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俯仰无愧天地,但平白招惹了女儿家的情思,心里总是有点发虚的,见清蕙表现有异,随意一想,便有一身冷汗:两人都在宫里,就算清蕙不提,怕也有人虑着她想找他一道回去,献殷勤给她报信,点明他在公主宫室。这么一来,他耽搁这许久,在清蕙眼里,也许便有许多想法了……

正这样想时,果然已听得清蕙叹了口气,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同权仲白感慨,“没想到,你也是挺有女人缘的么!”

这句话出来,权仲白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正要为自己辩解时,清蕙已是又挥了挥手,“以后还要更小心些,后宫中处处都是眼睛。小牛娘娘今日这一番说辞,未尝没有隐晦的劝诫之意。这女色上的事最说不清了,任你心里再清白,一旦沾染嫌疑,就如同引火烧身,烧不死,都有一场好大的麻烦。”

只这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居然也就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埋首,又美滋滋地享用起晚饭来了。

能这么轻松过关,权仲白也有些吃惊,人性就是这么贱,本以为会有一场雷霆,此时忽然逃过,对清蕙,他难免生出一些亲昵之意,再看清蕙时,便觉得她眉眼沉静轻松,透着说不出的从容,一个月前那魂不守舍的凄惶,就好像是他的错觉了。

当时季青刚刚落网,整件事还透了许多疑点,她心思不定,又兼有前世遭遇,表现反常,也在情理之中……

“出什么神呢?”清蕙反过筷子,点了点他的手背,倒是把权仲白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一会歪哥进来,你又没空吃饭了,这会乘小祖宗被抱到祖父那里去了,快吃点吧。宫中饮食不定,你一进去就是大半天,长此以往胃居然没出问题,真是稀奇。”

权仲白哈哈一笑,心头也有些暖意,只唯唯道,“好好。”一面不免又和清蕙闲谈,“你今日在牛淑妃宫里,又有什么趣事?”

清蕙随意交待了几句牛淑妃的蠢态,想到吴兴嘉居然被当作了牛淑妃用来交换的筹码,便不禁笑道,“她也是个一根筋,可能在娘娘跟前打听了我几句,便使得牛氏看出了她要借势踩我的心思……过几天吴阁老寿酒,我肯定不去,这也罢了,但王尚书太太的寿酒,我倒不能不去了,看来,免不得要被她得意一阵子,踩我几下啦。”

这些京城贵妇之间,针锋相对也是寻常事,权仲白哪会放在心上?要不是焦家和吴家有一段恩怨,蕙娘对此人上心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根本就不会搭理这个话头,饶是如此,听蕙娘这么一说,他也只是打了个哈哈,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就是要下你的面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太过分吧。你躲躲不就完了?这种时候,闲气就不去争了吧。”

说着,也是若有所思,“虽说名分已定,但看爹的样子,一时半会,倒还不打算交权给我。就连王家的寿酒,他都没让我过去。”

他便和蕙娘商量,“毕竟也是姻亲,虽然爹没打招呼,但还是亲身过去,更显礼数……”

再是才子佳人,再是翻云覆雨,日子也还是要在这一句句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中,才能落到实处,也就是在这一句句的鸡毛蒜皮里,夫妻两人,才渐渐地处成了一体,水磨工夫都做了几年,两人渐渐也磨合到了一块。这怀疑的种子虽然落了下来,但以此两人的胸襟和手腕,若没有外力相助,恐怕一时半会,也还未得发芽。

-------------------------

作者有话要说:嘿,凡做过的事,怎能没有痕迹。三妞将来,恐怕未必不会因为这件事倒霉。

就是蕙娘,也该认识到自己情敌的威力啦,哈哈哈。

185装逼

有妻有子,有了家庭的牵绊,即使是昔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医,也难免要沾染三分红尘气息。权仲白本来最害怕应酬场面,盖因他身份特殊,人人都有和他交接的理由,又都有想和他亲近的理由,因此在任何一个场合,总是如同一块香喷喷的大肥肉跌落尘土里,就没有野猫野狗虎视眈眈,也总有些苍蝇在一边嗡嗡围绕,恨不能上来叮上一口。他又是那样不耐俗务的性子,任何一个人,没有天大的面子,都难以请动他出面与会。

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久而久之,虽然难免具贴相邀,但谁也没打量着他能给脸子出席。就是王尚书的寿筵,他事先出面拜个寿,那也就罢了,当日不去,谁也不会怪他。但一听到清蕙提起,牛家媳妇可能会借此机会,折辱于她,权仲白由不得就动了过去吃酒的心思,当时随口安了个名头上去,也算是对自己、对蕙娘都有个借口。可这一日早上起来,听清蕙说起,平国公许家的寿筵,居然请了牛家,牛家居然也应了这贴,权神医心里顿时就打起了小算盘——许家和权家,也算是辗转联络有亲,他们是现在掌着军权的当红嫡系,两家自从昔年那件事以后,慢慢也在修复关系,互相靠拢。按府里的做法,这一次清蕙不过去,恐怕不成。

虽知道自己过去了,人也不能进内厅吃酒,顶多就是进去给太夫人拜拜寿,人家牛少夫人要折辱焦清蕙,他在也是折辱,不在也是折辱。一早出去扶脉时还好,这个道理,是想得透的,可到了午间开宴时分,权仲白就有点心不在焉了,分明家里没有让他出面,清蕙也已经和权夫人一道,先去了许家,此时只怕是已经落座,要吃吴家那嘉娘的排头,怕也已经早吃上了,可这往日里清楚分明的脉象,此时在指间却觉得有些含糊跳跃,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这许家就是不去,他也没法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扶脉了。

左右都是浪费辰光,倒不如斩钉截铁,说去就去,权仲白也不含糊,自己上了一匹马,只带了桂皮一个小厮往许家轻驰过去。只他虽然一身家常衣服,轻车简从,到得许家门前这一下马,气势却盖过了诸多前呼后拥的达官贵人。许家的迎客子弟,都要抛下正应酬的一位客人过来招呼,极是热情地将他让到正堂,他要给平国公行礼,平国公慌忙亲自扶起来,平日多冷峻的人,如今脸上也带了笑影子,和他说话的语气,不知比同自家儿子说话的口气要和睦多少,还道,“子殷是从病房那里赶过来的?你平日里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只是打熬自己,累得也辛苦了。你婶婶一个小生日,你礼到也就是了,何必赶得这么着急!就是晚来一时,又有何妨?”

权仲白微笑道,“世叔不嫌我打扮潦草、到得仓促,可见就是极为眷顾了——”

借着这话头,便道,“平日里受世婶照料颇多,今日到得迟了,拜寿之余,也想亲自给她赔个不是。”

平国公夫人许氏,身子素来并不太好,这几年来已露出勉强支持之态,她要照料权仲白,哪有那个本事和心力?倒是权仲白不知给她开了多少方子。两人自然有一份医患情分。平国公满口应是,令长子、五子将他一起送进内堂给许夫人拜寿,又亲自看着权仲白出了堂屋,方才回来再招呼客人不提。

#

世家规矩森严、内外隔绝,权仲白到外头拜寿,二门内是一无所知。眼看开宴时间近了,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大小诰命,多半都已经就座。权夫人带着蕙娘,自然是坐在上首第一席,同坐的也都是些国公夫人、亲王家眷等等,牛家几位女眷也在其中——这亦是避无可避、无可奈何之事,尽管众人心中,多半都知道清蕙和吴兴嘉的那段公案,但按礼数就该怎么排位,偏了哪一家,主人面子上也都是交待不过去的。

吴兴嘉自从出嫁以后,也有几年没回京城了。宣德毕竟是四战之地,连年都有边寇骚扰,那里的民风,又和京城截然不同。她看来要比从前老练了些许,不再同以前一样,好似一块水豆腐,吹一吹,都要掉一个角儿。甚至连从前眉眼间那掩不住的骄矜,如今都收藏了起来,面上看着,只是一个温婉纯良、含笑不语的美貌少妇,不论是从衣饰,还是从气质上来说,平心而论,倒是要输蕙娘一筹了。

蕙娘出嫁以后,不省心的日子没有少过,但从衣食住行上来讲,撇开皇家园林以外,冲粹园可说是北方第一园林,天然胜景,最是滋养人的清贵之气。执掌宜春票号,渐渐掌握了实权,票号掌柜们,巴结她的力度只有更大,从前是老太爷给她送天底下有数的好东西,现在是她给老太爷,给公公婆婆,给妹妹妹夫送最难得的时鲜瓜果,衣饰更不用说,玛瑙出嫁以后,不必在她跟前服侍,她嫁了布庄管事,自己倒是并无太多差遣,如今得了闲,不琢磨给主子做衣服,还琢磨什么?真正是皇帝都没有这样精致的日子过,虽然生育了两个儿子,可月子做得好,自己一点都没吃亏,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哪个不羡慕她命好到了十分?什么事都是占尽了鳌头,就连平素里最是难缠的婆婆这种生物,在她焦清蕙这里,对她也是真心疼爱,两人谈笑起来,就是最善于观察眉眼的诰命,都看不出有丝毫不妥,仿佛婆媳两个,真是和睦得不成样子,平日家居,略无争执……

世上少什么,都不会少了好事的人。吴兴嘉自己不说话,别人忘不了当年那段公案,她自己落花有意,欲嫁权仲白,权家却是流水无情,一门心思地求娶焦清蕙,如此好戏,十年间也演不得一段的。何莲娘这个小事儿精出京去了,昔年那些姐妹,如今大多都在次席上坐着,没能上首席,可眼风若有若无,便老往首席上扫,一个个先看吴兴嘉,再看蕙娘,这是什么意思,谁能不知晓?就是落座首席的杨阁老太太,都是左看右看,看来看去,免不得就轻轻地叹息一声,欣然对权夫人道,“亲家母,你真是好眼光,好福气!”

这句话没有一个字不对,可此时说出来,就摆明了是在扫吴兴嘉的面子。牛家婆媳,面色都是微微一变——只这却也难免,杨太太又不是傻的,牛淑妃在宫中,快把杨宁妃的头给摁到地上去了。杨家不和权家亲近,难道还反过来夸吴兴嘉?

权夫人也不是不知道杨太太的意思,但别人夸她的媳妇,她没有不接受的道理,也只能笑道,“您过奖啦,这孩子虽然好,可却也有些笨拙的地方,还要慢慢地改、慢慢地学呢。”

说着,便目注蕙娘,微微一笑,蕙娘也嫣然以报。只这一笑,两婆媳之间,关系如何,那还用说吗?

权家人不欲生事,但牛家人却未必做如此想,牛淑妃的做派,多少有几分是从她母亲那里传承下来的。杨太太煽风点火,顿时就把她给煽起来了,她眉头一挑,顿时就嘱咐吴兴嘉,“侄媳妇,今儿座上亲戚多,你也是少回京城,就借许夫人的生日,一会多敬几位长辈一杯吧。这几年,你娘家也好,夫家也罢,都是喜事连连,开宴时你都不在京里,倒是少了礼数,今日正该补回来!”

她声音大,正说着,便有些要投效牛家的官太太,隔了桌子道,“可不是这个礼儿?姐姐今日,父亲阁老,公公侯爵,娘舅位列九卿,我们早有心扯你吃酒,偏你只不在京中,一会开了席,姐姐便要留心了,不灌你几钟,今日可不得回去。”

听声气,正是蕙娘这一辈的官家小姐,只是蕙娘辨认不出她的声音,想来,当年未嫁时,便是要巴结吴兴嘉这个尚书府千金的。

吴兴嘉微微一笑,一开口,还是那样轻声细语,“位高责重,几位长辈升迁获爵,虽是喜事,可从此于国于民,也要担上更重的担子。兴嘉夙夜想来,只觉战战兢兢,多半是心疼长辈们的身体,要说喜,那也是在其次了。”

这一番话说出,蕙娘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如今和吴兴嘉,已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了,这些斗气小事,早不挂在心上。说难听点,吴兴嘉还要去抱淑妃的牛腿,她却是能扯着淑妃脑壳上那几根弦,令她手舞足蹈的人。吴兴嘉就是还和从前一样,处处都要踩她,她也未必不会稍加容让。只没想到,几年历练,吴兴嘉也要比从前更老练得多了,这话说出来,顿时就显出了她的境界。

可欣赏之情还没往上泛呢,吴嘉娘又往下说了,“要说这些年来最值得高兴的事,倒是家里人丁兴旺,不论是夫家还是娘家、母族,都是连年添丁带口,文武都出了人才……后继有人、绵延不绝,这就是我们当家人的福气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呢?”

她微微一顿,又瞅了蕙娘一眼,红菱嘴往上慢慢地翘了一翘,这才又垂下眼去,慢条斯理地喝她的花露水儿了……

也算是历练过了,有了些长进,知道和蕙娘拼钱,那是拼不过她的。拼权,有显摆的嫌疑,不如来拼她的软肋,那是一揪一个准儿,往蕙娘心尖尖上踩——不论是权家还是焦家,人丁都不算兴旺,这一点,是和牛家、吴家没得比,短时间内,亦真无法改变。

现在吴兴嘉,还聪明在一点:难听话她教别人来讲。她自己话音刚落,厅内便有人笑道,“可不是这个理儿?您这样的人家,讲的也就是个传承了。只要家里代代兴旺,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道理。比不得有些人啊——用戏文上的话,那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门庭冷落……再过几年,没准就要看着他家的堂号牌往下掉呢!”

别人混得再惨,那也有个姓氏传承在这里,门上牌匾是改不了的,只有那等断子绝孙无人承嗣,才会把门楼上的牌匾都给荒废了,也不用对号入座了,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在说蕙娘。除了蕙娘,厅里又还有谁的娘家,是起过那一等高楼,如今又门庭冷落,再过几年万一子乔没能长大,那就货真价实,真的断子绝孙的?

许家毕竟是武将,自古文武殊途,除非是文官亲眷,不然不会轻易相邀,一厅的诰命里,还以武将太太居多。这位说话的太太,便似乎是个粗人,对于一屋子或明或暗的关注,主人家投来那隐隐不快的眼色,竟是丝毫没有感应,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嗑起了瓜子,好像自己刚才只是捧了吴兴嘉一句,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一般。

蕙娘瞅吴兴嘉一眼,见她虽然眉头微蹙,做吃惊状,但眼底却是一片清冷,迎视自己时意态夷然,心中也是雪亮:这个吴兴嘉,哪里是历练得宠辱不惊,将前事放开。她这是精心安排,要对自己当年的那一招还以颜色啊……怪不得,她今日忽然来了许家的寿筵,原来却是应在了这里。这句话说出来,那就真是在揪着她的面皮往下扯了,自己要不说几句话,这个场子,还真算是被吴兴嘉找回来了。

找回来,那便找回来也好,她如今倒不大在乎这个,欣然一笑,正要附和吴兴嘉几句时,前头又来了人给许夫人拜寿,这一堂女眷倒多半都是出嫁了的,无须避嫌,许夫人亦借机揭过了这一张,对着进来拜寿的年轻俊彦,就是一顿好夸。

许家虽然今日也扯进了风波之中,许凤佳被短暂地夺走了广州权柄,但一旦风平浪静,他还是回广州去主持他的开海大业,一回去就又立了功,还有许家四少爷、七少爷,也都渐渐在军中打开了局面。仍然是根深叶茂、一派繁荣,许夫人的生日宴,办得很是风光,甚至连牛德宝之子,也就是吴兴嘉的夫婿都过来拜寿,等于是阖家光临。这在当时,是很给面子的态度,许夫人何等城府?就算心里对吴嘉娘有些不满,面上也压根看不出来,只是安坐受礼,笑盈盈地夸了牛大少爷几句,道,“如今的天下,说起来也就是要看你们这一代了,真是一个个都风神玉树的,一看就知道,绝不是庸才。”

如此便把前事含糊带过,便要开席,这时忽然有人来报,“权神医来给夫人拜寿!”

这一声不得了,许夫人顿时就站了起来,连声道,“怎么竟如此客气——还不快请进来!”

说着,又扭头责怪权夫人,“仲白平时,何等忙碌,平时抽空给我把脉,已是足感盛情,我这一个小生日而已,倒是劳动他了!”

蕙娘和权夫人对视了一眼,都有几分诧异,权夫人微笑道,“他哪有那么忙,老姐姐你是太疼他啦。”

不论如何,权仲白亲自过来,都是很给脸面的一件事,许夫人投桃报李,还要亲自下座去迎,到底是被权夫人给拦住了,只由许家两个少爷前导,将权仲白引进了花厅内来。

这一次许家办喜事,为图热闹,席开在大花厅内,人口倒是多的,怎么都有数十女客。权仲白随随便便,只是这一走进来,便能隐约听见一片轻轻地叹息、抽气之声。这叹息声,不必说了,是见过他的人,抽气声么,多半倒是没见过他的诰命们了。

他虽未盛装打扮,和许家大少爷、四少爷一样,穿着见客的大衣裳,但只是一身青衣,便已足够镇住场子。任何一句话也不必说了,厅内所有人,怕都在想:之前进来拜寿的那些‘青年英才’,在他跟前,又哪里还配得上‘风神玉树’这四个字?

权仲白走进来,目不斜视,给许夫人行了礼,拜了寿。许夫人只受半礼,还要儿子媳妇代为还礼,道,“这几年来,全赖神医为我施针开药,缓解我的痛楚。要不是辈分之差,我连这半礼都受不得,还要倒过来给你行礼。没有神医,我哪里能坐在这里!”

也算是给足了权仲白的面子,权仲白犹豫一下,便微微一笑,道,“世婶客气了。”

此时他方才回过头来,在人群中搜寻着母亲和妻子的面庞,不片晌便寻到了权夫人,冲她微微一鞠躬,叫道,“娘。”

又移过眼神,多少带些征询意思地递给蕙娘一个眼色,那星辰也似的眼睛,忽然越发明亮深邃,唇边的笑容,也更自然了一点——这个风度翩翩、仪态怡然的魏晋佳公子,在目注自己妻子的那一瞬间,仿佛忽然又更‘生动’了一点。虽说厅中莺燕无数,但他眼里,似乎也只能看得到蕙娘。

蕙娘也冲他微微一笑,用自己的神态,回答了权仲白那无声的问题。权仲白便不再说话,又和许夫人客套了几句,便在许家两个少爷的指引下,退出了花厅。

他这一走出去,一时竟无人说话,那些打量着吴兴嘉和蕙娘的眼神,又全都换了涵义——

还是杨太太先打破了沉默,她满意地冲姐姐一笑,欣然道,“亲家母,我方才说你好眼光,这回,我没话说了,你这哪里是眼光好?这对小夫妻,分明就是天作之合!不是焦家蕙娘,谁配得上你权家的仲白?”

她又隔远伸出手来,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伯母和你说句心里话,要不是权家的仲白,也真没人能配得上你。你亦是命好!女人这辈子如何,看娘家、看夫家,看——娘舅——”

杨太太倚老卖老,哪惧牛家声势?她扫了吴兴嘉一眼,莞尔一笑,又斩钉截铁地道,“那都是空的!真正要看的,还是自己的夫郎!”

而要比夫君,牛家大少爷和权仲白,有得比么?

吴兴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她咬着牙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屋外忽然又来了几人,对许夫人附耳一阵低语,许夫人一边听,面上一边就闪过了一丝惊容——却又有几分喜意,待那人说完了退出屋子,她略作踌躇,便又举杯对蕙娘笑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我也做一回报喜鸟,叫大家同我一道高兴高兴……想必小蕙娘你还不知道,就在刚才,宫中传下旨意,赏封了几个主持开海的有功之臣。我们家凤佳,也得了些彩头,却比不过你家老太爷,以开海有功,获封宣乐侯,文臣封爵,在我们大秦可是天大的殊荣。老太爷业已进宫谢恩去了,想必已打发人给你报喜,没想到你人却在我这里,我也算是贪了个报喜的好儿吧!”

说着,便握着嘴呵呵地笑——四周却早已经是一片哗然。

文臣封爵,那是多大的荣耀,大秦开国以来,以文官获封爵位的不会超过三人,不论这爵位是否世袭,那都是天大的恩宠,天大的脸面。蕙娘眼睛看出去,顿时又是一片笑脸了,耳朵里听到的,又再是那动听的恭维,“今日真是喜事连连,许夫人非得要多喝几杯——权二少夫人也得陪着喝——”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吴兴嘉有意无意,便被忽略到了一边,不论是她的得意还是屈辱,似乎都已无人在意。在蕙娘来看,这也是对她的一种优待了:若非她是牛家媳妇,此时怕不已经受尽了风言风语?京里这些太太,哪个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可吴嘉娘却似乎并不做此想,蕙娘瞥向她时,她也正白着一张脸望向蕙娘,眼神中波光盈盈,似乎有无限遐思,可那咬得极紧,甚至连腮帮子都鼓出形状来的牙关,却到底还是透露出了她对蕙娘那刻骨的恨意……蕙娘看在眼底,于百忙之中,亦不免轻轻一叹,颇有几分可惜:虽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但如今看来,她和吴兴嘉之间的梁子,恐怕是再也不易揭开了。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恨她,她本也不大在意,只是将来若要同牛家合作,捧二皇子上位……她虽然不大看得上吴兴嘉,却也并不很想要了她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小吴再度装逼被雷劈……被蕙娘反踩,OTL

这一章主要是因为爆了字数所以迟了,真的对不起大家!我这几天还很忙的,要一直出门。等我下周看看能不能安排几个双更!

另外大家也不必着急,感情上的进展是会来的,而且,还是个大进展……

186沉浮

焦清蕙在未出嫁之前,因她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家世,也算是京城交际圈内一等一的人物。即使在大秦最上层的交际圈中,她也是个名人了。——可实在未出嫁的女儿家,讲的是贞顺柔婉,名声决不能轻易外露。“养在深闺人未识”,才是最好的状态。就是一般刚过门的少妇,也没有常常外出,抛头露面的道理。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的那点天地,也就只在后院,本就不该有什么名气,能把后院那点事做好,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可话虽如此,人性又哪里是规矩能够束缚住的?再讲低调,京城里也从来不缺话题人物,只是清蕙出嫁以后,并不经常出门应酬,老太爷又渐渐从位置上退了下来,京里那些好事者,也就挪开了眼睛,把注意力给转到了别人那里罢了。可如今么,在许夫人的生日宴上,权仲白这么一现身,看了她这么一眼,当时厅中所有见着的官太太们,又有哪个不是兴奋不已?女人嘛,不论年纪多大,看到这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有谁能不动情绪?虽说两人无甚越礼之处,可这一番传扬,那是免不了的。

再说了,皇上封赏重臣,其中彩头最多的就是焦老太爷,竟在耄耋之年还得了封爵,文官封爵,也就只有开国时的宰相能有此殊荣了,往后一百多年内,竟只出过一、二例而已……世家看焦家,看到的是他们家后续乏力,焦子乔年纪幼小,老太爷却已经垂垂老矣。可官员们看焦家,看到的是皇家的尊崇和信重,人都退下去一两年了,还给了封爵,可见皇上心里,对这个四朝老臣,还是有说不出的看重和依赖。不管老太爷后继有人还是无人,只要他继续保持了这份影响力,那便意味着……权力!

焦家重又热闹了起来不说,连清蕙也因着娘家的喜事,重新走进了大家的视野之内,不少人恍然大悟:这几年来,她虽不声不响,可夫家根基深厚,地位稳固,丈夫一往情深、惊才绝艳,一双儿子身体康健,甚至就连宜春票号的股权,都有些消息灵通人士,晓得是已经转到了蕙娘手上。再加上她娘家如今的风光热闹,焦清蕙自己的花容月貌……人比人,气死人,焦清蕙从家世到家产到夫君到子息甚至到自己的长相和能力,任何一个可以拿出来比较的点,要寻到能把她压下的人都难,若说有谁想把她全面压制,那么除非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可平心而论,就是贵妃娘娘,在长相上来说,也确确实实是不如她多了。

人就是这个样子,当焦清蕙还有个承嗣女的身份,供人说嘴时,众人对她倒颇有些敌意,总想证明她也不是事事都强。可现在她事事都强,再挑不出毛病的时候,这些人又反过来热烈地羡慕、赞扬起了她的好命。一时间,京里由上到下,倒是再度掀起了一股自发地‘学清蕙’热浪,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又一次开始为人狂热模仿,就连焦家布庄的生意,都要比从前再好了那么几分。

但,这也是闲着无聊,只想找些事做打发时间的女人们所操心的事了,供养着她们这份闲情的男人们,却没什么心思掺和进这样儿戏的小事里,他们要操办的事实在并不少,其中一件,就是从皇上的态度里,琢磨出他现在的心思来。

这一次封赏诸臣,主要得到彩头的,还是南边广州一派的人马,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前一阵子,皇上龙体不安,对两位将军流露出了猜忌,如今他恢复了健康,自然要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略做表示。正好,广州一带战事连连,也有一阵子没给将士们议功了,乘着现在的契机,该升的动动位置,东南派的怨望,也就稍微平息了。

可这些刚够塞牙缝的‘表示’,比起老太爷所得殊荣来说,又全都不够看了。皇上当时费力巴哈,和老爷子你来我往过了这么久的招,终于把权臣给打发出了朝廷中枢,回家养老去了,怎么现在又恭恭敬敬地用一个封爵,把老爷子给重新笼络进了这个圈子里来?这一次,别说通常都只能看戏的那些底层官员摸不着头脑,就是朝中大佬们,也多半都是满头雾水,大感天意难测了。

老爷子却是宠辱不惊,焦家虽然再度门庭若市,可他除了退休以后时常往来的那几户人家之外,新客是一概不见。只推说自己身体不好,得封爵位以后,也很少入宫陪皇上说话。这未免就令一腔热血,想要借机再成一党,把杨阁老搞下来的保守派官员们,大失所望了。

“皇上这一出戏,是唱得急了一点。”老太爷穿着一身粗布道袍,看着就像个城外的野道士,裤脚还往上扎了起来,以便他赤着足,在鹅卵石小径上缓缓踱步,“底下人只顾着看热闹,应该是还没咂摸出味道来。但我是了解海东的,小王也颇有悟性,第二天恐怕就都能回过味来,对皇上身子的忧虑,也就更甚了。”

在任何时候,改革派和保守派都会有一番很激烈的斗争,皇上现在操办的事,哪件不是大事?朝中自然也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毕竟所谓的改革,从来都要冒犯一部分人的权益。即使他身为九五之尊,也不可能把所有反对的声音都从朝廷中清除出去……就算有杨阁老和他联手,那也不成,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这种事,不是这么办的。

而封赏老太爷一个不世袭的侯爵,朝廷也就是破费几两银子而已,但却极大地安抚了保守派们的不满情绪,皇上的政策,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也有了极大的调整,在他以为自己朝不保夕的时候,他摆出了明确的态度,要保牛家,压杨家。在身体有了好转以后,皇上想的就不一样了,两个皇子,现在终究还小,他还能慢慢选择,最要紧是在整个选择的过程中,保持朝局的相对平稳……毕竟,他现在的身子,可不像从前了,太激烈的朝争,可能会促使肺痨恶化,政权若在动荡中移交,那么宣示皇帝丧命的云板声,便很可能成为宣告乱世到来的那一声警钟。

也所以,他封了牛贵妃,却又赏了许家、封了焦家,让牛贵妃、杨宁妃以及杨阁老、王尚书等错综复杂的势力,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谁都没感到太委屈,谁也都不会太安逸……帝王心术,看似深不可测,但在蕙娘跟前,却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但这份简单,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眼光高远、天分超群。第一个,老太爷浸淫官场多年,对朝中局势,把握得还是毫厘无差,第二个,权仲白深受皇帝信任,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把这两个男人给予的信息结合在一起,她再运用脑筋,蕙娘才能在短暂的迷惑后迅速把握到皇上的意图,不然,天降的殊荣,也是那么好受的?换作一般人家,亦少不得要战战兢兢一番了。

“有了这个爵位,子乔将来就不必担心了,大小也总有一份家业。”蕙娘搀着祖父从小径上下来,亲自跪下来伺候他穿鞋,“不过,就是您又不得安宁啦。”

焦子乔再笨,那也是老太爷的亲孙子,老爷子虽然嗟叹,但也只能渐渐地接受现实,“也是,不求他显达,只求他听话。能躲开这世事纷扰,悠悠闲闲地过上一辈子,娶妻生子繁衍生息的,也不能说不好。——嘿,就是这么一来,将来子乔要是出事,我们这份家业,也只能算是绝嗣了。再想让乖哥入继,估计要承受一点阻力。”

对这个爵位,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尊荣,老爷子也就是发这么一句感慨,便算是告一段落,再懒得提了,提到乖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焦子乔身体健壮,看着并无早夭之相。权家自己孙子也不多,平白让出一个,他们怕还舍不得呢。他瞥了孙女儿一眼,又说,“倒是你,最近在京里很出风头么。风声都传到我耳朵里了,把你和仲白,吹得和一对神仙眷侣似的。”

蕙娘也有几分无奈,实际上夫妻两个交换一个眼色,又算得了什么?无非是权仲白因为他的职业,受到众人极大的关注,一举一动都被放大了来看,自己和他又都算是有几分皮相,因此才激起了这样热烈的反应而已,反令她受了爷爷的打趣,因便和祖父唱反调,“也只能由得他们去说了,仲白知道这事,也觉好笑,我们哪有那么如胶似漆、相敬如宾,充其量,也只算是勉强搭着伴过日子罢了。”

老爷子扫了孙女一眼,不禁笑道,“真是傻孩子。”

却也不说破,只道,“听你意思,仲白接过国公位,这一阵子,心情都并不太好?”

权仲白会接这个国公,如今蕙娘是知道,根本就出于上头长辈们的安排,但在他看来,总是因为蕙娘进了门,才有这么一连串事件。一个女人给他生命带来这么大的改变,他肯定得有点看法,所以她所说的,两人勉强搭伴过日子,虽然是故意抬杠,但也有几分真诚。她和权仲白两个人从成婚以来,的确是在极为痛苦地磨合着搭伴过日子,现在她倒是大获全胜了,可权仲白自由自在的梦想,眼看便遭破灭,他就是心里再能装事,也难免要郁郁寡欢一段时间的。

“让他自己调整一段日子也就好了。”她说,“这种事,我是多说多错,现在他得了闲,我都多让歪哥和乖哥同他亲近。”

老爷子抽了抽鼻子,对小夫妻间的事,并不多发表意见,只道,“既然仲白现在心绪不好,恐怕家里也不会多让他管事……府里大权,多半还是都要移交到你身上吧?”

按老爷子的角度来看,现在小夫妻之间已经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甚至府里也不可能再出什么问题,以蕙娘的本事,这么简单的权力移交能有什么问题?他关心的,已经是权家能否在之后二三十年内必然发生的新老交替中继续安然矗立——实话来讲,关心这个,也就是关心焦子乔的未来。因此见蕙娘微微点头后,他便指点孙女儿,“当时安排你们家族女入宫,只怕也就是随手埋个伏笔,如今局势,却正是个机会。你看那位美人,性子如何,资质不愚钝吧?”

会这一问,可能是真的被焦子乔给伤到了,蕙娘不禁有几分好笑,可想到权家和鸾台会那不得不说的故事,又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一丝破绽都不敢露出,唯恐被祖父瞧出端倪,添了心事,口中只道,“除了貌不惊人以外,倒是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人应当还是聪明的。”

“这便是机会了。”老爷子哼了一声,还是和当年一样,妙想天开,筹谋时,胆子丝毫不小。“不要听信那些淡泊名利的鬼话,似你们这样的人家,若做了天子母族,此后百年内,只要自己持身把稳,便再不用担心被人整倒,百年富贵,那是可期的!当时选后,权家没有适合的女儿,错过了这个机会,现在也还不晚。如今后宫空虚,皇上看来也不想再立皇后了,以后,谁是将来天子的生母,谁便是货真价实的后宫之主,圣母皇太后……”

他瞅了蕙娘一眼,忽然又是一笑,“不过,权世安也不是笨人,就算他心里原来没有想法,只怕现在,也要生出想法来了吧?”

蕙娘轻轻叹了口气,略有几分惆怅,却也颔首承认,“是已经在安排了,婷娘原本,因为到底有几分丰满,并未多承恩宠。不管将来运命如何,这个最基本的问题,现在总是要着手解决掉的。”

老爷子捻须微笑不语,显然是大感满意,未曾留意到孙女唇边的微笑,隐隐约约,竟有几分苦涩。

#

准皇贵妃对皇上的身体康健,实在有常人无法比拟的热情,蕙娘这里不能给她答案,牛家人和传说中权仲白那位知心好友妙善大师,又总是说不到一处,现在牛家当家人里在京的也不多,她嫌自己那些兄弟们办事不够得力,便有意亲自出马,起码震妙善大师一震,也叫他知道牛家的诚意。——她也许倒不是想直接从妙善大师口中套话,还是想让他在权仲白跟前,多说些自己的好话。起码,这所谓妙善大师和牛家人一路接触下来,倒还没开口问过皇上的身体。

她想要出宫到慈恩寺小住,也要等候机会,再说,慈恩寺又不是什么香火繁盛的大庙,要给贵妃娘娘打扫出落脚处来,也是烦难,慈恩寺平时又没什么活动,和皇家丝毫关系没有,牛家人要送钱都没地方送,虽有意亲自出马,但也是足足等了一个多月,等到中秋左近,妙善大师要到潭柘寺开坛说法时,才寻到了这么一个机会——潭柘寺,倒是时常有接待皇家女眷过去居住的。

离城礼佛,那是虔诚的事,也是风雅的事,牛淑妃平时难得出去,这一次皇上也无不许之理,还格外给了几天,让她在潭柘寺住上两夜再回来。这么一来,跟着牛淑妃一道过去的后宫妃嫔,也都沾光。这些女子平时被禁闭在后宫之中,很少有机会能出门游玩,得了这样的机会,都笑得合不拢嘴,兴致也高。蕙娘和杨阁老媳妇权瑞云,当时正好也在偏殿上香,被方丈报给牛淑妃知道,当时就立刻被请进去说话,见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从牛贤嫔到白贵人、权美人,没有谁不高兴……

只有那福寿公主,还是一脸的轻郁,打从蕙娘一进门,她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盯着她看个没完。甚至连见过礼了,淑妃赏了蕙娘的座,让她坐下来说话时,她那双忧愁的大眼睛,都没有离开过蕙娘的面庞。

蕙娘心里是有事的人,此时被她盯住,倒真有些为难了。她这次过来,是要和婷娘说私话的,被这个可能刚刚受到刺激的小情敌,一瞬不瞬地盯着直看,算是什么事?她瞥了婷娘一眼,见婷娘也是隐现忧色,便下定了决心:看来今日,是非得和福寿公主说几句话了,不然,还真不易成事。

作者有话要说:要和情敌面对面了……

大家美女节快乐啊!!!!!!

187相会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之一事,若只是教人生死相许,那又还是好的了。事实上我喜欢你,你喜欢他的纷争,从古到今几乎从未断绝。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甚至更极端一点,男人和女人之间,都难免有互为情敌的时候。从前蕙娘不知情,在福寿公主跟前,也没有格外谨慎,福寿公主又是个有心人,几年间有缘相会,总是极力观察,也算是很熟悉她的神态,今日得了她的几眼,见蕙娘神色变化,心里便若有若无有了明悟:虽然以权子殷的为人,肯定不会把这种事到处乱说,可在宫中,没有一件事会成为真正的秘密。自己这个注定远嫁的公主身边,更难有真正的知心人。纸包不住火,自己对权子殷的心意,终于是传到了他娘子耳朵里,她已经是知了情。

这人也怪,从前蕙娘并不知情时,福寿公主看她,除了羡慕妒忌以外,倒也没觉得有多讨厌。她毕竟久居宫廷,和皇帝这个兄长也挺亲近,颇为听说过一些蕙娘的故事,对这个美貌惊人、能力惊人,才刚二十岁不到,已能和皇帝哥哥合作大事的女中豪杰,心里也是有几分服气的——她如有蕙娘的本事,也就不会那样畏惧前程了。

再者还有一点,福寿公主自己都不愿意去深想:在她跟前,权神医是决不会说妻子一句不是的,这是他人品所在。可焦家小姐气质高贵冷淡,似乎和任何事之间,都有一条深深的鸿沟,权神医么,也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性子,虽然并不沉默寡言,但他眼高于顶行事古怪,很少有知心朋友,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两个人都是冷傲性子,面上相敬如宾也就罢了,私底下要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恐怕也是有点难吧。要不然,权神医娶妻以后,气质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似乎还要更加疲惫、更加厌倦一些,好像总想着挣脱了这富贵囚笼,要往更广阔的天地里飞去?

少女的心思是敏感的,长期的宫廷生活,更使她养就了善于观察的长处。也就是因为肯定权神医和妻子之间,只怕是貌合神离,她才会迫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为改变自己远嫁的命运而努力。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自是从没想过什么一夫一妻,三妻四妾,乃是极为自然的一件事。她肯放下一切,假死出走,为权仲白做那毫无名分的外室,一辈子都不可能威胁到蕙娘的身份地位,在她心里,蕙娘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她的道理?就是权神医,都没必要再顾忌自己的妻子了。

就是权神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己,福寿公主都没有迁怒于焦氏。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在极为大胆,日后一旦暴露,权家可就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皇帝哥哥手上,随他是要捏还是要放……权神医有无数的理由来拒绝自己,可答应的理由,却只可能有一个——那便是他对她的喜爱和怜惜。她实在只是没有别的办法,去摆脱这可怖的命运,只得用尽了手里能有的机会,试图顺便圆一圆自己心底的想望而已。尽管这想望,是何等的非分,尽管这推拒,是何等的无力,可……这严酷的命运,这前朝所有公主都未必要挑起的担子,为何就独独降临到她的头上,她也感到很是冤屈!就是这份冤屈之情,促使她放下了自己的尊严,多次向权仲白求助示爱,尽管等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但她心里,还是能用很多理由开解、宽慰自己:权神医心里,未必不是不关心自己,否则,他为何还总来给她扶脉,而不是设法推脱?只是天意如此,他也不能挽回而已。而焦氏,焦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你还能怪罪她什么?

可现在,她的心态不一样了,权仲白破天荒上许家给许夫人拜寿,还进内堂亲自参拜的事,也传进了福寿公主的耳朵里。那些不知情的,不关心的外人,也就是看看热闹,胡乱赞叹一番,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就只是一个对视,便显得那样恩爱,那样亮眼……可在她眼中,整件事来龙去脉,根本就无法遁形。吴家和焦家,吴兴嘉和焦清蕙不睦,昔年吴兴嘉定亲之前,曾被流言蜚语困扰,说她和权神医要成其好事——可随后权家就和焦家定了亲。吴兴嘉丢尽了面子,一年多没敢出来走动,连京里的亲事都说不成了,要嫁到西北去。可不是被焦氏踩在了脚底下肆意羞辱?这一次她回家省亲,声势不同以往,又要比权家红火多了,说不准就会瞅了机会,给焦氏一点颜色瞧瞧。他们牛家应了许家的喜帖,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事。

这些事,她在她的淑妃嫂子跟前,听了不少风声,自己再稍一打听,哪还有不清楚的?牛家应许家喜帖的事,牛淑妃是早就知道了,可权家人却未必知道,再结合当天权神医的行迹,好么,一切全出来了:这就是听说吴嘉娘也去了许家,深恐焦氏受了她的屈辱,特地过去探看妻子的吧。到得晚了,没换衣服,说明过去得急……可不是一听见消息就匆匆过去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了!那一眼又算得了什么?权神医有多疼媳妇的,从他的衣服上就看得出来!

这倒是有点误会权仲白了,他没换衣服,纯粹是决定下得晚,可没福寿公主想得那样,一听说许家还有吴兴嘉,连病人都不看了,立刻就从医堂里往外冲那么戏剧。但余下的经过,总是大差不差,就是这个理,小姑娘越想越觉得对路,脑海里,连权神医往外冲的脸色都给想出来了。在她意中,那张俊美而高贵的容颜,当时应是有三分怒意、三分担心,余下四分,便全是对妻子的情意了……什么相敬如宾,他们的感情分明就好得很!只是人家权神医含蓄典雅,从不张扬罢了。不愿帮她小福寿,不过是因为……因为权神医压根就看不上她,压根就没想过在两个人中间,添上第三个人!

这么一想,她看焦氏,便看出了千般的可恶来。尤其是她和权美人用眼神打过了招呼之后,一扬眉冷冷望来的那一眼,目若夜星、隐藏寒意,看得人心头总有些颤颤的,好似一切心思都被看破……她也不想想,自己直勾勾地盯了人家那样久,人家回看一眼也在情理之中。反正一心一意,就以为蕙娘是知道了她的心事,要故意找她的麻烦,所以连一眼看出来,都显得这样的冷淡而锋锐。

福寿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哪能没有些脾气?蕙娘要是温和大方故作不知,她心里也知道自己的盘算不体面,渐渐就知道羞耻了。可偏偏蕙娘生就了那般气质,平常这么坐着,面上就带了笑,也仿佛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看福寿公主时,终究也知道自己在看个‘小狐狸精’,眼神有微妙变化,只这一眼,便激起了福寿公主的性子来,在心底嘿然道:“终究是墙倒众人推,知道我是要嫁去北戎的,连这么个偏房出生,家里人丁寥落的暴发户丫头,都来欺辱我了!”

她这里心思千回百转的,面上却未动神色,蕙娘又不会读心术,哪里知道自己只是随便一眼,就把福寿公主给得罪了?见福寿公主回过神来,也望向她,便点头一笑,算是招呼过了。自己这里安坐着和牛淑妃说话客套,一边也在心里组织着稍后和福寿公主要说的几句话。

她从小那个身份,怎会料到将来的夫妻生活中,会有谁敢和她争宠?直到说定了权家为婿以后,老太爷信任权仲白的为人,也不会教她这个,余下那些燕喜嬷嬷,教的多半是管教丫头、妾室,不令她们之间争风吃醋,乱了后院的宁静。她明媒正娶,大妇身份无可质疑,也不需要和谁针锋相对。因此对福寿公主这个出身尊贵身份敏感的小情敌,蕙娘倒是有几分头疼,这要是一般的大户闺女,敢自甘下贱图谋不轨,又为他人所知,她两记不屑眼神过去,脸嫩一点的,当晚就要咬着被角哭啦,就是脸皮厚实一些的,也得提防她和长辈们咬咬耳朵,回头自己就许被沉塘吊死,免得坏了自家的名声。但这福寿公主身份摆在这里,天家女儿,也是她能胡乱鄙视的?人家以后出嫁北戎,就是罗春的哈屯了,要学着草原上的规矩,嫁过去了,就帮着丈夫对付自家人,朝廷不也是无话可说?连皇帝都特别偏疼她几分,她要激起什么风波来,吃亏的准还是她和权仲白。

这真是硬也不能,软更不能,蕙娘倒是有心装个糊涂,再不提起这件事来的。反正权仲白也不会背着她搞七捻三,她是放心得很。可福寿公主表现得如此反常,连牛淑妃都留心到了,她这里还在犹豫着怎么处置呢,那边人家牛淑妃直接便道,“咦,今儿敢是你脸上有花,只有我们福寿妹妹看得出来么?怎么福寿你看个没完没了的,连眼珠子都舍不得错一错?”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都集中了过来,福寿公主面上微微一红,颇有几分幽怨地道,“我瞧着少夫人今儿特别好看,便多看了几眼。”

一边婷美人也笑道,“不是我夸奖自家嫂子,今儿嫂子的裙子,是特别好看,一样都是天水碧,怎么这颜色穿在嫂子身上,就这样雅倩呢?”

蕙娘垂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便抿唇笑道,“这是南边来的,今年新出的色,比天水碧还更浅点儿。美人要是看了喜欢,改日我回府了,给你送几匹来。”

这裙子的用料,也看不出多名贵,就是颜色新奇,众人啧啧赏鉴了几分,因除了福寿公主以外,没有未婚女眷,白贵人便笑道,“我知道公主殿下,为什么看得那样入神了。今日就连我看着少夫人,都不禁是格外用心……从前不提起来,也没想到,只觉得权神医也好,少夫人也罢,都是风姿过人之辈,但竟未见你们并肩行走过。这几天听了许家寿筵的故事,才晓得这都是有心避讳,不然,你们两个一站在一处,一屋子的人,那是什么事都别做了,光顾着看你们罢了!”

众人都握着嘴笑了起来,福寿公主心若刀割,见焦氏灿然一笑,虽未望向自己,但笑中得意之情,分明就是冲着自己,心下对焦氏的厌恶,又自多了一分。那边牛淑妃也道,“说起来,权神医真可谓是我们大秦第一,最最难得的夫君了,别的都不多说,只说这多年来决不纳妾,便是极该夸奖的。这又和别的那些沽名钓誉,分明是怕老婆,非得说是家规的那些鼠辈不同,是真心持身正直、一心疼你,焦妹妹真是好福气!”

她这句话,是隐射了如今在广州的桂含沁将军,当时他和妻子杨善桐在京时,便因为桂家家规不纳妾,闹出了天大的风波,令桂家和牛家到如今都是交恶。牛淑妃会这么一说,很符合她的性格,甚至也许她夸奖权神医,为的都只是数落桂含沁,以便发泄他最近也得了皇上褒奖的怒火。只是这话落在福寿公主耳中,越发是雪上加霜,她心头又是羞耻又是愤懑,几乎想要放声大哭。好容易忍住了时,耳中还听得焦氏的声音,轻轻地道,“娘娘真是过奖了,其实他这个人就是醉心医道,别的事压根就不上心,要不是家里催逼着,恐怕都不想成亲呢,自然更谈不上疼我啦。”

蕙娘这话,本来出于好意,还是为了照顾福寿公主的心情,可福寿公主听起来,又是新的刺激了,她一颗心现在恨上了蕙娘,蕙娘便是怎么说怎么做,那都是错的。根本不必蕙娘如何操纵她的心情,令她移开视线,此时此刻,这禅房里就像是长满了荆棘,她简直不能再跪坐下去了。勉强又支撑了一会,便站起身和牛淑妃说,“跪坐久了,肢体疲乏,难得出来,我也想散散心……”

此时众人业已散开说话,蕙娘和权美人正陪着牛淑妃说衣裳经呢。牛淑妃说得兴起,对这个小妹子的去处也不那么上心,随手指了两个小宫人服侍,便又自去说笑。福寿公主走出房去,只觉得心胸烦闷,在寺内漫步了一会,都便对从人道,“我想出去外头看看热闹,今儿外面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必担心冲撞了我,你们就别约束我了吧。”

福寿公主所指的外头,是她们居住的那几间大跨院之外的地方,除了贵妃娘娘外出上香时,寺内会预先派人清场以外,这种并非为皇家单独举办的法会法坛,还是要接待外客的,而她说的也不错,潭柘寺是京郊的大庙,他们家开办法坛那是十里八乡的盛事,京里来凑趣的贵妇人信众很多,牛淑妃昨儿到现在也召见几波人了。就在她们居住的跨院外面,便是连着两三个大殿,全是女客在内礼佛,外头的男人们连羽林军都进不来,就是下处门扉,都是中人把守。公主偶然要出去看看,也不算是什么特别越礼的大事。

这两个从人不敢自专,进去问了牛淑妃,不片晌出来笑道,“殿下今儿运气好,娘娘本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还是权二少夫人说,‘难得公主出来散心,改日出嫁以后,便见不到这么繁盛的香火了,娘娘这才……’”

蕙娘要把她支走,为的是自己能和婷娘从容说话。这话其实也是为她求情,说不上什么错处,可听在福寿公主耳朵里,那自然刺耳得很。她使尽城府工夫,耐着性子,听那人唠叨完了,方才笑道,“既然娘娘准了,那便走吧。”

便带着两个宫人,在大殿内外闲游,果然见到了许多平时体面不够,不能时常入宫的太太、奶奶们,在各处殿里烧香礼佛,场面热闹好看,确实是比一般皇家办法事时的庄重森严,要有趣得多了。

漫无目的,走到一座小殿前时,福寿也有点累了,正要折回,忽然便隔着窗子,听到有人道,“嘿,要不是姑娘您那姐姐命薄,今儿带着杨家少奶奶进去见贵妃的,便是她了,恐怕她身边带的人,也能多姑娘您一个。”

这声音有几分苍老,是一把中年女声,福寿公主听着,心头便是一动。她站住了脚,不再走动了,只听得另一个娇甜的少女声音回道,“这话如今说,也有些无趣……”

说着,这年轻女声就轻轻地叹了口气,显见是发自肺腑,“这个焦清蕙,着实是太厉害了……”

会直呼焦氏名讳,可见两头关系不好,再结合头前那中年妇人的话,福寿公主哪里还不知道,这屋内的人,肯定是昔年权仲白元配达家的女儿了!

她扫了身后几个从人一眼,见她们也免不得为景致分了神,没能跟得那样紧,便微微一咬牙,转了脚步,再略作犹豫,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树大招风,可怜小权的老婆,真不是容易做的,招惹这一京城的妒忌怨念,蕙娘压力不小呀……

今天应该是久违的代更君出马!

188成功

这一次潭柘寺之行,若撇开牛淑妃的本意来讲,倒也说得上是皆大欢喜。几位妃嫔出了宫廷,多少也有了些自主权利,能和娘家特意赶来的亲眷们多加来往,就连往日里最宁静温婉的福寿公主,都交到了几个随着家人过来礼佛的仕女朋友,也在她的下处,招待过几次客人,脸上亦多了一丝欢容。就是牛淑妃自己,万千心思之外,能够出宫在山林间住上几日,享受着清幽秋景,与众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尊崇,不必在后宫之中服侍皇上、太后,又何尝不感到逍遥自在?虽然妙善大师说法三天之后,闻说京郊西北处有村落遇灾,便飘然而去,淑妃竟未能和他倾谈片刻,但在众人的央求下,她到底还是多住了几天,也算是哄得众妃嫔心花怒放,换了些彩声来听。

只有一个小小的插曲,险些坏了淑妃的心情:自从到了潭柘寺,权美人的肚子就一直都不大好,后几日更是腹泻不止,很有疟疾的嫌疑。这样的传染病,当然必须立刻隔离开来治疗,虽然之后她渐渐见了好,但本人还是精神不振,一时不宜搬动,要在潭柘寺再静养上一段日子。不过,权美人这样的小角色,和娘家族里的关系也就是一般,权家少夫人不在跟前时,牛淑妃也没什么心肠来应付她——这一次她得了疾病,甚至都还请不动权神医,是让几个年资浅薄的御医来看诊的。因此医嘱说她需要静养休息,她也就照本宣科,给权美人留了几个太监宫人使唤,又将小御医留下了,自己带了大班宫人,自然打道回府。至于那些羽林军该如何护卫,那就不是她一个后宫妃嫔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了。

对蕙娘来说,从婷娘腹泻发作起,她的差事便算是圆满完成。这一次差事,她没有小题大做,对鸾台会有什么要求,也都请良国公或是权夫人转告,自己不过是提供了一点思路,并对牛淑妃说上几句话而已。不过,少了她这几句话,的确也不易成事。如今一切种种,都是出自牛淑妃自己的安排,婷娘留下多住一段时日,不过是巧合而已,将来就算她回到宫廷,有了这一病作为伏笔,倒也不易招惹牛淑妃的疑心和忌惮。差事虽然不大,但只看手腕,便能觉出蕙娘安排的老道与谨慎了。

但,鸾台会并不是什么学堂,给你一份卷子,你答得好了,他们立刻就有奖励。这差事办完了也就办完了,非但良国公夫妇毫无表示,仿佛这差事办得好,乃是最自然的事,就是云管事那里,也没有多给蕙娘一个好脸。生活依然如常地继续了下去,和从前所有的差别,也不过是如今蕙娘已经知道了权家的底细,她能感觉得到,立雪院内外,明里暗里,受到的关注也好——说是监控也罢,要比从前更紧密得多了。

这倒并不出于她的意料,不论鸾台会做了什么布局,现在都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似这种组织严密所图不小的帮会,一个空降新人,不论出身有多高贵,要融入内部渐渐与闻密事,那也得靠水磨工夫。在此等阶段,她表现得太热心,只能徒增云管事等人的戒备,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反正,现在权家小一辈里,除了她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姿态矜贵一点儿,那也无妨。

再说……

除了权季青的下落,依然是所有人心底的一根针以外,最近权仲白的日子,过得应该还算不错。虽说是内定接了世子的位置,但家里对他的约束倒还比从前更松一点,除了要和蕙娘常住国公府内,冲粹园不好再回去住以外,他的生活节奏,和从前相比非但没什么影响,反而还不用老被家里强着去办事。此外,虽说杨善榆这一阵子,忙于倒腾他的那些杂学,但他也不算寂寞,他那授业恩师周先生,前几个月都不在京里,到南边云游去了,如今回到府中居住,得了闲自然和权仲白多加亲近。医术到了他这个层次的人,自然很盼望和顶尖医者多加交流,只是当今世上,医家间门户之见很重,欧阳老神医年岁又大了,早已经不再问诊,周先生这么一来,权仲白倒多了个人说话,渐渐便也把前事放下,脸上的笑影子,也多了几丝。

就是蕙娘,对周先生也都十分尊重,周先生是有年纪的人了,对她这个徒弟媳妇,也不需太过避讳,她除了平时对周先生的饮食起居格外留心以外,每回周先生过立雪院来,总是亲自出去伺候茶水,把礼数做到了十分。甚而还经常把歪哥抱出来和周先生亲近,要不是乖哥太小,也要一并抱到周先生跟前来的。长此以往,两人不熟都混得熟了,周先生对这个各种条件都无可挑剔,又对她执礼甚恭的的弟子媳妇,亦十分满意。两人在潭柘寺一事上,合作得又很愉快,权仲白当时的确和妙善大师去京郊救灾了,竟是半点都不知道,周先生在蕙娘的安排下,去潭柘山附近的一间别院里,小住了半个多月。

他没法摸透蕙娘的真正用意,对蕙娘的殷勤,虽然感激,但也有几分费解,这天和周先生闲话时,蕙娘本来在里头处理些家常琐事,脱开身时,还特地出来给周先生斟茶倒水,惹得周先生捋须直笑,意甚满意,待周先生去了,权仲白便问蕙娘,“你对我爹怕都没有这么恭敬吧,又老抱歪哥出来和先生见面,难道——”

“周先生这次过来,不就是为了看歪哥的天分吗。”蕙娘故意哼了一声,“你的事情,我可没这么上心,待周先生好,只是看在歪哥份上罢了,你可千万别念我的情。”

其实医术一道,没有家世作为后盾,很多时候都是招祸的根源。真正要说出身正途,那还是文武之道,再次一筹,方是经商、从医等出路。清蕙从未流露过对医术的特别喜爱,对周先生这么殷勤,其实还不是因为权仲白一身本领,总是希望有一个传人,歪哥若要走医道,那好老师总是越多越好。说是为儿子考虑,其实还不是看在权仲白份上,她才肯让歪哥去学医?权仲白总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清蕙那点傲娇的小脾气,夫妻几年,他也渐渐拿捏得上了手,听她这么说,不但不恼,反而大觉有趣,心底也自是一暖,哈哈笑了笑,也不戳穿她,顺着她的话便往下讲,“歪哥要不要学医,我是无意干涉,只等他自己来选吧。天下三百六十五行,凭他想干哪一行,都随他的意,你要从这件事上现出对我的情意来,那也就是自作多情了——不过,好在你也没这份心思,倒是更看在儿子身上,才做出这一番辛苦殷勤来。”

清蕙气得轻轻拍了拍炕桌,使劲白了权仲白一眼,惹得他又是一阵好笑,这笑意便越发刺激了二少夫人,她拿眼睛望着顶棚,摇晃着脑袋,好像在自言自语,“也不知是谁这么狼心狗肺,没个人心。人家待他好,他浑身上下好像都不舒服,非得要人家待他坏了,他才开心似的。周先生是谁的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待师父恭敬些,他也要疑神疑鬼的,非得问出个究竟——这叫人怎么说他好呢!”

权仲白哈哈大笑,欣然道,“我现在也是被你给捏惯了,几天不捱你几句冷言冷语,我心里还真不舒服。”

清蕙又白了他一眼,傲然别过头去,仿佛真不屑于搭理他似的,只是往昔总是激起他针锋相对之意,能撩动他火气的高傲,如今随着年月推移,权仲白渐渐也能坦然承认:这一层高傲,恐怕撩动的,从来都不止是一种火气。

眼见天色已暮,夜来也是无事。权仲白便咳嗽了一声,故意坐到清蕙对面,把她妆镜按倒了,一本正经地道,“要和你商量件事。”

清蕙本来正对镜卸妆,脸上的胭脂已经洗尽了,更显得一张脸白生生的,她刚也不知想些什么,眼底思绪迷离,神色怔忡不定,看着竟有几分稚嫩可怜,听到权仲白这话,才是神色一动,又调出了那张精明厉害的面孔来。权仲白看着,又是心动又是好笑,他又咳嗽了一声,才道,“既然现在要常住国公府了,我看,别的不说,还是该先把下水道铺好,再翻出一个专用的净房来。不然,木桶就那样大,洗澡总是不大方便。”

木桶再小,一个人也是能容纳得了的,又何来不大方便一说?清蕙迅速地捕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昔时在冲粹园里,两人……她面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有点儿别扭地道,“你怎么成天到晚都不想些正事……我可不管,你要翻修,你自己和爹说去。”

虽然还有那么一点儿小儿女态,但焦清蕙在这种事上,一向还是很有几分胆量的,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挥着手,示意丫头们退出屋子——

但,有了儿女以后,这立雪院里的主子,可不止他们两人,伴着一声响亮的招呼,歪哥光着屁股就冲进了屋子里,险些把正往外退的侍女绊个倒儿,他旋风一般地冲到炕边,吭哧吭哧地就往炕上爬,叫道,“爹,我方才做了个梦!”

这孩子年纪越大,越亲近爹娘,有时做了噩梦,也不要养娘陪睡了,总是来纠缠父母。廖养娘认为这不合规矩,又怕惊扰了主母夫妻,总是想方设法地和歪哥斗智斗勇,可歪哥年纪虽小,鬼主意却不少。从今儿的光屁股来看,应该是假借如厕,从小门冲出来了。权仲白和清蕙对视一眼,都把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两人亦都有几分做贼心虚,清蕙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又白权仲白一眼,这才重又把妆镜支了起来,权仲白摸着鼻子,遮掩住了苦笑,又抱起儿子好言抚慰了一番,这时廖养娘堪堪也发觉不对,追来了主屋。他们两个主子,倒要为歪哥求情,才让他能躺在父母中央,睡上一宿。

如今两人都忙,要凑个巧儿其实不易,权仲白本还打量第二天早上,等歪哥被接出去了,再——可第二天一大早,宫中又来了人:福寿公主病了。

这位公主的婚事,已经提上了日程,可能来年夏天就要出嫁,她的重要性,自然也就跟着一提再提。皇上亲自发话,让权仲白照看她的喘疾,最好能在出嫁之前彻底治愈,因此她这一病,权仲白是责无旁贷必须立刻赶去问诊。至于蕙娘,起来以后也有些居家琐事等她发落,她略一用心事,半个时辰也就都安排完了,正要再拿宜春票号写给她的信来看时,外头来报:周先生登门来看歪哥。

周先生每次过来,蕙娘都是亲自接待,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她亲自牵了歪哥,走到前院来看周先生时,老先生便笑道,“老朽此间差事已了,思乡之意甚浓,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要回家去了。这一次过来,是特地向仲白辞行的,不想,仲白倒是不在。”

权仲白出去的消息,又不是什么秘密,周先生到了立雪院跟前一问,不就问出来了?蕙娘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问道,“先生此间差事,已经办得圆满了?”

周先生颔首捻须,自有一股气势放出,他从容地道,“过一阵子,焦氏你入宫请安时,便可得见效果了。”

说到此处,顿得一顿,虽是欲言又止,轻轻地叹了口气,却还是下了决心一般,续道,“只是有仲白在,婷娘只怕永远也不会得宠有嗣。想必家里下一步也就会安排下来了,你们夫妻,也许要分离几年……这差事恐怕你舍不得办,但也是无可奈何。若焦氏你看得起老朽这个差遣人,便听老朽一句劝:还是以大局为重,儿女私情,该退后时,还是该退后一步。”

蕙娘心念电转间,已完全明白了周先生的意思,顿时便知道自己这一阵子的用心没有白费:周先生本来就是权仲白的授业恩师,两人的渊源有多深厚,那不必说的了。自己一旦作出令人满意的姿态,周先生临行之前,肯定要指点几句,也免得他日后在东北族中,少了依仗,这都是天公地道的事,就是蕙娘没这一番姿态,周先生也未必不会指点。她只不确定的,还是周先生在族中地位如何,对鸾台会的大计、的构成,又了解多少。毕竟要按身份来说,他祖上不过是个御医,距离权力中心,应当还有一段距离。

只是如今看来,和她想得一样,连番遭难,曾经的皇族架势肯定业已不能维持,经过多年的繁衍、通婚,再结合如今鸾台会的一番布置来看,周家在会里,地位应该不低,周先生能指点她的,说不准是比远离东北多年的良国公还要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的春宵计划宣告失败……看来有歪哥在,这两年内要添个弟弟妹妹也比较难了。

另外对于最近的质疑回复做个回答,有好多读者觉得最近感情戏少,架子铺开得太大,很多不感兴趣的人事都牵扯进来觉得看得没意思,看不懂什么。豪门这本书感情戏比例比前两部重,蕙娘和小白都是主角,蕙娘戏份更重一些,但这本书不是以感情戏为主,尤其是后半本应该是会把这三部的一些散落线索做个收束,蕙娘要以豪门主母的身份参与天下博弈——在这个博弈里,小白也会参与,但这个博弈的进展不是以他们两人感情的进展为推动的。这个主题有人感兴趣有人不感兴趣是很必然的事,当然会有一些读者离开,甚至可能后期订阅会很扑,但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思路在这里,我会不受干扰地一直写到结束,给这三本书内大部分角色一个结局。也谢谢大家的一直支持,不论你们会不会看下去,真的都谢谢你们的热情订阅。

189心战

男女之间,即使没有暧昧关系,但只要其中一人对另一人有意,彼此间便免不得一番尴尬。权仲白要做君子,对上稍微遮掩福寿公主的这番心事,不令她受到过多的苛责和控制,那么便也很难躲开两人会面的机会了。但他也不是什么傻瓜蛋,只晓得生受福寿公主给的‘考验’,那一日两人谈开,福寿公主把话说得明白了以后,权仲白每回扶脉,便都要拉扯一个外人在场,回避嫌疑。几番施为以后,连公公似乎有所察觉,特地指派了自己新收的一个小弟子伴着权仲白进出,因此福寿公主和他虽然依旧时常见面,但却是再也不能说什么心事话儿了。权仲白谨言慎行,连眼色都不多乱抛,只是添减开药而已,虽然明知福寿公主心病不解,身病绝好不起来,但却也是一句话都再不肯多说了。

不过这几次扶脉,福寿公主的脉象倒是逐渐见了好,眉宇间的阴霾好像都被吹开了一点。权仲白还以为她终于认清事实,预备接受出嫁的命运,心里也自是欣慰: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他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比起连求诊的能力都没有,绝望地等待死亡的诸多性命,福寿公主的不幸,他虽也同情,但看得难免轻了一些。这和亲就好像是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疾病,既然无法治愈,那么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找个办法,与之共存了。福寿公主能够想通振作,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也因此,这一次进宫,他是有些吃惊的:现在时逢深秋,正是嗽喘发作的时候,要是公主的病情忽然恶化,那就很棘手了,且不说万一病逝,北疆大势又要受阻,就是病根加重,日后塞外苦寒天气再一催逼,只怕公主活过四十岁的机会,也不太大。

可才一见到公主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又是瞎担心了:公主生母出身低微,在先帝生前也不见有宠,于她的教育,也是有心无力。比起她那精得过分的皇兄,她虽是有些心机,但终究限于年纪,禁不得琢磨,分明是病了,可唇边含笑,神完气足,这个病,装得好没有诚意。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最近夫妻两人都很忙碌,权神医也是男人,也有自己的需求,被这么个小祖宗搅了好事,心里哪能喜悦?他就是风度再好,此时都不禁起了年少轻狂时的捉狭冲动,扫了公主身侧的教养嬷嬷一眼,还未坐下来扶脉呢,才在殿门口就站住了脚,凉声道,“殿下好兴致,权某却不若殿下清闲,不论您玩什么把戏,在下可都没空奉陪。”

一般权贵人家,如有谁敢借装病请权神医的大驾,恐怕日后都别想让他扶脉了。也就是天家血脉高贵,过分恃才傲物,难免有高力士给李白脱靴的恩怨,权仲白自己不在乎,但不能不为家人考虑,就是在牛淑妃跟前,都不得不尽量维持礼数。但一般的妃嫔,也都畏惧他的超然身份,不敢做这捉弄之事,福寿公主也是头回装病而已,没想到权仲白居然这么不给面子,连门都不进,便戳穿了她的谎言。她面上不禁一红,忙起身道,“是我不对,得了好东西,便藏不住劲儿,一心想报答先生,这便寻了个由头,还请先生别和福寿计较。”

这一次进宫比较突然,连公公可能不在宫里,也未料到,因此并未有人前来陪伴。至于公主身边的这些教养嬷嬷,将来只怕都是要随着她陪嫁过去的,除非公主胆敢逃婚离宫,否则一般限度内的胡闹,她们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是为将来记,权仲白亦是明白。他无奈地吐了一口气,心想:若我就这么走出去,恐怕她还真敢亲自追出来,到时候,少不得是一桩大新闻,城里不知又要津津乐道多久了。

只得站住脚,冷冷地道,“治病是你皇兄下的旨意,权某奉命行事而已,公主若有些感激,谢过你哥哥也就是了。”

福寿公主嫣然一笑,竟并不动情绪,只道,“我这东西,便是皇兄赏赐,哪有反过头献给皇兄的道理?”

见权仲白始终有所戒备,她便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把这物件送给先生,其实也不止为了感谢先生治我身上的病,还要谢谢先生,慧剑锋锐,劈断了福寿不该有的念头……”

她对权仲白的倾慕,身边人哪里会没有体会?这话一出,几个老嬷嬷便悚然动容,就连权仲白都有几分惊讶,福寿公主却坦然得很,她抬眼望着权仲白,从容地道,“从前还小时,让我嫁,我也就只能嫁了。懵懵懂懂,竟还不懂和别人去比较,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听闻要和亲的消息后,日夜啼哭,终于少年夭折……待我到了姐姐的年纪,才发觉天下间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又或是许多身份还不如我们的人,倒过得比我们畅快多了。皇家女儿,命苦得很,苦得远超了前朝。此时待不想嫁,却也已经无法,若非先生再三教我,斩我心魔,我也不会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的道理,就连先生,都不能随心所欲,福寿一个无能力的弱女子,也何尝不是无根的浮萍呢?”

这话隐隐含了怨怼,但以她身份,谁也不会和她认真计较。权仲白见她神色真诚,终于释疑,他也是松了口气,当下欣然道,“昔日为点醒殿下,不得已言谈上多有冒犯,这也是治疗一环,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先生是我的大恩人,哪里还会见怪!”福寿公主吐了吐舌头,幽怨之色,居然真已大减,她又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您对我,也是真不客气……少不得也要难您一难,不然,心头这一口气,也不好消去!”

不待权仲白说话,她便从身边取出一个小盒子,亲自起身,碎步送到权仲白跟前桌上,道,“正好,前几日皇兄赏了我几件玩物,这个紫檀木小盒子,机关套了机关,巧妙重重,我给权先生的礼物,便藏在最隐秘的一重夹层里,这礼物可是价值连城,只看权先生有没有这个本事,破开我设的这个局了。”

她一边说,一边弯着眼睛,坏丝丝地笑,倒很有几分皇帝在用心机、使损招时的样子,权仲白心底不禁警钟大作,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先见这盒子不大,便起了几分警觉,再听福寿公主这么一说,便更觉不妥:从古到今,女儿家设下的珍珑局都最是破不得的,比如璇玑图、盘中诗,那都是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一般人哪能随手去破?再说,这种小盒子,清蕙也有许多个,自己有时看她拆开来给歪哥玩,一个盒子能拆老半天,自己仓促间哪里拆得完全?少不得要带出宫去拆,而万一福寿公主在里面藏的是一件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这可就是甩不脱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