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瞅了父亲一眼,鼓起勇气严肃道,“您和她比,就有些逊色了,您可要好好待她,不然,娘跑了怎么办。”

权仲白失笑道,“哟,你还看不起你爹了。”

他想了想,道,“嗯,刚才在东城,你是被镇住了。那爹一会就带你去外城走走。”

他抱起儿子,让春华楼给雇了一辆车,又托他们回府带了话,便带着歪哥上车去了外城——外城要比内城更为贫穷,歪哥在车里看着,都有些害怕,权仲白却把他手腕上的带子给解了下来,道,“放心吧,在外城,没人要拐你的。”

果然,到了地儿,他一下车,因没戴帽子,便被人认出来了,“权神医来了!”

紧跟着,歪哥就更加目瞪口呆了——也不知从哪里汇集出了一长串人.流,一个个拥挤却又有序地排成了长队,有人就近就从大杂院里搬出了桌椅,拿炉子上现烧的开水给烫了,又反复擦拭,才请权仲白落座,还有人在给维持秩序,“一个个来,都别冲撞了神医!都是街坊邻居的,心里都有数,病重的先来!”

一时桂皮等人也到了,文房四宝一伺候,更加方便,过来问诊的贫民,自然有些是衣衫褴褛、神态凄凉的,可待权仲白都极虔诚,上来前自觉打水洗了脉门,领了药方,都跪下给权仲白磕头,权仲白一开始还面露不悦之色,道,“说了让你们别这么矫情了。”

这些人也不肯听,还有里正在旁劝道,“受了您的活命大恩,连个头都不给磕,他们拿什么来还您的情呢?又不让给立生祠——您别拿眼睛看小人,上回有人打从这路过,我们都听说了,房山那一带不说了,江南附近都有您的生祠呢!我们这天子脚下,不能这么张扬,就让他们多给您磕几个头吧!”

歪哥从未跟随权仲白出诊,自然未曾看见这样景象——听说他是权仲白儿子,还有些人走之前顺便给他磕头的,他往一边走几步,都有人自发跟在身侧护卫,孩子这下才明白:难怪他爹不担心自己被拐,在这一带,可能还真没人这么大胆……

等权仲白把病人都看过了,已经过了晚饭时分,余下有些轻病号,桂皮也可应付,权仲白便带着歪哥先回家去——出来一天,他也是有点累了。一上车,歪哥便道,“爹,你真有生祠吗——”

立生祠,那几乎是圣人才有的待遇了,他看着父亲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权仲白摸了摸儿子的脸颊,笑道,“让他们别立了,都不听话的。我也就不管,也许是有几个吧。”

他见儿子面露深思,便道,“爹和娘都挺有本事的,你娘随随便便,就能让一千多人活得脱胎换骨,你爹救过的人,数字也比这个要多了……钱、势、才,都能改变别人的生活。能把牛家那样的大家族,打落十八层地狱,也能让许多人过上从前不敢想的好日子。也许日后,你为了维护你的钱势,会做前一种事情,爹亦不会怪你,这世上总是难免这样的事,但我总觉得,若一个人到了死前,只能回想起自己这一辈子享了多少福,终究是没有意思的,世上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关心这些事?在北城,爹教你,穷应能独善其身,在东城,爹教你,达应兼济天下,若能让更多人的生活,因你发生改变,你才觉得自己在世间留下了许多痕迹,并没有白来一趟。”

他顿了顿,道,“当然,坏的改变,也是改变,但同类相护,还是好的改变更好些,是不是?爹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歪哥难掩迷惘之色,半晌才道,“没全懂,可是我记住了……”

权仲白笑着摸了摸歪哥的头,道,“只是让你明白,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活法。人要怎么活是自己选的,你最后要怎么活,爹娘都不会有二话。只要不为非作歹、胡作非为,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那就成了。”

歪哥点了点头,显然还在消化他的那一番话,权仲白又道,“你想帮帮那户人家,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惨事很多,要因为这样就不去帮,不出手,你爹还做大夫干嘛?不过,给他们银子是不管用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过几天,让你桂皮叔到附近走走,若那户人家风评不错,便给他在附近安排一个工来做,只要肯出力,不几年,日子也就好起来了。你看好不好?”

歪哥点头道,“好,比我想得好……”

他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这上头了,只是不断偷看父亲,过了一会,方轻声道,“爹……”

“嗯?”权仲白把儿子揽进怀里,忍不住就在他头上亲了一下——歪哥现在大了,亲他还要看时机,不然,他和你闹别扭呢。

“您和娘……活得好不一样啊。”歪哥到底还是把话给说出来了。

权仲白不免微微一怔,“怎么不一样呢?”

“您……您喜欢帮人。”歪哥涨红了脸,道,“娘就不喜欢这个,娘更看重的,是……是自己……这不是……”

“人都是自私的。”权仲白说,“你娘也不是不喜欢帮人吧,她从来没有这个余力,又哪有这份心思呢?”

歪哥道,“可……北城就不能和东城一样吗?开几间店,就那么一点银子,一千两不到,我几个月就花销完了。反正能自给自足的,又能让北城人都过得好些,娘为什么就不去做呢?”

孩子太聪明,真是没办法,权仲白又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了,他只好道,“这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总要耗费心力,你娘也许是没这个心力去做了,也许是因为别的——教你这些,不是让你臧否你娘,是让你懂得,人有好多种活法,你娘教你的也不是唯一一种。但这也不是说,她做的就是错的……”

“是不错。”歪哥低声道,“但你们两个人,太不一样了……您从前去外头,是、是不是因为和娘过不下去?”

权仲白一时竟作声不得,正在脑中组织答案时,歪哥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您别骗我——我、我不是孩子了……”

刚要出口的话,又被吞回了肚子里,权仲白长叹一声,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道,“爹从前也做得不对,总觉得你娘这样过活,有点浅薄,其实每个人怎么活都是自己选的,只要不去害人,又有什么高下之分?日后,你也要遇到很多和你性格不合、理想不合的人,有些人,合则来不合则去,有些人,却不能这么简单就和你分开,遇到分歧就想逃避,终究是不成的。只能求同存异,我也改点,你也改点,久而久之,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歪哥抬眸看着父亲,眼神仿佛天上繁星,纯净闪亮,“那您以后,再不会走了吗?”

“就是走,我也一定会回来的。”权仲白慎重地道。

歪哥灿然一笑,依偎进父亲怀里,“那您以后会改吗?”

权仲白摸了摸嘴唇,看着车顶棚,低声道,“我也许会改,你娘会不会,可就不知道了。”

“她不改,我帮您说她!”歪哥忙表忠心。“您也别也许了,您……您就改吧!”

权仲白在儿子跟前,从来都没什么脾气的,忙道,“好好好,我改、我改。”

终于把歪哥哄出了笑容——他今日一天,也是累得可以了,现在得到父亲许诺,未几便沉沉睡去,在父亲怀里打起了小鼾。

权仲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想了想,又自露出苦笑,轻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求同存异,其实也是知易行难……”

他拂着儿子小小的脊背,不禁也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又爆字数了,汗,飞奔去吃饭。

歪哥也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认清了他爹娘也是有矛盾的个体……

东城这个坑(可能都没人注意到)填上了~

264投诚

因从前权仲白也曾带着儿子四处走动,这一次蕙娘也不大放在心上,歪哥出门去,乖哥便尤其黏人,一起来便找母亲玩,直道,“哥哥不在,娘是我的了。”

说句实在话,在两个儿子中间,歪哥得到的关注比较最多,毕竟是长子,且又不消停,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乖哥和他相比,就要默默无闻一些了,都三岁了,国公也没提起大名的事。蕙娘被乖哥一句话勾得大感对不起小儿子,又偏巧今日无事,便专心带着他,在自己院子里走了几圈,到后花园玩了一会,乖哥倒是因祸得福,高兴得扑在蕙娘怀里不肯撒手,到了晚上,还想撑着等歪哥回来了和他炫耀,不想歪哥回来得晚,他实在等不得,趴在母亲怀里就睡着了。

歪哥回来时候,也是睡着回来的,第二日早上,权仲白一早就出去了,两个儿子吃完早饭给母亲请安时,蕙娘便觉得歪哥一直在偷看她的表情,她不免奇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字?”

歪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我不告诉您!——保密!想知道,您得拿东西和我换!”

说着,便拉了弟弟,一溜烟地跑出去,一路叫到,“上学喽!上学喽!”

蕙娘嗤了一声,“作怪!”便不理他,随意发落了家事,又叫雄黄过来,两个人一起看看宜春号这一季的账本。这都是昨儿刚送来的,为了陪歪哥,倒是耽搁了一天。

两人先看了总账,雄黄还要看分账,蕙娘道,“算了,底下人就是要做手脚,你看账本能看出来?一个个都是人精子,有什么事早就写信来叫苦了。且看看总账,觉得哪处不对了,再拿出来细说吧。”

雄黄不肯罢手,因道,“话虽如此,可账本里动的手脚,咱们也不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总要隔三差五揪点小辫子出来,拿捏敲打一番,好让底下人知道头顶还有这么一重天——这几年来,李总柜的身子越发不好,已经很少管事了,乔家那三位爷,除了大爷以外,二爷、三爷都不在国内,海内外地跑,这些事,咱们不抓起来,谁抓起来?”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到底是当娘的人了,和我说话,也摆出你的教子样来。”

雄黄大胆地白了她一眼,蕙娘反而服软了,“好、好,小雄黄说得对,是该揪点小辫子出来,不然,底下人不听使唤呢。”

“姑娘尽欺负人。”雄黄嗔了一句,便又说起正事,“从总账来看,票号这一季和去年比,吞吐量又大了些,现在万国来朝,都到口岸上做生意,广州、泉州、天津的票号,人手一直都不敷使用,账面上看,银子是越来越多的,都快愁花不出去了。”

“储备总是不嫌多。”蕙娘也把总账翻阅了一遍,蜻蜓点水般看了几个数字,心里就有数了,“二爷、三爷一个去了俄罗斯,一个去了南洋,到时候那里的摊子要建起来,再多的银子都怕不够花呢。”

雄黄嗯了一声,又说,“前一阵子,我爹过来看我,还说起这事。据说盛源号现在也开始往外走了,在朝鲜境内,已经开设了头一个分号。”

蕙娘捻着书页的指头,不禁又用了几分力气,险些将上好纸张撕裂,她惊疑道,“嗯?朝鲜、日本不是闭关锁国吗,连生意都只和大秦朝廷做,盛源号就这样大剌剌地进朝鲜开票号啊,不怕朝廷知道了有话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雄黄道,“盛源号估计是看中了朝鲜和我们大秦的高丽参生意,那一带水匪也厉害,也有日本人,也有沙俄那一带的罗刹人,朝鲜的官商队年年都有被劫的。盛源号有能力做这个汇兑,朝鲜朝廷,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至于我们这里,谁还和他们计较这样的事。”

皇帝一直都十分看重票号收集消息的能力,虽说朝鲜这个藩国,素来忠心耿耿,但这种事当然是伏笔越多越好。蕙娘对此并不意外,她蹙起眉头想了一会,方断然道,“盛源号能进朝鲜,我们也能进。我们不能进朝鲜,盛源号也别想进,这件事不是说只看眼下有没有妨害的,取笔墨来,我要给乔大爷写一封信……”

这封信,蕙娘是文不加点一蹴而就,让雄黄吩咐专人快马送到山西以后,蕙娘又想了许久,雄黄看了,不禁便道,“虽说近大秦的这几个国家,汇兑是十分有利可图的,但朝鲜毕竟是蕞尔小国,论市场,怕是比不上南洋、俄罗斯……这几年宜春扩张得太快,您还说脚步要稳一些为好,怎么这就为盛源的一个举动,乱了方寸呢?”

就因为朝鲜是蕞尔小国,什么动静都很难完全瞒死,所以她才会这样担心。要知道从前朝鲜闭关锁国,连和大秦的往来都不多,燕云卫更是懒得在他们身上花费心机,权家那个山谷,倒还算得上是绝对隐秘。可上千人在一处地方过活,必定是处处露出痕迹,不可能完全隔断和周围居民的来往,更别说凤楼谷和朝鲜王庭还有直接联系,盛源号这一进去不打紧,万一发觉不对向朝廷上报,这一切可就全完了。

但再怎么说,盛源号也都算是个庞然大物,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很难去限制他们的活动。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蕙娘也不乐见宜春号在朝鲜开设分柜,有些事,还是能撇清就撇清些好……

因乔大爷远在山西,有些事,又非得得他同意才好,蕙娘虽然在票号中威严日深,但说实在话,现在老爷子去了,权仲白又没有世子位在身,她办事也不好太过霸道。虽说蕙娘颇为介意,但这事,也只能等山西那边给个回话,再商量个对策了。雄黄对乔大爷的反应,还不大看好。“这几年,咱们的银子赚得越来越多,桂家现在又是大兴的势头。二爷、三爷还好,大爷年岁不小,倒是想着守成得多。若要在朝鲜生事,那就必须他出马去办了,年轻一代,还拿不出手,恐怕大爷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盛源就是做得再好,有桂家在前头,也动摇不了宜春的根基——就是他们做得再差,有王家在,咱们也兼并不了盛源……”

蕙娘一人要管那么多事,这几年来,心思又在宫廷、政治斗争中放得多些,家事、铺子里的事,和票号中事,少不得都要栽培些亲信来处理,雄黄也是从小跟着她一起长起来的,家学渊源,这几年间,宜春号的事都由她经手打理,在有些细节上,她要比蕙娘还懂。

“这说得也是。”蕙娘的眉头,又蹙得紧了一点,她慢慢地说,“这事,先搁一搁吧,等等大爷的回音也好,正好,我也能好好想想……”

雄黄见她微微闭上眼睛,也是松了一口气,她起身要退出屋子时,蕙娘半闭着眼睛,忽然又梦呓一样地开了口,“你小侄子和乔家的婚事,还是算了吧。看帐人,不大合适同东家结亲戚的。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雄黄顿时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看着是完全放手不管了,其实心底有数着呢。陈家就她一人在姑娘身边做活,她父亲和兄长都是焦家雇工。那边的家事,多半都是两个姨娘出面打理,姨娘是慈和人,不大管事儿,有些处置不到的地方,这里也是毫无动静。还以为,姑娘平时太忙,就没顾到娘家,不想,这里才和乔家接触,那里就被姑娘知道了。

闲来没事,不敲打敲打、揪住一两根小辫子,不然,底下人不听使唤呢……

她忽然就想起了这句话,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笨拙,姑娘的这句话,可不就是说给她听的?她倒是好,居之不疑不说,还反过来数落姑娘,为她瞎操心……

也不提雄黄这里,如何疑神疑鬼、战战兢兢,蕙娘自己靠在炕上出了半日神,咬着唇思绪不定,许久,方下定决心,正欲将权仲白找来说话时,那边乔十七又来求见,还带了一份董大郎的口供来给蕙娘看。

“十八般武艺还没使到一半呢,他受不住,全招了。”他颇有几分自得,“这件事,背后的确是有金主支持,弟妹你也知道,骗门中人,都比较老练。虽说金主也不会傻到自揭身份,但他们收人钱财,为人办事之余,也不免反过来探探底,为的就是预防今日这样的场面。——董大郎好歹是把命给捡回来了,他情愿随我们反过来对付背后那人。”

说了半天,也不说背后主使者究竟是谁,多少有点卖关子的嫌疑,蕙娘笑吟吟喝了一口茶,望着乔十七也不说话,乔十七倒觉得有点没意思,他讪然道,“说来也是奇怪,虽说那家人和您们家也是有宿怨的,但这些年来,还算是相安无事。现在正是他们家入阁的关键时候,怎么还要横生枝节呢?”

他这么一说,蕙娘哪还不明白是谁?她不由就冷笑一声,“原来还真是吴家在背后捣鬼。”

“据董大郎说,不论是给了钱,还是将他赶出来,背后都有后招等着,就是他现在失踪不见,待到一段时日以后,也会有人出面报官,说焦家私自囚禁良民。骗不骗得到钱是一回事,吴家就是要给焦家添添堵。”蕙娘一边看口供,乔十七一边说,“若骗到钱,多少都是他们的。是以董大郎也热心行骗,不过钱再好,和命比又是身外之物了,等了几天都没见我们有放人的意思,他怕也知道那人的话有点不靠谱,再加上受刑不过,也就招了。”

“顺天府里,虽然有吴家的门生,但知府也是个明白人,”蕙娘淡淡地道,“我们先去打了招呼,也算是占着理,他不至于行事太偏的……不过,就是这样,也该把董大郎交到他们那里去了——他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吧?”

乔十七至此方明白蕙娘交代他,一定要用痕迹轻些的刑罚,是什么用意。不免叹道,“也好,这样一来,焦家越发是占着理了,吴家就是要发难,都捉不住多少话柄。”

他望着蕙娘的眼神,更有所不同,又补了一句,“我们已把蜡丸喂下,董大郎吓得屁滚尿流,看来是深信不疑。若能打通顺天府的关节,每天给他传一枚解药,只怕还能用他一用。”

他这么说,也不无显示自己,不显得自己过分无能的意思,蕙娘笑了笑,没有吝惜自己的夸赞,“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一次,多得你的照应,这样的脏活、累活,也不是谁都能办得这么利索的。”

乔十七发自肺腑地道,“我虽有些能为,可也比不上少夫人!”

他左右一望,又压低了声音道,“从前的事,我说我不放在心里,那是真话。少夫人挥斥方遒、杀伐果决,手段过人处,天下有几人能比?当日我摸懂了少夫人的心思,知道您没有用肉刑的意思以后,一直挺着不说,直到二爷来了才开口,不是瞧不起少夫人——我是不想让少夫人,觉得我是个不可用的人。”

蕙娘本来和他一番客气,已经互相称呼弟妹、十七兄,现在乔十七口中,却又悄悄地换了称呼,又用上了尊崇的少夫人。

“这一次跟着您办事,更觉得心里有谱,遇事也不会慌张——有什么事,您都给出上主意,我们就跟着照办就行了。”乔十七推心置腹地低声道,“我们族里规矩,立嗣立贤,从来都不看出身的……”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又道,“现在那几位爷,不是全无壮志,就是志大才疏,还有的刻薄多疑。心思是大,可惜才具有限,事情办得不漂亮。光会内耗那可不行,以我拙见……”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微笑,她轻声道,“十七哥你客气了,我不过一介妇人,有你说得那样好吗?”

乔十七说,“您虽可能还比不上国公爷,但差得也不会太远了——”

只这一句话,蕙娘便可以肯定:权世芒在东北,肯定没少和权生庵眉来眼去,不然,乔十七能是这么个说辞?这一次,又是长辈给铺了半条路,她用自己的表现,挣出了另外半条路。

“越发和您说破了。”乔十七见蕙娘不言不语,似有意动,便道,“后来的事且不说,只为了国公府的安危,您也应该借着这一次承德大会的机会,在会里争取争取,起码,得把凤主印给握在手心,否则,大计若不能成,只怕……”

话说到这份上,蕙娘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她想了想,便笑道,“十七兄,不瞒您说,我也有这个考虑——只是孤木难支啊,现在有了您的支持,也许,在承德我们还有一博的可能,不过,这还得谨慎计划——您请听我说——”

果然,已经是有了主意了。也是,这个焦氏,脑子里什么时候没有个计划?

乔十七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芒,他很快又调整了表情,专心地听起了蕙娘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呃明天又要出门了,真是奔波的一个月啊!

不然我就五月安排拿全勤了5555,

大家的评论都有看,有空来回,谢谢!

265说合

当天等歪哥下学回来,蕙娘便告诉他,“明儿起三天,你能休息了。”

歪哥一听就蹦起来,他倒不是就盼着那三天假了,而是因为自己的功课有了个结果,比较兴奋,当下便缠着蕙娘问个不停,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蕙娘被他缠不过,便道,“就和你说得一样,预了后招在等着咱们呢。给了钱说法就更多了,就是不给钱,也不是没有说法。”

歪哥道,“不给钱还有什么说法,您也细细地说给我听呗。”

蕙娘拿他没法,只好粗粗说了一遍,“不给钱放出去了,那就是我们心虚,分明是骗子还不送官。送了官,那就是我们污蔑他喽,那个人生得这么像,又如此淳朴,到时候他把手上挖掉一块,硬说我们把他的红痣给挖了,你就等着瞧吧,后头还不知道怎么打官司呢。到那时候,你娘和小舅舅的名声就真的臭了,若再来一个寻亲的,手里也有红痣,又该如何处置?”

人心险恶,歪哥听得都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那、那我们不送官——把他远远地送走——送到海船上去!”

“傻瓜,人家姓董,难道没家人?又是明目张胆上门来的,”蕙娘抚着他的头笑道,“都知道进了阁老府,忽然就没音信了,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吗?那就越发又有说法了。”

她这么一说,真是怎么都有后续,歪哥不免有点泄气,怒道,“难道就没招了!哼!这些人就是诚心找麻烦,欺负我们没靠山吗!我们家好歹也是国公府,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就这么受气!”

“我们家是国公府,你小舅舅家,现在却只算是六品人家了,”蕙娘也不免叹了口气,“现在是还在孝里,不好大兴土木,等过了今年冬天,阁老府那些规制全得拆掉,不然,对景儿就是话柄。国公府自然没人敢来欺负,可六品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歪哥有点执拗地道,“这个六品,和别人家的六品可不一样,您和小姨不是都还在吗……我看,这事背后肯定有人!”

这孩子,现在开了灵窍,真是一天比一天懂事,蕙娘有些惊喜,亦难免有些伤感:孩子大了,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依赖母亲,很快,他就会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有人。”她很快做了决定,“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娘不瞒着你——这事,是吴家在背后做主。咱们家胎记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他们这样的宿敌,有闲心收集这种消息了。”

歪哥顿时眉立,看得出来,他现在对吴家殊乏好感,本来因为吴兴嘉的事,估计就已经不喜欢吴家了,现在更是气道,“哪有这样的人!我们好好的过日子,可没为难到他们家!”

蕙娘被他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道,“嗯,要说没为难,也不大准,还是为难过的……”

歪哥开始还不明白,过了一会也恍然大悟,“噢,是说上回您接济他们家姑奶奶的事吗?”

他这才明白吴家的动机,“您给他们添了恶心,他们也要给您添恶心,是么……”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蕙娘道,“没必要特别看不起吴家,世上值得你看不起的人、事,多了去了。权贵圈子里,什么恶心的事没有,你要老想着恶心呀、不高兴的,处事就很容易被情绪左右。”

因儿子最近渐渐开窍,她便把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说给歪哥听,“好比现在,你心里肯定恨不得把吴家给扳倒了。他们家的确也很少办人事儿,老来惹我们,又有旧怨在,若能把他们家给踩到地底永不翻身,岂非大快人心?”

歪哥想了一会,便嗫嚅道,“让他们都走得远远的,再别来烦我们也就是了。若太可怜,也、也怪不忍的……”

“嗯,走得远远的,便是罢官回乡了。”蕙娘笑道,“你是被牛家吓着了,其实,那是谋叛的大罪,牛家又是武将,才会这样。文臣一般最惨也就是流放,很少有杀头的,毕竟要优待文官嘛……就是娘,又何尝不想把吴家给踩下去呢?”

她喝了一口茶,“但吴家这会还算兴旺,从前你曾外祖父在的时候,为了制衡他,皇上一直抬举吴阁老,吴阁老死了,就抬举小吴尚书。小吴尚书借此积累了一些根基,又还算能干,只要他办事能让皇上放心,能把朝廷里的一块事情给管起来。要把他弄下去,就得花费很大的力气,动用很多人脉。这样做,太招摇了,瞒不过人,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他又会怎么想我们?”

“天下想做的事很多,你也可以尽情地去想,可一旦牵扯到实际行动,却容不得一丝任性。”蕙娘道,“政治上的事,就像是买卖,你有钱,平时一掷千金都是你的事,但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亏本买卖是不能做的。吴家虽然讨厌,但只要扳倒他们的好处比不上付出,这点讨厌,你也必须去忍受……”

见歪哥并不说话,似乎有点茫然,她不禁自失地一笑:自己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听不懂这番话呢。是有点太心急了,恐怕揠苗助长……

“这件事,要是五品、六品官员,在背后支持,不论此人多有本事,我少说也要把他的官职打落一等。重则让他丢官去职,也不是什么难事,”蕙娘便把自己的处置,直接了当的告诉儿子,“不过,既然是吴家,那就不能这么办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他们一招也就是了。他们不是喜欢认亲戚么,我也找一个亲戚给他们认……”

歪哥啊了一声,欢喜道,“好主意,娘您真厉害!”

他又好奇道,“若是低品官员做的,您要怎么让他们丢官去职呢?难道,您还能左右官员升迁贬谪呀?那得上哪疏通关系去?”

蕙娘略作犹豫,便抚着儿子的肩膀,轻声道,“傻孩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能无中生有、栽赃陷害,难道我们就不能了?”

歪哥这才明白过来,望着母亲,一时竟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娘,您可真厉害……”

话里模模糊糊的,有些迷惘,有些向往,却又隐隐约约,还存了些别的情绪。

蕙娘也察觉出来了——她可不比歪哥,还是个孩子,立时便想到了昨儿孩子和他爹相处的一整天时间。不禁柳眉暗皱,面上却并不露出,只笑道,“这自然,娘不厉害,还能做你娘吗,不早给你折腾死了。”

将歪哥打发下去和乖哥一道玩耍了,她才问绿松,“权仲白怎么还没回来,一早就出去,也不说去哪了。”

“却是又进宫去了。”绿松道,“一大早就把他给请进去,说是内宫有事,别的倒没说太清楚。”

权仲白昨天也和她提过皇帝的抱怨,因此蕙娘不至于不了解事态,听说是内宫出事,便不吭声,只安生等着权仲白回来,再和他‘算账’。

可不巧得很,这一次权仲白却不能及时回来了——到了晚上,消息经由鸾台会被送回了内宫,“皇次子竟染上了天花!”

天花和水痘不同,那是很容易就会死人的。从前城里一旦蔓延天花,那真是十室九空,知道消息的全都逃了。尤其孩童,不论生在深宫内院,还是田间陌上,都有可能染上此疾,这种病一旦染上,活下来可能性并不大,即使康复,脸上也会留下麻子。只是这一百多年来,人人都种人痘,起码京城是很少再出这样的病了。蕙娘等大富人家子女,更是从小就种了人痘。皇次子按年岁来说,今年八岁,正好也是适合种痘的年纪,看来,是十分倒霉,对痘苗反应太大,倒是真的得上病了。

一旦得了病,天花一样是能过人的,歪哥和乖哥都没种痘,因此权仲白就是能出宫也绝不会回家,第二日还给蕙娘带话,让她把家里三岁以上的孩子都种上痘,免得不保险。蕙娘忙延请名医,妥妥当当给两个孩子种了痘,又令府中有三岁以下婴孩的,连母亲全都去城外居住,和城里人不要有什么来往。顺带还要照应焦家几句,又给桂家悄悄报信:这种事,皇家肯定是讳莫如深,虽说桂含沁还在‘养病’,但桂含春是要进宫当差的,万一带出病来,过给桂家孩子们,那就不好了。

除了桂家以外,别的老交情,要么如方埔很少进宫,要么如王尚书家里没有稚儿,蕙娘也就不四处乱送人情,只是在家看护两个儿子。得了闲,也免不得掂量掂量宫里的事:才说两虎相争,其势已成,皇次子忽然间就闹出了这事。天花种痘,的确是讲究手法,若药用少了,起不到预防作用,若用多了就可能弄巧成拙,但给皇次子用的大夫,一般不会犯这样的错,也有一定可能,是皇次子体质弱,就这么倒霉。

而若非如此……那就只能佩服宁妃背后的力量了,这件事若是人为,办得就非常干净,根本连查都无从查起。种人痘,一般都是蘸些浆液、吹些药粉送进鼻孔,给两个儿子种痘时,蕙娘是眼看着的,这手重手轻也就是存乎一心的事,外人根本都看不出区别,比如水苗法,蘸一下有时候还没浸透呢,不得再蘸一下?除了大夫本人,谁也不知道真相——当然,为他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这位御医,现在肯定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被人收买的了。

不论怎么说,现在皇次子能不能好,也只能说是听天由命了。天花这病,药石罔效,权仲白医术再好也不能药到病除,顶多是帮皇次子缓解一下痛苦。熬不熬得过来,还得看他自己——偏偏,这孩子体质又弱……

虽然宫中秘而不宣,但这事到底也瞒不住,多少人都从各自的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若非蕙娘守孝不能出门,也不好待客,权仲白人在宫里,良国公、权夫人也都‘病’着,只怕国公府也非得被卷入暗涌中不可。起码,就蕙娘所知道的,最近孙家、桂家走动得就很频繁,入了夜,孙家的后门反而比白天还要热闹。

权世赟等人,对此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还好,是皇次子出事,要是皇三子出事,那可得使劲保着他了。”

皇次子就是去世了,也还有个皇五子,牛贤妃还有翻盘的机会。要是皇三子去了,宁妃可就真是一败涂地,什么都别想了。少了竞争,太子早定,日后皇六子要上位,过程就要曲折艰险一些,蕙娘也陪着权世赟笑了,因道,“现在闹这么一出,我们倒有点走不开,总想是先知道消息为好……再过几日就要去承德了,希望在此之前,能有个结果出来吧。”

天花的病程也的确不长,歪哥、乖哥是皇次子发病的第二天种痘的,两个孩子都有低烧,除此之外,病情颇为平稳,到第七天上,已和常人无异。而皇次子的病情,也终于在第十天宣告平稳,起码,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余下无非静养功夫而已。

这消息一传出来,京城上空的气氛,似乎都要松得一松,除了权仲白还得关在宫里,以及那位倒霉的主治御医罢官回乡以外,余下人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子,继续着他们以前的生活。

而有一些被皇次子的病情耽搁的事儿,便也重新被摆在了日程上。这天早上,蕙娘没让歪哥出去上学,而是道,“你有三天假呢,今日休一天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歪哥因种痘的事,被闷了好久,早就静极思动,听母亲这一说,自然高兴,换了衣裳,跟母亲上车走了不久,便迫不及待道,“娘,咱们今日去哪?我想去琉璃厂——那里天天都热闹!还有好喝的酸梅汤——”

蕙娘微笑道,“琉璃厂热闹吗?娘今儿带你去个更热闹的地方。”

歪哥自然期待得很,坐在母亲腿上,左顾右盼,若非在车里,几乎上窜下跳。等车堪堪停稳,还没开车门呢,他便掀开窗帘往外看,“这是哪儿呀?”

蕙娘教他看这条街上的大门脸,“这是吴家,尚书府。你看,那儿跪的人是谁?”

歪哥这才看清楚,原来街上还跪了个鼻青脸肿的人,身边陪了个中年女子,再远处,有一群人正躲着看热闹,七嘴八舌彼此议论。他又拿小拳头圈了眼睛,定睛一看,便惊呼道,“呀,是——是——”

他啪地捂住嘴,悄声说,“是董大郎?”

蕙娘微笑点头,命人道,“把车拉前些,停到他们对门去。”

车夫自然依令行事,不多久,便把车拉到了人群附近:这一带人流颇为稠密,虽说众人畏惧吴家权势,不敢走近,但依然聚在远处议论。两母子这一过去,倒是把他们的说话给听个正着。没有多久,歪哥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说来也是可怜,几十年前黄河大水,把他给冲到山东去了。这些年也不知身世,辗转回来寻亲,还以为自己是焦家人,焦家人对了家谱,没他这个年纪的,当他是骗子,把他送进大牢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在牢里倒是找到了亲妈……俩人就这样擦着肩过去,他亲妈认出他肩膀上一块胎记,连年岁,还有他穿着的那块肚兜,都说得丝毫不差……俩母子一相认,抱头痛哭!他亲妈这才告诉他,他也是望族人,却不是焦家,而是吴家的种!”

这么离奇的故事,当然很具备被传诵的基础,听众都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这却又怎么说!吴家老家可不在河南不是?”

“可不是就这么巧,吴家老家是不在,可吴家人在当地做官呀,说是去世的河道总督吴梅——现在吴尚书的堂弟,当时在洛阳,特别宠爱一位花魁,还没开脸收房呢,就赶上水患大乱。这花魁当时已是有了他的一对双胞儿女了,仓促间只抱走了女儿,儿子却是遗落在水中,她那千金家产,也是什么都没带出来。等含辛茹苦走到京城来寻吴老爷时,吴老爷偏又去世。她也无奈,便又重操旧业,做起了皮肉营生,现在也是个有名有姓的老鸨……她女儿就是东城有名的小金枝!”

有人便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这!这别是骗子吧,哪有这么离奇的巧事,都死无对证了——”

“吴家也这么说呀。”那人低声道,“你们来晚了,不知道,刚才那鸨儿说了足有半个时辰,从吴老爷的小名到他身上的记号、他们家的人口、他——他在床/上的癖好,都给说得一清二楚的,还有吴老爷当年嫖她的经过,从第一次开始,一笔一笔连花费都说出来了。还道她女儿小金枝,户头上就写的是姓吴,不信尽可以去查,再加上那一口山东腔,嗳,都别装样了,你们又不是没去过她那儿,谁没听过呀。这都能假,那真是假得巧了!”

这说得很是清楚,众人已经尽信了,有人暗笑道,“这么说,俺不是也睡过吴家女儿了?够本!够本!划算!划算!”

又有人低声道,“乘消息还没传开,我可得赶紧着过去……”

余下的话,有些不堪入耳,蕙娘便不让歪哥多听,而是示意车夫驶开。歪哥果然也不懂得他们在说什么,便问,“娘,什么叫老鸨?什么是皮肉营生?”蕙娘道,“嗯,皮肉营生,就是烟花之地、风月场所,是极不好的东西。以后,你绝不许去,那里的人都脏死了,在他们的地儿就是只坐一会儿都能染病。”

歪哥被她说得有几分害怕,乖乖地应了是,又道,“这都是您安排的?”

蕙娘笑了笑,并不答话,歪哥也明白自己明知故问,他便转而疑惑道,“我不懂,您给安排这个,嗯,这个皮肉生意的老鸨……做董大郎的娘,是为了下吴家的脸面吧?可——您又为什么要给董大郎安排一个妹妹呢?”

“这里面的事,你以后会知道的,”蕙娘摸着歪哥的肩膀,笑道,“你就记着这点,儿子,有些人,你得把他给打痛,他才知道你不是好惹的。这一次以后,吴家又能老实上一阵子,不给咱们作耗了。”

歪哥想了想,忍不住说,“可,我看这也不难安排啊,我们今天让董大郎过去跪,他们明儿再找人到焦家去跪,那可怎么好呢?”

“他们不敢的。”蕙娘眼神幽深,“你刚才没听仔细,那鸨儿把吴梅嫖她的银子,连来历都说得清楚,都是吴梅贪污河道银两的铁证。”

见儿子不大明白,她又慢慢地道,“死人的事,死无对证,那也就算了。可我能拿到吴梅贪污的证据,费点力气,能不能拿到吴鹤的把柄?现在正是他入阁最关键的时期,这个险,吴家不会冒的。他们和娘一样,做一件事之前,都要计算一下成本。他们不可能听不懂娘话里的警告。”

歪哥似懂非懂,但大概也明白了其中委曲。他也不能不承认,母亲的手段的确十分老道,这一计,几乎没有什么破绽。蕙娘摸了摸他的脸,又说,“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看清楚得失,把什么都给算到了,才能去施展拳脚。要打人,就要打得漂漂亮亮的……你要让全京城的人都明白,这件事是你安排出来下吴家的脸面的,也要让一些人好奇——让他们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董大郎在我们家的事,是经过顺天府,过了官的,有心人要查并不太难。圈子里的人,会知道你娘赏吴家一记这么重的耳光,全因为他们撩惹在先。唯有如此,他们才知道我们焦家人,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不然,怎么叫做惩一儆百?”

歪哥至此,才明白母亲所有布置,都并非心血来潮、随意行事,而不管吴家的手段有多恶心难缠,在母亲跟前,也不过是配茶的点心,他不免又再发自肺腑地感慨,“娘,您真厉害!”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觉得您的心眼,可比爹多多了。”

“不能这么说。”蕙娘皱了皱眉,“你爹治病救人,这是积阴德的大好事,要比娘做的这些事来得更善。再说,要不是他医术这么好,娘的腰杆也不能这么硬——”

说到一半,见歪哥偷笑,她不禁有些不快,“你笑什么?”

歪哥凑在蕙娘耳边,轻声道,“我笑您和爹,在背地里都说对方好话呢……”

“背后不说人短,是君子所为。”蕙娘反射性来了一句,忽然想到这是权仲白说过她的话,不免出了一回神,才道,“你爹说我什么好话啦?”

歪哥便把自己和父亲在车上说的最后几句话,告密给母亲听,“我想告诉你来着,可又觉得不是时候……您看,爹多喜欢你呀,背着人,对你都没一句不好的话,还说,还说他自己也有不对呢——”

这个鬼灵精,看了母亲的表情一眼,就识趣地住了嘴,只是乖乖地伏在母亲肩上,注视着她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又过了好一会,才悄声道,“——娘,您看,爹都愿意为您改了……要不,您也改一点儿吧,你们好来好去的,多好啊,以后,就更和气了……”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歪哥的屁股,佯怒道,“你道我看不出来你的手段么!你倒是真长大了,竟在你娘身上使心机……”

见歪哥缩着肩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下又心软了起来:摊上权家,这孩子命也不强。今年才只六岁,家里人什么都和他说,所谓童真稚趣,还能剩下多少?她和权仲白不论怎么教,其实都是一个心思,怕计划不成,歪哥还要受权族所累。她盼着歪哥能以手段自保,用权谋生存下去,权仲白却希望他能看淡名利,就算将来失去一切,也能独自生活。他还有闲心可怜别人,殊不知他自己的富贵,也是悬在一根细丝上,什么时候能断,也是说不准的事……

就是这样,他也从没抱怨,聪明伶俐,功课差了一点,可世情上极有天分,这么小,就懂得小心翼翼地两边说合,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父母熙和,家庭不至于分崩离析……自己和权仲白浮于表面的和乐,其实压根就没瞒得了他,只是他年纪小小,已懂得将心事内藏……

忽然间,她明白了权仲白的心情:这世上有很多坚持,在这么小小孩子的祈望中,算得了什么?

“好,”她对着歪哥郑重说,“你放心,娘一定改,娘不会让你们没爹的,傻宝印,你别再担心了,别把这事放在心里,娘和爹会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娘说话算话,有一句算一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娘和爹很快就会和好的……”

歪哥长叹了一口气,竟没露出笑容,配合母亲感动一把,反而有点意兴阑珊,“是吗?——那我可等着瞧了。”

蕙娘又是爱他又是气他,又是疼他,一时间倒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呀!你呀!”

歪哥嘻嘻一笑,又从母亲怀里钻出来,掀帘子去看外头的街景,小屁股一摆一摆地,仿佛有一条隐形的狐狸尾巴,正愉快地甩来甩去。

作者有话要说:歪哥真是个狐狸精!

话说应该都知道蕙娘为啥要给董大郎安排一个妹妹吧~我就不在文里解释了,小孩子还不懂这个。

266合算

吴家这事,在京城中的确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是入阁的要紧关头,吴尚书总也有几个政敌的,就是一般人并不争相传颂,他的政敌都不会坐视这么大好的机会被错过,再说,这事儿,怎么说吧,的确也挺耸动的。不到两天,全京城人都晓得,原来吴家还有一双儿女流落在外,儿子且不说他了,女儿就是西城颇有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都已经过了二十岁了,还稳稳地占着花魁之位的小金枝……

*并不是什么特别昂贵的事,必须一掷千金才能一亲芳泽的名妓那只存在于话本里,凡是挂牌接客的婊.子,价钱都不会贵得离谱,二两银子、三两银子一夜就能睡了,小金枝出道年限又长,北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尝过她的滋味,有些无聊浪荡子便自以‘睡过吴家女’为自豪,四处夸口,虽说小金枝自传言出来那一天已不接客了,但她所在的窑子,生意也比往常好了数倍。

虽说蕙娘在家守孝,理论上来说,众人没有什么大事,也不会随意和她接触,但这件事到底是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桂少奶奶给她送了一筐子辣椒,多少有些笑话的意思——这是她捉狭处,现在桂含沁没有职司,她多少有些坐山观虎斗,看戏不怕台高的心态。王尚书却遣人来问了原委:他也是入阁的有力人选,只是看皇上心意,恐怕要排到吴尚书之后,这入阁时间即使只差了一天,日后登位首辅的顺序就算是排定了。忽然得了机会,能够延缓吴尚书入阁的脚步,王尚书自然是乐见其成,派人来问这个,多少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一点善意。

至于别人,虽则各有猜度,但倒也都猜度不到蕙娘跟前来,只有封子绣约了权仲白出去说话:这件事,权神医知道以后也没臧否什么,就说了一句,“吴家现在待字闺中的女儿,也还有七八个吧,倒是耽搁了她们。”

没有人愿娶婊.子的姐妹为妻的,即使只是传闻,一般人家也丢不起这个脸,尤其是在京里,没话柄都要给你制造出话柄来,更何况这还是有话柄呢?之前牛家少奶奶吴兴嘉,抛头露面地走过几千里路到岭南去,据说吴家的几个亲家,都已经颇有微辞,现在再闹了这么一出,几年内谁愿意和吴家提亲事啊?就是珍重女儿的,都不乐于把女儿给嫁进吴家,更别说来聘吴家女了。而男丁还可等到风头过去以后再说亲,这女眷么,一旦过了二十岁,就是要结亲,也说不进地位相当的人家了。

“不能把吴鹤踩下来,说不得只好给他们添点堵了。”蕙娘若无其事地道,“他们图谋老爷子的棺材本,这可是伤筋动骨的事,我也让他们伤筋动骨一番,不算心狠吧?”

在官场,靠的就是亲朋好友,姻亲之间互相呼应,是一股很大的助力,吴家在亲事上吃了亏,难免就有些势弱,和这几年来四处结亲,大有再起之势的王家比,也许现在还觉不出来,但五年后、十年后,当王家和亲家的情分渐渐积累深厚以后,吴家和王家之间的差距,就表现得出来了。

两家之间,旧怨未消又添新仇,想要化干戈为玉帛,几乎已无可能,既然如此,只有竭尽全力地互相踩低了。权仲白看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对蕙娘的做法,并未持批评态度,感慨了一句也就放下了。封子绣来寻他时,他还对封锦说,“李晟有话想说,大可以自己和我开口。吴家这一次多少也是咎由自取,倒是怨不得焦氏心狠。”

“正是因为这话不好开口,所以才让我来说呗。”封锦苦笑了一下,低声冲权仲白抱怨,“才回来就被抓着出苦役,李晟真是越来越不懂得体恤臣下了——”

他又叹了口气,方才正经道,“吴家那样做事,被人打脸也只能说是技不如人,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吴鹤焦头烂额、威严扫地,皇上就是要扶他入阁,都有些勉强。他不能入阁,耽搁的就是王尚书,这样再闹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皇上已令人私下训斥过吴家,也让我和你们打个招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事态不能再扩大下去了。”

蕙娘本也没打算再继续出招,这一点,权仲白心里是有数的,但他撇了撇嘴,却没有说话,见封子绣露出疑问之色,方道,“你也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的,本来过来之前,她已经料得你们的意思了,也让我问你一句:盛源号偷进朝鲜,这是什么意思,人走茶凉,皇上一句话不说,难免寒了宜春号的心。”

这件事,宜春号已经透过一些亲近的官员向朝廷发声了,只是朝廷一直装聋作哑没给个回音,这回封子绣也是有备而来,因从容道,“皇上意思,两家在国内争斗,在国外却不妨相互合作,朝鲜、日本、俄罗斯,甚至是再往西边,黄沙瀚海背后的那些国家,都可以进去办分号么。现在这个局面,和从前不同了,那些欧洲人,成天过来做生意,来赚我们的钱,甚至是打我们封土的主意,我们也该开开眼,看看海外局势,究竟是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