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含糊糊的,似乎不愿把消息来源告诉出来……权世仁眼神一闪,道,“是你在会里、族里的关系说的吧?”

似蕙娘这样身份,在鸾台会、权族里没个把心腹,以后如何接手事务?当然,她现在身份敏感,不愿对权世仁吐露太多也在情理之中。她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并未否认权世仁的猜测,权世仁也未多问,他又坐下寻思了半晌,方道,“有一点也许你是没考虑到,也许是考虑到了不愿多说。偷天威炮图纸,应该不是拿去卖的,除非他们丧心病狂要卖给日本,在两国间挑起战火,但即使如此,幕府可能也拿不出让人心动的大价钱。世S没什么理由瞒着你们去图谋这个图纸,现在他是一门心思已经把赌注全压在德妃身上了。我这里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定国公在日本海的表现,实在是太抢眼了点,我看,应该是大哥心动了,也想为我们自己的舰队,配备这样的炮台。”

权世敏僻处东北,和香雾部的接触不多,只有对清辉部的控制最为严密。他不知道权家舰队已经几乎全军覆没,还在为日后做准备,亦在情理之中。蕙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如此一来,当他发现自己枉费心机的时候,想必就会更动肝火了……”

权世仁摇头叹道,“不是说我就赞成老大上位,也不是说我就图谋龙首的位置。侄媳妇,今日我和你也交浅言深一把――会里图谋的这件事有多飘渺,你我心里都是有数的。然而,既然走在了这条路上,为了咱们家着想,那也得好好地走下去。我之所以自请到南边来,为的就是回避这样的冲突,可以专心为族里做点事,能把族里家里的和平给维护好……今日为了我自己,要把老大、老.二都给搞下去,看世S的意思,老大的活口都不打算留……我有点迈不过这个坎。”

他说得倒是情真意切,蕙娘也只好做出动情之色,她低声道,“和世仁叔说句心里话吧,自从我过门,大哥夫妇回老家了,三弟夫妇去江南了,四弟最后一次出现,被人砍了一刀生死未卜。这个家也被我闹得不像是个家,在外人看来体面,其实不过撑着个面子罢了。我就是成心故意的么?只是形格势禁,不得不为罢了。您有孝顺之意,人家未必有孝悌之情,这个龙首的位置,亦不是和您做交易,都是一家人,不会这么生分。只是世S叔也要体现自己对您的情分和信任,就是我这做小辈的,说实话也未必有能力、有时间接过这个担子……”

这么款款道来,到底是把权世仁的表情给说得渐渐缓和了,他犹疑着道,“若不是天威炮图纸失窃的事,我顶多是两不相帮,可老大这几年做事,有点越来越没谱了……”

蕙娘也觉得权世敏简直是儿戏,这事若真是他做的,权世S、权世仁两兄弟就算没异心,都要和他翻脸。说穿了,这种东西就算是去图谋,也得掌握在会里、族里大家手中,这样偷偷摸摸的什么意思?好像还防着别人有什么计划似的。如不能绝对保密,一旦被人觑出端倪,会内不内讧才怪。风险这么大,这么难以运输和隐藏的东西,就是造出来了也是烫手山芋,留在手上用处简直少得可怜。难道凭着几门炮就能把大秦打下来了?如不能,造它又有什么用?凡是支持走德妃路线夺权的人,恐怕都要挑头和他做对了。

权世仁性格柔和,又在广州住久了,可谓是见多识广,对于武力夺权的看法是不问可知的。蕙娘亦叹道,“现在才拿到手也罢了,怕的都还不是转卖,而是他真要自己造炮……我今日能脱身过来,就是因为封子绣到了广州,这几天无事,他带仲白去看当时炸掉的矿山。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可见燕云卫外松内紧,对前事还是难以忘怀。军火作坊已被清洗过一遍,没那么保险了,要再出点幺蛾子……”

“这倒不会。”权世仁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随口道,“生熟铁可以从罗刹国进,只是造好以后又要造炮弹等等,花钱多不说,藏在哪里?如何作用?没有舰队这就是白花钱白担风险,唉,可这话和老大一说,我和世S都得倒霉。”

蕙娘顿时在心中记下了罗刹国几个字,因又劝了权世仁几句,权世仁始终难下决心,道理都是明白,只是无法下定决心弑兄。蕙娘亦没得办法,只好叹道,“我也是被世S叔请来做说客的……本身能说的话不多,不然,倒是可以承诺给世仁叔,只关不杀……不过在我看,您要是不掺和这事,或者说稍微倾向于世S叔,都难以阻止手足相残、两败俱伤的惨剧,倒是能和世S叔站在一起的话,说不定还能避免彼此之间真走到出人命的地步呢。”

权世仁神色一动,终于缓和了口气,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蕙娘也是见好就收,又说了几句,因道,“我现在住在将军府,和您见面也得小心。您如有话,可以直接带给世S叔,要不是他现在实在走不开,估计都想亲身过来了……”

权世仁笑了笑,便起身送她,道,“之前没去将军府,固然是想避开你,也是有些忌讳许家那对夫妻。他们在广州经营多年,耳目众多。广州城内许多事,明面上和他们没关系,私底下却是他们的人在做。我平时不以大掌柜的身份出面应酬,今日过来见你也是特地绕到他家化过妆才来的。到将军府去,也怕是有破绽。你在将军府里居住时,一切也都要小心为上,和会里的联系,没有必要就不用过分频繁了……”

蕙娘忙道,“正是,横竖我已经快下南洋了,亦不打算和会里过多地联系。世仁叔您就直接和京里写信吧,希望我们回国时,能听到两全其美的好消息。”

权世仁也知道蕙娘一行人南下的目标,他颔首道,“可惜了,在南洋和军队里我们没有人手,不然,说不定也能给你们帮上一点忙,不用事事都看许家人的脸色。”

因便和蕙娘道别分手,蕙娘回家时,许家管家还笑道,“少夫人真是贵人事多,好容易得了空,还要过问家中生意。”

蕙娘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这些大管事,仗着自己年资深厚,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年轻的主子都敢给脸色瞧……不整顿整顿风气,真把主子们当佛像供了。”

她又道,“说来,你们家时常有快船上京的是不是?我倒想搭你们家的船,给我妹妹送点药材。”

那管家忙道,“正是,往京城去的快船,按例是五日一发。一路不歇帆的,现在这个天气风大,若是没台风,到北边也就是十天的功夫。您有什么要送的就只管吩咐,到了当地略微停靠半日,也耽误不得什么。”

蕙娘笑道,“那感情好,我听仲白说,你们广州药材好,正想着给她送些保胎的药材。这几天忙,又耽搁忘了,今日去同和堂走了一趟,倒想起来。”

因便去同和堂取了上好的保胎药材,又添了药方。并附上给文娘和绿松的家信。又随手指派了身边一人过去送东西,管家当日就给她安排上了上京的快船,晚上便送走了不提。

余下几天,蕙娘又去新城看人铺设水泥路,出入都用杨七娘的新车,还把宜春号广州分号的掌柜叫来说了几句话,问得广州分号在新城也有铺面,便点头道,“这种铺面,闲来可以多买,看广州的样子,只要国策一天不变,只会更加兴旺发达的。这种铺面,肯定是稳赚不赔。”

等权仲白回来了,知道她这几天的行程,也都笑话她就是闲不住,杨七娘更道,“还当你不出门去玩,是真的累了,原来是想寻个空档把这些事给做了。你怎么就有这些精神!”

蕙娘叹道,“我不做,难道还指望别人来做?”

说着,便拿眼去看权仲白,权仲白故作没看见,众人都笑道,“都做,都忙。神医也忙呢,这回出门去,路上还顺手救了两个人。”

杨七娘和许凤佳出门回来,也都各有事忙,倒是封锦拿了今日寄到的情报,又来寻蕙娘一起同看。两人一道,到底是把这些第一手的资料给整理了出来,将南洋的海图,都给染上了许多不同的颜色。杨七娘忙过一段,也绕过来看热闹,因笑道,“都说南洋是黄金与香料的宝藏地,这样看来真是不假。这些伊比利亚人从前好像还说是为了传教,现在么,一切都是为了胡椒!你看那些被人侵占了的地方,多半都是香料产地。胡椒、豆蔻、丁香,这些东西,泰西人是最看重的了。几乎不亚于对我们的瓷器和茶叶、绸缎的渴求。尤其是这些年开埠以后,我们的产品走出去多了,价格都有下跌。倒是香料的产量没有提升多少,利润还是那么丰厚。”

她毕竟在广州多年,虽然对细节不甚了了,但说起南洋大势,也显得头头是道。封锦背着手站在这张大图跟前,眺望了好一会,才道,“他们侵占的区域,看来除了香料产地和矿山以外,并没有更多地方了,结合我们已经知道的驻军分布图来看,对南海诸国的土地,他们也没有多少兴趣。我们只是租地的话,未必会惹来他们的干涉,如此一来,南洋诸国更是不在话下了……”

他敲着桌面思忖了片刻,道,“我看,我们未必要以朝廷身份出面,可以先拨出一些战船,也学那些泰西人,以他们所谓公司的名义,成立一个商号,直接开去谈买地的事,能买下来那是最好了,买不下来就直接占……预定用在这上头的银子,主要还是要规划给那些愿意来种地的人。”

现在众人对南洋的情况,不再那样一无所知了,杨七娘也插口道,“听说那些公司在矿山和香料产地,用的也都不是当地人,而是从我们这里买过去的华人奴隶,还有天竺一带的贱民。南洋诸国应该也习惯了不是他们国家的人在当地出没。不如先占地,再谈买地的事,象征性地给点钱,把军船开过去,这件事多半能成。”

封锦还客气一点,想的是先礼后兵,杨七娘直接先占为王了。封锦不免微微皱眉,沉吟不语,半晌才问杨七娘,“妹夫怎么说?”

“他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只听命做事就是了。”杨七娘微微一笑,坦然道,“现皇帝下令复垦台湾农田,把这块大粮仓做起来,他把许多人手都分配到那边去了。需要打的话得提前说,他还要把人给叫回来。”

封锦便又看蕙娘――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就足够出众,蕙娘尽管也是个美人,但他待蕙娘却是客气有余,压根就没有半点心动。也因此,蕙娘和他说起话来倒是相当自在,并未感觉到和定国公等人相处时的拘谨和戒备。见封锦望着她,便坦言道,“一般说来,先礼后兵的结果只是让他们提高警惕。按南洋诸国对泰西人的处置办法来看,他们说不定连钱都不要。到时候再派出特使贿赂一下关键人物,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也未可知。”

杨七娘亦赞同道,“两军对垒,可没有什么道义之说,事态一步步降级,总是比一步步升级来得更好。”

封锦来回望了蕙娘和杨七娘几眼,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心狠!”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否认两人的提议,而是沉吟道,“现在那个地方,诸侯藩王的势力最多,所谓国主,不过是徒有其名而已。先发国书,争都不知要争几个月……”

蕙娘和封锦到底不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杨七娘却嗔道,“表哥,你别一边骂我们心狠,一边用我们的策略好不好?”

她站起身,笑吟吟地道,“我不搭理你们了,越性连这个主意都不算是我出的,只是蕙妹妹的点子。”

蕙娘道,“哦,这又赖到我头上了?你们两人一个搭台一个唱戏的,只是要给我扣屎盆子么?那我还不捧场了呢。横竖我也没受朝廷的俸禄,仲白亦是个闲散的人,说走就走,都不带有二话的。”

封锦和杨七娘对视了一眼,杨七娘站住脚笑道,“嗳,闹起脾气了。水泥的配方不要了吗?”

蕙娘知道自己对水泥大感兴趣的举动,估计是没瞒过杨七娘,不由气道,“哪有你这样公私不分的。”

话说出口,以她的城府,亦不禁面上一红,方才若无其事地岔开道,“既然定了这个策略,不若就来勘测地方吧。就探子们发回的报告来看,安南、暹罗、高棉,彼此正征战不休,并不太适合选择,倒是吕宋空地还多,不过那里全境都在弗朗机人的控制之下……”

现在要选地了,众人一番总结,这才发觉虽说各路泰西人还没有全面统治南洋诸国的意思,但也有许多国家的朝廷已经是名存实亡,只能接受泰西人的蹂躏,而能顶住泰西人侵略的,又都是那些朝廷强而有力的国家,想要轻描淡写地先行占地,多半只会激化事态――这块地,的确还真的不大好选。

这选址虽然还是纸上谈兵,但却是十分重要的决策,封锦和蕙娘两人无法下定决心,到后来竟要把许凤佳、林中冕这两个一文一武的大管家拉来参赞,连权仲白和杨七娘都帮着一道整理资料。杨七娘十分擅长文书工作,帮着众人拟了一张表,把势力分布、地理位置都标了出来。众人围着一张表出了半日的神,许凤佳道,“我看,要找出那么一块可以先占了再和南洋本土朝廷联络的土地,实在是有点难。”

林中冕亦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不错,真有这样肥沃无人的土地,当地土人怎么也会过去几个的。除非要从荒地开垦,但那样的话,花费的时间就多了。”

他不禁又瞅了蕙娘一眼――此人和封锦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封锦毫不在意蕙娘的美色,林中冕却是一见蕙娘便惊为天人,差点没当场失态。还是看在权仲白就在一边,才没盯着蕙娘直看――又正色道,“我刚才看到婆罗洲一带的探子回报,恍惚看到那一带**频频,好像他们的殖民者国势已经衰微,有些自顾不暇了,又要排挤当地的华人……嗯,叫什么来着?排挤当地的华人公司,那里本来住了有两万多华人,正在打仗呢,双方摩擦频频,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在座的可以说没有一人是政坛初哥,均都明白了林中冕言下之意,许凤佳长长地哼了一声,意兴阑珊般道,“这个婆罗洲,就是从前所说的渤泥国吧?的确离我们也不远,那里的土地,是否适合耕种呢?”

杨七娘查看了一下表格,道,“那里就是以农业、矿产为主的,当地土人不是种地,就是在荷兰人――他们的殖**――手下做矿工,林兄说的那些华人,也是在当地开矿业公司的,就是因为他们也采矿,荷兰人想把他们排挤走,这才打起来了。”

林中冕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般道,“大秦眼皮底下,也容这些跳梁小丑逞威?婆罗洲离大秦这么近,这些华人,难道就不是大秦的子民了?敢欺负我大秦的子民,是瞧不起我们的天威炮么?”

众人均是一片沉默,过了一会,权仲白才轻声道,“小林,你也顶厚脸皮啊,一张口就是这么大义凛然的,你不慎得慌吗?”

林中冕耸肩道,“婆罗洲这么大块地,够我们种粮食的了,如果还不够,周边还有地嘛,那一带现在南洋土人就是傀儡,全听那什么荷兰人的话,既然现在荷兰人不行了,不乘势而起还等什么?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虽说南洋也不是什么好地儿,但毕竟离咱们近,多占几块地又不会吃亏,以后流放犯人还多个地儿呢。”

许凤佳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水师将军吧,成天尽想着打仗。我看,荷兰人要是打过来,你就该开心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秦刚发明了天威炮,对这些泰西人的水师,他们也不是不熟悉的,就这些小打小闹的所谓舰队,在广州水师跟前根本就不够一碟菜。大秦要欺负人,还真不用看谁的脸色,就是皇帝之所以不想一开始就宣战,不也是因为怕耗时间么?荷兰人打过来?跨洋而来、劳师远征,面对大秦这么辽阔的国土,可不是自找死路?

“既然如此,不如速战速决。”许凤佳才损了林中冕一句,旋即也整了脸色道,“南洋一带,一年三熟、两年三熟都是有的。明年的这个时候,若能有稻米在田里,就是江南出事也不用害怕了。表哥你看如何?”

封锦微微颔首,眼神在婆罗洲一带游曳不去,半晌方问,“二少夫人怎么看?”

蕙娘道,“林大人都开口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是南洋通。从纸面上来看,婆罗洲是极好的,若非当地被荷兰人完全控制,宜春也想过去开分号呢。你们也知道,现在大秦开埠,各方来往通商,因此宜春号才能在南洋许多国家落脚。不过,荷兰人的买卖倒是做得不大,和大秦来往少,在婆罗洲,我们没这个体面……听从泰西做生意回来的掌柜们说,现在他们在泰西的确是不行了,有点后院起火的意思,泰西各国都在打他们的主意呢。其中就包括了和我们往来比较最多的英吉利人。”

这等于是在含蓄地支持林中冕,但又把自己摘得比较清楚:荷兰和大秦关系疏远,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说不定还能和英吉利联手趁火打劫他们一番,瓜分一下荷兰人在南洋的殖民地。反正有广州水师在手,大秦在南洋基本就是横着走,其余各国,只有看其脸色行事的份。

封锦又拿眼睛去看杨七娘,杨七娘犹豫了一下,道,“这件事很难兵不血刃地办下来,估计是一定要动武的了,只看是在前还是在后了吧……”

她又说,“还有一点一定要注意,烟土这东西,绝不能流传进国内一星半点。从前我们只是固守广州也罢了,还好守一点,英国人碰了一鼻子灰,也没再动运毒上岸的主意。但就我所知,这些年他们开始在南洋种、卖烟土了,这东西的危害,我给你们都仔细说过很多遍的,现在我们要和南洋有更多的接触,一定不能让这东西流进国内。”

她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双眼锐似尖刀,蕙娘看了都吓一跳,她对此事竟是一无所知,忙道,“什么烟土?这是什么东西,和烟草有什么关联?”

杨七娘还未说话,许凤佳已道,“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瘾头很大,比烟草大很多,就是我们叫鸦片的东西。这东西从前很贵,是当药用的――”

他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点头道,“鸦片、罂粟都是国内原有的,不过提炼不易,种植也不广泛,不都知道是有瘾头的东西吗?如何又和英国人扯上关系了?”

“英吉利人把天竺给全占了。”杨七娘皱眉道,“现在那里就是个大毒窟,种了无数罂粟,他们几年前就想向大秦倾销鸦片了,不然,国内银两都涌入大秦,他们没银子使了么。那里的鸦片,质量又好、又纯,货又足,又只是国内价格的零头。你想想这多么可怕?还好,我们大秦现在还没多少人抽这东西,起码皇上和勋戚们没有碰这个的……”

“这种害人东西,谁会去碰?”权仲白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李晟敢碰一口,我再不会给他看诊了。鸦片上瘾的人,往往倾家荡产的,那东西太贵了,用量还要逐次增大,最后死的时候痨病鬼似的,谁家愿意自己孩子变成这样?”

杨七娘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带着嘲讽意味地微微冷笑了数声,才续道,“我记得开埠后三四年,英国商船里就查出了三十多箱烟土,夹带在货物里运上岸。被狗闻出来了,问他们是什么,不肯说,好么,那一船人我是一个都没放回去。”

她面上煞气一闪,却没往下说,许凤佳代她补充道,“杨棋令我把那些人全都活剥了皮吊在港口,以儆效尤。当年所有英国人来广州必须经过搜身和狗嗅,查出有藏带鸦片的,全都活活剥皮处死,在港口风干。所有英国商船进港,税加三成。在那次以后,英吉利人被吓住了,到现在还没敢有什么动静。当然,也是因为这东西还没有多少人吸过,他们随便也卖不出去……”

他说来还是若无其事,可众人看着杨七娘的眼神,均都不由一变:活剥人皮,这是多可怕的事。就是蕙娘自己,平时自诩心狠,此时也不免打了个寒颤。杨七娘却行若无事地道,“非常事非常手段,你们到了南洋,看看当地那些权贵不人不鬼的样子,就知道鸦片的可怕之处了。立夏在南洋开庄园,手下有谁查出来吸鸦片的,立刻就沉海处死,就这样严厉,她的庄园里每年都还要死上几十人。当然,是以土著人为多,但你想,这些土著人多么穷困,都要设法去吸鸦片,就可见这东西的厉害了。”

众人都继续报以一片敬畏的沉默,封锦半晌才道,“那年你给我写信,却没说活剥皮的主意是你出的。”

“我出这主意,不过是因为凌迟的师傅不好找罢了。”杨七娘微微皱了皱眉,低头啜了一口茶,续道,“现在开埠口岸也多了,虽说英国商船还是必须在广州交易,但表哥还需注意,这种事还是要防微杜渐的好。等到这东西流传进来了,那可就来不及了。”

封锦有些不以为然,但看杨七娘脸色,却还是点了点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道,“既然定了是婆罗洲,那就商议一番行动纲领吧。”

这事就要牵扯到许凤佳和林中冕的职责范围了,两人也认真了起来,都站起身仔细地端详着南洋海图。蕙娘此时反而成了旁观者,她坐了一会,见杨七娘正在出神,便冲她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起身,走到角落里去,蕙娘低声道,“怎么,这烟土就这么可怕?你平素里温文尔雅,刚才忽然那样杀气四溢,好像比你夫君还嗜血似的,吓了我一跳!”

杨七娘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间,她又像是回到了那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迷惘里,这份迷惘中甚至已经没有了恨意、愤怒等等能让她做出那样过激之举的情绪,仿佛只剩下纯然的疲惫、无奈与绝望,她低声道,“还是那句话,也许你们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比起上回那高高在上的怜悯,这一次,这一句话,说得要幽怨无助多了。杨七娘在这一瞬间仿佛竟显得极为脆弱,蕙娘不禁惊讶地望着她,又狐疑而深思地皱起了眉头。

“不过,既然我知道这东西的害处,既然我现在在广州,那便不能让烟土流入国内一步。”但这脆弱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又挺直了脊背,柔声道,“你在南洋留心观察之余,也一定要戒慎小心,非但自己不能沾染那东西一滴,最好是连我们的兵都不让染上。这东西,现在没进入国内,不过是因为国内还没人吸,一旦有人吸,海关哪里禁得住?肯定会流传开来……这一步绝不能踏出,唉,可说来容易,做起来,又哪有这么简单……”

蕙娘虽然仍觉深深费解,但还是被杨七娘的反常反应给镇住了,她点头道,“好,我一定留心注意。你――也别担心太多了。”

对杨七娘如此看重的烟土,她现在也的确是有几分好奇了——

305、志向

既然下定决心要图谋婆罗洲,诸位重臣自然也都行动起来,各有各忙。就连权仲白也买了许多烟土回来,要更深入地研究它的药性。倒惹得杨七娘紧张不已,屡次告诫权仲白道,“我虽不知是怎么抽的,但这东西就是闻着烟气也容易让人上瘾,神医万万要小心。”

权仲白毕竟是到过南洋的人,虽然和当地权贵没怎么打交道,但也模糊听说这东西是如何服用的,因道,“放心吧,我可不会烧烟泡。就是想,我也没有成套的烟具。”

这种测试药性的事,对于医生来说,也只能是找人来试药了。许多医生都是自己服药,但权仲白一般自己不吃――从前是受父母之命,现在有蕙娘在旁,自然更不会让他做这事了。只随意在死囚中悬赏一番,便找到了一些志愿挣钱的死囚出来服药。有时蕙娘过去看他,都能感觉到屋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生鸦片味道。

至于蕙娘,则成日和封锦商讨,该如何建立这个明面上的所谓‘公司’。如今对大秦周边的环境,众人也都不是一无所知,比如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现在已经是天竺实际上的管辖者。据说曾经遍地黄金白银的安宁佛国,如今已是白骨累累、荒原尘漠,十**里竟能饿死三成到四成。便是活下来的那些人,也都是苟延残喘,从早劳作到晚,都只能吃一两口稀粥。而英国人手头却囤了数额惊人的大米,预备分批运回国内,作为他们在战争中消耗军资的补充。

这件事,在天竺周围各国都比较有名,稍加打听,众人都已经明白个中始末。不过,天竺距离大秦,陆路毕竟还是隔了一个**,若要走海路绕过去,那一带已经是英军的地盘了,水师失去背靠大秦的地利,未必能占得了多少便宜。而南海诸国又的确没有过多地产米,除非和英国人一样,把一个国家拿下,大半住民饿死,不然,也真压榨不出多少粮食来。

不过,不能这么做那是一回事,东印度公司作为背靠英国朝廷,带有官方色彩的特许公司,其架构、人事的设置,还是值得参考的,还有南洋诸国也有不少公司存在,蕙娘亦通过宜春号汲取了不少这方面的信息,她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对董事会、监事会等架构,有天然的兴趣,如今因缘际会来到广州,倒是燃起了久违的求知欲,每天研究这些规章制度。封锦亦忙于处理从南洋源源不绝往回输送的情报,又要协调燕云卫做事。许凤佳和林中冕,一个指挥军队往回收缩,从台湾撤出来回到广州,还有一个,则在挑选合适的船只组成航线,又派人去和婆罗洲上的华人公司接触,给这个未成立的公司在婆罗洲寻找盟友。众人各有事忙,倒也很快上了轨道,倒是把杨七娘给闲下来了,她亦不带孩子,家事每天自然有管家处理,杨七娘时常到船厂去,也不知在忙活什么,蕙娘还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克山从苏州到广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正领着一群夷人工匠在捣鼓蒸汽船,这其中还有杨七娘得到的瓦特。

从前她是不在意,现在人到广州了,才晓得瓦特在英国也算是有一定名气,曾改进过当时英国的蒸汽机,只是当时为了避开战乱,隐姓埋名地来到大秦以后,因这姓名常见,和他同来的人又都不知底细,才这样机缘巧合地落到杨七娘手中。也所以,她才能在几年内就把蒸汽机给推广开来,而且还越改进越复杂。蕙娘心底,亦不禁暗叹杨七娘消息的灵通――在大秦船队去到泰西之前,大秦和泰西人交流的窗口,只在广州而已,而杨七娘能在孙侯归来这短短的时间内发觉、注意到瓦特的信息,并且能有一批手下,跟船到了泰西以后,有足够的眼光瞧出此人的重要性,回来给杨七娘带信,就可见她手底下能人不少,却偏偏还能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其深藏不露处,起码是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老练的政客。在她看来,虽然杨七娘本人对于这些机械近乎是一窍不通,但若说大秦有谁能把蒸汽船给发明出来,这个人肯定也和杨七娘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对杨七娘谈起此事时,杨七娘却并不太乐观,她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是怎么闹出来的,连一点儿想法都没有,要以此混合风帆为动力,现在也不是做不到,但太耗煤了,速度也不够快。克山和瓦特都只擅长机械,不擅长造船,我们手里的资源,还是太少。善榆族兄又那样忙,现在得了空,只怕休息都来不及,也难惦记蒸汽船的事。”

说着,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略带欣慰地道,“不过现在白云观里可看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了,虽然因为火器当红受宠,众人都愿去研究火器,但也有人独辟蹊径的。我刚收到京城来信,有人设计出了新的高炉,练出的钢铁,纯度比从前要高得多了。日后天威炮的威力,也许能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定。就是江南一带,也有人对织布机不断地做出改进,自从克山以后,骡机现在又做了不少微调啦。”

今日蕙娘有空,带孩子们来船厂逛,她和杨七娘在码头边站着说话时,四个孩子正在码头上跑来跑去,乖哥看到那满天的脚手架,还有被拆卸了一大半,连内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船只等等,早已经是看得迷了眼。连歪哥都是目眩神迷,说不出话来,倒是许三柔和许十郎以前都时常过来船厂,因此并不觉得如何。蕙娘、杨七娘两人正说着这些年来机器工业的变化时,乖哥跑来道,“娘,好大的船呀,咱们要坐着这样的船出海吗?”

打仗带几个女人,其实已经够不成体统的了,还要带孩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蕙娘歉然笑道,“是娘要坐着这样的大船出海,你和哥哥得乖乖呆在广州,再过一阵子,和你三柔姐他们一道读书上课。”

一听说要读书,权家两个孩子的脸顿时耷拉了下来,连许十郎都露出不快之色,唯有许三柔笑道,“好哇,我最喜欢上课啦,功课都那样简单,成日里玩也玩得腻烦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有什么意思。”

歪哥顿时表忠心道,“我也喜欢上课!”

蕙娘道,“那你明天就开始上课吧,其余所有人都不用上,你喜欢,那就你上好了。”

**两个斗了几句嘴,蕙娘见两个孩子对于被安排在广州并未有太多不满,也暗暗松了口气。她有心多带着孩子们四处走走,享受一下为数不多的天伦时光,可歪哥现在正是野的时候,又在许三柔跟前,不愿太粘母亲,她只好握了乖哥的手和小儿子在码头上散了一会步,见乖哥放慢了脚步,便道,“累吗?娘抱你走?”

乖哥点了点头,冲蕙娘伸出手来,蕙娘抱着他走了几步,也不禁笑道,“乖哥是大孩子啦,时间过得真快。”

乖哥靠在母亲肩膀上,害羞地一笑,指着船身道,“真威风啊――这个码头和好些码头比,要干净得多,也没那么臭呢。”

蕙娘道,“造船码头都是这样的,最臭的那是渔民码头,一般货运、客运码头,没什么味道,这种船厂内的码头就更别说了。”

“娘会造船吗?”乖哥眨巴着眼问,蕙娘摇头道,“我不会。”

乖哥有几分失落,“我还以为娘什么都会……”

他又在母亲肩上靠了一会,便挣扎着要下地来,道,“我好重啦,娘抱得我也辛苦的。”

蕙娘虽然更为歪哥头疼,但对小儿子亦绝不少偏心。乖哥性子,亦是贴心懂事得不行,让她每每都有打从心底融化出来的感觉,因抱紧了乖哥,道,“谁说你沉?娘就是抱着你走一整天都不会累的。”

她抱着乖哥走了一段,在这个干涸了的池子边缘站着,指着那船和乖哥闲话道,“我们乖哥喜欢大船,长大了,娘给你买一条船队,你让他们去哪就去哪,你说好不好?”

乖哥偏头想了想,害羞笑道,“我不要船队――我也不喜欢坐船,可我好喜欢造船呀――娘您看,这些一层层的甲板,多漂亮,横直竖平,真可爱!以后长大了,我也造这样的船给您坐。”

自己这两个儿子,歪哥是够有心计的了,他的兴趣好像也不在读书习武上,反而更喜欢和人打交道。乖哥呢,从小乖巧听话,但志趣却还不太明显,现在听说他想做个工匠,蕙娘不免微微皱眉,立刻想到了杨善榆。她欲要说话时,见儿子一脸希冀和喜悦地望着自己,便又换出一张脸来笑道,“好,那我可等着了,乖哥这么厉害,肯定能造出最厉害的船给娘坐。”

两**正说心底话呢,歪哥跑来妒忌道,“娘怎么尽抱着弟弟――”

他看了不疾不徐跟过来的许三柔一眼,硬生生地把剩余的话给咬掉了,道,“乖哥,下来,你都多大了,娘抱着你手酸呢。”

乖哥最听哥哥的话了,因便立刻挣扎着要下地,蕙娘也的确有点乏力,便把他放下了,笑道,“那乖哥帮娘亲揉揉手吧。”

乖哥顿时听话地握住母亲的手揉了起来,他自豪地告诉哥哥,“以后等我大了,要造一艘最大最好的船给娘坐!娘都和我说好了!”

此时杨七娘也带着许十郎慢慢走来,听见乖哥这样说话,不禁笑道,“小乖哥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呀?”

乖哥道,“那当然是说真的了!”

杨七娘便冲蕙娘抬起一边眉毛,蕙娘也知道她的意思,因道,“孩子们想做什么,我和仲白都不会过多干涉。干嘛非得读书习武呢,我们做长上的人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吗?”

杨七娘弯眸一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不错,理想没贵贱,造船造得好,也能名留青史呢。”

蕙娘道,“可不就是如此?我自己一辈子的路,都是为人安排好的。我受过的苦绝不要孩子们再受,想做什么,我都由得他们,只要是不是游手好闲,那就都好。”

对于两个孩子的未来,她也不是没有过犹豫,歪哥今年都七岁了,不论走哪条路,已经可以开始铺垫。可直到此时说出口时,蕙娘才发觉自己的心意,自然而然地已经确定了下来,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她甚至没有多少感慨,只随口逗许十郎道,“十郎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许十郎今年还小,他和乖哥年纪相差仿佛,但比乖哥还要稚气一些,含着手指道,“我想做个大厨子,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歪哥扮了个鬼脸,道,“想吃好吃的,那你得做老饕客,做厨子有什么用?”

许十郎道,“那我就都当――”

又拉着乖哥跑到前面去玩,杨七娘恐他出事,便跟在后头,已经走远,蕙娘又问许三柔道,“那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许三柔背着手想了想,竟耸了耸肩,大大地违背了一贯的习惯,她道,“我想继续和如今这样,想出门就出门,想访友就访友,想经营生意就经营生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蕙娘不禁一愣,片刻后才笑道,“你这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志向吧。”

许三柔认真地道,“这算是最大的志向啦,要学造船不难,学厨艺也简单,唯独想找个这样的夫家,却是难上加难呢。我时常和娘说,要不然我也做个守灶女,终身不嫁得啦。”

蕙娘还没说话呢,歪哥先笑道,“这不都是极为简单的事吗,真不知你在愁什么,谁会那么小气呀,娶个媳妇来关在家里,成天不让出门。你瞧我娘、你娘、你娘,不都时常东奔西跑的?说一声出门也就出门了。”

许三柔似笑非笑地道,“那是因为我爹、你爹开明呀……你以为这样的相公就那么好找啊?除了我娘、你娘还有桂家婶婶以外,你看还有哪家的太太能这么**自在。”

歪哥这才明白许三柔的意思,当下拍胸脯道,“三柔姐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也不拘束着你!”

许三柔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说了可不算数。”

她提起长袍脚,冲远处弟弟喊道,“十郎,别跑啦,再跑栽下去了!”

便轻快地离开了歪哥和蕙娘,歪哥眨着眼想了半天,才哼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三柔姐真正狡猾!”

说着,立刻便来纠缠蕙娘,道,“娘,以后我娶了媳妇,你可不许管束她!”

蕙娘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她如何听不懂许三柔的意思?她对于这小姑娘又典雅又大胆的作风,也有点欣赏,只是不忿气歪哥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也不给准话,只是哼哼着,也学着许三柔,冲杨七娘道,“哎呀,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说着,便冲杨七娘缓步走了过去。徒留歪哥一个人在原地急得跳脚――

集中朝廷的力量来办一件事,这件事必定是能办得又快又好的,不过大半个月光景,已是诸事齐备。先遣船往婆罗洲上路了两天以后,封锦、卢天怡、蕙娘和权仲白四人,带了许凤佳麾下的能干将领一道领了众船队,也往婆罗洲慢慢地开了过去。他们此去,不但是为了实际看看婆罗洲的情况,也是为了摸摸荷兰人的底气,以便日后展开谈判——

作者有话要说:四个孩子,三种理想,2个成真,1个落空~猜猜看哪个最倒霉,落空了,哈哈。

306、祸水

虽说是出公差,但到了广州以后,两人各有各忙,还真没怎么在一起说过话。权仲白是直到上了船才中断了自己的工作――死囚带上船,难免有所不便,而生熟鸦片他也做过少许研究,足够清楚其的性状和药力表现了。

至于蕙娘,虽然有不少公事也带到船上来和封锦讨论,还想顺带在几个港口视察一下南洋分号的情况,但这些事毕竟都不急于一时,现在两个儿子又被留在广州由杨七娘和她留下的几个丫头妥善照看,虽说又要航海,但蕙娘的心情也还是不错的。现在天气炎热,她便索性换了男装,还能穿得轻薄一些,当不用出门和别人见面的时候,就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躲在船舱中纳凉。

权仲白对此倒是十分泰然,还劝解蕙娘道,“你现在是不觉得,到了南洋就明白了,南洋的女人,穿得比这个少得有的是。稍微乡下一点地方,男男女女都只在腰际围条布就算是穿过了。”

蕙娘嗔道,“那也是她们么,我们哪能如此放浪形骸,露出手臂给人家看到了,现在是不说什么,也没觉得什么,回到京城就觉得不好见面了,倘若偶然说走嘴了,还以为我和他们谁有什么私情呢。名声还要不要了?”

权仲白笑道,“你出门的事要是传开了,还会有名声吗?”

他虽然言之成理,但蕙娘还是有些放不开。好在她身家豪富,这一次过来南洋也是有备而来,早有人给准备了轻薄透气的麻料,还有冰蚕丝的里衣,习武之人又耐得寒暑,即使穿了两件,也不觉得多么暑热。倒是她身边的丫头们,一个两个都有些受不了南洋的暑热天气,有的中暑,有的呕吐,有的又拉了肚子,多亏了权仲白在船上给开药针灸,众人都没有大碍。

船再往难走,天气更加是热得不堪了,虽然已经接近新年,但天气比京城的夏天还要热上许多倍不说,因为身在海上的关系,还十分湿润,就是封锦身边的亲卫,也有受不了这暑热天气的,蕙娘也顾不得仪态了,成日都缩在他们私人的甲板上,躲在背阴处纳凉吹风,外袍越穿越短,到最后干脆只穿了短袖中衣,再配合各种祛暑药和内功心法,来调节自己的身体,不然,真觉得热得都要生病了。

“这样天气,若是再遇到密林,很容易就能捂出瘴气。”权仲白倒显得心静自然凉,他半靠在阴影中的躺椅上,望着下头甲板上水手们在酷暑中做事,语气悠闲,甚至还隐隐透出清凉之意,很有几分寒暑不侵的意思,“要不是广州水师南征北战,这些年来已经积累了不少在炎热天气下打仗的经验,就是要来打婆罗洲,也不敢放言必胜。婆罗洲毕竟不小,若非这些年来荷兰人刮地皮刮得天都高了三尺,又有华人公司在上头,光靠外来军队,根本就打不下来。”

蕙娘也觉得历年来都很少有人往南洋开辟国土,果然不是没有原因――连海上都这么热了,陆上只有更热的份。她叹道,“行**路读万卷书,我虽读书不多,但也算是南北都走过了,若是能再去过西边,也算是东南西北走遍啦。别说是女儿家,就是一般的男人,走过这许多地方的恐怕也不多见了。”

一时又对权仲白道,“你从前问我想不想去泰西,那时候是真的不想去,觉得那里又脏又臭,到了南洋,我倒想去泰西走走了……”

权仲白道,“哦?怎么又想去了呢?”

蕙娘不免叹了口气,她若有所思地道,“我从前觉得泰西各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直到出了海,才觉得他们的确挺有本事。宇内之大,几乎无极,谁也不知道天涯海角究竟在哪,可就是这些我们已经堪明了的确存在的地方,又有哪里是他们没有去过的?新**什么的就不多说了,听说从婆罗洲再往南去,开上很久很久,还有一片土地,杨七娘叫做澳大利亚……那里也已经被泰西人占领了。泰西人本国国土小,可算上殖民地的疆界,就比大秦要大了。”

见权仲白有些不明所以,她便笑道,“你不觉得,这么小小的地方,却能做到这样大的事业,十分出奇么?我想看看泰西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有而我们没有的。”

权仲白点了点头,蕙娘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想去泰西?”

“我就想去增长一番见识……”权仲白有点发窘,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去看看那边医术如何,不过听了许多夷人工匠的话,大概也知道泰西人的医术不如大秦远甚,因此更多的还是想去走走看看而已。”

这里一眼看到天边都是海水,整个甲板除了夫妻两人以外,没有人会上来。说什么话都不用小心,蕙娘不禁哈哈笑道,“从前你觉得我没理想,和我说不上话――俗得很。现在我有理想了,你难免又觉得我太能干,在我跟前,你显得有点没心没肺了吧?”

权仲白笑道,“你能干是真的,说我没心没肺,我可不觉得。”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里的蒲扇给蕙娘扇了扇风,又道,“不过,你要想为了这事去泰西的话……是不是说明,你的想法也发生变化了?”

蕙娘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什么事感兴趣,也未必就要一步到位么。”

她不愿再说此事,毕竟现在根本连八字都还没一撇,便转了口问权仲白道,“你对鸦片的研究,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权仲白叹道,“杨七娘说得不错,这真是厉害无比的毒物。我从前觉得和烟草毒性也差不多,虽然能提神醒脑,但一旦断了就容易想。可烟草好戒,这东西却不行,我找的那些死囚,有的是军士出身,身强体健的,按说要戒应该也容易些。可就是这么个人,抽起来了就没个完,第一天抽五个六个烟炮,第二天就是七个八个,等到我们走的时候我断了他一天,他已经是涕泪交流,连站都有点站不起来了,苦苦哀求我给他几个烟炮抽。看来颇为怕人。”

按一般医生的习惯,很多人为了鉴别药性,是会自己尝药的。若非杨七娘慎重警告,权仲白说不定都会服食一点鸦片,蕙娘也是深知此点,因此和权仲白都是不寒而栗,两人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蕙娘方道,“你从前在南洋的时候,英军还没有占领印度全境吧。应该也没开始大量种植罂粟。这一次到南洋,说不定抽鸦片的人会更多了……毕竟大秦国内没人抽,这些货除非卖回本土,不然一定是在南洋当地倾销的。”

权仲白道,“说不定也卖回泰西和新**去呢?”

“这种东西,哪个朝廷愿意它散布开来?”蕙娘虽然这样说,但也有点不肯定,因道,“反正你也不要再做研究了,就是要做,也不要接触烟炮,那东西味儿那么大,上次我过去一会都闻到味了,虽然淡淡的,但也是有点飘飘然,过了几天还想再闻……你成天在那样的地方呆着,万一成瘾了怎么办?杨七娘对烟土这么了解,她说的应该不假,据说大烟鬼都是骨瘦如柴,壮年就要夭折。难道你想这么着让我做了寡妇,和焦勋在一块?”

权仲白瞪了蕙娘一眼,沉下脸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怕他,自己笑嘻嘻地挥着蒲扇,望着碧蓝色海面出神。过了一会,权仲白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放心吧,我自己知道分寸的。虽说你挺想我死,但我现在活得还算开心,暂时还不想放你和焦勋在一处。”

蕙娘冲他扮了个鬼脸,道,“不止焦勋,还有定国公呢,我想找男人,还怕没有吗?你若不听话,到了下个岛,就把你给卖了。一斤一个大子儿,卖给土著人,想必他们也还是会买的。”

权仲白气得都笑了,也道,“唔,我想想,我若想换个娘子,该如何操办,现在就把你推落下海如何?”

蕙娘大笑道,“你舍得吗?”

权仲白还真把她抱起来了,但却不是走向甲板边缘,而是走进房中,将蕙娘放在床上,和声道,“现在太阳要西晒了,还是屋子里阴凉一点。你或者午睡一下吧。”

天气太热,什么都不做还出一身的汗,海上洗漱不易,蕙娘和权仲白自然不会去做那样的事,可他难得如此体贴一会,蕙娘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她望着权仲白,慢慢笑开道,“好吧,看在你讨喜的份上,再做你几天娘子。”

身在海上,通信不便,许多事商量到一定阶段也就无从进展。船走了一段时日,在吕宋靠岸补给时,众人这才能痛快冲凉洗澡,封锦和蕙娘等人又乘着船只补给的功夫,打算到吕宋城里浏览一番。

此时虽然依旧非常闷热,但已算是南洋比较凉快的季节了,众人下船以后,便可看见一些略微富裕的掌柜级人物,还穿了有两件衣服之多――估计此时在南洋也算是冬季,虽说烈日高悬,但他们还是把领子都扣到了脖子下头。至于那些苦力船夫,果然有许多人连裤子都不穿,只是粗粗地围了一条兜裆布。有些人还连兜裆布都不系,就那样赤.条条地在码头上走来走去。

蕙娘虽说对那器官也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坦荡的,身边人居然还熟视无睹。她侧目了几眼,虽说权仲白并无异状,但也不敢多看,紧紧跟着权仲白下了船,同封锦会合,留卢天怡在船上主事,三人于一群亲卫的护送下上了当地租赁来的敞篷马车,往吕宋城里去了。

这里虽然是南洋地界,但按熟悉吕宋情况的一位百户介绍,自从泰西人过来以后,这里的一切制式就都向宗主国看齐了,几年前这里换了主子,弗朗机人业已败落,如今吕宋说话算数的是英吉利人了,因为这里才平定没有几年,所以英军在此地驻扎得并不少,还有许多军舰都停靠在军队码头。

上次到日本的时候,毕竟有定国公船队作为靠山,日本人也被天威炮吓破了胆,因此蕙娘等人自觉有人在背后撑腰,心底并无畏惧。但英吉利人的势力也并不小,粮草亦十分充足,他们的舰队是可以和广州水师有一拼之力的,因此封锦在上岸前也是告诫过从人要谨慎从事……蕙娘不知道别人如何想,当时她心里是有点不舒服的。在大秦的时候,泰西人不过都是些生意人罢了,她对他们从没有什么好恶。但现在事情又有点不一样了,吕宋距离广州其实一点都不远。英国人能从泰西到吕宋来,未必不能从吕宋到广州去。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现在的英吉利人,就正在大秦的卧榻边上安稳地睡着呢。

从港口进京,历来是要走一段路的。吕宋的繁华程度比不得广州,但也要比朝鲜和日本的港口好看许多,起码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时不时还能看见英吉利骑兵一脸漠然地骑着高头大马从道旁疾驰而过,天气虽然热,但他们的打扮却还是一丝不苟。除却这些外国商人和兵士以外,还有些运货的人力二轮小车在道边慢悠悠地走着,拉扯的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的土著人。

车走了半天,终于进了吕宋城以后,街上便多了许多敞篷的人力车,这些拉扯的土著穿得要体面些,都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和卷到大腿上的破旧短裤。车上坐了不少白人,蕙娘寻思着这就是英吉利人了,虽说广州也不少夷人,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到这么一个白人当家作主,原本多年的土著人卑躬屈膝的地儿――这些白人的神色,也要比在广州时冷漠矜贵得多了,望着蕙娘等人的眼神,好奇中也泰半带了一些轻蔑。几辆车在路上擦身而过时,还有几个露了半边白胸脯的英吉利女人,对着权仲白眉目传情,惹得其身边男伴怒目而视,倒是做男装的蕙娘和封锦,在此处受到的示好不多。不过,权仲白不言不语,视若无睹,看来压根并不为所动。

随着天色渐晚,马车带着他们走向了一条清洁而宽阔的街道,这里和那破旧狭窄的老城区不同,用的都是水泥铺的路面,房舍距离宽而且整洁,隐约可见里头院子花木扶疏。还有一处极为高大豪华,类似于城堡一般的建筑矗立在街道中央――众人在船上时都学了一些泰西语言,此时封锦便抬头念到,“这是……英国话吧。上头写了什么?”

“应该是吕宋总督府了。”蕙娘看了几眼,也只认出了一个单字,她皱眉道,“怎么又有弗朗机人用的文字在上面?是了,想是这里的住民,认识英文的也不多见,毕竟才到英国人手上还没有几年。”

众人正在议论此事,则自然对总督府的牌匾指指点点。车夫因此也就放慢了脚步,封锦还问权仲白,“你上回下来,是经过吕宋的吧,如今看着变化可大吗?”

权仲白还没答话呢,一辆人力车倒是从对面巷口钻了出来,上头坐着一对男女,那女子便是之前曾对权仲白眉目传情的一位,现在又遇见他们,不免眉花眼笑,用夷话大声地对权仲白说了些什么,便跳下车进了总督府的大门。――她说了什么,三人都没听清,却惹得她的男伴勃然大怒,故意落后了一步,瞅着他们吩咐了门卫几句,这才扬长进府。

三人都是走遍江湖的人物,此时都暗叫不妙,正要吩咐车夫快走时,总督府门前的卫兵互相商量了几句,却是慢慢地围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祸水二白……

哈哈哈哈

这一段写得还蛮愉快的,感觉三人头上都挂了黑线。

307、俗气

虽说离开大秦以后,风土大异,民俗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不论走到哪里,一些基本的规则总是不会变的,蕙娘三人打扮得虽然并不招摇,但衣料上等,兼且身边前呼后拥,也跟了许多随从,有的坐车有的骑马,看来也不是什么寒薄人家。这些卫兵就是再眼高于顶,起码也能看得到这一点的,却还要围上来盘问――要么是英吉利在吕宋根本已经是要闹得天翻地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什么安定了,要么,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男子,在总督府地位不低,欺压一群外国商人,在他和他的扈从眼里,根本都不算事儿。

蕙娘和权仲白、封锦交换了几个眼色,说了一句,“看来,地头蛇挺强的啊。”

见两人都微微点头,便知道自己能眨眼间推出的道理,他们也不会想不出来。权仲白只简单说了一句,“看他们怎么说吧。”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袖了起来。封锦亦是一派坦然自若之色,丝毫不以那几个卫兵为意,只是示意底下的通译同那几个英国卫兵说话。

虽说这些卫兵穿着厚重**,手里也拿了火铳,但在人数上和权仲白一行人对比,的确是不占优势,只是他们更绝不慌张,看似也根本都不在乎三人的装束和排场,为首一个指着他们厉声说了几句话,那通译便转头道,“少爷,他让您们下车说话。”

封锦要说话时,权仲白摇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先下车吧,从前弗朗机人在这里的时候,作风是很霸道的。”

封锦亦不是忍不得一时之气的人,便默不吭声地下了车,几人便站在泥地里,忍受着酷热的天气与夕阳的照耀,那通译和卫兵们说了一番话,又从怀里掏出通关文书给卫兵们看,他亦是经验不足,竟直接递到了卫兵手上。那卫兵看了几眼,又对照着几人的容貌,一张张比对过了,忽然扬起手,要将这叠文书撕碎,口中且还说了几句话,只可惜众人都听不大懂,唯独那通译急叫道,“这不成!快别动――”

蕙娘见他如此傲慢态度,心底早有些生气,只是不愿鲁莽行事,这才没出手罢了。见这一脸粉红满面疙瘩,浑身一股异味的夷人还要撕通关文书,心中更是恼怒,一扬手,手中早抄着的小石子便打了出去。

她的一手巧劲,可以灭灯,这么一个人如何瞄不准?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卫兵仰天便倒,手里文书哗地一声散落了下来,蕙娘还未出手呢,封锦已喝道,“大春!”

一个憨实壮汉应声而出,他的动作快得连蕙娘都没怎么看清,只觉得眼前都有点幻影了,看去都是手,那卫兵身高也就扑通,手里一撒,几十张文书漫天飞舞,大春全抓在手心,连一张文书都没让落地,如此神乎其技,别说英国人,连蕙娘都看得呆了。那几个英国卫兵彼此看了看,都生出惧意来,上来把跌倒的那个给扶到了一边,都缓缓退后了几步。

他们会退开,蕙娘等人也都是松了口气,虽说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在短时间内威胁到吕宋京城,但若英国人在吕宋境内安置了颇多兵马的话,他们也只能往回航行,去寻广州水师做靠山了。蕙娘吩咐通译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宜春号的管事,这次过来是视察生意的,绝非有什么歹意。若哪里得罪了他们,还请多体谅……再给他们塞点银子,看看他们怎么说吧。”

那通译亦是识得眉眼之辈,上前好声好气说了一番话,又塞了些散碎银子过去,果然几个卫兵被这么一吓,又得了银子,自然也不会为了那显然不是主事者的权贵随口一句话,便和他们为难到底。重又验看了一番文书,便放蕙娘一行人离去了。

一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人声――在这里,总督府的人说的是英语,街上的土著,有文化的说的是西班牙语,而更褴褛一些的都说当地土话,而在这一段说整洁也称不上多整洁,但又要比土著居民繁华清楚一些的街区,居住的却以华人为多,说的终于是众人可以听懂的大秦话了。在一片连绵的汉字招牌中,宜春票号、盛源票号的招牌是如此地显眼,两家几乎是当门对面,因时日向晚,天气凉快下来,众人都纷纷出门走动,许多小店内都是人声鼎沸,可这两间票号虽然门面大,但却冷冷清清的,只能隐约看见屋内有人正在活动,看来却也不像是客人。

封锦对票号事务还不算熟悉,见此不禁道,“若都是这样的生意,票号在海外,恐怕是很难牟利吧?”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权仲白代蕙娘道,“海外生意,做的都是大客。散客办汇兑是很少见的――从海外汇钱回去,抽头相当地高。再说如何把汇票寄回去也是个问题,也只有大商家才需要用这样手段来减缓海匪的觊觎和骚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