容清矍的老先生,对蕙娘道,“这是少爷除欧阳氏外的授业恩师周供奉,自从少爷出师以后,本来一向在老家居住,没想到今日也过来冲粹园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蕙娘不免起身道,“您老人家好,可惜仲白出去了,不然,立时就能唤来相见。”

周供奉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蕙娘只觉得他的眼神,仔仔细细地在自己身上刮了一遍,个中谨慎打量之意,倒是和那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气质大为不类,他道,“老夫此来,也是为了追查奸细,再说,本身便是世代为仆的人,不过侥幸传授一两手技艺,少夫人不必多礼,还是将老夫当个下人看待便好。”

他虽然这么说,但口口声声老夫,显然并不是真有这么谦卑。蕙娘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座位,这才令张管事继续介绍,所幸余下那些人,不过是服侍有年、权柄较大而已,没有谁身份特殊。

这么介绍过了,蕙娘一时没有说话,而是垂首去拿茶杯。就这么一低头,她只觉得十数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她头脸之间,似乎这些管事乘她不留神,都运足了目力打量她的周身做派。她心里自然也不是不吃惊的:虽说商号管事,地位有些也比较超然,并没有卖身契。但兴旺发达,还不是东家一念之间?从来宜春票号的掌柜见到她,都恨不得把头割下来献上。同和堂的这些管事,也未免太桀骜不驯了吧……

看来,虽然国公属意,但权家上下,不想见到二房上位的人,始终也都还有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权,这种死在追逐梦想半路上的感觉好差……余纯顺吗|||

我以为家里很冷,所以带了过冬的装束回家

然后回到家后每天最高温度都过20度,想出门都出不去……没衣服穿,OTL,感觉是可以穿T恤出门的天气。

159线索

不论良国公存了什么心思,既然把这桩差事应承了下来,那就没有不办的道理。虽说蕙娘现在身子沉重,又有许多俗务要忙,只能和几个掌柜略为攀谈几句,互相认识过了,那几个掌柜便告辞了出去,都道,“近日要在冲粹园叨扰了,少夫人有空,尽管传我们来,我们别无他事,只供您的驱策。”

蕙娘自然也笑着一一招呼过了,令几个随身大丫环将他们送走,自己这里留下张奶公来说话。却不忙步入正题,先让歪哥出来给张奶公看看,张奶公自然也是喜爱无极,把他夸了又夸,只唯有一个遗憾,“可惜,孔雀和甘草去了南边,不能做二郎的养娘了,不然,我们张家几代都服侍二少爷,那是何等的缘分和福气。”

蕙娘深知张奶公的意思,便微笑道,“奶公只管安心,少不得他们的前程,我看,他们也快回来了。二郎赶不上,还有三郎嘛。”

轻轻巧巧一句话,便把张奶公哄得眉开眼笑,给蕙娘说起这些掌柜的出身,自然就更尽心尽力了。他是权仲白生母陪嫁里唯一一个如今还在外院做事的管事,管的又一直是同和堂、昌盛隆等诸般药草生意,对同和堂的人事自然极为熟悉,这时候给蕙娘说起那十余人,头头是道,比花名册上那干巴巴的几句话要仔细得多了。“这个董三,是昔年老太夫人的陪嫁出身,如今繁衍到第三代了,自然早失却了主子的欢心,他也算是有些能耐,在同和堂苏州分号,先从帮闲做起,后因伶俐,转了管事,这二十多年来勤勤恳恳,现在也是苏州分号的二掌柜了。”

一个苏州分号的二掌柜,在蕙娘眼里自然无足轻重,但在一般蚁民眼中,已是可堪夸口的富贵了,一年的进项,也有近五百两银子,当然,这和同和堂一年创造的利润比,又是个极小的数字。别的不说,只说同和堂这几次失去的药材,因全是南方运来的奇珍,已有数万金了。他就从中分润一成,那也是七八年的进项,并且还只需要动动嘴皮,再没一点风险。蕙娘嗯了一声,道,“他看着倒是挺老实的。”

刚才一群掌柜的围观蕙娘,唯独董三并其余两人很是谨小慎微,对同伴们的傲气有不以为然之态。蕙娘心里自然有些计较,她又细细地问了张奶公那些掌柜的出身,却是各自不一,有些是东北老家随来的族人,在京城繁衍出来的,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还算是个亲戚,投入同和堂中做事,也因为自身勤勉,便做到了高层。还有些是卖身进来投靠的,因粗通钻营之道,经过十多二十年的琢磨,也就成功上位,放出去做了管事,更有些是外头礼聘回来没有契约的掌柜,出身、年纪、性格都各自不一,最好笑是还有绿松的新婚夫婿当归在,他是京城三分号的四掌柜:此事虽然按说只和南边分号有关,但良国公倒是也不管这个,一股脑把南北掌柜都给调集过来了。好在南边都调的是二掌柜、三掌柜,大掌柜便不去动,免得蕙娘这里身子有变,耽误了生意,又白折腾。

要从这些张三李四之辈里,揣摩出两个真正的内奸,自然并不太容易——这两拨人,南边的那一群,品级都不高,三掌柜、四掌柜,甚至是写账的都有,想来那个沟通强人的小内贼,估计就在里面了。北方的官比较大,都是二掌柜为主,京城东城最老的那个铺面,几个掌柜竟全都来了。这也不算太出奇,因为东城铺面,如今已经不做零售了,发卖往北方各地药房的材料,都在他们家集散,昌盛隆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桩差事,要如何才能办得漂亮?自然是借查小,不动神色地查了大,把权季青在同和堂内部的这条线神不知鬼不觉、完完整整地挖出来,人证物证俱全地送到良国公跟前去,由他来发落。而后再把那小内奸也当个添头查出,顺带着震慑蛰伏了这些管事,顺理成章,在同和堂里安插下自己的人手。但如今权季青起了警戒,他又不是傻的,哪还不知道抹去证据?这物证,也只能从人证手里来找了。蕙娘一时,有几分头疼,撑着脑袋想了半日,才把张奶公给打发了,又喊绿松过来,“这些管事,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些倚老卖老,倒有点看不起我的意思,我们年前没工夫管这些事,我身子渐渐沉重,也不便再和他们相见。你要好生照管,细心听他们私下的抱怨,别让人觉得自己在冲粹园,连年都过不好。”

绿松心领神会——这冲粹园上上下下,被蕙娘经营得水都泼不进来,没有哪一个下人和她是不贴心的,全都盼着她好。只要绿松眼色,不出三天,这些先生们平时谁放屁多些,蕙娘都一清二楚,纵然这些先生们,私底下也有几分小心,不敢随意勾搭,就有话说,也要寻了背人的去处,但冲粹园里的每一双眼睛,几乎都是蕙娘的眼睛。绿松又加意选了机灵聪慧的仆妇进去,面上装着憨傻,私底下耳朵却竖得老高,有时实在听不到,也要告诉绿松、石英,某先生和某先生老凑在一起说话云云。

至于蕙娘,每天抱着歪哥玩耍的时候,玩笑般听两个大丫头说着这些人的故事,半个月下来,心里对个人的为人多少也都有数了。要知道任何一个人,躲得过一双眼睛的探看,那也很自然,但若能躲得过十个人、二十个人的探看——那他也就不会来图这么几千两银子的富贵了,早都里应外合,做一笔大的走人。哪里要这样小打小闹?

自然,这针对的是南边来的那些小杂鱼们,蕙娘心里其实已经暗暗地疑了几个人,只是这件事在她看来,实在不大,就是要借它的遮掩来查权季青而已。再说,桂家那支私兵,到手不过几个月,差事也才办了一趟,就是要收拢人心,也要给她一点时日去布置。因此在过年之前,她根本就没提这查案的事,一面养胎,一面照管宜春的生意,终于在大年二十七,宜春众人也都回家过年去了。乔大爷自去城里和他亲眷一道,冲粹园内,便只剩下这一群心思各异的掌柜、管事们。

这天已是大年三十,蕙娘自然无暇照管他们,权仲白素性潇洒,对这样节日也不大看重,反正他素来也不需要新年大朝。园内过年的气氛并不大浓,几个管事们至此,终于有些思乡了,比较最不老实的耿管事嘀咕道,“一年也就那些假,今年过来京城,住了一个月,拘束得很,等闲也不许出去。我家里就老婆孩子几个人,少了我,也不知今年怎么措办的年货!”

这话手出来,本来定当惹来一片赞同声,可在座的也都是老江湖了,俱都淡淡地不多搭理。众人枯坐无聊,因怕给东家留了坏印象,也不能赌钱取乐,这起人有些便说生意,“今年南边生意不大好,北边生意如何?”“那年生意最好时,忙得团团乱转。”有的便在呆坐,总之各自就是个无聊。

这么挨到了中午,没想到二少爷身边最有体面的小厮桂皮、陈皮这两层皮,伴了少夫人身边最有体面的焦梅大管事、姜福管事,并廖养娘的丈夫廖奶公等一道进来,俱都笑容满面,拱手道了新禧,互相邀着去到花厅里,那里已预备了酒菜,都是上等好菜,用料与外头不同,格外名贵不说,就是摆盘也都好看。焦梅笑道,“少夫人这一阵子,实在是忙,再说,也是保胎要紧,今日少爷难得有空,便不放他出来了。请各位管事切莫责怪,倒是特地请她随身的大师傅给预备了好酒菜,亲自调养的小戏班子预备了昆曲,大家吃酒做耍,也热热闹闹地过个新年。”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五人别看都有卖身契,算是奴藉,可平日里结交的那都是大掌柜同总账房一流人物,如今都来陪客,众人还能多求什么?全都露出笑来,好来好去,连声说,“理会得、理会得。倒是耽误了你们回家团聚。”

“越是新春日子,主子哪里离得开我们。”焦梅和桂皮两翁婿,都是必要时很会交际的人,两人一搭一唱,酒过三巡后,众人已都是意兴湍飞,靠在花厅中看小唱歌舞,那些南边来的管事,哪个不是目眩神迷,只恨不得把这见识到的富贵描摹成一幅图,回去也好向人夸耀。

焦梅乃是海量,几钟酒醉不倒他,反而使他更为精神,因平时出来交际的也都是他们这几个,大家早就混得熟了,此时便冲南边来的小管事们笑道,“别看我们平日里似乎也有些威风,其实这都不作数的,主子一个眼色,膝盖骨说没就没,跪下来磕头人家都嫌你磕得太响,吵着清静。倒还是在铺子里做管事好,虽说也难免受气,但总是比我们这些奴仆尊重些。”

他这么一说,管事们口中虽然谦让,但心底自然是开心的,彼此望了一眼,各自都有些赧然,董三说,“一样是为了挣钱受气,这样直接舔吃主子们手缝里漏下来的,那是要比我们还好得多了。”

他也是多吃了几杯,不免就问,“焦总管一年,进项不少吧?”

焦梅叹息道,“也是我们家少夫人手松,又宠爱我女儿石英,我们家一年进项,多半还是仗着她在主子跟前卖巧,得来的那些赏赐。再有,便是我们家一家数口,都在府中做事,没什么闲人。”

他终究也是面有得色,指着桂皮笑道,“他这小厮,平时也得贵人赏赐。一家几口,一年抛开主子赏的贵重物事不算,单是现银,也能见到四千两吧。”

就连北边的大掌柜,都有几个嘶了一口气,董三听得目瞪口呆的,涎水都要流下来,就和焦梅算,“我家里也是有人在府里服侍过的,当时在老太夫人跟前,也算是得意呢。一年能有个一百两,都是主子开恩了!”

焦梅笑而不语,倒是石墨父亲姜福道,“焦总管怎么一样呢,他管着宜春票号的事呢!进项那是多的,我们一般管事,也没那样多。”

董三吃多了酒,便又去纠缠姜福,问他一般管事年入几何,姜管事还没说话,桂皮已道,“董大哥你是看着钱的好,没看着挣的难。我们家家法最严厉了,别看少夫人天人也似,脾气又似乎很慈悲,可惹了她一个皱眉,转天便再见不到了!”

他冲廖奶公道,“就像奶公你那大姑娘孔雀……”

提到孔雀,不免有人露出关注神色,众人都似乎未看见,廖奶公只皱眉道,“大节下的,再别说了,孔雀和甘草,几乎丢进了我们两个养娘家的脸面。好在少夫人还念点旧情,不然,几乎全家都要被发卖到海外去了!”

发卖到海外,在当时来说,是何等可怕的前程?众管事都有几分色变,便觉得焦梅那话,也不是说假了。一个是少爷的奶兄弟,一个是少夫人的奶姐妹,少夫人一个不悦,也就发卖出去了。真是做人奴仆,命都不是自己的!

只有董三并另两三个小管事,倒都不以为然,董三平时多么谨慎小心的人,话也不多说一句,吃了酒就和换了个人似的,因笑道,“只是发卖海外罢了么,富贵险中求嘛!少夫人金仙般尊贵的身份,脾气大点,也不算什么!”

陈皮也笑着说,“就是,就是。少夫人什么身份,能看得上我们服侍,是我们的福分呢。”

北边几个管事也是久闻蕙娘名声了,此时酒多了,话也多,京城分号的大掌柜不免笑道,“我们平时私底下也想,少夫人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如何能把那上亿的资财给操弄于股掌之间。说句大话,似她这把年纪,多的是主母,连个冲粹园都管不过来,凡事都听仆人的摆布呢。怎么听几位管家说法,少夫人竟是洞明烛照,天生的英才,从冲粹园到国公府、票号,都没人敢和她说个不字。”

话已是套出来了,焦梅便不肯多提蕙娘,他矜持地一笑,悄悄改换了态度。“唉,这就是本事了,她有这个本事,我们做下人的只有钦佩,私底下却议论不得。”

大掌柜还不死心,又随指些家里琐事来问焦梅等人,“就说这家中处处妥当,真是皇宫后院也不过如此了。老朽前些年来到冲粹园见二少爷,还远不是这样的景象呢。这都是出于少夫人的点拨?”

桂皮嗤了一声,指着当归懒洋洋地道,“他的媳妇就是少夫人身边得力的绿松,让他来说吧。”

当归面皮白净,看着温文尔雅,他出身权仲白小厮,又娶了绿松,对冲粹园人事当然熟悉,因便含笑道,“这些起居琐事,哪里消得少夫人费神,自然有人为她安排好了。若要她自己费心安排,那还叫什么富贵呢。这些为她安排的人,有心腹丫头婆子管着,好比大总管、姜管事手底下,便有许多人,内院几个心腹丫头手底下也有许多人。少夫人只将这些心腹管紧了,不时抽查提点,冲粹园自然事事分明,她也只好花这点心思了。票号、商铺、还有朝中好些事,都在少夫人自己心腹之中,无人为她分担的,只将这形形□的人管好,便是一门学问呢。”

当归说这么仔细,倒是出乎桂皮的意料,他望了当归一眼,见当归冲他挤眼睛,这才明白过来:南边小角色不说,北边这些大佬,个个都有一定的威风,虽说也奈何不了少夫人,但能顺一点,自然更好。

他也不必为蕙娘吹嘘,只如实道,“少夫人学问,何止御人了,只是她懂得的,我们多半都并不懂。我们也算是精灵角色,平时看世间人都觉粗笨,可在二少爷跟前,有时往往觉得自己思绪不够敏捷,二少爷除却一身风度外,那脑袋真不知是如何转得那样快。——可在少夫人跟前,少爷有时也被比得粗笨了呢。”

他是权仲白小厮,肯这么说,那是显见二房以蕙娘为尊,他不必担心得罪了少爷。几个掌柜对视了几眼,都有些感慨,大掌柜呵呵笑道,“也是,听说少夫人门下许多丫鬟,都是兰心蕙质,各自分管一块,倒和燕云卫似的,彼此也不许私下打探,把个家风治理得极是严格呢。”

焦梅淡笑道,“宜春票号,那是何等生意,少夫人也是小心从事。”

他不肯再说蕙娘,冲廖奶公一使眼色,便又和众人谈些生意经,谈谈说说,吃吃喝喝,很快便到了新年,大家放了几挂小小的鞭炮——怕声响太大,惊到少夫人。又互相道了新禧,便各自散回家休息。

第二日早上起来,焦梅等人自然要给蕙娘拜年,焦梅有心人,去得早,到得屋里,却见昨晚在花厅内服侍的几个丫头,已给蕙娘拜年出来了。几人都有说有笑,双颊喜得通红,一眼望见,就知道是得了彩头。焦梅忙道,“仔细得意不可外露。”

那几个丫头也是机灵人物,都将神色掩饰过去了,给焦梅行了礼,这才散去,焦梅进屋给蕙娘磕了头,犹道,“虽说少夫人不便劳动,可少爷也应该出来受我们全体下人一拜。”

“我也和他说了,他不喜欢,便随他去吧。”蕙娘一边抚着肚子,一边若有所思,“就觉得董三有鬼,没想到还真就是他。这件事是权家家事,也不便动用我们自己的势力,你下回进城,给云管事带个话,让他派人起起这董三的底吧。酒后吐真言,这个人的本性,哪有表现出来这么老实。”

焦梅自然恭敬应了,也少不得捧蕙娘几句,“倒都以为我们是去套话的,见我们只望着酒菜,一个个就都放松下来。倒不把那些锯嘴葫芦的侍女们当回事了。少夫人虽未见过此几人,但算得真准。”

以蕙娘手段,若还要耐着性子和这几人周旋,那她有什么本事和乔家人斗?这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托着腮想了想,又说,“算啦,进了二月,再给云管事送信好了。梅叔,我这里有两个名字,都是京城分号的掌柜,你和张奶公打声招呼,帮我在家里起起他们的底,办得隐秘一点,主要是看看,他们谁和四少爷有过往来,若都有,和谁往来得频密,若无,便盘盘他们的亲戚家谱。”

焦梅身为大管事,隐隐约约也从石英那里听了一点口风来:孔雀失踪,背后肯定是有文章的。但一个丫头是死是活,关同和堂那些掌柜什么事?恐怕连孔雀是谁,他们都不会知道。他虽未特别留意众人神色,但眼风一扫,也察觉到自己提到孔雀时,有两人神色有异,关心虽细微,可瞒不了人——这一幕,看来也没逃过那几个小丫头的双眼。

“这是出过人命的事。”焦梅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向蕙娘进言,“又已经四年前了,若是聪明人,什么人证物证都给毁了去。您新得那一路人马,都是江湖汉子,想必也惯有些刑讯逼供的手段……”

这上刑的事,焦家倒不大亲自为之,蕙娘身边的确缺少这样的人才,她沉吟片刻,便道,“唉,其实这种事,还是衙门里的人最顺手,且先去办这事,余下的事,过了年节再说吧。”

把焦梅打发出去了,她自己坐了一会,歪哥便来寻母亲玩耍,一边说:“新年大喜,长寿如意。”一边笑嘻嘻地伸手要压岁钱,蕙娘道,“我不是给过你了?你那时自己要睡,只看了一眼就睡过去了。”

她从歪哥身上果然摸出一封压岁钱来,歪哥玩了玩里头的小银镙子,便觉无味,跑开了又来听蕙娘的肚子,“弟弟,弟弟。”

蕙娘垂下头看见儿子神色,不禁微微一笑,她摸了摸歪哥的头,笑道,“乡下小子,把你野得都没规矩了,明年你也得好好学点儿规矩,起码这个礼,不能这么行了——我们就要回城里过年了啦,别人无所谓,到时候,你祖母未必不挑剔你呢。”

歪哥眨着大眼睛,哪里懂得母亲话里的意思,只是见母亲唇畔含笑,他也不禁傻乎乎地一笑,喊道,“挑剔,挑剔!”

说着,便又扳着母亲的肩膀,要和母亲说悄悄话,“今早,养娘拿钱,我,我舍不得,藏起来了!”

这个小歪种!

蕙娘不禁啼笑皆非,忙命人去给廖养娘传话,果然,廖养娘怕银镙子失落在地上,因小而可爱,被歪哥无意间捡起来吞吃了,正在那里翻箱倒柜呢。大年下还折腾了一身汗,蕙娘要罚歪哥,又被她给护住了。倒是晚上权仲白听说了,把歪哥说了一顿,歪哥似听非听,把玩着手指,明显心不在焉。这么小,又打不得,又舍不得饿,他爹娘都拿他没办法。

离开国公府,这个年过得清净,头几天都没人过来,蕙娘没回去拜年,城里几户亲眷也没过来给她问好,倒是过了初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终于要开始在大家的支持下查案了。

……好可怜,千头万绪都要她一个人忙,何时能歇一下呢

谢谢大家的关系,我感冒好点了,反正慢慢地恢复吧……

160疑窦

自从蕙娘出嫁,她要守大户人家女眷的规矩,无事不能常回娘家。文娘又很快出嫁做了新妇,两姐妹也就是四时八节,互相打发人问个好,平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文娘这次得了长辈的许可,带王辰过来小住几日,蕙娘自然也有几分高兴,她大腹便便,不便和妹夫相见,便叮嘱权仲白好生招待王辰,自己和妹妹到湖边消闲说话。

姐妹重逢,自然要说些别后的情况,蕙娘不问王辰是否欺负文娘,反倒问文娘,“你没仗着身份,欺负王辰吧?”

文娘本来喜孜孜的,挽着姐姐的手臂,就像是一只驯顺的猫儿,听到蕙娘这么一说,顿时气得面色嫣红,把蕙娘的手臂给摔开了,“哪有你这样做姐姐的,又不是丈母娘,还事事都向着女婿呢,就专会和我作对。”

蕙娘在有歪哥之前,满心里放不下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妹妹了,文娘亲事,她做不得主,心头实在是有些忧虑,最怕就是文娘分不清局势,不晓得人走茶凉的道理,还要显摆阁老府千金的威风。王辰欺负文娘,她能为妹妹出头,可文娘要自己做事不妥当,失去了丈夫的欢心,她在王家处境艰难,她却帮不到什么了。可文娘性子又执拗,这么一问,没问出来什么,她也不着急,只道,“你这么厉害,谁能欺负得了你?连我都只能被你欺负呢。”

便问,“现在一家几口都住在一处,平时家务,是谁在料理?”

“娘是有年纪的人了,不大愿意料理家务,我和弟妹也都觉得家务事烦琐,”文娘自然地道,“刚过门是弟妹管,我也巴不得,后来弟妹有了身孕,便交到我手上,我也就是个萧规曹随罢了。打算等渠氏生产完了,再交回给她,但渠氏老说,自己好容易才脱出来,看来是不大想再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