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代国公爷的传承起,这规矩便定了下来,第二代国公,昔年擎天保驾的功劳,丝毫都不比父亲要少。因此越过兄长指定他来袭爵,天子亦是乐见其成,此后便悬为定例,为了保密,也是为了让族中多些力量,若是嫡长子承爵,弟弟们丝毫不知内情的,倒也就罢了。如是次子、三子乃至四子继位,余下几个兄长,便会被送回族中居住,知道真相后,便被看管起来,免得逃脱以后,做些对家族不利的事。等到一两代以后,渐渐融入了族里,这才放松限制。”权世赟似乎颇为自豪。“昔年刚到东北时,一族上下,不过几十口人,但如今繁衍生息下来,已有许多人口。在东北,渐渐地也不会受人欺辱了。”

“自然,这样的事,也是瞒不过枕边人的,”权世赟唇边又浮起了一丝微笑,“夫妻乃是同林鸟,这秘密要代代传承,也少不得夫妻两人同心协力。——我们家规定只能嫡子继位,便是因为这女人只要一当了娘亲,什么事都会先从儿女的角度出发,好比侄媳妇你,如是还没有生育儿子,衡量利弊之下,说不定就会逃回娘家,把我们权家给卖了个底儿掉,自己独善其身。可现在么,就为宝印兄弟的将来着想,只怕也不会做得这么绝了。”

蕙娘面色惨白,咬着下唇并不答话,太夫人倒说,“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我和叔墨、季青他娘,刚知道真相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做过这样的想头?刀头舐血的日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甘之如饴的。可这样的事一旦揭发出来,那就是抄家的大罪,就是我能脱身出来,又保住了五个孩子,可日后呢?仰娘家鼻息过活,我倒没什么做不出的,权当这就是我的命。可世安几兄弟,本可富贵一世,其中更有一人,能享受国公的尊荣。要我这个做娘的亲手把他们的将来打灭,让他们沦为罪人之后,一辈子受尽白眼和侮辱……我这个做娘的可干不出来这事儿,天下也没有哪个娘亲,有这样的狠心。”

她这话,亦是正正地说准了蕙娘的心事,她死死地咬着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要否认太夫人的说法,又似乎是要承认自己并无这样的狠劲儿,太夫人看在眼里,不禁和良国公、权世赟相视一笑,便又续道。

“就你们这一代来说。”她的口吻又冷静了下来,不再和刚才那样,带了一点真情。“伯红、仲白,都更像母亲,性子奔放不羁,少了一点稳重,伯红耳根子软,仲白闲云野鹤,叔墨性格鲁直。唯有季青还算是个可造之才,虽说你公公一直看好仲白,但族中决议,也不是他能独立扭转,我们也是打了两个算盘。一面扶植仲白,一面,也下功夫栽培季青。将来,在国公府里他是国公,在族中——对外也叫做鸾台会里,季青便是将来的少主人,多多少少,他身边自然也就凝聚起了一股力量。”

“但谁知,他的性子,竟不能令他父亲满意,世安的想法非常大胆,但却又很吸引人。随着时势发展,我们亦渐渐需要新的力量加入,尤其是宜春票号,这十多年间,对我们的吸引力也是越来越大。你这个女公子,也是名声在外,当时听说了你的很多事,你公公、婆婆都觉得,以你的才具,若能收服仲白,令他归心,由仲白为表,你实际在内掌舵。这个家倒能走得更稳,毕竟,我们规划中的那条路要走下去,仲白的医术亦或是你们家的票号,缺了哪条腿也都迈不开步子。你们若能一拍即合,季青便立刻又相形见绌了。”太夫人说,“这件事,我们商议的时候也没有刻意瞒着人,有些人总是认为,在季青身上投的东西多了,还是更喜欢让季青上位。余下的事,我也不必多说,你自己就能想得出来了。”

权季青一旦收到风声,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肯定要有所动作。鸾台会里的‘太子党’,在掌权者的默许下,也许是可以调动极为有限的资源,来对付她焦清蕙。毕竟在权家住了这三年,蕙娘对权家的行事作风,也有了深刻的了解——若她被害死,良国公等人肯定会欣然安排权季青上位,可她挺过来了,经受住了这一番磨砺,也变得更加成熟,更加适合做这个掌权人了,被弃若敝履的也就变成权季青了。成王败寇,权家人的逻辑,一向都是如此直接。

“过门三年,几番试探考验,就你知道的那些事来说,你的表现,已算是亮眼。季青在你的比较下,就显得有些偏激狠毒了。”良国公淡淡地道,“林氏这块磨刀石,也算是磨出了你的锋锐。往后,宜春票号的那几件事,你都处理得相当不错,也是显示出了你的才具,再加上宝印兄弟相继出生,以及局势的变化,本想再拖上几年,多看看你的成色,可如今也等不得了。北面堂口的骨干,亲自见识了你的行事以后,对你也都是赞不绝口,心服口服。老家来的那几个人,亦都认可你是我们家小一辈里最好的选择。仲白性子,你一清二楚,别说这么一个鸾台会了,就是普通的国公府,他都当不起来,世子位是他的,可这个家,这个会,乃至这一族真正的掌权者,却只会是你这个主母。焦氏,这主母两个字的分量,可和一般含义,不太一样。”

他大有深意地停了一停,似乎是要给蕙娘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品读这两个字的重量。随后又续道,“当然,鸾台会甚至是族里,也不会因为你被我们承认了,做了下一任的主母,便事事都听从你的吩咐。我们要做的事乃是一件大事,几代人为之殚精竭虑,也不知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才把局势运转到了如今这一步,掌握了这许多筹码。让天下事,成了我们权家手中的一个大棋局。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可能说声交,就真的交到你手上,我们也决不会迫你承担起这个摊子。这种事,牛不喝水可不能强按头,你也有选择的余地,这个担子,接不接,在你自己选。你可以考虑考虑,再给我们一个回答。”

他闭口不言,室内顿时便安静了下来,这三个长辈,竟真的全都沉默不语,等着蕙娘的答复。

蕙娘此时,真是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她一生人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失去全部镇定的一天,可此时此刻,却大有冲动站起身呼喝跑跳,以发泄心中那激荡的情绪,可室内这不流通的沉闷空气,又令她气紧得很,浑身竟都提不上力气。脑子里乱糟糟的,连一个有意义的想法都浮现不出来,稳了好一会,才几乎是凭借直觉,低声地问,“这、这棋局、这筹码……这,这大计……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事,你们要图谋的究竟是——”

良国公和权世赟对视了一眼,唇边浮现出一缕冰寒的微笑,他傲然道,“我们先祖,乃是崇祯嫡子,朱明后裔。正是这天下最最正统的主人,我们这些后裔虽不如祖宗那样有能耐,可除了天下,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我们的眼了。”

即使早有准备,但听说了良国公这一句话,蕙娘仍是心头大震,天旋地转间,一口气没喘上来,双眼一翻身子一软,仰天那么一倒,竟真的就此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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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私火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无奈地一笑,“为了银子,世上从来不少人铤而走险。虽说在昭明年间,火器走私给朝廷带来不少麻烦,但承平这几年,朝廷查得严了,他们似乎也不敢过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只算做燕云卫案头,一桩不太紧急的案子。想来要不是有所变数,这件事也就那样沉埋下去了。”

他点了点权仲白,“令我重新记挂起这件事的契机,还是你在密云折腾出的动静,我只知道你是冲着火器去的,有些事你没明说,我也没有细问,不过其实在那车里,除了火器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子绣的好奇。他们清理场地的时候,在当地发现了一点点碎石,这些石头不是密云当地原有的那种,在夜里竟有零星光芒,无意间被燕云卫发现,他们颇有兴趣,便收集了一些封存起来。后来过了一阵子,有人进贡了一串珠子,说是能够夜明,贴身佩戴,还能强身健体……我本想把这串石头,赏赐给子绣,但子绣却一眼认了出来,这就是那群人要运送的东西。”

权仲白配合地做出吃惊神色,心念电转间,思绪却是纷至沓来,皇上似乎没有留意权仲白的意思,自顾自地往下说。“当时我心里有几分疑虑,便留在案头把玩了一会,恰好琦莹进来,见她很有兴趣,似乎想要留下赏玩,索性就把它赏赐给了琦莹……嘿嘿,结果倒是证实了两宫的清白,把孙家、牛家都给摘出来了。不论这些人在背后运作的是什么阴谋,起码,两家人是没有牵涉在内的,也许,这又和夺嫡没有什么关系了。”

“但不论如何,既然他们能巧妙安排,透过重重干系,把这串石头安排到朕身边来,所图的,恐怕就不止是银两了,”皇帝的声音很清凉,“直到子绣开始追查,朕才发觉,对这个组织,朕竟然是一无所知,是什么跟脚,有什么来历,又有什么样的成员?一无所知!江湖上有些名号的门派,六扇门心里都有数着呢,可这个组织似乎和谁都没有关系,反倒是引起了我的警觉……”

“到了要用人的时候,才觉得人才实在太少,现在我身边能够绝对信任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就是宇和,他们家会和桂家结亲,也有些悬。”皇上盯紧了权仲白,语调竟有几分可怜。“子殷,我知道你不爱搭理这些人间俗事,但这件事关乎天下苍生,你能不能再被我说服一回,再帮我一回?总得帮着我查出他们的根脚,弄明白他们的图谋,余下怎么处置的事,都不用你来操心了——”

他略略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一向想要独立出去,不愿继位国公,可家里给你说了那门亲,倒让你很被动。你几次救过我的性命,我们的情谊,亦无须任何言语,我心里其实是早给你预备了出路,只是时机一直都还未成熟,现在说出来,倒不免让你误会,好像我是在邀买人心一样,但我是真心实意,不是在和你做交易——只要你点个头,我这里明儿就给你操办下去,为你封个伯爵,一样是世袭罔替,让你能顺利从家里独立出来,不至于顾忌票号——”

皇上看了看权仲白的脸色,便不往下说了,偏过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才续道,“你若袖手旁观,这癣疥之疾,恐怕就要病入膏肓,两头的话,我都给你摆在这里了,良医医国啊,子殷……唉,我不迫你啦,你自己选吧……”

一个世袭罔替的伯爵位,其实说实在的,换的就是他所知道,关于神秘组织的那些信息,这个条件,不能说不优厚了,甚至于是立刻就将他从两难的境地中给解脱了出来。皇帝看人,眼力也着实是有几分毒辣的。权仲白眼神闪动,一时间,也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吟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再看前半本书,真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啊XDDDD

这个架构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希望大家觉得精彩,嘿!

181疑云

夏末秋初,到得晚间,风里的秋意已十分浓重,权仲白今日午间出去,穿得少了,今晚回来才一下车,正遇了一阵风,便觉凉意入骨,不禁轻轻打了一个冷战。桂皮顿时从马鞍囊里掏出了一叠薄披风,轻轻一抖,为权仲白围到了肩上,笑道,“少爷这身子,可比什么都要更金贵,您要是着凉了不能扶脉,京里不知有多少人家,比自己得了病还要更着急呢。”

这话说得捉狭,换作往常,权仲白必定要哈哈一笑,和桂皮略略斗几句嘴,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哪还有和桂皮斗嘴的心情?不过是多年积蓄下的城府功夫,使得他还能微微一笑,算是应过了桂皮的捉狭,这才举步前行。桂皮亦善于察言观色,见少爷心情不好,便不再开腔,送他进了内院,便脚下抹油,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

华灯初上时分,按说清蕙应该已经用过晚饭了,她日常起居的东里间内,亦应当是灯火通明,以便她在灯下读书。可权仲白今日抬眼一望,却见东里间内,唯有窗边一灯如豆,透过重重窗帘,隐约露出一点光辉。清蕙的影子,只是窗户后头模糊的一团雾,随着月影云团的变化,而轻轻地摇曳着。

就算心事重重,他亦不禁有几分诧异,也不叫人通报,自己掀帘而入时,便见清蕙独坐灯下,在罗汉床边打坐沉吟,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仿似两把扇子,显得那样浓密。听到权仲白的脚步,她长睫扇动了几下,才缓缓睁开眼来,冲他勉强一笑,细声道,“你回来啦,二皇子的病,还好么?”

权仲白这才想到,自己是被牛淑妃的人请进宫里去的,清蕙并不知道他去了皇上那里,他道,“我先梳洗一番,再和你说。”

借此机会,也是偷了一点时间,一边盥洗,一边想要澄清思绪,只仍是心潮起伏,情绪难以平稳。耽搁了老长一段时间,这才从净房里出来,清蕙居然也一反常态,根本就没有催问。反而是乘着这个空当,又再闭目凝思了起来,再听到他出来时,才睁开眼来,无言地凝睇着他,权仲白勉强一笑,道,“二皇子没有事情,是孙家他们的伏笔,如今起了作用。”

三言两语,便把事情交待了清楚,清蕙听得很仔细,好像也很吃力——她心头似乎正盘算着别的事儿,对于权仲白的解释,也是似听非听。权仲白想问,但他自己的心事也沉重得很,竟缺乏盘问清蕙的力气,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开口,而是住了口,也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整个西里间,便又慢慢地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好半晌,清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勉强一笑,便问权仲白,“后来,你又去见皇上了?”

就是心里的事再沉重,也还是这样心明眼亮,见他回来以后先彻底盥洗,便知道是去面见皇上了。权仲白犹豫了片刻,便道,“皇上对二皇子的病情很关心,把我叫去问了详情,我们又说了些别的事。”

要是以往,这个话头丢出去,必定惹来清蕙的询问,可今日,权仲白这个话头丢出去了,清蕙竟没有捡起来,他这会真有点诧异了,正问,“怎么回事呢?”那边忽然又有人来报,“老爷令我来请少夫人、少爷,似乎是……似乎是发觉四少爷的踪迹了。”

权季青竟有信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都忘了各自的心事,清蕙霍地一声便站起身来,连声催权仲白,“我们快过去吧,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她的性子,不惜一切也要置权季青于死地,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权仲白并不为此诧异,他也很想知道,权季青究竟是如何逃脱出西院的,背后又有没有人在帮他的忙。

因小书房正在整修,两人便一道进了拥晴院,出人意料的是,权夫人也在人前现了身,她双目通红,见到继子和媳妇,不过是勉强一笑,便又坐回去默默流泪。权仲白正自诧异,良国公已沉声道,“我和那些护院说了,若肯定是他,又不愿和我们回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道,“我便权当没有生过他这个儿子了!”

即使权季青的所作所为,堪称过分至极,可权仲白听到这句话,依然是心头大震,他反射性想要说话,可一看父亲神色,便知道他心意已决,也是欲语无言。再看权夫人时,便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觉得在这个一贯疼爱他的慈母跟前,他有些无地自容了。

倒是清蕙,平时和权夫人的关系不咸不淡的,这时候却走到权夫人身边,在小几子上坐了,握住了权夫人的手,冲她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权仲白只觉十分不妥当,可他还没有说话,权夫人犹豫了一下,便也回握住了清蕙,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忽地便把清蕙搂在了怀里,低低地放了声儿,“谁能想得到,谁能想得到!我的心,实在是——我真是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下这个决定,良国公显然也是用了一点力气的,他今夜是如此的苍老和疲倦,看来几乎就像是个老人了。权仲白望着这沉默而悲怆的一家人,几乎要被那重重的心事给压垮了,他忽地兴起了一种远走高飞的冲动,可却又极为清醒地知道——随着皇上担忧起了自己的寿命,要开始为将来作出种种布局,朝廷之中,肯定又将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知有几个世家,会在这一轮洗牌中倒了庄,又将有哪些投机客从中渔利。就是大哥大嫂还在,家族的重担,除了他以外,也真的是没有人能挑得起来了。

“下人办事,毕竟不大尽心。”良国公忽然打发他,“你也跟着去看看,免得他们偷奸耍滑吧。”

权仲白反射性就要拒绝,可看了妻子一眼,又改了主意:没必要在这样的时候,再让清蕙生出疑虑了。季青忽然不见,她对家里,可能是有一定怀疑的,自己去看看,就是只做个人证,也能让她放心。

“我这就去,”他压下了心头的疲惫,站起身大步出了拥晴院,被夜风一吹,倒觉得精神一爽,让一个下人引路,未有多久,便骑到了京师一处高等窑子之前,那些无行文人、浪荡翰林,多半都在此寻欢作乐。几个护院便禀告他,“家里有眼线,在这儿看见了一个很像四少爷的人。”

接下来便自然是连番的布置了,可经过周密准备,寻了个借口冲入拿人时,最终众人都是大失所望——这人和权季青的确生得挺像,但也只是侧面,不说身高首先就对不上,最扫兴的是,他还是个阉人……众人进去时,此人正在行淫,那残损的阳.根,大家都看得分明,权仲白再检察了他未经易容,又得知他是藩王派上京的宦官,便随意赔了几句好话,把他给放走了。

被这么一番折腾,他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三更,家里人已经先行得了消息,清蕙也已经上床就寝,自然并未睡着。见他回来,便道,“倒是辛苦你了,这一天折腾得厉害。”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她看起来正常得多了,权仲白也略微宽心,他便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借着权季青的事,便道,“这一番失踪,不管是不是那神秘的组织闹得鬼,他们活跃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皇上已经盯上了他们,他想在自己身体垮掉以前,把这个隐患消弭于无形之间……”

便添添减减,把皇上的那番话告诉了清蕙知道。清蕙也听得很专注,很动感情,她就像是一头受了伤,落入了猎人陷阱的草食动物——不是鹿就是羊,一边听着他的叙述,一边惊惶地眨着眼睛,好像权仲白说完了口中的话,便会挥刀了断了她一般。

权仲白要再不能发觉清蕙的不对,他也就不是那个权仲白了,他握住清蕙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了?今日是家里和你说了什么?”

清蕙肩膀微微一颤,竟轻轻地把他给推开了……

自从两人说开以来,感情虽不说一日千里,但在权仲白看来,也是稳中有升,清蕙很少拒绝他的拥抱,此时这么一推,权仲白立刻便觉得有异,他关切而不解地细审着清蕙的神色,却是越看越迷惑,越看,心里疑云便越是浓密。

清蕙一直是很能藏得住事的人,她的城府丘壑,有时竟令权仲白深为佩服,可今日她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了。甚至无须权仲白这样的亲近之人,只是随意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事……而且,她也把她的态度表现得很明白了,这件事,她并不想告诉他。

可不论如何,权仲白依然是要试一试的,他柔声道,“阿蕙,你有任何事都可以说出来。我虽能力也有限,但人品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夫妻之间,到了要这么说话的地步,其实已经是一种疏远,起码,这就证明了两人的感情,并不若表现出来一样的坚牢。权仲白话说出口以后,清蕙要还是不说,他有多不快、多沮丧,也是可以想见的了。这些事,本也无须明说的,清蕙亦能明白,只是她的表现,却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我……是在想歪哥的事。”她低低地说,“今天见到继母,觉得她一夜间就老了很多,这样的人伦惨剧,本来不该发生在任何一个母亲身上的……可将来有一天,也许……”

话不假,换了别的大家闺秀,可能这点事,也就足够让她不堪重负了。可眼前这个女人,那是能够主宰一间全国商号的女强人焦清蕙,她会为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伤心难受?

这摆明了,就是清蕙在敷衍他了。

权仲白的心,不禁往下一沉,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权季青在他耳边说的那几句话。

“现在再辩驳什么,也没有用了。二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无话可说,我心里从来都没有不认你这个哥哥的意思。”季青的语调甚至还有些从容,“就是因为我好崇敬你,才不希望你和她那样的人终老一生。你若想要继续在你选定的道路上走下去,便不能和她沾染任何联系……唉,我知道你不会信我,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只请二哥你,对她问一句话,一个字也别改,你便那样当了面问她,你看看,她会如何答你,到那时候,你便知道,她是否真有担当啦……”

其实从那句话来看,他根本就没想着和众人同归于尽,权仲白甚至疑心,他这一番做作,完全只是为了找到和他说这么一番话的机会。只是,他当时确实并不相信权季青,这个弟弟既然已经走上了歪路,感情还在,可在正事上,他是决不会再相信他了。

但,事后回想起来,权季青的最后一番话,完全也没有否认他所作所为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是出于真心。而此时此刻,权仲白望着清蕙,忽然间就很想把那句话问出口来。

算了,他说服自己,这几天事情多,清蕙的情绪承受不住,也是情理中事,她不愿说,那就不说也好。

“以后的事,你也无须担心得这样早。”他轻描淡写地道,“时间不早了,睡吧,明早,爹肯定又要过问二皇子的事了。”

清蕙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勉强一笑,“嗯,说得是,朝中怕是又要有一番腥风血雨了……”

虽然彼此都很疲惫,但这一夜,两夫妻都没怎么睡好,权仲白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总是摆脱不掉弟弟在他耳边的低语:二哥,你只问她一句话,一句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心事都很重啊……

御妈语:更新暂时到今天为止,接下去的,我建议大家四号晚上上来看看,二号肯定是没有的,三号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没有的,就是四号,也不一定会有,到时会有通知。

为了赶这十几天的更新,小香只在大年初一休息一天,其余时间都在赶稿,还是没有赶够。不过,小香在三月份应该会把欠更的都补上,到时,大家再一起重享双更的欢乐时光吧。

182开张

天下之大,何处没有阴谋诡计,只怕每一日,都有大大小小的计谋在酝酿、实施、破产。即使如今天子身体不适,朝野间风起云涌,中朝大臣们,在台面下的动作又多了起来,但时间依然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一转眼便是数日过去,权季青依然是鸿飞冥冥、杳无音讯。即使是良国公亦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深藏不露,这一次平地失踪,动用的只怕也并非是鸾台会的力量,要在短时间内找出他的下落,只怕是有些难了。

蕙娘如今既然得到权家上下内外的认可,真正成为了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当家人也就不再避讳,虽说权家真正的核心密事,她还未够资格参与,甚至连鸾台会的权力构成、内部机构乃至潜藏的人脉力量,她都还是一无所知,只算是个刚入门的初哥。但太夫人、权夫人,也不再把那些内宅当家主母有资格与闻的事瞒住蕙娘,这几日来,茶余饭后闲谈时,都渐渐将一些家里的事透给她听,也多少有几分自明的意思:这一次权季青大变活人,绝非出于鸾台会的安排,这个组织严密的机构,甚至比燕云卫都要严谨机密,尤其是京城分部,大小诸事全掌握在权世赟手里,他就在良国公府坐镇,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眼皮上跳舞,鸾台会内,根本没人能有这样的胆子。

有些话大家不用说得太白,当事人自己心里有数,蕙娘自然明白,云管事看着一团和气,其实只怕之前,还是更支持权季青多些。否则按权家长辈说法,他只要说一声不字,甚至只是微微流露出一点倾向,权季青能指使得动乔十七?如此看来,这对叔侄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蕙娘甚至有七八分肯定,当时孔雀所听到的那番对话中,权季青口中那一声老叔,叫的就是云管事。唯独不解的,只是云管事既然这么帮着权季青,那当时为何不私下稍微放一点儿水,把势力多借给权季青几分,索性就里应外合地施展毒计,将她这个威胁,扼杀于萌芽之中。反而还要让权季青如此委婉曲折地隔山打牛,用如此疯狂而不确定的手段,去博那万一的一点希望?

现在大家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开诚布公,有些话,蕙娘不好当着权夫人的面问,但私底下她是可以问太夫人的——随着权家局势的变化,几个女人之间似乎也发展出了一种无言的默契。现在这段日子,歇芳院和立雪院的关系,渐渐便顺理成章地疏远了起来,立雪院的女主人,往拥晴院走动的次数,反而是逐渐增多了。

“世赟到京城已经有十多年了。”对蕙娘的疑问,太夫人也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谈起了权世赟的生平。“他今年三十多岁,也就是说,当年才刚刚弱冠,就被族里派到了京中。族中做事,从来都看才具人品,对出身反而看得不重。他就是再有身份,没有这个能力,也不能挑起这份重任。”

“云妈妈只是他在此地的掩护人,两人间当然没有什么故事。世赟真正的妻小都在老家,这些年来分隔两地,对他也是很大的考验,但他是从不露声色,甚至当府中人以讹传讹、阴错阳差地流传起了他和你公公的故事后,他也都不以为忤,倒觉得这是掩盖身份的大好烟雾……”太夫人意味深长,“此人的为人,也就可见一斑了。就算他自己难免也有些好恶、倾向,但该有的分寸,却决不会逾越一分。我们府里,当然有会里的一些掩藏力量,但多半也是以护卫外围为主,真正能够进入到西院去释放季青的,则无一不是只效忠于你公公的心腹。”

她在‘只’字上,加深了咬字,又道,“即使是世赟,对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季青给放出来,那是谈何容易。”

蕙娘心里,早把那天揭开真相时,几个人的所有安排、表现,都重复咀嚼了多遍:一族人一个在东北,一个在京城,京城这一支,世世代代经营下来,也有一百多年的家业了,铁打的爵位、偌大的家产……呕心沥血、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造反,他们犯得着吗?要说两家现在还留有什么亲情,那根本就是瞎扯淡,良国公从出生到现在,能回过东北两次就算不错了。权仲白、权季青等人,恐怕更是根本就没和老家族人有过什么接触。鸾台会、权家老家那一族人凭什么来维系二者间的联系?除了这天大的秘密以外,想来也定有许多办法,让良国公府有无数的把柄落在他们手中,让双方彼此越抱越紧,谁也踹不了谁。

这就有个问题了,良国公府、权家老家、鸾台会,这似乎是三个不一样的单位,鸾台会才是那个能耐通天、手握无数死士的大组织。而在这会内究竟是谁来主导,那可不是看谁来当会长这么简单了。听良国公的意思,她入门以后,将来水到渠成,是要接管鸾台会的。可与此同时,鸾台会在北方的大总管却是老家派来的权世赟,良国公向她交待真相,还要把权世赟安排在场,甚至现在听太夫人的口风,‘即使是世赟,对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这些人是谁?是良国公自己的心腹!权世赟对这些人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可见他的手伸得有多长了!

国公府和老家的关系就这么融洽,就这么水乳/交融?说得难听点,要是蕙娘现在还没出嫁,她和焦子乔这个只隔了生母的亲弟弟,都还有一番尴尬呢,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否则又何来的尔虞我诈,只怕早就天下大同了。财势跟前,连亲生姐弟只怕都不能免俗,那么在天下跟前,这一百多年的一家人,难道就会是例外吗?

国公府的处境、的地位,能否有良国公在权世赟跟前述说的那样高贵、那样自如,只怕还是很可以商榷的一件事呢……

但即使做了这样的想法,蕙娘也决不会胡乱将它流露出来。摆明了权世赟在国公府里当差,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几年时间,已经足够她在权家后院安□自己的人手,云管事是鸾台会的大管事,他就不能在拥晴院里安排几个眼线?太夫人这里虽然幽静,但隔墙有耳,不是密室议事,有些话,恐怕太夫人也不敢大鸣大放!

“季青这件事,要是会里安排,那也就罢了。”蕙娘眉头一蹙,顺着太夫人的话就往下说。“自己人怎么斗,都翻不了天的。季青对家里有点意见,日后慢慢地也就好了,太没有祖宗的事,他也干不出来。但这要是外头人……”

要是外头的势力,能随意把手□良国公府内,如此天衣无缝地将人救走,只怕良国公要担心的,就不止是权季青会不会把一家人卖掉的问题了。太夫人舒了一口气,“所以,你公公和云管事这一阵子,就正忙着这件事呢。当天西院看守严密,所有人到现在都发掘不出任何疑点。甚至可以两两互证……越是这样,他们自然就越是疑惑,这件事激起的波澜,看来是要持续一阵子了。甚至会里可能会迎来一波新的梳理,那也是说不定的事。”

见蕙娘面露疑惑,她便若无其事地道,“做错了事,哪能不付出代价。从乔十七起,曾经暗中帮助过季青的那些干部们,均都纷纷认错。虽死罪可免,但不受些活罪,日后你也不能毫无芥蒂地使用他们。这些干部,还有那些昔日里忠于季青的喽啰们,只怕是免不得受一受漠河的天气了。”

国公府本来为权季青准备的处罚,没想到反而落到了这些干部身上。只是当时上层承诺给权季青的照顾和恩惠,现在却未必会降临到他们头顶,看太夫人的意思,将来这伙人就算还有回来的一天,那也是很多年以后了。鸾台会御下的严厉,仅从这件事,便可见一斑——当日那些管事到冲粹园内,以考量者的身份,多少有些高高在下地观察蕙娘的时候,只怕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们其中有许多人的命运,已经早为上层决定了。

蕙娘不想承认,可她的确也感到一阵爽快、松弛,至少这份被人掂量的窝囊气,以及数年前那段谋害未成的恩怨,今日权家也算是对她有一点交待了。从此以后,除了云管事之外,曾牵涉到汤药一案的那些当事人,都将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嫁入权家时所怀抱的最大目标,也终于是宣告完成。只是长路漫漫,完了这件事的代价,是又牵扯进一滩更大的浑水里,这却又不是她所能料得到的了。

她这厢感慨万千,那厢太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将她的微妙心情如数掌握,她微微一笑,又道,“现在外头人在忙这个,仲白呢,性子倔强,刚接了世子的位置,心情肯定也不会太爽快。这匹野马才刚上了笼头,还不好随意鞭打驱策,这一阵子,你对他也柔和一些,本事大、脾气就大嘛,得多哄着他,也不能就给他安排上差事……他不喜欢和瑞婷接触,我们也就不迫他了,这件事,倒是正好交待你去办。”

一旦明了了权家的身份和诉求,权瑞婷入宫的目的,陡然间便显得极为可疑,甚至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的孙女儿,蕙娘都拿不准了。她心底自然是疑云重重,有无数的疑问只等一个解答,但面上却也已经收拾起了情绪,作出静听下文的样子,微微冲老太太抬起了眉毛。

“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些话想要问……”老太太却很理解蕙娘的心情,她今天格外善解人意,也很喜欢说话。“别看我们家现在人丁凋零,只余你们一房人丁,其实么,除了在京的那些堂兄弟之外,老大、老.二在家里,也是干得有声有色。这一点你不必怀有过多疑虑,瑞婷的确是你嫡亲的堂妹不假,那是绝对的自己人,对她,你是可以交心的。”

蕙娘勉强一笑,也不接老太太的话口,她轻声细语,“那……孙媳妇也就冒昧地一问了——我要为婷妹妹办的,又是哪一件事呢?”

“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老太太叹了口气,“要是仲白愿意开口,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现在却不得不另想办法了——皇上身体不好,活到六十岁的可能,已经很低了。有些事,我们不能不加快脚步,婷娘从前无宠,自然在我们算中,但现在,她却要尽快成长起来,起码,要有争宠的资本……”

她意味深长地瞅了蕙娘一眼,“你就没好奇过,仲白的授业恩师,为什么忽然到了京城吗?”

这么多零落的棋子,直到老太太亲手牵出了线,才隐约构成了一张疏疏落落的网,有些疑问,似乎得到了解释,可这张网实在还太稀疏,上头的结也还实在太少,要想从网回推出布局人的初衷,蕙娘却还是力有未逮。她也知道这不是能够心急的事,过分寻根究底,只会惹来太夫人的反感,因此也不再细问,只微笑道,“原来如此,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出面引荐周先生入宫了?”

“周先生是不能见光的。”太夫人摇了摇头,“他们家祖传的一脉针灸手艺,实在是太有名了,一旦露了行迹,和太医院的那些御医打了照面,很可能会给有心人留下把柄。这件事得暗着办,最好你是能把婷娘给带出宫来小住一段日子,就是带到香山来,也比在宫里强些。”

姓周、有名、针灸……蕙娘心念电转,顿时就想起了前朝声名赫赫的御医世家,她不觉低呼道,“周天神针?”

前朝朱明皇室御用的一脉太医,便是周姓,他们擅长针灸,曾在永乐大帝的徐皇后身边伺候,缓解她的头风之症,因针术如神,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针’的美誉,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针’的美誉,意思是三十六招针法一出,任何疾病都要瓦解,犹如一张周天大网,任何病魔都难以逃脱。改朝换代中,周家人自然也沉寂了下去,直到大秦立国,有习得皮毛的再传弟子,都能治好开国太祖的顽疾,周天神针的名头,这才又响亮起来,有许多周姓门人再度出外行走,但周家嫡系,倒是再没了消息。

“虽然外头人均未掌握真正嫡传神针,但总能看出一点门道。”太夫人道,“仲白得穿针艺以后,自己结合欧阳家的医术,另行开创了一门新的流派,倒不怕被人看出端倪。但周先生就没有这个优势了,这件事,你得抓紧办,今日得空入宫时,如有话缝,便相机进言吧。实在不行,也有个霸道点的法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送到蕙娘手上,低声道,“只是这法子对婷娘本人损伤很大,若不是万不得已,还是慎用为好。”

虽然是老人精、老狐狸精了,但太夫人说这话时,依然不禁有担忧关怀之意,溢于言表,蕙娘看在眼里,顿时想到了从前婷娘还在来京路上时,太夫人殷殷垂询的情景。

看来,虽然忍痛把大儿子、二儿子送回东北,但老人家心里,肯定也是惦记着他们的。爱屋及乌,她对婷娘,倒也有几分真感情。

蕙娘心中一动,面上却恭谨地答应了下来,“孙媳妇一定打点精神,尽力去办。”

只听她的语气,便能明白,这个聪慧的少妇,很能领会这桩差事背后的意义:这是她加入鸾台会后经办的第一门差事,她在鸾台会内的声音响亮不响亮,就得看这桩差事,办得好不好了。

183桃花

宫中妃嫔虽不多,但待遇也分了三六九等,虽然都是未封嫔的新人,但有宠的白贵人和无宠的权美人相比,就要自由得多了。她非但能够随着皇上到各大别宫玩乐,甚至也可以同她的前辈们一样,一年内有那么一两次机会,离开囚牢般的皇宫,以礼佛还愿为名,在名山古刹中小住那么几日。

但即使是牛淑妃、杨宁妃这样的老资格、老身份,一年也就只能离开三日、五日,便算是有天大的面子了。权瑞婷一个空有些家世,并无宠爱的小美人,想要离宫居住十天半个月,在一般的情况下来说,只是天方夜谭般的奢望。

但换句话讲,这差事要不难办,鸾台会自然就给天衣无缝地办了,也犯不着要把主意打到权仲白身上。如今既然他们有这个需求,那蕙娘也是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了,没有条件,那就只能相机给创造条件。并且这整件事,还得因势利导,不好露出太多痕迹,那就不美了。

因这份心事,也因为她的身份发生了变化,权夫人借口身体不好,开始让她出面和外头的三亲六戚们应酬,还因为皇上身子不爽,六宫人心浮动,都想方设法地和权仲白一家套近乎,这里头总有些人的面子是不好驳的……总而言之,这年秋天,蕙娘进宫的次数显著地增多了。

她人本来生得美丽,见闻又相对广博,反应敏捷口舌便给,要作出喜欢她、和她投缘的样子,并不是什么苦差事。就是牛淑妃这样的材料,和蕙娘相处得也颇为愉快,她倒有一桩好——并不太嫉妒他人的美貌,有时蕙娘和牛贤嫔都在一侧,两人芝兰玉树、春兰秋菊的,把她比得暗淡无光,牛淑妃也并不大生气,反而叹道,“可惜天生就人,往往都有其缺憾。少夫人就是命数上差了那么一点儿,要是令弟少出生几年,只怕如今中宫位置,便不会空悬了。”

这话生拉硬扯,说得有点离奇了,以蕙娘年纪来说,即使入宫,也在牛淑妃等人之后。事实上,当年皇上有意采选她填补东宫时,太子是早说定了孙家女为太子妃的。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牛淑妃心里是不大藏得住事的,蕙娘听她的意思,便明白牛娘娘如今日思夜想,恐怕惦记的都是坤宁宫的那个位置了。

现在的局势,对她这个准皇贵妃来说,也的确是极为有利。皇次子聪明伶俐,又占了居长的名分,皇后去位,贵妃便算是后宫之首,这身份又尊贵,序齿又占了便宜。兼且皇上在不断提拔牛家众亲戚,令他们在军中声势更盛……牛淑妃踌躇满志,想要再上一层楼,把江山给坐准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蕙娘微微一笑,道,“臣妾身世畸零、家人寥落,是个没福的人,哪堪入选东宫呢。倒是娘娘,家里人丁兴旺,尽显大家气象,又何必过分谦虚,倒成了个灯下黑了。”

要捧牛淑妃这样简单的人,话就不能说得太含蓄,这马屁一出,牛娘娘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你呀,就是一张巧嘴!你男人有多不会说话,你就有多讨巧。琼哥媳妇上回入宫见我,还说你为人冷傲,难以接近。谁知这都是她的一面之词,我入宫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过一些女儿家了,能比得上你这样和蔼可亲、易于交接的人,可还不多见呢。”

琼哥媳妇,指的应该就是吴兴嘉了,她嫁的正是牛德宝爵爷的长子牛奇琼,也是牛娘娘的堂弟。从前吴兴嘉有意于后宫嫔妃之位时,牛娘娘就不大喜欢她,没想到现在做了她的弟媳妇,牛娘娘居然还会这样当众下她的脸子,给蕙娘打小报告。

“都说她要回京了,没想到回得这样悄无声息。不是娘娘说,我还不知道她已经到京城了呢,都有些不像她了……”蕙娘不禁也是一笑,“怕是为了吴阁老的寿辰回来的吧?”

如今牛家,真当得上炙手可热的考语,吴兴嘉这个牛家小宗妇回京城省亲,还能少了人巴结她吗?牛淑妃道,“也是为了她父亲的寿辰,也是为了本宫的事。”

自得、自矜之意,虽经过收敛,但依然隐隐地透了出来。蕙娘忙道,“是臣妾想岔了,没想到册封大典那儿去,请娘娘恕罪。”

册封皇贵妃,是国朝大事,皇上病危时下了旨,牛淑妃就算是有了名分,可还要制册制宝安排仪式,才只筹备了三个月,礼部效率已算是很高了。牛淑妃春风满面,含笑又和蕙娘说了几句话,话里话外,都引她埋怨吴兴嘉的不是,蕙娘却充耳不闻,也不接话,连牛贤嫔都当作听不懂——她有点发急了,便索性屏退了左右,握住蕙娘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你也算是天下间有数的富豪了,国公府更是百年的基业,乃是大秦有数的名门世族。你男人又有本事,连我都要求着他,我虽然也算是有些权柄,但想要给你送点好处,也不容易……兴嘉这丫头,轻狂得很,偏偏又是命好!我说句实在话,你别生气——就这会看,她的日子,要比你强些,怎么说,未来一个侯夫人,那也是稳稳到手了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她被你踩得很,现在你们见了面,她必定是要报复回来的。我思来想去,也就是这件事,能助你稳稳压她一头了。”

牛贤嫔在族姐跟前,话从来都不大多,听见姐姐这么长篇大套的一番话,她那长长的眼睫,也不过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扇了几扇,便又挂出了淡淡的笑容来,在一边做她的人肉花瓶。蕙娘被牛淑妃纠缠得有些无奈,只好老实道,“娘娘殊恩,臣妾感激不尽——”

“咱们也别绕圈圈,打马虎眼了。”牛淑妃打断了蕙娘,索性就开门见山了。“现在皇上对外都说是好了,可对内,那瞒不过我们这些内人……只他的病情,全掌握在权神医一人手里,我这也不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皇次子!你就给我透透口风,好歹露个消息吧,皇上这病,到底是能治好不能了。”

这一阵子进宫,太后、太妃碍于身份,没有屡屡加恩,多半还是让小一辈来使劲。可杨宁妃对她虽也热情,却远远比不上牛淑妃真是下了大力气来拉拢她,连嫡亲的堂弟媳妇都不惜往死里踩。想来为的也就只是这一句问话了,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臣妾却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仲白在家口风一向很严,这种事,我们也都不敢多问……”

见牛淑妃不可抑止地露出失望之情,她便又道,“我也不瞒着娘娘,外头男人们的事,仲白未必会和我说的。男主外、女主内嘛!我自己事儿也多,平时和仲白在一处,不是说家事,就是说两个儿子,他医馆里的事,我也不大问的——那也是经了慈恩寺的妙善大师指点,大师说,他妙手回春施针救人,那是和阎王爷对着干的事儿。我呢,怎么说手头也有个票号,这票号四面通财……”

便又将这慈恩寺的妙善大师,那卜算如神的形象略吹嘘了几句。

深宫内院的女人,因身份缘故,最是信佛尊道,牛淑妃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来往,对妙善大师的兴趣也是逐渐浓厚,不禁便道,“听你平时常常提起这位大师,他素日里在京中,果然有些名气?”

蕙娘笑道,“大师不大和达官贵人们往来,在我们这群人里,名气倒是不显。但平日里热衷行善,是城东一带有名的善心人,就是仲白,和他来往都很密切。平时春秋二季凡有瘟疫,都是经常和妙善大师携手义诊发药的。”

牛淑妃眼睛一亮——这个权仲白,什么事都不走寻常路,就连找供奉,都要找个这样的供奉。不过,这对她而言却是个不错的机会,皇上身子不好,以后仰仗权仲白往外透消息的时日还长着呢,虽说焦氏自陈,和夫君关系比较冷淡,听不见多少心里话。但好歹也给指了一条明路,这做丈夫的和谁过从甚密,最清楚的还不是他媳妇?大把的布施撒出去,不愁妙善大师不为她、为牛家说些好话……

她眼珠子一转,便欣然道,“竟还有此事?这样的得道高僧,若能得他指点两句,我这心里也就不会这么慌乱了……也好,正好今年我也都还未出宫礼佛,待册封大典之后,少夫人若是有暇,便陪本宫上慈恩寺走一遭儿吧?”

蕙娘也就是闲来无事,投一发鱼饵而已,没想到牛淑妃根本是抢着跳出水来咬饵食,她自然也就顺水推舟,“那我也就借娘娘的光,多少也休息几天了。”

只要皇上的身子还是这样,蕙娘的态度又总还是比权仲白要软和一点,能让别人看得到希望,那么宫中妃嫔,对她就永远都不会太不客气。牛淑妃和蕙娘定下了约会以后,又说了几句闲话,见蕙娘有告辞之意,便站起身来,亲自把她送出了中殿。牛贤嫔也就跟着一道辞了出来——几人说得投机,耽误了不少时间,她再不回去,皇次子就要下学了。

因按现在时辰,太妃业已午睡起来,蕙娘还要过去一行,便正好和牛贤嫔同路。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蕙娘见牛贤嫔还是那样笑微微的,星眸流转间,似乎总有几分忍俊不禁,便笑道,“娘娘,什么事这么滑稽。”

“我是觉得……”牛贤嫔也没敷衍她,左右稍微一看,便压低了声音,“少夫人你,有些太捉狭、太欺负人了。”

蕙娘笑道,“我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牛贤嫔双眼一闪一闪,想了想,又噗嗤一笑,“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少夫人你也是两面为难,只好顺着……”

她比了比后头,“她的意思往下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又令娘娘凤心大悦,自个儿又落得了清静,想来,慈恩寺的香火因此也能陡然兴盛一段时日,也算是皆大欢喜。其实这亦是老成之举……只是我想到方才姐姐的神态,便实在忍不住要笑,还请少夫人见谅。”

牛贤嫔以那样出身,如今又得了孙家青眼,又得了牛家信任,颇有左右逢源的意思,蕙娘是半点也不会小看她的。可她从前在人前,似乎总是寡言少语,半点都不出彩,此刻温言软语、轻言浅笑时,方现出了少女一般的俏皮,这话里话外,损着牛淑妃的意思,令蕙娘也忍不住要笑,她忙绷住了道,“我这也都是实话实说——”

“姐姐是命好。”牛贤嫔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渐渐地收敛了笑意,她坦然地道,“总是赶上了好时候儿……这宫里出身比她尊贵的人,也有得是,可谁的命都比不得她。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这样黯然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有些可怜人,虽是金枝玉叶,但将来大半辈子,却都要受苦。”

她瞅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少夫人今番有暇,不如去探探福寿公主吧,她这一阵子,身体是越发不好了。能得您陪她说几句话,没准心里还能松快松快呢。”

说着,又冲蕙娘点了点头,便自己加快脚步,往太后宫阙去了。

蕙娘去太妃那里,无非是尽权家女主人的义务,和宫中诸位巨头保持良好的关系。太妃现在一心教养安王,很少牵扯进后宫纷争,对她当然也不过分热络,她略坐了坐也就出来,本要回家,可听了牛贤嫔那番话,又有些举棋不定,站在长长的甬道前,才略作犹豫,导引她的大太监便笑道,“少夫人怕是惦记神医吧?今日两夫妻都在宫里,却未能碰面,也算是一桩奇事了。您若是想寻相公了,他这会应该在福寿公主跟前扶脉呢。”

蕙娘心头,微微一震,顿时已把牛贤嫔那番话给融会贯通。她心底亦不是没有感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牛淑妃大剌剌地拉拢权氏,却不知道她越是用力,权家就离她越远。以羞辱吴兴嘉作为交换,更是尽显胡闹荒唐,倒是这个小牛娘娘,随随便便几句话,已经使得她很感激她的情分了。真是如她所说,牛淑妃一辈子只得一个命好,不然,副后的位置,又哪里轮得到她来坐。

“不必了。”她笑着冲那大太监微微一点头,“后宫重地,未经通报哪能随便乱闯……公公有心,我记着这份情了,可如今天色不早,还是先回家去吧。”

大太监情知这个人情,权少夫人已经认下,他回头足以向主子交待,便也不多言,欣然一施礼,“如此,少夫人请这边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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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心胸洒脱,并不急行军过来寻夫,福寿公主屋内,便始终保持了静谧而温馨的气氛,权仲白在药方上落了最后一笔,抬头把方子交给福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口中还道,“公主这是心病,心结能解,不吃药也无妨的。若心结不解,就吃了药,终究也妨害到五脏六腑,北地苦寒,生活本就不易,公主若体弱多病,只怕……”

福寿公主苍白着一张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瞟了瞟权仲白,便又低垂下去,注视着地面,她纤白的手指握成了拳,凑到嘴边,遮住了自己轻轻的咳嗽,过了一会,才止住了嗽喘,略带幽怨地道,“神医不必忌讳,福寿知道您的意思,若我体弱多病,按草原上的风俗,只怕会招来鬼王叔的不喜。他那几个哈屯,就更要欺负我了。”

大秦喜欢病弱美人,草原上可没这个规矩,不能生养的妇人,要来何用?权仲白没有否认福寿公主的话,只道,“公主还要慎言,鬼王叔那是民间给起的绰号,罗春是正儿八经的蒙古万户。鬼王叔这个名号,别人可以叫,您是不好叫的。”

福寿公主一咬唇,顿时珠泪欲滴,她并不接权仲白的话,而是低声吩咐左右,“你们都出去……小樱留下服侍我,我、我和权神医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了下,应该是欠了长评一次加更,评论两次对不对?

如果我记错了,告诉我哈!

蕙娘受欢迎,小权也不差,人家的桃花来历更牛逼……公主诶!

184情丝

权仲白行医多年,什么场面未经历过?福寿公主才一开声,他便在心底叹了口气,才要开口时,下人们却已潮水般地退出了屋子。权仲白心底,倒不禁一凛:这个福寿公主,平时总是娇娇怯怯、弱不禁风的,身子也不大好,不想对底下人管束居然如此严格,她要只带个贴身宫女,和年轻外男静室密谈,底下人竟是一句话也都不敢多说。

走到这一步,权仲白也不再矫情了,他并不说话,只是沉下脸来,冷冷地望着福寿公主。任是福寿公主眼波流转,幽怨之意盈盈欲滴,他的眼神也不曾出现一点波动,周身气势反而越来越冷,哪又还有半点旖旎?

少女心事、患得患失,最怕是遇到不解风情的鲁男子,福寿公主眼波如丝、似怨似诉,凝睇着权仲白,半晌才细声道,“这一个多月来,先生似乎很有些心事,对福寿,也没有从前那样和气了……”

权季青正是一个多月前失踪的,权仲白虽有城府,但福寿公主的眼力亦十分敏锐。每日里他见到这许多人中,恐怕瞧出他异状的人,一个指头能数得过来,福寿公主一个月才见他几次,能发觉不对,恐怕还是出于少女那敏感的心事。

权仲白又瞥了福寿公主一眼,见她星眸带盼、桃腮微晕,真是说不出的动人,叫人见了,真是打从心底生出怜意来,恨不能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不忍让她失望……他只得又叹了口气,沉声道,“公主,这件事你从前也提过,权某从前也给过你一个回答。这回答,我是不会更改的。”

福寿公主面上顿时闪过了可以眼见的阴霾,她又垂下头去,轻声道,“权先生,这件事,以你的本事,绝对能安排得天衣无缝的……”

“嘿,天衣无缝。”权仲白倒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心事,他喃喃地道,“这世上又哪有任何一件事,能做到真正的天衣无缝。”

流露这片刻真情,在福寿公主跟前,已有几分冒险,这女娃自幼在宫廷中长大,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也是一绝。又因为大有可能嫁到西北,成为罗春的哈屯,皇上未雨绸缪,给她安排了不少教席,虽然她平日里不声不响,一点都不起眼,能力似乎极为平庸,但只从刚才一件事,便可见到她内心深处的丘壑,更别说这一两年来,随着朝野间局势的变化,她明里暗里,已经央求了好几次,想要让权仲白为她办一件事,权仲白虽未答应,但也清楚地认识到福寿公主并非是表现出来得那样简单,在她跟前过分忘形,没准就会被她抓到一些线索,借此探知到他的一点把柄。

“再说,这件事牵连甚广。”也许是因为心绪的确不好,今日他特别没有耐性,决心把话说开,“我帮助公主不要紧,事后两国该如何善后?罗春娶不到公主,可不会善罢甘休。这样的事关系到了天下政局,并不是我一个医生可以随便插手的。”

他又瞟了福寿公主一眼,不轻不重地道,“再说,公主你一个弱女子,没有了皇室名分,一个人如何安身?你身份敏感,万一被人寻到,良国公府顿时便是大祸临头,难道我助你脱身后就不再管你?少不得要为你寻个妥善的去处监管起来。十几年内,甚至都不好随意出门,另行婚配更是想都别想。天长地久,你的一辈子,还不是被耽搁住了?”

这一回,福寿公主咬住下唇的力道,不禁就更大了几分,她默然片刻,方才幽怨地道,“蕙姐姐国色天香、十全十美,福寿比她不上……这一辈子,都只有欣羡的份儿。可先生您知道么,福寿最羡慕她的,不是她的能耐、她的财势,甚至也不是她的长相……福寿只羡慕她生得比我早,羡慕她,羡慕她有先生这样的夫君……”

如权仲白所说,一个弱女子,没了皇室的名分,只能被他的羽翼护卫,甚至都不好另行婚嫁,只能落得和青春虚度的下场。那么于情于理、水到渠成,权仲白担负起她的终身,也就成了自然的结果。一个皇室公主,情愿连名分都不要,来做权仲白的小星外室,心意如何那还用说吗?福寿公主是一句不该的话都没有说,只对权仲白做了一个请托,便等于是把世上所有的情话都说得尽了,这世上怕也只有权仲白这样的人,能如此铁石心肠,将她几次表白,都给挡了回去。

“请先生赐我神药,助我假死,先生不肯答应……”福寿公主见权仲白并不答话,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怨怼地横了权仲白一眼,才续道,“可我请先生别治我这嗽喘的疾病,令我的身体,不适合嫁到塞外,先生却也总是严词回绝……”

她不禁轻轻地饮泣了起来,“先生别怪我福寿胆小怕事,实在几千年来,哪有真正的嫡亲公主被卖去和亲的道理。塞上苦寒不说,罗春已有数位哈屯,个个来历不凡,又都追随他年深日久,早已生育了儿女。福寿此去,夹带大秦国势,只怕不为大哈屯所容……罗春和皇兄如胶似漆时还好,若是一朝反目成仇,天下之大,我又哪有容身之处呢!”

不论福寿公主该不该抗拒和亲,采用的手法又是否正大光明,但这番话她是真说得动了情,一字一句,也都是发自肺腑的担忧。权仲白叹了口气,和声道,“要不是也知道公主的难处,先头您一提这话,我也不会再给公主扶脉了,您身子底子还算可以,要是再努力一把,也不是没有机会在出嫁之前,把嗽喘的老毛病给压制下去,这样一来,便可早日为万户生儿育女,有了儿女,你在万户身边,就算是扎下根了。公主如还有些别的想法,一心只要自误,我权某人也是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福寿公主也算是权仲白的老病号,是他看着长大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对权仲白起了些异样的心思,这事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也不至于成为权仲白的一个心结。他处理这种事,那是游刃有余了,这一番话,说得软硬兼施,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顾及了两人的情分,福寿公主的眼泪,扑梭梭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哽咽着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和我说过,‘要不是有滔天的本事,能够改命,这种事遇到了也就只能认命,求别人是求不来的’。是……是福寿没有本事!”

毕竟年岁还小,就有些心机,也被情绪冲散到了一边,福寿公主一扭身子,靠在心腹宫人身上,便孩子一样地抽泣了起来。“可我问您,究竟是谁重提和亲之事,把罗春从我无缘的姐夫,变作了我的未婚夫……您、您却怎么都不肯答我。我也没想怎么着,我就是想知道,不成么?”

她抬起头来,红着兔子一样的眼儿,切切地望着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歇斯底里地道,“我这一辈子,就被那人几句话定了弦儿,难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么?”

权仲白又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情!他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会在背后嚼舌根的,公主若信我不会向皇上告密,便也当信我,不会向您透露这个秘密。”

福寿公主没话说了——这个檀郎,有多迷人,就有多无情,他虽有那水墨一样泼天的风流护身,可对哪一个如花似玉的后宫女子,都是那样不假辞色。她就是流上一河的眼泪,恐怕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权仲白那话,虽然处处在理,可也点出了一个事实:在他心里,只怕福寿公主和皇上的地位,并没有孰轻孰重。也就是说,自己在他心里,是一点都不特别……

这就有点伤人了,国事当前,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随心所欲。福寿公主本能地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无法同恋慕的对象有个结果是一回事,在他心里毫无地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沮丧,顺着心尖尖滴了下来:那个焦清蕙,真就那样好?生得是挺美,可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说到美貌,后宫中也不是没有能比得过她的女子,凭什么,凭什么香山静宜园里,流传的全是冲粹园内夫唱妇随的故事,凭什么她得远嫁漠北,去做罗春的三哈屯,而焦清蕙却能独占鳌头,坐拥天下最豪奢的财富、最、最迷人的男子,以及最清幽的园林,享着那人间有数的清福?她不过一个偏房庶女,可她福寿公主却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先生必定极爱少夫人……”虽有冲动,想要将权仲白赶走,再不想看到他俊逸的容颜,但随着皇兄健康恶化,福寿公主内心也是深知,在京城内,再没有谁能挽回她远嫁的命运,真是再看他一眼,就少一眼了。尽管被他毫不留情地多次拒绝,一颗少女芳心几乎承受不了,但她依然不舍得令他离开,眼看两人话题,似乎无以为继,她慌忙又寻了一个话头。“福寿还记得,先生成亲以后,日渐容光焕发,面上都多了些生气……”

她又瞟了权仲白一眼,犹抱着万一的希望,低声道,“虽说近一年以来,您心事重重,似乎渐渐少了欢容,但想来,那亦和少夫人无关,少夫人这贤内助,必定能抚慰您的情绪,让您更加开心快活……先生您道,福寿说得对吗?”

与其说这是一次拙劣的离间,倒不如说这是一次隐晦的表白,权仲白苦笑了一声——要再回绝福寿一次,可能伤她是有点过了,他虽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情怀,但也不愿意把一个稚龄少女的尊严,摧残得太重。

可才要措辞回话时,想到福寿公主的话语,一时间他也不禁有几分惆怅,半晌才道,“嘿,问世间情为何物,若只是叫你开心快乐,又哪有这许多的情怨诗篇?”

见福寿公主眼神一亮,权仲白忙又补了一句,“日后公主见了罗春可汗,便能明白我的说话了。可汗生得非常英俊,是天下有数的英雄人物,只怕要比公主想的更为出众……恕我直言,倒是比我们大秦的驸马人选,要好得多了。”

宁为英雄妾,不做庸□,的确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福寿公主眼神稍微一亮,便又黯淡了下去,“他再好,也是妻妾成群……”

权仲白浑身不自在,却又有几分好奇,福寿公主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许配给罗春,这些年来,她曾将此事视为命运努力接受。态度发生转变,也不过就是近两年间的事,虽说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确是很有可能,看上了他,但……就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便能改了态度?

“也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听来,觉得草原生活艰苦非凡。”他便索性直接问,“难道您身边有人去过塞外不成?我怎么觉得,您把罗春,想得也太可怕了一点!”

福寿公主到底年纪小,也是这件事没什么好遮掩的,她反射性地看了身边的宫人小樱一眼,见小樱微微摇头,才道,“是福寿想当然了,请先生赎罪……”

权仲白心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小樱,这才举手告辞,“还请殿下善自保养,希望下回给您诊脉,您的身子,已有所好转。”

起身走到门边时,又听得急急的脚步声,福寿公主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小樱陪我长大,也算是我的腹心之人……”

“殿下请放心。”权仲白听声辨位,觉得福寿公主靠得颇近,便不敢停下脚步,而是边走边说,“我权某人的嘴,一向也是很严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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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发的插曲,似乎暗示了日后可能的纷争。福寿公主嫁到罗春身边,就是北戎的哈屯了,女人疯狂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她对提议和亲的始作俑者看来已有一股仇恨,此事可大可小,也许日后被人利用,就是大战的起源。但事情还在酝酿之中,以权仲白的一贯立场,他也不可能过多地插手。这件事,他自然亦不可能去四处宣扬,甚至连清蕙那里,都不会吐露分毫——这一阵子,清蕙接手了家里的一些应酬事务,不得不频频入宫,和福寿公主照面的机会很多。她要是知道了内情,再面对公主,不免就有几分尴尬了。

权仲白也知道今天清蕙一样身在后宫,只是他被公主绊住,到家时要比清蕙晚了许久,清蕙业已洗漱换衣,陪着歪哥在炕上玩耍。见到他回来,她倒没什么异状,只道,“就有皇上的宠幸,你也该谨言慎行些,眼看快日落了,这么晚才从后宫出来,终究影响不好。”

这话在情在理,权仲白也无话可说,含糊应诺过了,便和清蕙一起坐下吃饭。吃着吃着,总觉得清蕙若有所思,时不时就打量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