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世敏眉头微皱,一时不曾说话,似乎意甚犹豫。蕙娘自然也不发言,她冷眼旁观时,只见除权世敏以及寥寥数人以外,权家诸人都是面露沉吟之色,谁也没有说话。

“父亲虽然不能下地,但一天神智也有几个时辰是清楚的。”权世敏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谁来代为主持,还是交由他做主为好。待到晚间老人家睡醒以后,我等再请教老人家吧。”

此策比较老成,众人都点头称是。权世敏又向蕙娘简要地介绍了屋内诸人的职位,“这是你世孟族伯,主持谷中后勤粮草,你瑞邦族兄,在会中主持火药生产,生庵叔祖,管着南北两条暗线,是极紧要的职务……”

比起鸾台会内其余诸人的遮遮掩掩,权世敏行事倒十分大方,几句话就把权族内部的结构介绍得清楚明白:族内分两大块,谷内谷外。谷内不必说了,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国度,权族不缺钱,谷中也不种田,所需粮食日用都从白山镇绕个圈运来,权世孟主持的就是这运输的工作。谷中生活了五千多族人,最多的是兵户,其余家口都是围绕着为兵户服务而存。至于谷外么,年年都有人从谷内出去做事,从事的行业,虽然千奇百怪,但在蕙娘看来,都可以纳入鸾台会这个大体系中。因此会中的领导,也就名正言顺地进入了权族的决策层。不过,对于鸾台会的架构,权世敏便以一句,‘如今人不全,日后人全了再和你说吧’,轻轻地带了过去。

大家彼此认识见礼一番,权世敏便命人将蕙娘请下去歇息,“难得侄媳妇回来,本该设宴款待,但谷中生活简朴,你毕竟又是女儿身,也不便和我们同席,今日也劳累了一天,便先请回去休息吧”。

自然有人将她带到一处院落住下,蕙娘也不敢随意和人搭话,只得在屋内打坐,没过一会,便觉得脑子似乎都要被思绪冲破,只是一阵阵地发紧、发疼。

在未回族中之前,她还以为族内争权夺利,必定十分激烈,她以国公府、宜春号双重筹码,极有可能在族中找到的一两个潜在的合作者,但一渡江,她便知道自己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一点,入谷以后,心更是早已经凉透了。权族内的确存在斗争,这一点她没看错,这斗争更是还激烈到了头次见面便展露无遗的地步——老族长病重,数子争权,权世敏、权世彬兄弟拧成一股绳,想造势,但不能服众。但权族这特殊的环境,使得这矛盾根本无法被她利用。她肯定是要回京城去的,回了京城,还怎么和谷中人保持联系?她派出来送信的小厮,就算能不引人注目地走进白山镇,他能入谷一步么?

已经不能把这里当作一处族人聚居之地来看了,不论是建制还是地理环境,这里都更像是一座兵营。而若兵营能够随意为人渗透,这支兵也就不可能再有什么杀伤力了。和族中人私通款曲,挑起风浪的想法,看来已经再行不通。

局面乱不了,始终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是否也就意味着她始终都只能是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现在已经制约她的已经不是歪哥、乖哥的前程了,而是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权族手中握有精兵,鸾台会里肯定也就不缺乏杀手,如果没有准备,只是悍然翻脸,她肯定逃不过会内的报复。而要准备,又从何准备起?权族为了守护自己的秘密和野心,将制衡之道贯彻得如此淋漓尽致,可想而知,她要在这样的局里往上爬,权力每重一分,也就要受到更重一份的监视和制衡,虽说本家远在东北,但有鸾台会在手,他们的消息可一点都说不上闭塞!

要不是权世敏、权世赟两兄弟之间矛盾显然非常尖锐,权世赟又半点都没有回谷夺权的意思,蕙娘都索性想要自暴自弃,全心扶助权世赟夺得谷中大权,真个把鸾台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经营算了。但现实又岂是如此简单?婷娘没生儿子那都还好,甚至生了儿子,在计划顺利实施的那几年内也许都不会有事,一旦这个还未出世的皇子顺利登位,权族宗房会坐视国公府一脉成为新皇母族么?蕙娘只是随便一想,都有七八条把国公府一脉除去的理由。权族手里有兵,国公府有什么势力能和他们抗衡?到末了,依然是免不得把自己的头颅,做了旁人的晋身阶!

自从重生以来,她还没有过这样绝望而烦躁的时刻,怎么想都是绝路,即使以蕙娘心性,亦不禁烦躁形于色,她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便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出,道,“人来。”

立刻便有侍女进了院子,蕙娘冲她挤出一丝笑容,平静地道,“难得来此一次,不能不看望长兄夫妇。你为我通报一声,看看世敏叔能否为我安排安排!”

也不知她这句话出去,是否激起了重重波澜,那侍女一去就是近一个时辰,好在她还是带回来一个不错的消息:权世敏大怪她过分见外,直说她自然可以随意行动,不论是去拜望谁,都随她安排。

蕙娘自不会把这话当真,但她也是横了心不再瞻前顾后,权世敏和她这么虚客气,她也就厚着脸皮令侍女带她出门上轿,拜访权伯红夫妇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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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山谷内静悄悄的,除了各屋内传出的人声以外,街上竟无人走动,蕙娘不免有些诧异,她却也懒得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谷中诸处,见轿子越走越偏僻,她的眉头不免也是越皱越紧——好在此处只是僻处谷中深处,有许多空置院落,除此外,屋舍看着还算整洁,不然,她心底对权族的忌惮,怕不就又要浓上一分了。

走过了几条巷子,轿子在一间院子门头住了,蕙娘止住了侍女叩门的举动,自己下了轿,在门上轻叩了几下,见门只是虚掩,便轻推而入,口中道,“大嫂,在家么?”

“在家在家。”一个妇人从里屋行了出来——她一边说话,一边还拿围裙擦着手,声音里满是笑意,“又是来给送鱼的么——”

见是蕙娘站在当院,她的脚步一下竟站不稳,竟是踉跄了一下,还拿手揉了揉眼睛,才惊疑不定地道,“是——是二弟妹?”

蕙娘心里,亦是感慨万千。昔日的林氏,何等雍容华贵?今日再见,才几年工夫,人便胖了一圈,此时服饰朴素,望之如同村妇,同从前真是判若两人!她上前几步,握住林氏的手,“是我来了,大嫂,别后可还平安吗?”

林氏怔怔地望住蕙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鼻头抽动了几下,忽然将蕙娘拦腰抱住,竟投入她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林氏这几年日子过得也是担惊受怕……

第217章气质

蕙娘和林氏,虽不说有生死深仇,但也绝不是没有恩怨。在蕙娘,林氏不过是个手下败将,难以在她心中留下一点痕迹,当时略作示好,不过是下一手闲棋,在林氏,虽说也认清形势,愿和蕙娘联手,但心中总有郁气难平,要说对蕙娘没有怨恨,连蕙娘自己都不会相信。可就是关系如此尴尬的两个人,此时拥在一起,别说林氏忍不住眼泪,就是蕙娘亦不禁鼻根一酸,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好一会儿,才舍得轻轻将林氏推开,嗔怪道,“大嫂,如此清净福地,你难道还有不足么?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呢。”

林氏猛然一怔——她总算亦非常人,扫了蕙娘身后侍女一眼,泪水未收,口中已哽咽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栓哥、栓哥他——”

说着,眼泪不禁又是夺眶而出,“栓哥前年没了……”

她这一番闹腾,早激起屋内人的反应,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掀帘而出,好奇地靠在门边望了蕙娘几眼,便回头叫道,“姨娘、姨娘,有客来呢。”

不过一会,一位青年妇人也钻出了厅堂,她刚才显然正在厨房,一出来便带出了一股油烟味儿,见到蕙娘,不禁也是一怔,但很快又清醒了过来,蹲身给蕙娘请安,“见过二少夫人。”

一开口,却还是纯正的京城口音……不是当年的小巫山,却又是谁?

因大少夫人啼哭不住,蕙娘只得同巫山一道,一边劝慰着,一边将她扶进里屋坐了。又有一位姨娘打扮的妇人,连着蕙娘身边那位侍女一道,一边劝慰大少夫人,一边将厅内稍事收拾,给蕙娘倒上了茶水,两人这才能安稳坐着说话。不免又要谈些栓哥如何去世、发丧的事儿。

大少夫人说着说着,眼睛就又红了,“也是他命不强,不过淋了一场雨,便发起高烧来,吃了几副药都不中用。人就这样去了……当时周先生在外,回来了看过,说是肺炎兼发了水痘,孩子就没熬过去。”

她如今说起话来,坦诚了不少。“当时为了栓哥,和你争斗了多久?没想到孩子就这么去了!现在再看前尘,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傻,如能保住孩子没事,我还争什么争呢?”

说着,便又要大哭起来,还要撕衣捶胸,状甚不堪。

蕙娘忙打发两位姨娘,“都下去吧,快把孩子也抱下去!别吓着了。”

见厅中桌上放了饭菜,知道眼下是晚饭时分,便令随自己过来的侍女,“你且帮着她们,先把饭做得了再说。”

被她这一提醒,巫山立刻便道,“可不是!我锅里还有菜呢!”

说着,便又回厨房去了,那侍女也只能跟回去帮忙,蕙娘将大少夫人半抱半拖扶进了里间,将门闩上,一回身,见大少夫人立在当地,面上犹带泪痕,神态却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便不禁微微一笑,方才低声道,“恐怕还是要哭两声吧!”

“这屋子料用得足,”大少夫人却道,“冬天冷嘛,墙都厚……声音传不出去的。”

她疲惫地搓了搓脸,在炕上坐了,“你也坐!伯红出去接货,今晚回不来了,要是方便,你就歇在这里也好!”

“歇在这那就太遭忌了,”蕙娘摇了摇头,在林氏对面坐下了,“嫂子没收到我要来的风声?”

“没有。”林氏解了围裙往炕边一丢,又抿了抿鬓发,她看起来又有些像几年前那个京城贵妇了,只是身形毕竟壮实臃肿了许多,眉宇间的皱痕,也不能那样轻易地掩饰过去。“你怕也看到了,这里竟就是个大兵营,寻常无事,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很少互相走动。外头发生什么事,我们也是一概不知道。”

她略带焦虑地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问,“现在的京城,局势如何了?”

“季青失踪了,”蕙娘三言两语,便把府里的变化交待了出来,“叔墨也去了江南,仲白去了广州,现在家里是我在管事。”

林氏丝毫都不吃惊,她点了点头,忽地又露出苦笑,有几分自嘲,“机关算尽,只为他人做嫁衣裳。虽说早知道生育艰难会有妨害,却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还真就输在肚子上。”

蕙娘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临走前那天晚上,爹什么都告诉伯红了。”林氏说,“至于我么,回来到了凤楼谷,才晓得从前四弟口中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来仍有些不甘,但眼神中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输给你,我是很不服气的,可现在我又有些庆幸,我不必坐在你这个位置上。”

蕙娘望着她笑了笑,低声道,“是么?你不像是这个性子呀。”

林氏颓然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只是这几句话,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意识到国公府危局的,绝非蕙娘一人,只是蕙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殚精竭虑地去搏、去争,而林氏虽然不必担负上这样的责任——她也确实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去担负,却也无法再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她和权伯红一家的后半辈子,都寄托在了国公府身上。

事到如今,双方利益已不存在任何分歧,林氏也很清楚自己和蕙娘之间的关系并不再平等,反而是只能依附于蕙娘存活。两人对视了一眼,蕙娘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看他们有多少兵,谷里又有多少人口。”

“爹当时和我们说了,估计能有两千兵。”林氏道,“过来以后,我和伯红日常自己留心观察,又和大伯那边互通消息,觉得应该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半以上的兵口你看不到,常年轮换在海外走私……他们直接往北走,穿过朝鲜出海。往罗刹和日本做生意,可能还再往南,说是做生意,其实也是练兵去的。这里的兵都会说朝鲜话和倭话,我猜在外头,他们绝不说官话。”

“这么明目张胆,朝鲜这里也不管的?”蕙娘不禁抬高了声调。林氏的表情却依然宁静,她淡淡地道,“现任朝鲜国主,说来是权世敏的子侄辈——他娶了先代国王之妹为妻。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族内不赞同他继位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平息下来。他的两个弟弟,一个你应该也已经见过了,就是我们家的云管事,管着鸾台会在北边的事务,还有一个是鸾台会南部魁首,我只知道本名叫做权世仁,化名是什么就打听不出来了,大伯也没怎么提起这方面的事。”

“大伯——二伯……”蕙娘不免就问。

“二伯没到谷里多久就已经去世了,也未留下子嗣。”林氏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看来爹还什么都不曾同你说呢?”

蕙娘只得将权季青消失之谜又解释了一遍,“府里一直乱到我走都还没宁静下来,爹一般也不单独见我,什么事都反而让权世赟来和我说。”

林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虽不知缘由,但爹和大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做任何事都自有道理,你也不要心急。”

她也并不解释权二爷去世的缘由,只道,“大伯续弦娶了崔家小姐,在我们这群人里地位也比较特殊,我们这一脉,你也明白了,其实就是囚犯、人质……虽说后代也同别人一样过活,但我们这些人是永远都不能踏出谷中一步的。”

林氏说到这里,不禁露出惨笑,方续道,“但大伯却不一样,崔家看他很重,是以他能够在东三省自由行走。宗房一系也不便多做干涉……现在谷中局势也复杂,周家、庞家等联合大伯,同权世赟一个鼻孔出气,北十三省其实是鸾台会的重中之重,因为几乎所有情报暗部的重心都在北部,南部一带也是近年来才随海军发展起来的,还有我们公府控制的宫中网络和同仁堂生意,老族长在的时候还压得住,不在的时候,权世敏多少也得看大伯的脸色。只是他同权世彬把兵、枪都牢牢握在手心,大伯也不敢和他们翻脸,大家勉强相安无事罢了。大伯提出把婷娘送进宫里,这计划得了老族长点头,权世敏却觉不妥当,又因为仲白无意间坏了大事,现在整条西北线要作废,按他的性子,只怕不会十分高兴……以后又要在钱上看别人的脸色,他自然觉得拘束了。”

这还是不知道桂含沁说不定会把神仙难救的原石矿也给毁掉呢,为了给权仲白擦屁股,顺便履行国公府一系提出的这个计划,凤楼谷可谓是损失惨重,也难怪权世赟不敢回来……权世敏兄弟手握兵权,他亲爹老族长又病得不能理事,他这一回来,能不能再回去可真不好说了。

蕙娘的眉头略微舒展了开来,她略作沉吟,忽地又问,“你头前要回族内时,意气还未如此消沉,怎么如今……”

“大伯在族中颇有地位的事,我也听四弟说过几次。”现在提起权季青,林氏的态度就很坦然了——或许因为事过境迁的关系,她甚至压根没有掩饰自己对权季青那复杂的情绪,这让蕙娘很容易便肯定了自己久远以前的猜测。“当时还想,跟着大伯,就算伯红不行,我也有几分谋略……”

她不禁又露出了几缕伤感,“却不想此地风俗如此,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大伯又嫌伯红才具普通,我就有千般心机,又有何用武之地?唯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接过家务,将谷中打发来服侍的几个人,都遣出去做些杂活。尽量把家里保持得干净一些。”

如果家里都满是宗房一系的人马,蕙娘还未曾见过的那位大伯,自然更不会信重权伯红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你弟弟林三爷在广州一向安好……”

“时常也有人嘱咐我给他写信,”林氏白着脸道,“都是看着写的——你也看到白山那边的情况了,我亦不想自找麻烦。广州和东北相聚极远,三弟这几年来也没有打发人过来。”

这倒也是真的,远嫁女儿十数年没有归宁,那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权伯红这种情况摆明是争权失败回家看管居住了,人证物证俱全的事,林家就是查问起来,权家也不是没有说法。这女儿自己行为不检,娘家人也不敢起腻,想来国公府一系回家居住的那些女眷,也就是因此一生被困,再寻不到出谷的机会了。

这可都是在首善之地养大的女儿家,如今落到东北苦寒之处,一辈子终老谷中……

蕙娘思忖片刻,心头已有了主意,她轻声道,“人贵不自弃,多的话我现在也不敢说,你只勿灰心,还同从前这几年这样,不要松懈,总是会有机会的。”

一个人最怕不是艰苦,而是绝望,林氏下半辈子,全看蕙娘,现在蕙娘许给她一点希望,刹那间,她的眼神已有大的不同。两人对视片刻,有许多话,已是尽在不言中。林氏轻声道,“伯红这几年,也老练了很多,虽说还不好回白山去,但已可以出门接应粮草了。”

从前还是权仲白的长兄,如父身份,现在,林氏却用讨好的语气,描述着丈夫的变化,巴望着自己能更重视他们一点……

蕙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加重了语气,“到底是血脉至亲,不信任你们,我还能信任谁呢?”

她又同林氏谈了许多琐事,眼看天色入暮、繁星初上,林氏便道,“这里虽无规定,但一般过了二更就是宵禁。弟妹你要回去,那还是早些动身,免得生出口舌。”

蕙娘自然听从她的吩咐,两人站起身来欲要道别时,她却是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林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问,“会里的计划,你都知道了?”

林氏沉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瑞婷这个人,你要好好处,她是大伯几个女儿里最出色的一个。大伯续弦,娶的是崔家的老生女儿,两口子都不简单……不说别的,只说大伯人在谷内,还能娶到崔家人,便可见他的不凡了。”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人谈到现在,还没提到权家如今正用的这一计,蕙娘没回来之前,也的确没想过这一点。国公府一系回了府就不能出去,大伯是如何同崔家接上线,如何令老族长同意这门婚事的?这里面必定也大有文章。忽然间,她又想到了良国公在摊牌时说的话。

“我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把局面推动到了这一步……”

她心里又开始乱了,但这一切,都并不是蕙娘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她只是很想发自内心地问一句,即使对象是林氏亦不打紧,这句话,她含在口中已有近一年之久了。

“你现在也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几乎是□般地轻声问,“你觉得这一计能成吗?”

林氏面上,亦浮现出清晰的绝望之色,她本能地摇了摇头,又犹豫地点了点头,两人目光相对,都已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毕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大秦亦不算是风雨飘摇的乱世,此时国君有力,四海升平。身为大秦子女,总觉得这份统治,应当是百年牢固,起码在自己眼见的时光里,是不会有人颠覆得了的。

以这样的眼光来看,便觉得鸾台会是一群疯得令人想要尖叫的傻子,所作所为,无异于自取灭亡——可若是这样去想,他们的灭亡中,必定便有国公府的一份。连自己的嫡系族人,都制约得如此严格,国公府常年孤悬京中,权族手里所握有的把柄,难道还会小吗?

而这么亲眼见证下来,又不能不承认,鸾台会也好,权族也罢,的确拥有足以搅动天下的实力,也没准他们就能办成了上古以来谁也没办成的事:凭借着阴谋和暗杀,悄无声息地谋夺了一个王朝的血脉。

但就算成了事,等着国公府的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虽说长辈们看来是自有谋划,但这谋划,也不过是在必死中,去寻找那一线生机而已。纵有千般手段,在这份长达百年的重担碾压之下,又有谁敢放言自己,已经看穿了未来?

“能成不能成,都要往下走。”林氏忽然又振作了起来,她挺着厚实的肩膀,一把握紧了蕙娘的双手,力度之大,竟将她微微握疼。“我永远都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这个家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只要我和伯红齐心协力,我们终于也将度过的。”

蕙娘忽然感到,其实权家并未太亏待权伯红,他们的确为他挑选了一位出色的主母料子,虽说命运弄人,林氏终落到了如此地步,但她也一直都没有失去主母的气质。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回握住了林氏的手掌,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晌,林氏忽然问。“仲白现在,怕不在京里吧?”

她是京城生人,自然对皇上的性子有所了解,婷娘要得宠,那权仲白就得出去,知道内情后谁都能轻松想到这点,蕙娘轻轻地点了点头,“出海去了。”

“倒是走得远……他,知道了吗?”林氏提起权仲白,口吻是有些复杂的,虽说两房有过争斗,但她对权仲白,终有一份真挚的关心。

对这个问题,蕙娘势必不能向对桂含沁那样处理,她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他知道了,又该是怎样的反应呢?”

林氏犹豫了又犹豫,方摇头苦笑了起来,她涩然道,“我不知道,仲白这个人,太难预料了。这计划本来变数就大,偏偏最紧要的他,本身却又是最大的变数。他会做什么反应,根本就无从设想……但,若计划要往下推行,他也早晚都得知道。”

蕙娘也笑了笑,她低声道,“将来的事,只有将来再想了,先把眼前难关过去了再说吧。”

林氏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又握了握蕙娘的手,“周先生应当会设法为你周旋的——你要去权世赟那里,我也不拦你,但这里的女人,说真的什么事都不顶,你要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还是多把心力花在周先生身上更好些。”

又做了些叮嘱,两人互相再望一眼,便再不犹豫,各自分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林氏也是满坚强的,没有孩子又如何,还是和老大不离不弃的。

218争权

一个亲戚也是走,两个亲戚也是走,横竖还要等待吉日,蕙娘索性便将谷内长辈们逐一拜访过来,这一两天之内,她也是见过了上百个陌生人。饶是以她的记忆力,也有些头晕眼花了。

拜过了族中尊长,又去看周先生,不料周先生却没在家,只有师母并子女们在家里闲坐——蕙娘也是听说了,周先生现在一般都吃住在老太爷身边,她同周师母略坐了坐,也就告辞了出来。

虽说先得了大少夫人的提点,但也是直到和这些女眷们接触过了,蕙娘才明白她的意思。要知道在京城、大秦的上层社交圈,女眷发挥的作用,有时并不逊色于男丁。远的不说,就说牛家,要不是他们家女眷作风非常强横霸道,单按男丁们的表现,未必能招来众人的白眼。因此大户人家,对女儿的教管一般都是极为严厉的。

但在谷中,一切大事都有族里做主,打仗那也是男丁的活计,女眷们那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能把家里打点得清洁舒适那就够了。别的事情也完全用不上她们操心,钱粮都是到时就给发下来的。谷中许多女眷,本来出身周家、庞家等杂姓家族,长大后便直接嫁给了谷中权姓,竟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凤楼谷一步,她们亦是丝毫都不引以为异。

其实按当时的风俗来说,女眷们一辈子不出城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有的人家,甚至连男丁都有几代没有出过山谷了,他们虽粗通文理,但却懒于读书,只愿习武当兵,这样什么也不用担心,只在谷中土生土长,一切事情都有大家长安排,倒也是省心逍遥,比起咫尺之隔的那些朝鲜庶民要好得多了。甚至就是白山镇上,也没有多少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也是因此,许多从白山镇附近,甚至是丹东、延边乃至盛京一带嫁来的女儿,也都极为满足这样的生活,她们多半都是半买半聘,从小就接回来好生调养了再行婚礼,这样的出身,一辈子不许回娘家那也是名正言顺,因此虽有惦记娘家的,却也不敢提出谷的事儿。不过是安稳为男人们打理三餐,生育子嗣。等孩子落了地,自有族中学堂教养,其实连相夫教子都不用她们操心。

这样的女眷们,同蕙娘如何能比?周先生、权族长上的妻子,虽然不至于如此不堪,但受此风气熏陶,也都是闷头打理自己家务,顶多得了闲和妯娌们推个小牌九,别的事一应不问一应不理。见了蕙娘,虽然都爱她的美貌和做派,但却也说不出什么深沉的话来,无非是见过了认了这门亲而已。

蕙娘亦并不灰心,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的生活细节,她只和这群人粗粗谈了几句,便知道估计权族的男人是不大和妻子商量要事的,权世敏和权世赟关系那样紧张,两人的妻子还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她在权世敏屋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权世敏太太便提了好几次,下午留她下来,同几个弟妹一起推牌九,“世赟那口子手气好,上回赢了我们好几两银子去,今日必得赢回来。”

蕙娘欣然同她们推了一下午牌九,只肯定了一件事:权世敏妻子,连自己丈夫在外做的是什么勾当都不知道,当然也丝毫都不懂得权家把聚居地选在朝鲜境内,又豢养私兵究竟有何图谋。她虽然是朝鲜王女,算来还是当今朝鲜国王的姑姑,但文化素养可能还敌不过京城随便一家五品人家的小姐,蕙娘甚至私底下怀疑,这位王女认得的几个字,是不是到了权家以后现学的……

至于权世赟太太,看着也和权世敏太太没什么两样,她是崔家族女出身,说起来也有些身份,但满口里谈的,无非也都是天气饭食之类的话题,对蕙娘兼且客气有加,直说权世赟在外,多亏国公府一系的照拂。蕙娘因云妈妈的缘故,对她本是有几分期待的,但权族行事处处出奇,她也无法肯定这权世赟太太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满口和她客气罢了。

走过了族内大佬,良国公一系的后人也该去拜访拜访,这些族人,有的回谷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年,多有眷恋京城风物的,她一去便拉着她直问京城的变化,蕙娘少不得一一敷衍,这么一来,耗时便长久了些,只是这些人,本来就是斗败了才回来的,在谷中哪里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又是明里暗里被防得严实,居住时间久的,也都没想着再出谷去了,能给蕙娘的帮助,也并不多。

至于权世芒一家,蕙娘早和林氏打探了清楚,在先头元配去世以后,权世芒先后续弦两次,头一回续弦的确是说了周先生之妹,只是权世芒之弟,良国公之兄权二爷没有子息,权世芒欲择一子过继给他承继香火,照旧在自己屋里养,他元配仅留一子,偏偏周氏头胎难产,损伤甚重,日后不能生育,已犯了七出,权世芒虽无休妻之意,但周氏自己惭愧之余,也唯恐自家男丁少了,在谷中无法立足,便和权世芒商议了,竟是情愿聘了崔女回来,做了货真价实的两头大。两位夫人虽然出身迥异,但情同姐妹,在谷中那是出了名的和睦。

这事听着和戏文一样,随意一品就觉得背后恐怕都是故事,但反正对外就是这么个说法,崔氏所出长子,也的确是过继在权二爷名下,蕙娘也就姑妄听之。不过,崔氏身份特殊一点,可以随意出入谷中,现在和丈夫一样,都不在谷内。至于周氏,从落地到如今,没出谷一次,蕙娘见了她一面,只觉此人温顺贤淑到了极点,一心只是打理家务,照应几个儿孙,虽则权世芒诸子孙对她都很恭敬亲密,但本人看来却并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至于权世芒的几个儿子,蕙娘有见了的,有没见的,却也只是匆匆一晤,没有深谈。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公公都不会告诉自己的秘密,这些堂兄弟会轻易地分享出来。这一次进谷,除了权伯红一家以外,她还是更把希望寄托在权世赟太太身上,毕竟,从云妈妈的谈吐中她也能听得出来,云妈妈是权世赟太太的陪嫁出身,能培养出云妈妈如此人才的主子,应该也简单不到哪儿去。

蕙娘也留了个心眼,特意把权世赟这家放到了最后拜访,她登门时已经是吉日头一天下午,吉日过后,要没有什么大事,她就应该动身回京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出门打关系的机会。把权世赟一家留到这时候,也是能进能退,颇有说道。——虽说要遥遥控制谷内局面,并不容易,但她总还想要凭自己的努力,在谷里打点伏笔的。

一样是崔家女,但这位大崔氏,要比权世芒续弦小崔氏平稳得多,听她说来,入谷后也很少和家人互通消息,看其打扮,更是同凤楼谷内所有女眷一样,都相当朴素,头顶簪环,最贵重的也就是一枚银簪而已。她同蕙娘先前业已见过,此时打了招呼,便将儿女们唤出来同蕙娘相见,最大的今年有十五六岁,再过两年便可出去自立了,最小的是个女儿,今年不过六岁。据崔氏说,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爹”。

权世赟应该来说,出门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接受鸾台会北部也要一个过程,期间一年能回家一个月,都算是很了不起的了。在这样的见面频率下,崔氏居然还硬是给权世赟添了有三男一女,可见她子孙运之旺盛。——蕙娘这一年来暗地里留心,也没听说云管事背地里有宠幸什么女人,看来,他若不是自制力极强,便是同这位崔氏,感情相当不错。

足足六年没见丈夫,崔氏免不得同蕙娘抱怨几句,但有云妈妈在一边,她也没多问权世赟的近况,不过,她也只是同蕙娘说些闲话,并不肯多谈谷中局势。蕙娘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想知道老爷子的身子,又或者权世敏近来的心情等等,崔氏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只知道族长身体不好,已有两年了,但看来还没到危在旦夕的地步,谷里许多大事,他也还是能出面主持。

只看云妈妈对崔氏的恭敬程度,便可知道这位崔氏,恐怕并非那样简单,蕙娘本想再多问些什么,但坐了不一会,崔氏便端茶送客,她也只好告辞出来,略微琢磨了一会崔氏这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也就把这事儿给搁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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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在观察凤楼谷,凤楼谷里的人,自然也在观察她。权世敏将药碗搁下了,先拿起一条白布,将自己的手指给擦拭过了,再轻轻地用一条湿巾为老太爷擦过唇角污渍,又拧了一条热手巾来,为老人家敷脸。

“倒是各地都跑过了,当晚先去的她大伯那里,略说了几句便回来了,之后倒是礼数周到,那天有提到的人家,都按辈分给走了一遍……就是也不知怎么排的,倒是把世赟家给放到了最后。”他若有所思地对父亲交待着蕙娘的行踪,“也是没坐一会,便告辞了出来。”

“她大伯子……”老人家的眼皮还是没有完全撩起来,“是叫权伯红吧?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因为什么事儿回谷里的?”

“是她大嫂给她下了毒……”权世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交待清楚了,“因为这件事,两口子回来也有几年了。”

老爷子唔了一声,“我记得这个月的日用,就是她大伯跟着去接的吧?”

这么大把年纪了,心里还是这么清楚,看着老糊涂,连如此细微的布置都还要点出来。权世敏一时有些气馁,却不敢多加分辨,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多大年纪了,行事还是这么浅薄。”老爷子不满地瞪了大儿子一眼。“你把世芒打发出去了,我不说你什么,连她大伯都要遣出去,让两个打过仗的妯娌面对面,你这是什么意思?无怪人家最后才去世赟那里,没有一会就出来了,那是小心翼翼,怕你更忌惮他们呢!你这是把人家的心往冰水里摁,不离心都要给你摁得离心了。”

权世敏也是经过事情的人,但在老爷子跟前,常常被说得冷汗直流,他也委屈啊:您老要觉得不合适,早不发话?现在再来放马后炮,有意思吗?

“是儿子做得不对,”口中却立刻就服了软,“爹您看,这个焦氏,为人怎么样?”

“传闻里,她都快长出三头六臂了,这乍一看,除了生得漂亮些,行事特别谨慎,也没什么出奇的。”老爷子也没有和大儿子继续摆谱的心思,他沉吟着说,“不过,她这也是难免。世赟回信里,交待得很清楚,焦氏现在知道的东西并不多。世安还是很守规矩的,私底下根本就不和焦氏多加接触……焦氏亦并不多问多话,交待给她的差事,她也都办得很用心。”

权世敏听出了老爷子话里的态度,他沉默不语,却免不得有几分不以为然:权仲白和焦氏这对夫妻,给族里已经添了够多堵了,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和更好控制的权季青相比,他还是更倾向于权家四子。

老爷子又岂能看不出他的态度?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有一丝烦躁,“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着了,我们要做的那是大事,大事就不可能顺风顺水。罗春那条线,断了也好。”

他这病未发作时,思绪清晰言辞锋利,半点都看不出年纪。“至于宜春号,一时半会也别想太多。焦氏现在,还浮动于表面,她家累少,弄得不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临走前一告密,我们怎么办?对她,还是要怀柔为主,她没参与进来之前,别动她的东西。”

在焦氏入伙以后,鸾台会不是没打过宜春号的主意,但焦氏推说宜春号所有伙计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山西人,外人无能渗透,高层又有官府吏员以及桂家人参与,忽然引入外人,惹人疑窦。这将宜春号潜移默化的事,也就搁了下来。权世敏不是没有不满,但他也没有吭气——归根到底,这是权世赟该操心的事,他犯不着为自己这个能干的弟弟,再多添点筹码。最介意这事的,其实还是老爷子,他本人放不下的,却是西北的那条线。

“瑞婷那边,可是还没见着一点好处,就得先把这块肉给割出去了。”他和老爷子说起话来也不避讳,“我也不是不赞同这条计策,但那得用咱们自己家的闺女不是?和您说句贴心眼子的话,那一房的子孙,在京里过久了,和咱们怕不是一条心。您也不怕倾尽全力,这也割了那也割了,到末了,还是给他们做了嫁衣裳?”

“咱们自己也要能拿得出闺女啊!”老族长一瞪眼,火了。“就我们宗房这一系那歪瓜裂枣,能入得了皇帝的眼么?那是皇帝!是天子!你以为和咱们似的,尽在这穷乡僻壤打转,平头正脸一些,就算做美人了?你是没去过苏杭一带——”

老族长年轻时也出去历练过,但权世敏就没有走过那么远,他没有服气,还是有些倔强,“那就不能走这条道我和您说!就是要走,那也得用国公府他们自己的宗房女儿,都比权世芒他们家要强好多——”

“怎么,就因为世芒娶了崔家女,和世赟天然亲近几分,你就横看竖看都看他不顺眼?”老爷子闷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崔家支持我们多年,这个女儿不从他们家出,你好意思对崔家?”

权世敏又烦躁起来:老爷子说的不错,这一步,族里也是几经权衡才走出去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他看到的,除了将来的无限荣光之外,还有冰冷的现实。崔家从鼎力支持权族,到鼎力支持权世芒,自己握在手中的西北线现在要被斩断,还不知何时能够重建。当时为了笼络国公府一系,老族长亲自许下诺言,下一代鸾台会主事者,要从国公府一系出,这虽然是客气话,这个魁首,多半也就是个傀儡。但国公府一系也不再是从前那只能由自己摆布的木偶了,现在他们也是渐渐地强势起来,和权世赟联手,有意无意,几次都在削减自己的分量……再这样下去,就是此策成了,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恐怕也只能便宜了权世赟!又或者,便宜了权世芒,便宜了国公府!

“我知道你的顾虑……”老族长扫了儿子一眼,对他的反应也是心知肚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世敏,图谋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时候,你得深谋远虑,有时候,又要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不是把水搅浑,把事闹大的时候,咱们那三千兵马,折腾不起风浪来的。”

见权世敏有些茫然,他也不加说破,而是端出架子,威严地道,“总之,必须得在这条路上走一段,实在走不下去了,再换别的办法,你也不要心焦——现在局势复杂,不能寒了你弟弟的心思,明儿祭祖,还是由你叔叔他们出面。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老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一直不错,病势沉重起来,也还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他的威严依然很重,自己的那点兵权,在老爷子这里连个屁都不是,还不如鸾台会那股暗流力量惹得老人家看重。权世敏一听父亲口吻,便知道此事无可转圜,他心头一沉,却也很快接受了事实,又盘算了片刻,才道,“儿子明白您的意思了……倒是我做得小气了些,现在焦氏心头,怕有些不安,这件事,还得烦您老给擦擦屁股,收拾收拾。”

他低头认错,老爷子倒有几分欣慰,不过瞪了他一眼,便道,“算了,会懂得笼络笼络焦氏,也好,你的意思,该如何做?”

权世敏便沉声说出一番话来,老爷子听得有些吃惊,又略一沉吟,便道,“嘿……不错,不错,你还有此心计,会用此阳谋了……”

却是不置可否,只道,“你先把焦氏唤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好好地问问她。”

219、升职

焦氏很快就被带到了老族长跟前,这个刚满了双十的少妇低垂着眼眉,恭敬地给老族长问了好,便在老族长下首坐了,微微垂着头,静等着老族长发话。

就是不看她的绝世姿容,只凭这份举止风度,都已经足够动人了,更何况焦氏的美貌,又哪里是能轻易忽视得了的?此女的出身、家产,本身素质乃至气运,都是万中选一,嫁入权家,都嫌屈就,恐怕除了皇后之位以外,天下也没有什么位置更适合她了。

老族长瞅了她几眼,思绪便如潮水一般漫了上来,他心不在焉地想:这个局,实在是有点太乱了。

且先不说族里和军中众将领之间的关系,只说崔家,世敏、世赟、世安、世芒这几个孩子,便有扯不清的厉害联系,崔家把族女许嫁世赟,嫡女许嫁世芒,又娶了世安的女儿做宗妇,世芒还和周家联姻,世敏呢,把世赟妻小关在谷里,自己联合了世彬,一心只是把牢兵权,将谷里这片基业握在手里。周家又和世安、世芒眉来眼去的,又同世彬结了亲,谁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现在送到京里去的瑞婷,从小在谷里住半年,崔家住半年,也说不上是纯粹的权家女儿……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都是各有各的打算,虽然办起事来得力,但互相争斗起来,也着实是令人头疼。

周家、崔家也好,世安、世芒也罢,能闹起来,其实都是因为这一代族里继承人迟迟没能定下,世敏、世赟各有特长,彼此也都各有缺憾,给了外人兴风作浪的机会。现在倒搞得世安一系很有些尾大难掉的意思了,竟敢为他们家权仲白娶了这么一门显赫的亲事,硬生生地把仲白给运作上位了,想把这么一个外姓女,推到鸾台会魁首的位置上。

会把鸾台会的下一代交到世安他们手上,本来也就是为了安抚国公府一系,他们常年在京城为族里办事,好处没有多少,还经常要在金钱上多做表示。一旦族里成功上位,又有鸟尽弓藏的危险,把鸾台会交过去,大家都安心一些。至于江山坐稳以后该怎么办,老爷子心里也有了腹案。这些事,他心里有数着呢。国公府的小动作,还不能冒犯到他的底线,他更看重的还是结果,过程中,底下人怎么争权夺势,那他也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本来族里看好的是四子季青,国公府又硬要换成这个焦氏,还把这么一个一无所知的女子送到谷里来:国公府和周家、崔家,背后肯定是有计划的,这个谁都能看出来,可就把这个焦氏强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留了她怎么拷打,她也还是不知道。

摆明了就是在耍光棍,给自己添堵,老爷子不大高兴,但他也能谅解国公府的情绪,这几十年来,国公府也是受够了会里的揉搓,没少给会里擦屁股。世安都坐到三边总制的位置上了,会里一句往下退,也只能乖乖地把位置给空出来……更别说这几年来,他们夹在世敏和世赟之间,也的确难做……

想到权世敏、权世赟两兄弟,老爷子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犯了难:自己身子不好,也许撑不到计划成功的那天了,可现在不论立谁,那都是一场大乱。这谋夺天下的步子,又要慢下来了。每过一天,李家的天下就稳上一分,错过了这个机会,难道权家的雄心壮志,就只能在这穷乡僻壤中消磨了去,就永远都只能在鲜族人的地盘里讨生活?鲜族人虽然对朱明忠心耿耿,但情分总是会淡去的,这些年来,他们怕也有了许多想法,甚至还软硬兼施,嫁了一个女儿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以为,一个混了外族血液的儿子,还能坐上天下的宝座?

别说是金銮殿上的座位了,就连族长的位置,因为正妻娶了鲜族人,族里就有强烈的反对意见,不看好世敏。要不是世敏私下还娶了一房汉妻,老爷子自己也是根本就不予考虑。——唉,这凭借一族的力量,要想去撬动整个天下,真是每一步都艰难得厉害,有时候,不是在大错误和小错误里选择一个,就是在大的阴谋,和小的阴谋里,去包容一个……

世敏、世赟,世赟、世安……老爷子在心底掂量着这三个名字,又不禁怨恨起了自己的身体:京中消息,瑞婷现在不负众望,终于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可就算一切顺利,自己怕也不能活着看到朱家血脉,重新登上皇位的那天了。后继无人,却又是哪一个都不适合打压,这个选择,难啊。

“你虽已是国公府主母,但一切该知道的,都还什么也不知道。”他咳嗽了几声,多少有些和焦氏开玩笑的意思,“这是你公公太谨慎了一点,只顾着给你加担子,却不给你答疑解惑,你心里怨不怨他啊?”

焦氏弯了弯唇,客套地笑了,“百善孝为先,爹做什么事,都有他的考虑,我们如何敢于妄自评判呢。”

老爷子还要和焦氏绕绕圈子,摸摸她的底牌,可他才一动身子,便觉得有一股熟悉的眩晕扑了上来,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没有时间了——自己这个病一旦发作,思绪一片浆糊,根本就无法有效地思考。

要在这短短时间内,给焦氏下个判断,肯定她是否可靠,将来能不能接过鸾台会的担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老爷子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权世赟的判断,他也是当断则断,下了决定变不再多想,而是顺应了大儿子的计策,低声道,“好,懂得孝顺那就好。我们族里的背景,你也知道了,这几天,你该看的也都看到了,你直说吧——若武力强攻,你觉得我们有几分把握夺取天下?”

“半分都没有吧。”焦氏眉头一蹙,“现在北边因为地丁合一,已经安定了不少,人口也逐渐回流。从河西走廊到京畿一带,未来十年内必定能渐次繁华,会里虽然颇有手段,但只要扳不倒杨氏,这样的大势是无法阻挡的。且不说拱卫京师的诸部了,只是民心便不在我们这一侧。若是动武,也许一两年内,能给朝廷造成一点麻烦,但终究还是难免覆灭。”

“哦。”老族长稳稳地道,“我若告诉你,崔家是我们的人,桂家、诸家、萧家在我们起事时,有八成可能会按兵不动,宫中内应可以放火,我们的兵可以直进京城,不必同守军硬拼,你仍觉得没有半分可能么?”

多年经营积攒下来的这几分底牌,也不能说是不雄厚,起码,是令焦氏有几分色变,但她沉吟了一会,依然坚持,“民心思定,就是这几家毫无保留地支持我们,各地还有藩王,还有别的部曲,还有更多忠于皇室的将领们,到时候,只怕崔家、桂家这些兵,未必还能听话了。其实就是崔家、桂家,在自个儿的地头,又哪里能真的做到一手遮天呢……”

老族长看了儿子一眼,见权世敏神色不定,便又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谁的命都不是白给的,我们朱家人的命更金贵,能走谋略,还是不要妄起刀兵。”

他的思路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清楚了,许多从前看不清晰的隐秘,如今都仿佛昭然若揭,老族长的心终于定了下来,他慢慢地道,“世赟同我说,家里还没有和你说明整个计划。相信,你也只是猜到了思路,却还不懂整个安排的细节。——世敏,你同她说吧。”

“瑞婷身具崔家血脉,自然能获得崔家的鼎力支持,待她的儿子长到八岁时,我们会安排人手,渐渐将她前头的几个兄弟清除。”权世敏的语气倒是颇为平和,“自然,会做得比较巧妙,到时候,少不得鸾台会的力量了。要我说,最好是安排一场瘟疫,令皇帝和他们一起去世,届时婷娘所出皇子,位次居长,母亲出身名门,登基大宝,自然是名正言顺。权家也因此将会成为大秦新一任皇帝母族,势力膨胀,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我们自可从容行事。待新帝大婚之后,由我们宗房所出一子,入京充做新帝嗣子……这其中功夫,就少不得由焦氏你这个鸾台会的魁首来做了。”

他顿了顿,又道,“自然,届时你们明为皇帝母族,暗为鸾台会魁首,又有仲白这个精通毒理的医者坐镇,也很不必担心鸟尽弓藏的事。至于我们,终于能令正统血脉回归大宝,也算是完成了先人的托付。至于改朝换代一事,那便又容后再议了。”

他望了老爷子一眼,老爷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心里也不是不欣慰的:自己刚才,没白费唇舌,世敏就算有些不冷静,也还是能认清事实,不作非分之想。

“只是这个计划,要顾忌的便是崔家。我们这几千的兵,也是为了崔家而设。到时若瑞婷可以坚守本心,一意合作还好,若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权世敏得了父亲的示意,便盯着焦氏问,“这一次你回来,其实就是为了问你这句话:若瑞婷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焦氏能稳得住么?”

让瑞婷出面,只是因为宗房无女,权宜之计罢了。不论世芒有什么想法,又串联了谁人,只要军权握在世敏手上,便可死死地压住他们的异动。——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儿子,血脉远近,还有什么关系?同宗房合作,能拿稳鸾台会,什么时候都有自保之力,将来朝堂上,也有国公府一席之地。同崔家、瑞婷合作,焦氏能得到什么?让个女流之辈上位也好,女人心里更挂念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子嗣,至于那未曾谋面的大伯一家,她能有什么情分?

焦氏果然丝毫没有挣扎之色,她自然地道,“个中利弊,简直一眼分明,即使是婷娘犯了糊涂,我也会让她明白过来的。”

在这里,当然也只能这么说话了,老族长呵了一声,道,“那天给你的见面礼,打开看了吗?”

“看了。”焦氏眉毛微微一扬,连权世敏都有些好奇地看了老族长一眼。老族长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低声道,“戴着呢?”

焦氏撩起袖子,春葱玉指上,果然佩戴了一枚雕工精细的玉戒指,“多谢族长惠赐。”

“这也不是惠赐,”老爷子疲惫地说,“这是该给你的东西……世敏,把印泥拿来。”

待权世敏将东西取来了,焦氏自然将戒面在泥中一摁,于纸上落了印——一方长印中,一只鸾鸟翩翩起舞,这鸾鸟精细生动,一望即知,此印乃精雕细作而得,并非凡物。

“把拓印传下去吧……”老族长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累了。“此后鸾台会南部北部,又多一名凤主了。”

权世敏同焦氏神色各异,老族长亦懒于多加解释,他半闭上眼,打发权世敏,“你出去,把鸾台会的事,给你侄媳妇说说——再问问仲白的情况……仲白现在这样,也不是个事儿,焦氏你还是要把他给制住了,拿个章程出来……”

权世敏和焦氏便都站起身来,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老爷子得了清静,反而来了精神,他靠在炕上,拥着被子,慢慢地晃着身子,吧嗒着没烧着的烟袋子,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个来时辰,权世敏掀帘子进来了,他脸上带了喜气,凑到老爷子身边,“爹,这凤主信物都给了,原来您老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这不是和你想到一块去了吗?公府这些年来也不容易……”老爷子没在这件事上多加着墨,“你和她都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权世敏的语气有几分古怪,“毕竟是公府看好的人,虽说是女流之辈,年纪也轻,却颇为灵醒,我和她这么一说明白了,她立刻就问我来着,说她和世赟人都在京城,她把京城分部给接管了,世赟日后怎么办。”

“哦?”老族长也来了兴趣,“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魁首之位虽许给他们一房,但如何上位还得看她的本事。”权世敏没瞒着父亲,“她面上就有几分忧虑了——想了想,就让我问问您,能不能把世赟的小儿子、小女儿给他带出去。”

老族长神色一动,“这又是什么意思?”

“您就和我装糊涂。”人逢喜事精神爽,权世赟有点忘形了,“这不是害怕世赟听了消息,心里不得劲吗,她看来一时半会,还不想和世赟翻脸呢吧。——世赟最疼爱的就是他小儿子了,偏偏只带了一年他就出门去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谷里规矩大,您更不好为他破例……”

打个巴掌给个枣,凤主的位置给出去了,摆明是要架她上位,挑唆她和权世赟之间的争斗,此等阳谋,看破了也无甚应对的办法。焦氏能想到用这样的手段,来安抚世赟,也不能说不够机变了。

老族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个人才。”

他打发儿子,“是人才,就更要用心交好了,你今晚也听到了,要走你的那条路,变数实在太大了,一旦不成,那就是倾家灭族。倒是这条路,就走不到头,也是进退两便比较稳妥。日后,还要更用心做事,别老想着和你弟弟使绊子。”

老爷子做出了明确表态,要逐渐分化权世赟手里的权力。权世敏还犯得着打压弟弟什么?他是想上位,不是想和弟弟骨肉相残,一听老爹这话,他立刻就表了忠心,“您放心,连焦氏都明白的道理,我能不明白?这样也好,不然,我那条路,还得把宜春号拿在手上才行,少不得又要和国公府扯扯皮了,没准还得牵连到焦家、皇家……动静是大了点!现在这条路,能走通那是最好,不能走通……”

他阴沉地笑了,“咱们手里不一样还是有兵么?鲜族人嫁了个女儿进来,倒是打得好算盘,他们也不怕偷鸡不着蚀把米!”

老族长微微一笑,“下去吧,下去吧。”

把大儿子给打发下去了,老人家又沉吟了一会,见周先生进了里屋,他顺从地把手腕伸了过去。“今儿精神倒是好!明儿有大事,我虽然不能过去,但也有点睡不着了。”

周先生给他把了脉,也笑着说,“您今天可以不必施针了。”

老太爷这个病,多半还是因为年纪,周先生每天守在身边针灸开药,都有一套定规的,今天不必针灸,他出去开药抓药,不必在老太爷跟前多呆,可这才起身告辞呢,老太爷便抬头道,“烦你走一趟,去把世彬给我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