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世彬性子沉稳谨慎,虽然对族长之位没有野心,但却也很得族长的宠爱,只是这几年来,他帮着权世敏做事,老太爷也很少越过大儿子来指挥他。

周先生微微一怔,他并未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起身退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9点来看二更。

220、疑惑

“鸾台会在各地分部,根据需要随时撤换,一切以花名册上为主。我们也不大清楚具体的人事分布,但鸾台会大致的构成还是可以给你交交底……”

“你听说过前朝的锦衣卫吧?包括本朝的燕云卫,燕云卫其实就是照抄了锦衣卫在明面上的构成,他们有专司打听消息的斥候部,从物价到敌情,都归斥候部,还有专司监察百官的监察司,听命于皇命随时查案的缇骑司,有专管宗室藩王谋反事的扬威司。分工还是很分明的,但说来好笑,锦衣卫真正的暗部精华,他们李家是半点都没有学去。鸾台会前身,其实就是接受了锦衣卫暗部的底子,暗部分了几种人,一种是当地最朴素的老住户,三教九流都有,从白莲教教民到当地商家望族,甚至是乞丐无赖,只要他这营生是代代相传,随着家业传下来的就还有他的身份。有些眼线是从前朝一直埋伏到了现在,只要人还在名册上,那就得听会里的吩咐做事。这种线民,即使分部撤销了他也还在当地工作,没有什么大事,一般不令他们走得太远。这是祥云部。

“还有瑞气部,这就是四处机动可以随着同仁堂、昌盛隆随处调动的伙计们了,他们是鸾台会的中坚力量,承上启下,联系当地线民的事,一般都要着落到他们来做。有个伙计身份遮掩,去哪里都是名正言顺,这些人多半也都是我们族里的子弟各用化名出面,会里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一些教民,多半也就能做到这一步,再往上就很难渗透进去了。”

“第三种人,便是头往裤腰上挂的亡命之徒了,走私火药也好,暗杀勒索也罢,靠的都是他们,这种人一般都由我们族中兵丁,带着那些只带刀不带嘴、只问钱不问名的卖命人,人数虽不多,但却有大用,名字也吉祥,清辉部。这两条线的人才补充,就是生庵叔祖在管。”

“第四种人,是专司打听消息,串联各府下人的香雾部。这一部分了南北,北边历来都是国公府掌管,南部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还归在世仁手上,但总归来说,消息都要汇总到京城,再从京城送往白山。以上四部,只有祥云部是固定不变,其余三部都是活动人,哪里有需要,调拨过去就是了。族里有什么想法,传给会里龙首,龙首再往下分派给各地凤主,凤主自然想方设法地去办。这魁首和凤主,代代都只有自己人能够担任。如今会里也不过就是十七名凤主而已……老太爷兼了龙首但不管事,因此各地凤主实际上又各自尊奉南北部的大管事,你此番回去,人在京城,应当来说是能争取到京城凤主的位置——这个位置,也已经空置了有好几年了。但具体如何分派,还得看世的意思。”

“会里要往上抬举你,也需你自己能够服众,一步登天,那是不能的。十七个凤主都不是简单人物,你总要一步一步扎实地走……老爷子把凤主印给你,也算是对你的一番肯定,回京以后,你且只管把这个给世看,他若还把老爷子放在眼里,自然会为你安排个妥当的位置的。往后,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也不知是否卜算有灵,凤楼谷今日天气的确特别好,明媚的日光洒在祭坛之上,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蕙娘垂手而立,恭敬地听着几位耆宿的长篇大论,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昨晚权世敏的一番话语——她越想越觉得很有意思。走足了七年的背字,有朝一日忽然得了一丝好运,她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虽说权族不可能没留暗手,但从一无所知,到忽然间成了鸾台会的什么凤主,不论权世敏作何用意,起码现在蕙娘是实打实地看到了好处,找到了打开局面的契机……

怪不得人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兄弟一旦内斗起来,得到好处的只可能是外人。有权世敏这一番话,甚至连玉印都可以不要,蕙娘就觉得自己这一次东北没有白来了。更别说有玉扳指在手,她在京城打开局面的脚步,就又能快得多了。不论权族和国公府私底下如何各怀鬼胎地互相猜忌、算计,今日的祭祖仪式,还是办得很风光的。

从一些细节来看,他们没有因为权仲白不在,就亏待了蕙娘,反倒是以她为忠心,货真价实地开了祠堂,举行了祭祖大典,真拿她这个入门几年的外姓人当国公府的主母来看了。几个长者一并围观诸人,都穿着隆重,反倒是蕙娘,只还做朴素女装,没有怎么打扮:今日,她也是唯一一个出席祭祀的女子,余下女流之辈,按例是不能参与这样典礼的。

开了祠堂,祭祀了祖先,她给祖宗喜容牌位磕了头上了香,依的还不是媳妇身份,而是以权仲白应行的国公府宗子身份来行礼——这都是按老族长的吩咐来行事,蕙娘也能从身旁诸人的表情中,读出微妙的惊讶和不以为然……但她并不曾在意,心中反而有几分舒爽: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但终究,纵是女子身份又如何?有本事,最重男轻女的地方,都要把你拿出来特别对待。

随着辈分最长的权生庵,郑重其事地将权仲白和蕙娘的名字,记入到权族国公府一系名下,国公府二房的承嗣身份已是板上钉钉,除非他们家男丁全都死光了,否则也不大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祭祖大典也就告一段落,谷中自然加开宴席,款待众高层,连一般的兵户今天都有酒喝。这也是给足了国公府面子——也不知是因为大典,还是因为老爷子赐下的那枚玉扳指有了寓意,就连这几位族中长老,对蕙娘的态度都不太一样了。

虽说她是女眷,但今番回来也是代表了权仲白,这一次大典宴客,蕙娘便在耆宿们桌边单设了小桌吃饭,席间权生庵便问她,“这季青的事,在我们这里也激起许多议论,听说他到现在都没有音信,可是真的?”

蕙娘无奈道,“的确是不知他的下落,他失踪得极为离奇,同大变活人似的。我们现在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爹为了这事,也是急得白了头。”

“左右你们都依规矩办事,季青对会里的事,能知道多少?就是跑了那也只是跑了,还坏不了什么事。”权世敏此时对她态度已变,态度倒甚是宽大,还反过来安慰蕙娘。

“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世?他从此安分守己那也罢了,若是兴风作浪,侄媳妇你自然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了。”虽没有去找,但也猜得出来他现在和达家沆瀣一气,不知在图谋着什么。

蕙娘没有说话,倒是权生庵在一边插话,“他娘和他同母的哥哥还在府里,左右也不能反过来把自家给卖了。现在名分既定,再不能更改,对自家兄弟还是要怀柔一些为好。以后若是见到了,能劝他回来还是让他回来吧。”

众人也都道,“是这个理,从前争斗得再激烈,一旦定下来了,便不能再彼此敌对了,都是自家兄弟,没有隔夜仇的。”

蕙娘只是微笑,却不搭话。

权世敏也笑道,“季青手段是难看了点,侄媳妇要看着不顺,把他送回族里也好。让他多读读书修身养性,娶妻生子没了火气了,再出来做事,那倒更把稳。”

众人也都知道,权季青以前意图毒杀蕙娘,两个人之间着实是有一番仇怨的。也就不帮着权季青说太多好话了。

又吃了几杯酒,权生庵便关切起族里扳倒牛家的计划,“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说实在,蕙娘回来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事,没想到老族长根本就没过问,轻飘飘解释了几句局势,权世敏就再没异议了。

蕙娘也颇为佩服老族长的手段,听权生庵这样说,她借势起身就要给权生庵、权瑞邦赔罪,“当时仲白不懂事,无意间倒是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权生庵等人都道,“这也怪不得他,不知者不罪么。”

权生庵更是若有所思,“只是仲白也够有本事的了,和家里这么格格入的,还能打听到这许多会里的消息,他如何能截到那批货的,连我们都不甚了然。燕云卫里的内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世安更是糊里糊涂的——”

他看了蕙娘一眼,蕙娘忙道,“这我也真不知道,想来,皇上那里总是一直有人在追查工部那场爆炸案的了……”

权仲白这匹倔驴,还能被强行捧上世子位,也不能说不是因为他的一手好医术。也就是因为这手医术在将来要发挥的作用,大家对他都很宽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了,只是都嘱咐蕙娘,“要把他管牢了,只是也万勿泄漏一句,开口的时候还没到哩。”

现在大家说开了,蕙娘也浅笑道,“还想问问这工部爆炸的事呢,我们都猜是毛三郎下的手,只是不晓得,这功臣如何后来又反被人割了头颅——”

众人对视了几眼,还是权瑞邦笑道,“工部那件事,原本是三郎带着两个死士做的。当时出了一点差错,他也受了重伤,万幸也无人识出破绽,只有仲白,揪住了小尾巴一直都没有放。我们也不愿和仲白做对,便让他转去运送火器了,没想到他立功心切,人又悍勇,当时一遇袭,只想着和敌人同归于尽,没料到反而误伤了仲白……消息传回会里以后,季青勃然大怒,亲手砍了他的头为仲白报仇——此事,世原原本本都和我们说了。季青是冲动了点,但反正三郎暴露两次,也没什么大用了,我们也没怎么责备他。”

权季青自己都成天惦记着要撬哥哥的墙角呢,别人伤了权仲白,他还那样生气?蕙娘也无心去和往事较真了,只是在心底撇了撇嘴,便又和他们说些京中的事。

这些人虽然僻处凤楼谷内,但对京城时事,都了如指掌,和她也谈得颇有意趣。

权世敏还笑道,“说来,达家这一阵子,可还有派人过来败兴么?侄媳妇你且忍着些儿,我们也不是故意放纵他们来给你添堵,实是他们家私底下和出海的那位有些藕断丝连,我们也就不把他们逼回老家了。”言下之意,似乎把达家逼回东北老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蕙娘想到达贞宝,不免微微一笑,方道,“倒没派人过来了,前些时候打发人送礼,好像说他们家的堂姑娘也不在京里,就不知回了老家没有。”

权世敏想了想,只道,“罢了罢了,这些许小事,也不值得上心。达家再掀不起多少动静了,就是她们寄予厚望的那一位,在新大陆也不过是堪堪站稳脚跟而已,想要反攻回来,又哪有这么快只怕三五十年内,也难成事。”便又问起权仲白。

蕙娘听他意思,像是还不知道权仲白已经上船出海,因此一路都没提及这事。她也不多嘴,只是敷衍着应付过去了。又细问了新大陆的事,这才知道不独是鸾台会,现在连白莲教都有人去新大陆那边发展教徒了。

若说蕙娘一直接触的,还是水面上的大秦,对水面下的大秦,她只是模糊地看到了一个影子,那么权世敏等人言谈间随口泄漏的信息,却是给她展示出了一个崭新的大秦,这些消息尽管就在上层社会附近流通,但却是一般的官僚、武将乃至名门氏族永远都接触不到的秘辛:现在江南一带,甚至是广西大山深处,不论什么因由,只要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凶人,都暗地里造船想要出海,从前是去南洋讨生活,现在么,也不知是谁领的头,都想往新大陆过去,走的航线也是千奇百怪。——都知道那边地里淌金,日子非常丰饶。

“这都是白莲教给铺垫的,”权生庵道,“你回去问世,他知道得比我们还要清楚。白莲教是看好了那里没王法,想要过去做一番大事业的到了那里,什么大秦藩王,什么皇长子,可都是虚的了,环境要比这里宽松得多。”

“还有弥勒教、连珠教,也都是蠢蠢欲动。”权世敏也道,“就是我们这东北三省,要不是会里看得紧,好些人闯关东闯不出来,也想要漂洋过海了……”

蕙娘先还问,“这些事各官府都什么也不知道呢?”顿时便引来众人一阵笑声,“这些流民都走了,当官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各地主,少了人坑蒙拐骗,各自也都称愿,老实的佃户,只要有一口饭吃,谁会这么拿命去赌?”

谈谈说说,又说起各地帮派间的事儿,蕙娘也是听得新奇,她本还想多住几天,和这些耆宿们套套近乎,可这一天酒席过了,她便被安排带出凤楼谷,又上了封窗马车,过河回了白山镇。她随身带的几个丫鬟,已经是急得快发疯了。虽说本还想绕路去探望瑞雨,但她出门已有一段日子,也着实挂念两个儿子。蕙娘便动身直接往京城回去,一路晓行夜宿,在出门两个多月以后,夏末秋初时,又踏入了国公府中。她立刻就去给良国公请安——自然,也没忘了喊上云管事。

221和睦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白山镇又是那个样子,良国公等人虽然肯定有和族里沟通的渠道,但最真切的一手消息,只怕还要等到蕙娘当面来说。良国公这一次连拥晴院都没进,直接在已修葺完备的小书房里见了蕙娘,这明显是要同她深谈的意思,只没想到,两人都到了,对面等了一会,权世赟竟都还没有来。

蕙娘也没想到云管事居然耽搁住了,她便要先和良国公说些在谷中的见闻,不料良国公反而将她止住,反道,“你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京中出了不少事,想来你人在路上,听说得也没那么完备,我这里一并告诉你得了。”

便先告诉了她婷娘有宠的消息,“说是偶然间得了皇上的青眼……这几年皇上宠爱的,也多半都以面相福泰能生养的美人为主,婷娘既见了皇上的面,得宠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皇上到底也要照顾到我们权家的面子。”蕙娘点了点头,不免又叹道,“也只是太多疑了点,日后仲白回来,婷娘若已得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从前权仲白虽然不去探望婷娘,但血浓于水,这份联系,不是他一个人不管不问就能斩断的。婷娘被淡着,自然是出于帝王的考虑,甚至于权仲白跑到广州去了,皇上都还没有对婷娘有任何表示,由得她被牛贵妃作践。直到现在,在他看来,权仲白是为了他的事远航向英吉利去,他心里怕才感到有几分对不起权家,顺水推舟地也就对婷娘稍示宠爱,也算是照应一番良国公府的意思。这其中曲折,只有蕙娘尽知,连良国公都不知道,还以为皇上是非得要等权仲白去了英吉利,才对权家放心。

“其实这样也好。”良国公却道,“前头有许多哥哥姐姐,一个小皇子,能显出什么来?皇上是不会为了这个远着仲白的,你也是心里有事,便觉得处处都是破绽了,实则皇上要不是深信仲白的人品,当时也就不会选婷娘入宫了。”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权世赟方才踏入屋内,他连声道歉,“被内眷们耽搁住了!”

一面说,一面亲热地冲蕙娘一笑,关切道,“这一路来回折腾的,侄媳妇也累了吧,一回家马不停蹄就来回话,倒不必这么殷勤,先休息休息也好的。”

比起蕙娘去老家之前,他的态度,竟还要更加亲热……

蕙娘笑道,“这里请过安,说几句话便回去歇着了。我还有东西要带给小叔呢,戴在身上,反而还休息不好。”

她便将回谷见闻交代了一番,“没料到老叔祖反而没问西北的事,只是令世敏族叔同我叮嘱了一番仲白,又说起了婷娘。”

老族长和她的对话,没必要瞒着人,蕙娘对族长的顾忌,也是直言不讳。良国公听得眼神闪烁不定,权世赟倒是更看重蕙娘得的那枚玉扳指,听蕙娘说了,便顺水推舟,“这一枚信物我也见到拓印了,只不知道是长辈们赐给你了,倒是拿给我看看。”

蕙娘便从袖中掏出了锦盒,送到权世赟跟前,笑道,“何止给您看,我还想寄放在您这儿呢。虽说日后鸾台会的事,要着落到我头上来,但如今府里、宫里天天都是事,还有票号事务要我操心,我难道还要和小叔争权,把京城分部的事务给抢过来不成?”

权世赟望了良国公一眼,便目注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也没准老头子就是指望你这么做呢?”

蕙娘呵地笑了起来,连连摆手,“哪有还没成事,就自乱阵脚的道理?难道叔祖是害怕大事成得太容易吗?”

良国公亦道,“世赟,以叔叔作风,若要栽培焦氏,把你从这个位置上顶下来,对你总不会没个交待的。族里起码要给你空出一个缺来,断没有继续把你放在外头的道理。”

权世赟显然对此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看法,听良国公这样说来,他面色一喜,却又还有些游移不定,“可,他也没有动老大的意思不是?”

“周先生给我送了信。”良国公稳稳地道,“祭祖前一天晚上,老爷子和焦氏说过话了,把老大打发出去以后,又把老.二给叫进去了,两个人说了半天……”几人都是聪明老练之辈,彼此望了几眼,便都明白了良国公的意思,权世赟是患得患失,惊喜交加。蕙娘心底却很佩服良国公的眼力——她当时是身临其境,可以清楚地捕捉到老族长的神态和权世敏的反应,是以才有了类似的看法,良国公身在千里之外,只得了几个送来的消息,竟也就把族长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竞争族长位的就这两个儿子,若选了老大,那于情于理,都该向权世赟承诺个新前程,不令他过于尴尬。又或者起码应该对蕙娘详加交代,让她做好接班的准备,现在族里只让蕙娘带来了一枚凤印,别的事只字没提,难道是老爷子也希望蕙娘出头和权世赟争权,把京城的局面闹得乌烟瘴气的?权世敏见了那枚玉扳指就欢喜起来,还以为蕙娘会随着他的安排,去和权世赟争,他也不想想,京城现在是整个计划的根本重地所在,哪容得下一丝混乱?

也许他在军事上是有才能的,但城府终究还是浅了,再加上权家这个计划,更加依仗于鸾台会,老爷子最终将挑选谁来接位,这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疑义了。族长这枚玉扳指,要安抚的不是蕙娘,是权世敏才对。

至于蕙娘,读懂了这层含义,她当然也不会把玉扳指留在手上,留在手上做什么?没有权世赟点头,她还能指挥得了谁?倒不如拿出来交好权世赟,也表一表自己的善意。权世赟拿不拿这枚玉扳指那是他的事,她不给,却要引起他的忌讳了。

果然,这枚玉扳指,也发挥了她预想中的作用,权世赟打开锦盒望了一眼,对蕙娘的态度就更柔和了,甚而还道,“焦氏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自作主张,这枚玉印,虽是爹赏赐给你的,但实则也是对你们这一房做的一个表态。你自己想要如何处置,可以向长辈们提出,由长辈做主,却不好自行其是,起码要先问问你公公。”

说着,便一抬身,将这锦盒送到了良国公跟前。良国公看都不看,一手将锦盒又给推回来了。“族长赏给她,那就是她的东西。她怎么做,我们都不会有二话的——能想到这样行事,我心里也安慰得很,怎么世赟你还要和我客气么?”

权世赟嘿嘿一笑,饶是他城府深沉,此时也不□风满面。“不是和老哥你客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锦盒收到了自己怀里,扭脸冲蕙娘道,“迟则十五年,早则十年,你总是要接过鸾台会的担子的。现在给你个凤主的位置,也是应当应分。只是京城分部,事情的确是多了,你也确实管不过来。这样,这个印你就放在我这里,对外却不要声张,只当还是令自你出。平时得了闲,你可随在我身边接触接触会里诸部,待日后水到渠成时,印再还给你,底下人见惯了这枚印信,你要接手,也就更为容易了。”

这是实打实为蕙娘考虑了,毕竟这样的秘密组织,不可能什么事都要上位者亲自跑去发号施令,大部分暗部干部,应该还是认令、认信。虽说十八枚凤主印地位应该都是一样,但一枚新印发出的命令,底下人总要前思后想一番,权世赟在会里呆了多少年?一举一动自然都是深得法度,这枚印他为她用过一段时间,自然能建立起不小的权威,日后蕙娘再接过来行印就更方便了,会比一直收在她怀里不曾动用,然后乍然间就去接手京城事务要好得多。

当然,这水到渠成,指的肯定就是权世赟高升之日,不论是回老家接掌族长之位,还是婷娘之子登基,他进宫去潜伏在婷娘身边,总是要等权世赟自己得了更大的好处,才会把这枚印还给蕙娘。——这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多说了。

他能这么安排,良国公同蕙娘自然是再欢喜不过,蕙娘又说了几句权世敏的事,权世赟便道,“老大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心思简单了些,爱认死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有了闲聊的劲儿,竟同良国公感慨道,“实话实说,我也没想到这一步走得这么顺,老头子居然一点都不在意西北的事,这么简单就放我们过了关。”

“老爷子高瞻远瞩么。”良国公笑着答道,“再说,西北那条线,这几年也走得太勤快了。罗春这个人不简单,私底下攒着劲儿呢,虽说闹不出什么太大的动静,但火器积攒多了也的确不好。从前没喊停,怕是因为世敏的缘故,这一次,老人家可能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也就顺水推舟,把西北这条线给结束了罢。”

权世赟摇了摇头,叹道,“周先生上次过来,我也问了,年纪大了,身子的确是不大行了。若在往年,他行事不会如此阴柔的,一句话就能把老大给拿下,犯不着和今日这样用怀柔手段……”

说着,便不禁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也有几年没回去探望老人家了。”

“老爷子让人把儿女给你带来,就是不愿你回去。”良国公便劝他,“老大手里毕竟还是握有兵权,他也不是傻子,万一回过味来了,你回去就容易出事……”

提到随蕙娘进京的一双儿女,权世赟的脸色又明朗了起来,他冲蕙娘点了点头,话里竟有几分感激的意思了。“这还是多亏了焦氏你为小叔说话,不然,老头子也没有借口去坏规矩……你小侄女今年都四岁了,我还是头回见到她!”

只看权世赟的神态,便可知道他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儿极为疼爱,蕙娘含笑客气了几句,权世赟便起身道,“你走了这一阵子,还有许多事,让你公公和你说吧。却恕我先走一步了——刚才过来晚了一会,也是被你小侄女牵累的,她头回过来这么大的地方,也不知疲惫,嚷着要我陪她出去逛逛呢……”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就是一笑,冲良国公一拱手,便回身出了小书房。

往常每次议事,她来时权世赟已经在了,她走时权世赟还陪在良国公身边,蕙娘想和良国公单独说几句话,竟没那样容易。可没想到一把孩子们给他带来两个,权世赟就连良国公都不陪了,直接先行告退。一时间,两翁媳相对无言,气氛竟有几分尴尬。过了一会,良国公才道,“你做得不错,到底是把他给笼络过来了。”

蕙娘垂着眼没有说话,见良国公只说这一句,竟没了下文,这才低声道,“其实这也不是我做得不错,还是族长的功劳。”

从前权世赟和蕙娘斗心眼子,其实是不无争权的意思,现在他身份变化,对蕙娘自然态度也就有变,蕙娘自己当然也识趣,可她的那些小恩小惠,还不可能将权世赟这样的人完全收买过来。

“就算你是借势,也要能把势借到才好。”良国公淡淡地道,“这次过去,没有见到你大伯?”

“大伯出门了,连大哥都不在谷里。”蕙娘道,“见了大嫂和……呃,周氏伯母,至于崔氏伯母,也没在谷里。”

“宗房老大是小气了点。”良国公笑了笑,“其实见到见不到,也不算什么,你大伯和别人不同,还是自由一点的。下回他要进京了,再喊你过来相见吧。”

他这么轻描淡写,蕙娘听得却是大皱眉头,她不免问道,“爹,您和大伯,究竟有什么打算……周先生日夜守护在族长身边,婷娘又在宫里,这,未免太招人忌讳吧?族里对这事,不可能没有看法吧?”

事实摆在这里,本来一向听话的国公府一系,娶了崔氏女、周氏女以后,势力忽然间就膨胀起来,送进宫中的是权世芒的亲女儿,这个计划,是权世安一力主张实施。周先生又是族长的医生……族里难道就不怕被国公府一系摘了桃子去?蕙娘甚至不知道,族里是如何把这份猜忌给忍到今天的,换做是她,可能早就要把权世芒给软禁起来了。

“你觉得我们会有什么打算?”良国公也不吃惊,反而笑着问了一句。

蕙娘犹豫了一下,一个想法掠过心头,但却又被她给直觉否定了,一时间,她倒是答不上话。良国公微微一笑,“等你自己想好了,再来问我吧。”

他字斟句酌,似乎寓含深意,但却没留给蕙娘太多咀嚼的时间,便又把话题给扯开了。“最近,几家人私底下都有动作,对付牛家的那一局,已经初具雏形,你回来得也正是时候。几家人都来过了向你问好,宜春号的管事也来了几次,你难免又要忙上一段时间了。不过这一阵子,不必经常入宫,后宫中的事,便让婷娘去操持吧。”

又同蕙娘交代了几句京中近况,便把她打发回去了。

蕙娘回了院子,自然同两个儿子相聚几分,歪哥最近长得很快,两个月没见,又蹿高了一小节。就连乖哥,一岁多的孩子,两个月不见,话都说得很流利了。两个娃娃凑在母亲身边,腻了许久才肯睡觉,蕙娘这才把石英喊来问话。

她不在的日子里,院中是石英把总,自然有许多话要向蕙娘回报,果然孙家、桂家都有来人向蕙娘问好,邀她饮宴等等,只有许家因要守孝寂然无声。宜春号那边,也是有些分红事务需要蕙娘做主,她一一发落了,石英屈着手指,都记在心里。

待事回完了,石英又道,“您才一走,绿松姐姐就发动了,生得很顺,是个大胖儿子,母子都平安。因您不在,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说等您回来了再赏。她现在人已出了月子,倒还没领职司。”

这是请蕙娘给绿松一个差事去做了,蕙娘沉吟了片刻,道,“现在事情越来越多,孔雀又不在,你里里外外忙得不堪,时有不到之处……我看,还是让她回院子里来照看照看吧。”

她这样说,石英自然没有异议,蕙娘又从送来的帖子里挑拣了一会,见王家也有贴来,邀她几日后去赴尚书太太的生日宴,便把贴子挑了出来,道,“回了这张,说我必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不是说过今晚双更的,OTL

那就九点多来看吧!

222苦乐

最近京里事儿多,蕙娘两个月没在社交圈中现身,才在王尚书府里露了个脸,众人便都同她搭讪,问她何处去了。蕙娘便道,“老家有事,回乡探亲祭祖去了。”

这也是常事,众人都不着意了,王尚书太太同蕙娘说了几句话,便笑道,“你妹妹在外头待客呢,一会得了空,让她进来寻你说话吧。”说着,自己就搁下她,又去招待亲友。

都说文武殊途,王家请客,一般勋戚都没赏脸,过来的全是文官,其中倒多有昔年老太爷的门生故旧。因此蕙娘即管在外界评价毁誉参半,但在王家却好像半个自家一般,满堂见的都是亲切的笑容,许多从小看她到大的官太太,都招手让她过去叙旧,又有人问道,“你母亲今日怎么没来。”

蕙娘出了远门回来,自然要遣人回家问好,听见这么问,便道,“本来是要亲自过来的,只是她天气一冷就不大起得了床。”

四太太这几年来,身子也是每况愈下。众人都嗟叹了一番,又有人道,“有了个神医女婿,自然慢慢就将养好了。上回我去看她,你母亲还说,两个女儿都觅得良配,眼下事事顺心,再没什么可以操心的地儿了。改明儿等乔哥一娶亲呀,心里更舒坦,这病也就跟着好了。”

蕙娘笑道,“承您吉言了,听说您七月里办喜事了,可惜我当时出门去了,也没赶上热闹。”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各家的红白喜事升迁罢黜等等,又说起江南总督何家,“他们家最近是出了好大的热闹。”

自从何家背了老太爷,投入了杨家门下,这些女眷们口中就没露出过何家的好话来,此时说起,也有些幸灾乐祸,蕙娘忙问何事,这才知道是他们家二少爷何云生闹着要休妻,偏家里不许,他一气之下就要出家。因他人在京里读书,何家却在苏州,这里人都剃度了,那边何家还是茫然不知。何二少奶奶哭着回了娘家,娘家遣人去苏州责问时,苏州那里才刚得了消息,却又哪里来得及遮盖?这么大的热闹,早就轰轰烈烈,传遍了整个上层社交圈。

“本来才中了举,也是个得意的少年,这么一搞,前程倒是半废了。原在国子监上学的,闹了个出家,学自然也不去上了,”说话的就是国子监祭酒太太,她撇了撇嘴,“我们家老爷本待立刻开革出去,以正视听的,不料何家人情用到了极处,请了两个阁老发话说情,又想着他少年糊涂,也没必要坏了一辈子前程,因此方才罢了。可就是这样,也要他把头发养好了方才能够上学,现在他人被家里捉回去了,眼看又是耽误一年功课,明年春闱十有八.九是要耽误了。”

又有人掩口笑道,“这还不算什么,二少奶奶也是有气性的,被这一闹,竟是千年难得一见,扯着娘家要和离。说是不和离就死在娘家了,再不回何家去。倒闹得两家都是焦头烂额的,亲家还变了仇家。”

“这也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娘家又不能好生管教。”国子监祭酒太太也有几分不以为然,“和离这样的话,也是能轻易出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姑爷不懂事,她也跟着胡闹罢了。别看她是幺女受宠,爹娘也糊涂,由着她胡闹,她那几个哥哥都急得不得了呢。”

蕙娘也不大记得何云生是和谁家结亲了,稍一探问,才知道是大理少卿石家的姑娘,她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见文娘从外头进来,便抽身出来,同她站到一边说话。

虽说两姐妹在京里也不能常来常往,但文娘前阵子随王辰出了京,蕙娘心中亦十分挂念。她如今自己烦恼缠身,有时疏忽妹妹,见到文娘,倒有些愧疚,也没有同往常一样捏她说她,反而柔声问她,随王辰到任上后可还顺心。

文娘这几年倒是懂事多了,只道,“都好的,就是县城狭小得很,住在后衙,日子也好无聊。那些县丞太太、县尉太太都比我大得多了,我同她们也没什么话说。倒是回了京能松散些,婆婆还许我去庙里上上香。”

她是为了操办尚书太太的寿宴回来的,王辰也没跟在身边,蕙娘看她肚子平平的,不像是有了好消息,便不多问此事,文娘亦不多提,反而握住蕙娘的手臂,笑道,“姐,你同她们都说些什么呢,那些伯母、婶婶,个个都笑得那样开心。”

蕙娘就把何家的热闹说给她听,因也叹道,“这个何云生,我从前看着还好,没想到做事这么不稳重,现在两家都不舒服,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还好当年咱们没……”

若焦家要和何家结亲,蕙娘肯定是不成了,多半是把文娘说给何云生。现在难堪的,就不是石家女,而是文娘了。文娘亦有感慨之色,她点了点头,低声道,“从前我不懂事,总在亲事上和你针锋相对,现在才知道,就是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也好呢,干嘛那么着急出嫁。”

这话有文章,蕙娘心中一动,一边细查她神色,一边低声道,“怎么,是你婆婆……”

“家里人待我都好的很。”文娘摇了摇头,白生生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姑爷也没什么可挑的,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所以然来。蕙娘不禁拧起眉头,本想说她几句,令她不要矫情。可再看看妹妹的脸色,这话又说不出口。文娘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焉能不熟悉她的面容?如今粗看时,她虽还是那样俏丽而矜持,但再仔细一瞧,却能看出脂粉后的清瘦……出嫁几年,文娘要比在家时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脖子上连一点浮肉都没有了。

“就是……”文娘吃吃艾艾地,半天才叹了口气,“就是觉得,姑爷和我不是一条心。”

不是一条心?

文娘虽然城府不深,但却不能说愚笨,她可能会误把王辰的不喜欢当作喜欢,但却未必会把王辰的喜欢,当作不喜欢。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她望着妹妹,等着她的下文。可文娘又望了那群快活的贵妇一眼,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也就是我爱瞎想,多心罢了。其实仔细想想,姑爷待我也没什么可挑的,几年了,一点消息没有,姑爷也不说纳妾,连通房都没抬举几个,还令她们按时服药。家里人的脸色,从前还有些渐渐地往下淡,可自从祖父得了封爵,太太看我,又是怎么看怎么爱。”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王家人的势利眼,“唉,反正都是人之常情,倒是二弟妹,待我一直都是那样,不好也不坏。”

文娘的日子,说来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了。蕙娘听着她的语气,心头却是一阵又一阵的酸楚,她倒宁可文娘和妯娌争得头破血流,宁可她咬牙切齿地埋怨婆婆、埋怨丈夫,也不愿意听到文娘这样顾全大局地说话……才刚过二十,文娘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什么活气了!

“嫁你出门,是为了让你活得开心。”她握着文娘的手,低声道,“又不是让你受苦挨日子的。你自己心里有数,要实在过不下去了,大不了你回家里来。”

文娘瞥了那群诰命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蕙娘哼了一声,道,“石氏是石氏,你是你。她几个哥哥都有女儿,要为族中后辈婚配考虑,我们家么,乔哥那个天分,这辈子也难出仕,低低地娶个媳妇也就罢了。他敢嫌弃你,我打断他的腿!”

这番话,倒是把文娘给逗得笑了,那张端庄的脸上,一瞬间又闪过了少女时的轻狂同活力,可也不过是一瞬间,便又黯淡了下来——她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和离这样的事,就不是我们能想的,”文娘说,“我就是一时想不开了,找您抱怨几句,您放心吧,王辰待我,真是没得挑。”

她抬起头冲蕙娘露齿一笑,“我还没问呢,姐夫这都出去快有一年了吧,这是出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文娘自己不肯说,她就是急死了也没有办法,蕙娘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也不再提王辰了,只微笑道。“谁知道他野去哪里了,反正再过一阵子,应该也快回来了。”

时辰已到,两人一边说,一边就入了席,蕙娘席间免不得又听些牛家人的新闻——又同杨善榆妻子蒋氏应酬一番,她留神品度王尚书太太,见她对两个儿媳妇都是一般亲热,倒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回了国公府,蕙娘同儿子们玩耍了片刻,又处置些家务琐事,便令人把枸杞找来说话。

往常她有召唤,枸杞从来都是顷刻便到,今日人去了,回来时却道,“枸杞叔着急出门,说是国公爷有吩咐,请少夫人有事先吩咐旁的去做,他未必几天能回来呢。”

蕙娘眉头一皱,心头虽然好奇,面上却自不露声色,只淡淡地道,“他过不来,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他回来了,再让他来找我吧。”

没想到,枸杞果然几天没有回来,就连云管事都是连日来见不到人影。蕙娘明知是鸾台会出事了,可却也不好多问——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良国公顶着,良国公都不着急,她急个什么劲儿。

倒是云妈妈,这天整顿了衣裳过来给她请安,语气态度,都要比从前恭谨了数倍,见了面还要趴在地上给蕙娘磕头。“在路上我也不好做作,没地被大爷的人马看去了,反而给少夫人添了麻烦。我们姑娘心底极感激少夫人,只是面上做声不得,令我到了府里,给少夫人多磕几个头,也算是聊表谢意了。”

蕙娘忙扶起笑道,“我也就是顺口说一句,还是族长大度,不然,他们也不能出来的——只是孩子毕竟在谷里长大,妈妈还要小心带着,别让他们顺嘴就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

“正是这话呢。”云妈妈忙道,“好在出来前,我们姑奶奶也是教了许多话语,两个孩子都很聪颖,断不会给少夫人添了麻烦的。只是我们还有一件事,想求少夫人帮着办了……”

她原是为了想给这两个孩子单独开蒙读书来的——按云管事的身份,这两个孩子只能送到外头私塾里随便认几个字就完事了,可显然权世赟对他们有更高的期望,这就在和蕙娘商议,怎么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这事给办了。

蕙娘本意也不愿歪哥同权世赟之子多做接触,听权世赟意思,是想单独延请蒙师,她便一口答应下来,和云妈妈随口商议,已有了办法。云妈妈心满意足,又再拜谢了蕙娘,还同她解释,“听说少夫人让枸杞过来说话,实在他最近是忙得厉害,倒不是故意怠慢少夫人。”

见蕙娘有几分好奇,云妈妈左右一看,便压低了嗓音,靠近蕙娘耳边低声道,“是我们分部和桂家联络的一个人,半路栽了。”

若是在从前,蕙娘必定听说不到此等密事,如今云妈妈轻轻巧巧就说出来给她知道,也算是不负她一番苦心了。蕙娘眉头一挑,“栽了?是被人杀了?”

“杀了倒好,关键是看来是被人捉走了。”云妈妈摇头叹了口气,“这也是暗部得力的老人了,虽说也知道会里的规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要命是事情做得很干净,一时竟猜不到是谁要和我们会里为难。”

也难怪权世赟尽起手下了,蕙娘点头不语,云妈妈又道,“您叫枸杞有什么吩咐?也不是我老婆子自夸,有些事,枸杞倒未必还有我老婆子能为呢,您交代给他,他也是要转给我做的。”

云妈妈也算是稳当人了,虽说受了蕙娘的银子,但也是直到现在,才肯吐露自己在会里的地位,蕙娘不免望着她一笑,方才道,“其实是有些事想交代香雾部去做,不过,如今你们正忙着,那便算了,也就是我一点私事而已,犯不着碍了公事。”

云妈妈自然举出一百个理由,来证明香雾部绝对可以公私兼顾,蕙娘便问她,“也不知你们在王家可有卧底……”

一时云妈妈拍着胸脯去了,蕙娘这里给她安排塾师开蒙的事,得了闲又给各相好人家送点特产,孙家、桂家也在其中。数日都是无话,这一天起来时,宣乐侯府焦阁老又给送了些鲜花来,为她点缀庭院。

其时天子已从静宜园回京,香山一带也冷清了下来,横竖这一阵子她也是无事,蕙娘便和家里人打了招呼,预备回冲粹园小住几日,也是给孙家、桂家来人见面创造时机。毕竟冲粹园一带地处偏远,行事也低调一些。

许久未回冲粹园,此时重临,蕙娘不免也要四处浏览一番。实在香山的秋季,乃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段节气,她连着几日都在园中游荡,有时还骑马外出,倒也快活得很,这一日在坡上策马而行,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一片桂花林中。

都是自家园子,下人们也不必紧跟在侧,蕙娘竟罕见地得了一点清静,她也是偶发童心,在林中走了几步,便仗着身子轻巧,在马上站起身来,扳着树枝只是一荡,人便站到了枝桠上头,惊得这一树老桂花索索而响,花瓣落得她一头一脸,一阵浓香,几乎把她呛晕。蕙娘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拂拭头脸,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分孟浪,不禁轻笑起来,一转身正要下地,便见到不远处树下一个男子,正抚着她的马头,笑着抬头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焦勋终于又出场了……

我看到有人惦记小白,别担心,他回来的日子也临近了。

明天休息一天,一更,后天继续二更!

PS谢谢某位读者提醒,我之前把权世赟心腹的名字误写为甘草,这是不对的,应是枸杞才对。

现在修改过来。

223顿悟

就是从前没出嫁的时候,蕙娘也很少在焦勋跟前如此失态,她虽然也有小儿女的时候,但这份憨态,终究是留给家里人的。此时被撞了个正着,饶是蕙娘城府,也不禁有几分讪然,她察觉到自己面上有一团暖热,便忙掩饰地抬起手来扶着树枝,稍微挡了挡面孔。

“你的轻身功夫是越发精进了。”她一边和焦勋拉着家常,一边跳下了地,“走得这么近,我竟一点都没有发觉,这还是冲粹园呢,看来,这个地方也不安全。”

“也就只能混到山上来了,这一带看守少……”焦勋今日打扮得简便,一袭青布长衫,看着就像是个落魄文人,只是朗目疏眉、神仪明秀,风姿却非服饰所能遮掩。“要再往下走,园子里防卫就严格了。佩兰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冲粹园占地这么大,也总难免有点漏洞。”

冲粹园背靠静宜园,在防卫上也的确是借助了皇家园林不少力量,这里因为远离静宜园,反而靠近香山上开放给香客的各大寺庙,往年也不是没有游客误入。蕙娘这几日会在这一带盘桓,也是因为焦勋最适合从这里潜进来。当然,时间地点那也都是早约好的,阁老府送了鲜花,蕙娘少不得要打发人回礼回话,一来一往,这约会也就定了下来。

老太爷虽然明着不肯插手蕙娘和焦勋的事儿,但私底下却似乎乐见其成——最起码也是袖手旁观,他的心思,蕙娘是无由猜测也不愿猜测,甚至她都雨点不愿开口去询问焦勋为何忽然要见她,反而先提起了焦勋送她的那本书,“不得已,把它交给许家世子夫人了。不过杨棋这个人,手上的资源要比我更优胜,她和杨善榆沾亲带故呢,关系也好,又很有把这件事办起来的决心,送给她了,倒比放在我这里埋没蒙尘,要来得好。”

焦勋果然一点意见都没有,一句,“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便把这件事给带了过去,他甚至还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交易,让你连这个筹码都出动了?”

东西都转送了,人家多问一句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想回答,却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奈,她疲倦地吐了口气,摇头道,“反正左右不过是世家间的那些勾当。”

两人久别重逢,上回竟没有好生叙旧,蕙娘也想知道焦勋回来要做什么,是否真和他所说的那样,同鲁王之间还不是统属关系。但她自己不愿说实话,盘问的话便难以出口,两人默然相对,谁也没先说话,过了一会,焦勋忽地无奈道,“佩兰,我们好说一起长大,不说情同兄妹,也自有一番情谊在。你看见我,怎么老这么尴尬呀?”

这话倒是把蕙娘说得松弛下来了,她亦是坦然,“本来这关系就尴尬,现在身份也尴尬,要是仲白在身边,陪着见一面也就罢了。不然,这么遮遮掩掩背人耳目的,你说我能不紧张吗?”

“哦?”焦勋唇角不仅逸出一丝笑意,“几年没见,你的胆子倒是越变越小了么。”

要说蕙娘胆子小,她自己都要发笑,但她也不能不承认,起码在焦勋跟前,她是有些气虚的。蕙娘摇了摇头,“就是心里没鬼,这样的事若闹出来,我在权家也就没法立身了……这已经不是从前在阁老府的好日子啦……”

焦勋倒要镇静一些,他还反过来安慰蕙娘,“你也别担心,终究就是少了个名分,不然,就作了兄妹来往又如何?——我这一次,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关于那个神秘组织,我查到了一点头绪。这件事老爷子不愿意沾手,我也不想给老爷子添麻烦,这才请他传话,想亲自见你一面。”

他望着蕙娘,眼里闪过一丝顽皮,还戏弄她呢,“怎么样,胆子小了小了,可还敢扮男装和我出去一趟,亲自审一审那人?”

“什么人?”蕙娘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她心头不祥预感越浓,其实话才出口,就已经想到了答案——可她毕竟还是要问一问的,“你捉住凶手了?”

“不是凶手。”焦勋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也不是外围了,此人如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那组织的中坚成员……”

他面上厉色一闪,“我为他预备了许多手段,此时正一一令他消受呢,其实邀你过去那就是个玩笑,你要自己不便出去,让你那几个心腹丫头过来一趟,也是一样的。有什么想问的,这时都能问上。”

焦勋让她亲自过去,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原因,很多时候审讯审讯,重视的不是那人口中的话,而是他的言谈举止透露出来的信息。蕙娘自然是此道高手,如果她不知道事实真相,恐怕即使冒着犯忌讳的风险,也要亲自跑上这么一趟。可现在,她口中却满是苦涩的味道:这个人要挺得住那还好说,要是挺不住把他知道的一些东西给供出来,暴露了鸾台会,或者说起码暴露了桂家这条线,让焦勋顺藤摸瓜地往下查,那这件事可就更乱了。这么重大的事,桂家能不想着杀人灭口吗?焦勋只要稍微一露底细,招来的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杀……

走到她这一步,蕙娘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但焦勋却不一样,她不能眼看着他趟进一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深浅的浑水里。身中神仙难救,本来就是她给他惹下的一劫,他命大遇到权仲白逃得一命,本来也可以在异域展开新生,却因为自己又从新大陆回转,现在更是不尴不尬,回不去新大陆,也没法在大秦立足……但她也不知该怎么阻止焦勋,毕竟,他可是实实在在地为她查着这个案子,就连这个人,估计都是他为了蕙娘,千方百计给活捉下来的。

但现在人在焦勋手上,她就是想找点借口放人都难……试问如果鸾台会和权家不是结合得这么紧密,她拿什么理由让焦勋别对付鸾台会?就是桂家那样密切合作的关系,能阴鸾台会一把都不会放弃呢,她就是有那么大度,也要焦勋能信才行啊。

这么大的事,蕙娘犯点沉吟也是理所当然,焦勋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像是暖风中一只蝴蝶,轻触着她的手背,温柔而不带任何侵犯。蕙娘心底越发犹豫,许多种选择在心头闪过,有稳妥的、有冒险的,有绝情的、有太过感情用事的,每一条路都是有利有弊,一时间她竟难以决断,甚而连当时同权仲白决裂时,都没有这般委决不下。

千回百转,种种犹豫到了最后,其实也无非就是化成一句话:她能够信任焦勋吗?

杨七娘所言不差,这世上任谁都有个价钱,她焦清蕙有,权仲白有,焦勋又或者说李韧秋又怎么会没有?这一点她是一清二楚,焦勋从小到大,眼里就只能看得见她,毫无疑问,她就是焦勋的价钱。蕙娘从不自作多情,他的仰慕,她是不会错认的。从这点来看,焦勋当然值得她的信任。

但人都是会变的,一别数年,焦勋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候选赘婿了,他在新大陆有了一番经历,这经历是否已改变了他的想法,改变了他的价钱,他这一次回来,是单纯地想要帮她,还是也带了别的任务,又或者,他是否对她也有所求、有所图谋?

从前焦勋只给她好处的时候,她当然不必把他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现在,她要冒风险——冒极大的风险了,蕙娘不能不考虑到最黑暗的一面,她不能不去猜测焦勋的意图,她拥有的权势与财富,一向是她的筹码,也是她的枷锁。这东西也许她本人不怎么在乎,但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他们垂涎欲滴念兹在兹的宝物。

心乱如麻时,权仲白的声音好似又在她耳边响起,那声音那时还饱含了深情与痛惜,是呀,那时候,他还是很在乎她的。

“虽然你未曾服下这碗毒药,”他说,“但你却始终都没有从这碗药里走出来。”

直到此时此刻,权仲白已然扬帆远去,不知在何处驻足时,蕙娘才能对自己承认:其实,权仲白由始至终都没有看错,那碗药颠覆了她的性命,也将她对人对事的观念全盘打碎,有些事不是不明白,但却很难再回得去。在那件事以后,她便再也难以重塑对任何人的信任,除了与世无争的至亲三姨娘以外,她看谁不觉得人家要害她?就是现在,她也无法轻言信任焦勋。随着那碗药而失却的有许多东西,其中最宝贵的,也许就是她的信任之心了……

那时候她没怎么把权仲白的话当真,他虽然真心真意,每一句话都掏了心窝子,但这些话却只好似一阵狂风,从她耳边吹过就再没了痕迹,风吹过那一瞬间的触动,也终于只是触动而已。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忠言逆耳,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会这样苦口婆心地教晓她去为人处事。

“唯有勤修自身,以过往所有苦难为石,将慧心磨练得更为晶莹剔透,一往无前、一无所惧,才能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才能追求你的大道……”这些话,岂非字字珠玑?不克服心魔,不去冒险犯难,她还怎么在这复杂到了极点的局面中,去追寻一线生机?

只可惜这个人虽然也许还会回来,但余生中,却再也不会对她这样说话了……

直到这一刻,在这最不适合的时机里,蕙娘忽然间明白,权仲白实在曾经是很爱她的,虽然他并不大承认,虽然他不解风情,虽然他总不合她的心意,虽然她总觉得他有几分自私,但他实在曾对她付出过真正的感情,而并非同她以前所想,只是出于责任、出于无奈。不论两人的婚姻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算计,又令得他多么无奈,权仲白的感情,也不是她一步步算计来的,其实早在她表演着自身的情动,用自己那半真半假的故事来换取他的信任和配合之前,他就已经展示着真实的自己,付出着他所能给的关心,她曾暗地里觉得荒唐可笑的大道,有什么好笑?他的心、他的路一直都放在那里,不是看重你,不是喜欢你,人家为什么要倾吐自己的理想,想要同你‘志同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