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青峦终究不敢多想,荷沅已经是祖海的妻子,他们又明显非常恩爱。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有非分之想。虽然人的思想是不受约束的野兔,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探头探脑,但青峦对自己的约束也是野兔,遇到非分之想冒头时,他逃得比野兔还快。

可他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正准备开车去接祖海与荷沅玩时,祖海打来一个电话,“青峦,我们已经出门了,荷沅英语好,我们乱走没关系。你还是别逃课请假了,不过别离电话机太远,弄不好我们会随时求救。”

青峦听着做贼心虚,难道他们两夫妻看出他的什么小心思了?难道他真流露出这种很对不起朋友的神情了?其实他都忘了,荷沅昨天晚上就一个劲说不用他做导游,怕影响他读书,影响他在老板心中的好印象。只是他当时一口拒绝,非要给他们夫妻当车夫,荷沅与祖海两人一核计,只好早上自己溜了,溜去华盛顿。

荷沅与祖海来了,又走了,可青峦心中却烙下心病。本来他一直在留美与回国之间摇摆,现在有点害怕回去。就他原来接触的回国工作意向,那些跨国公司需要的人才要么派往北京要么派往上海,他倾向于上海。而如今,他想到上海有荷沅与祖海在,想到自己蠢蠢欲动的念想,他有点不敢回去了,怕因此做出什么伤害两个好朋友的事,那他真是百死难赎了。

但一直到离开,荷沅与祖海都没回来青峦所在城市,荷沅想到青峦再一次的“负心”,心生不快,想当年她也是被青峦的变心所伤,足足沉默了一年,对青峦这次又与盛开分手,她触景生情。而她又是那么喜欢盛开这个人,想到盛开便会精神一爽,以前虽然知道青峦喜欢盛开而否认她,她还是无法迁怒于盛开,她很为盛开不平。她不明白,青峦明明是一个挺好的人,为什么在感情问题上一而再地没有坚持?对此,祖海的解释是,男人不能想太多,想太多了容易花心。不过祖海心中却想,青峦看似稳重,可遇到重大问题时候总少一付肩膀,所以常见他担不住就溜,溜得远远地逃避责任。但这种说青峦坏话的事情祖海不会在荷沅面前做,知道荷沅虽然对青峦不满,可还是不很愿意听人说青峦坏话的。

虽然,先是王是观,后是青峦,两个人的事情都很影响荷沅与祖海的情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还能如何?回家时候,整整扛回去两大箱子的吃穿用度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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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在荷沅一件一件地试穿从美国买来的新衣中千呼万唤地出来。四月天里,即使水泥丛林一般的上海也可以看见几丝春色,高架两边的迎春开了又谢,荷沅自己种在自家窗台上的一些小花小草也吐出花蕾,矮牵牛更是开得团花簇锦,连祖海都喜欢得常常浇水施肥地伺候。荷沅在祖海的强烈要求下,剥了一只红辣椒,播种种出五盆辣椒秧,辣椒这东西粗生,长得很快。可以想像,安仁里现在玫瑰盛放,木香含苞。

荷沅的工作虽然紧张,总算中午还有点休息的时候,她最喜欢这个时候背着太阳打着哈欠看报纸。报上预告下月开始连载长篇小说《鬼屋》,预告非常醒目,除了内容简介,还登出《鬼屋》成书的封面照片,照片不是很看得清楚,但看样子那是一本恐怖小说,可封面再模糊,还是可以看出上面有个隐隐约约的“弔”字。正因为这个“弔”字异常罕见,荷沅一看便皱起眉头,想起师正去年深秋搞的那场鬼。但看作者,既不是名家,也不是师正,很好奇为什么报社给出诺大版面宣传这本小说,这本小说真有那么好?荷沅认真看了一下简介,见里面所说似乎与去年秋天的事混不相干,便也丢开,世界之大,巧合太多,不足为奇。

看网络上的雅虎新闻,财经版占很大篇幅的是东南亚一带的金融动荡。荷沅看着觉得陌生而遥远,再说那些金融方面的专有名词需要翻字典才能通读,所以荷沅只是一目十行地粗读,主要看的还是评论。而那些评论还是硬逼着自己看下去的,希望看了可以有点放眼世界的意思。因为计划五月份新的策划出来后,大老板说了,还得拿去总公司交给专门人士评估,荷沅得飞去美国回答专门人士的提问。荷沅想着,那些人都有多年国际财团工作的经验,若是问出来的问题她回答得幼稚,将不仅影响新策划的通过,她也将被冠上幼稚之名。好在,总算有了近一年的MBA学习,其他的,只有临时抱佛脚,恶补国际财经知识了。

正盯着屏幕看得头大万分,祖海电话过来,“荷沅,我所有收购项目的评估今天出来了,我让赵定国陪着会计师事务所的人吃一顿庆功饭。你说,我们是一起看呢,还是我先看?”一边说,一边唧唧哼哼地笑,因为祖海很知道荷沅这人心急,一定会让他现在先将评估报告封起来,回家两人一起看,而且还得是用很古老的什么火漆封印。荷沅花头就是多。

荷沅当然知道祖海笑的是什么,轻喝一声:“笑什么?不许笑。” “是,不笑。”祖海话虽这么说,整个声音还是笑嘻嘻的,这是他面对荷沅的一贯态度:嬉皮笑脸。

荷沅翻了个白眼,道:“特旨,准祖海先看一页,不得有误。”说完自己也笑了,问道:“祖海,你看了没有?是不是最初那个批发市场的回报率最高?”

祖海笑道:“还没看,我光想着馋你一下了。”

荷沅只得笑道:“祖海,我知道你敷衍我才让人做这个评估的,但结果既然出来了,你看看统计数据也是好的嘛。我干脆再恩准你看十页,其他等我回家再看。”

祖海涎着脸轻道:“亲我一下,否则我看到好的就不告诉你了。” “去,蝗虫。”荷沅斥声严厉,脸上却笑逐颜开。放下电话,睡意都没了,嘴角一直含着浅浅的笑。

左颂文伸着手臂滑行过来,交给荷沅一叠资料,顺势在荷沅身边坐下,吸了一下鼻子,道:“你用的什么香水,我怎么从没闻到过。”左颂文现在又成小美的责任,而他被大老板指派配合荷沅的策划工作,两人不再有工作冲突,现在两人还真是不打不相识,起码表面上看,相处得挺融洽。

荷沅抢了左颂文手中的资料,道:“教你一个乖,小娇兰,没想到吧。怎么那么多资料?你不是说……”

左颂文一笑,道:“我拼了老命给你把能搜集资料的全搜集来了,你说你怎么谢我?把小娇兰送给我?”

荷沅笑道:“如果你告诉我准备转送谁,我眼睛都不眨地送你。”边说边拿出一瓶来晃荡。

左颂文一把抢了过去,笑道:“还不正是你想的那个,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八卦了?回头我请你客让你看个饱。”

荷沅笑看着左颂文抢了香水兔子一般地溜走,展开他拿来的资料翻看。左颂文果然搜集得详细,这个人,只要用得好了,是个人才。他都不用别人详细指派工作,往往合作的人一个眼色一句话头,他已经知道该干什么,非常活络,难怪大老板一直中意他。

一直有电话进来,都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工作,荷沅应付自如。但是三点左右来的一个电话却有一把陌生但很动听的声音,普通话标准得像新闻联播。“梁荷沅吗?我是老骆,很久没联系你。”

荷沅愣了一下,老骆是谁?他怎么一付自来熟的样子,好像她一定认识他似的。荷沅客气而疏远地道:“很对不起,可能很久没联络,我有点记不起你是谁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笑:“我今年年初与广宁的老朱,还有你一起去和平饭店老爵士吧,这下记起来了吗?”

荷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老骆。忙道:“对不起,看我这记性。骆先生,没猜错的话,您五一节过来南方吧?五一节是安仁里最美的季节,一棚黄木香开得轰轰烈烈的香。”

老骆微笑:“你没猜错,我准备五一节过去你那边,我非常向往你的那些收藏,希望能先睹为快。因为是私人行,不想麻烦当地政府部门接待,所以有很多事情需要麻烦你。你现在方便吗?我让秘书与你商量一下行程。”

荷沅道:“行,现在就可以。不过,我可以通知朱总吗?还有那天一起吃饭的另一个女孩?”

老骆沉吟了一下,道:“他们……等我到了以后再说吧,看情况。我很想过一个耳根清静的轻松假期。”

荷沅闻言“嘻”一声笑出来,很快想到和平饭店那晚老骆左耳朱总右耳李小笑,个个都是抢着说话,哪儿还有精力听演奏,果然耳根不清静。

老骆的秘书做事非常简约,先传真一份时间表给荷沅,然后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一下需要荷沅做的事,其实不说也行,他都已经在传真上面标明,简单可行。可见人家是做惯这一行的。

荷沅把传真转给祖海,让祖海落实的时候,祖海正钻在评估报告里面出不来。他原先以为对手头的资产一清二楚,哪项多赚,哪项少赚,他很有一本谱。其实评估出来的结果与他心中料想没差多少,回报率排名一二三四跟他想的一摸一样。但是他看上其中的细节了。没想到,一份长长的对比表,竟然非常说明问题,让祖海清晰看到,回报好,究竟好在哪一块,是地产评估增值,还是产业经营增值,以及其他足以指导他未来投资决策的方方面面考虑应该侧重哪边。这一份评估,把祖海平时所想所疑问的明确起来,立体出来。

祖海近乎贪婪地仔细审阅着这些数据,心中很快有了计较。他必须在公司设立专人,以后定期给出公司运转评估,甚至,也可以考虑同时开展审计。公司越来越大,他看不到的死角越来越多。年初朱总已经提示他应该成立与财务相对立的审计部门,现在正好与评估一起上。

祖海一向是想到做到的人,但正准备拿起内线电话找赵定国,赵定国已经顶着一张红脸蛋敲门进来。

祖海没等赵定国说话,先举起评估报告给赵定国看,“给我招两个人,一个必须是能做出这份报告的,能进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会计,也要能审计。一个也是会计,只要能做普通的帐就行。六月份到位,我要他们做今年上半年工作审计和评估。”

赵定国脸蛋虽红,人却清楚,接过评估报告一看,心中便有数了。“不如劳动节后开始发消息,只要不要求会计跑银行,熟悉贷款渠道,找个资深会计不会难到哪里去。丛总,中午吃饭时候遇见周行长了,他莫名其妙问我一句公司经营有没有问题,我说没有,很顺利。但周行长听了好像有点半信半疑,神色很奇怪。你了解有什么问题吗?”

周行长是上海海纳贷款最多的银行,祖海一向对周行长非常重视,赵定国一清二楚。祖海听了赵定国的话,虽然眉头皱了一下,但也没太当回大事,他在银行中层也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周行长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知道,不可能有太大误差。他想了想,道:“可能我们好几个月没有收购动静,没有向周行长贷款,他担心我们资金出问题了。没有关系,我找时间与他约一下,吃顿饭,解释清楚就行。”

赵定国听了祖海肯定的语气,放心了,笑道:“我们这次拖的时间也够长的,丛总定下哪个项目了没有?我看着两个项目都好啊。”

祖海一听,笑道:“我也看着两个项目都好,不过看了评估后,我又有些想法。等你赶紧给我招好会计来,我准备对两个项目也做一下下手前的评估,看清楚一点,究竟哪个更赚。不过我目前倾向省里那个项目,省里相关部门我上下都熟,可能疏通疏通还可以拿下个好价钱。”主要原因,还在祖海眼看师家似乎没有复原希望,他应该可以安全杀回老家了。省里的项目除了上下人等熟悉,附加于项目之后的诸如地段之类的问题,他更是不用咨询便可以熟门熟路地拿主意,不像在上海,上海太大,有些地段他无法很有把握。

赵定国反应迅速,都不用祖海提起,便飞快接上:“那看来我得把招聘工作抓紧了,不然太耽误时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下手前的评估说起来比较拗口,还是说可行性分析比较好听。“

祖海当然知道赵定国是在指正他话中的错误,心里记住了,却瞄赵定国一眼,笑骂:“你以后能不能不喝酒?一张脸跟猴子屁股一样。你和彭全的MBA报名弄好没有?我都还没见学费报销上来。”

赵定国笑道:“已经考过了,不知道能不能被录取。不过我们都不能跟小梁比,我们两人的英语都忘给老师了,只能读中文授课的班,听说程度不能跟英语授课的比,英语授课的老师都是国外飞过来讲课的,人家那教育先进啊。”

祖海听了心中自然得意,不,是洋洋得意,他就是有本事,找个老婆也要高人一等。其实荷沅每次听了课,回家都要深入浅出地教给他听,虽然他学不会那些计算什么的,但其中概念还是知道不少,比如说刚才的可行性分析,这个名词他是知道的,但说话时候一下不注意把以前说的那些话滚了出来,看来,以后说话时候还是得留意一下,在赵定国面前出丑没什么,到周行长朱总之类人面前总是出丑的话,那就成小丑了。

赵定国走后,祖海亲手处理老骆过来的接待。他心中很是好奇,朱总看上去已经是很出色的人才了,其胸怀内涵见识都要高他丛祖海几等,说出来的话对祖海来说,经常是纲领性的。都不知道荷沅嘴里更加出色的老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凡人难道还能成仙了不成?但且不说老骆这样的高官究竟是怎样的人,起码这种身份的人过来参观安仁里,其中接待工作是一点不能疏忽大意的,一个不慎,很可能弄巧成拙。所以他得亲自把关,免得有些小细节出现原则性的小问题。

只是祖海对于接待老骆这件事不是很热心,此人太高太远了,得罪的话,以后没好日子过。让他玩得顺心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指望得上他。而且,要让这样的人觉得顺心,代价必然得付出不少。从回报角度来说,很不经济。只有荷沅才会以为只要与老骆言语相投就可以了呢。为此,祖海找朋友借了一辆奔驰,总不能拿他的桑塔纳2000或者荷沅的小福特来接老骆。朋友的车子本来是早借给人家结婚用的,祖海硬是逼要了过来。然后,祖海还是通知了朱总,告知一下朱总,老骆的态度。朱总是个明白人,当然清楚祖海他们两个的难处,不过他竭力要求祖海帮忙,将老骆引到广宁。

蓬勃的春天里,似乎光阴也流淌得蓬勃,转眼,时间已到五一。荷沅与祖海两个四月三十日连夜赶回家,才到安仁里门口,除了昏暗的路灯下见墙外白花溲疏开得如雪,暗夜的星空还浮动着醉人的香气。荷沅好笑地心想,惠兰、珠兰、栀子、玫瑰、含笑、木香、柠檬花、佛手花,这么多种花香混一起,再分个前味后味,足以沟兑出几种香水了。

打开门,香气便如“哄”地一声袭人而来,似乎都可以将人打退两三步。那么多种香气混在一起,竟然并不混浊,夜空下只觉清醒。祖海一叠声地说着“醉倒了,醉倒了,醉倒了”,开门开灯,却不肯进门,拉着荷沅的手在院子里站立很久才进门。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让花香随夜风缓缓潜入,氤氲在房间角角落落。两人夜眠在花香里,沉醉不知日高起。

直到祖海的妈妈一直不见两人过去王家园里吃早饭,开门进来探看,两人这才起床。外面黑云压城,似乎像要下雨的样子。但两人吃完早饭得分头行动。祖海去朋友处取车,然后到所订酒店付款拿来钥匙。荷沅去最大的农贸市场买些鲜活海鲜,回头也不知道老骆嘱意在安仁里吃饭还是去外面酒店吃饭,她总得准备一些有备无患。走出农贸市场,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

春天的江南,不下雨才不正常,下了雨才能吊出江南水乡的韵味。尤其是如今的安仁里,旁边的脏湖已经收拾干净,种上婀娜的垂柳,多彩的碧桃,沿岸向着湖水累垂的是五月开得正旺的蔷薇与已经开罢的迎春,紫色的鸢尾半浸在水中,想必雨后的花将更加娇艳。荷沅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到家。

车到十字路口,红灯等待时候,荷沅左顾右盼,见街上行人如织,大约都趁五一休息出来逛街了。人人都是手头一顶雨伞或者一件雨衣,江南人,都不怎么会被雨所苦。因此,越发显得等在红灯前的一个女子身影可怜,她手中没伞,头发全湿,衣服全湿,身边人雨伞流下的水还无情地淌到她的身上,她似乎浑然不觉的样子。真不知她遭遇什么心酸事情了,否则怎会对打湿她的雨不管不顾?荷沅挺同情这个女人。

不过很快红灯转为绿灯,她无暇顾及那个可怜的女人,跟着前面的车往前缓缓跟进,不得不避让横闯红灯的行人。速度快不起来,反而被同一起跑线上的行人与自行车赶超。不经意从人群中又找一眼那个女人,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是洪青文。她今天如此失魂落魄,想来她也终于尝到被人欺压的滋味了吧。不知道她今晚午夜梦回,会不会想到当年被她欺压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想到她梁荷沅?不过荷沅怀疑洪青文不一定会想到她,可以合理推测,洪青文坐人事局那个位置多年,翻手云雨灭在她手下的人不知凡几,她梁荷沅才只是个小卒子,不足挂怀。

车子顺着车流向前,很快便将洪青文抛在后面。荷沅也在心中将洪青文抛在脑后。

老骆在绵绵细雨的中午坐上祖海开的车,驰出机场,与老骆同行的是他的秘书。荷沅与老骆商量了,决定先去安仁里看看。老骆穿着很简单的白衬衣与灰色西裤,手上拎着一只旅行包,他秘书的行头几乎与他一致,差异的只是颜色。祖海见了庆幸自己没听荷沅的话,也只穿了衬衫长裤,而不是美国带来的T恤。与某些大人物在一起的时候,与他们穿得差不多是为人行事的保护色,出门前,祖海估计着老骆这种人一定穿得中规中矩,放哪儿都可以上台面。荷沅穿着粉绿的棉布衬衫,珠灰的长裤,看上去除了清爽,也不见有什么过人处。

老骆在安仁里下车,一眼先看见门额的黑色大理石描金门匾,不由点头笑道:“安仁里,原来是这么三个字。是你们后来想出来的,还是房子原来叫这个名字?”

这时候祖海便不开口了,由着荷沅说。“是房子原来的名字。原来的刻花砖雕门匾被我们嵌在里面了,不敢放外面。”一边说,一边打开门,花香润在雨丝里,钻出门框,撒在来人衣襟上,令人只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老骆真的深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他想像中江南的韵味。绿竹深处,有悠悠的小白花吐着娇怯怯的香,混着青苔、青草、嫩叶,甚至青砖灰瓦和上面开的金黄灿烂的瓦楞草的气息,林林总总,都是江南。他反而不急着进去,站在门口回望不远处脏湖的烟波垂柳,又是点头微笑:“你们城市的市容工作做得不错,这一带的景致风格安排得很好。”

祖海听了心想,除了湖水与湖堤是政府所修,这一带原先乱七八糟的搭建物与绿化基本上是买下这一带古旧建筑的住户自己想办法清理出来的,青石路也是由住这儿的人自发组织的一个业主会修的,不过就不与老骆说了,老骆毕竟是政府中人,未必愿意听他说这儿的政府的坏话。反而是荷沅道:“这儿基本上是解放前的布局了。我听一些原来住这儿的老人们描述,以前,这儿的环境可能绿更多,水更清。有人说,以前夏天时候,湖里是游泳的好所在。”

老骆点头,退开几步淋着细雨看一下安仁里外观,赞了几句:“房屋并不出奇,可爱的是你们维护时候花进去的心思。有点小瑕疵,不过反而是活生生住人的地方。这些原该是村野乡郊才有的韭菜上墙,和大门下面补上去的光滑青石台阶,还有一院的花香,原来应该都不是这幢有点死板结实的房子该有的原貌。所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房子好不好,还得看其中住的是谁。”

祖海听着觉得这老骆挑刺的眼光太精到了,他说的都是安仁里翻新时候添加的部分。而荷沅则听出老骆浓浓的夸奖,而且还是那么独到眼光的人的夸奖,心中有点得意。好在现在的雨细如牛毛,却并不密,她也不急着催老骆进去。

老骆又绕有兴致地看了围墙外如雪的白花溲疏,伸手弹去一粒红红的石榴花蕾上沉甸甸的水珠,这才跟进安仁里。他的秘书一直微笑着跟随。祖海这才动手从后车厢取出老骆与他秘书的行李,一手一只地拎进客厅。老骆站在门廊里一口一个好。“门口的佛肚竹好,未进门便见竹影摇曳,静中有动,回家的感觉全勾画出来了。兰草做的阶沿草别致,芝兰之室,与善人居。我们今天就好好叨扰一番雅室主人了。”

荷沅听了忙把老骆两个往客厅里面让,祖海已经出去把车停到空旷处。老骆他们已经在飞机上吃饭,荷沅便端出一盘用粉青盘子盛的雪白薄荷米糕,同一套盘子盛的外购玫瑰松子糖,和自制蜜渍佛手片,另外四只粉青荷叶盖碗里是自家院子出的佛手花茶。老骆道了谢,坐在白藤沙发上面喝了几口茶,与荷沅就杯子与小食小聊几句,最后笑道:“这种精致闲来做做,是为格调,或者老来修心养性,是为闲雅。我看你们平时生活在上海,休息时候才来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年轻人还是不适合总沉湎在老旧里面,否则会有一股酸腐气养成。”

祖海正好进来,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荷沅长住安仁里的那段时间,脾气最怪。”荷沅听他揭露,早一颗松子糖弹了过来,堵他的嘴。老骆与他的秘书都笑。那边老骆又信步四处观看,老骆的秘书拉住祖海,因为他早就看出,祖海是这家里面办实事的主儿。“小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看老骆非常喜欢这儿的环境,我能不能提个非分之想……呃,安仁里可不可以招待我们过夜?我是说,或者有这种可能。”

祖海愣了一下,但随即笑道:“请都请不来呢,欢迎,整幢安仁里你们喜欢就住着,我和荷沅住到隔壁去,隔壁那幢王家园里也是我家的,很近,开窗喊一声就到人。”

老骆的秘书笑着握握祖海的手,轻声致谢。他也只是看见老骆着实喜欢,才以防万一地与主人通一下气,或者这么一来,由主人提出邀请老骆住下,事情就皆大欢喜了。他相信这个看着很灵活的男主人会得领会他的意思。

老骆一径走到荷沅从王家园里搬来的两口镂空雕花大橱面前,看了一下,道:“民国时期的家具?江南家具的雕花比北方的繁复啊。里面糊着布挡灰用吗?”

荷沅闻言将橱门打开一扇,笑道:“这两口大橱是从隔壁王家园里搬来,以前是柴外婆的嫁妆,肯定是民国旧物。橱门里面我糊了一层银红的细纱,免得有灰尘跑进橱里面。里面放的都是军阀时期的瓷器,一色龙泉青瓷,我很喜欢。”

老骆听了笑道:“我刚刚喝茶时候就想翻了小碟看底下印鉴,只是不好意思一进门就翻箱倒柜地忙呼,怕你们误会误招匪类。”说话时候,老骆手指剔了一下银红纱边沿的几处小黑点,一笑道:“糊细纱用的是面粉做的浆糊吧?这一点你就有点食古不化了,你们江南潮湿,这种浆糊容易发霉。”

荷沅没想到老骆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找出来了,不由讪笑,“我糊银红纱的时候,想到小时候看人家大人做鞋面,就是用面粉做的浆糊粘一块块碎布做芯子,放门板上晒干,我想我也可以试试,多好玩啊。可面粉浆糊不容易做,毁了不少面粉呢,真是捣浆糊。”

老骆忍俊不禁,笑道:“小家伙,你还真是喜欢古旧,因为喜欢而收藏,拿出来的东西也沾了点雅气。难怪你培育出来的院子这么漂亮。否则,如果只是为收藏而收藏,我怀疑你会墙上挂满什么牛头宝剑车轱辘之类哗众取宠的东西。你的墙上很干净,我很喜欢柱子上挂的类似这些个插鸡毛掸子的木桶,看上面的小鬼脸花纹,应该是花梨吧?黄花梨笔筒被你拿来插鸡毛掸子?你真想得出来,有些人看见了会吐血。”

荷沅听了不由做个鬼脸,祖海去年就曾反对,说笔筒多贵的东西,怎么能拿来插鸡毛掸子。结果荷沅一不做二不休,将紫檀木的筷子拿出来交给祖海妈去用。“收藏的东西如果寻常用了不会损坏,我想还是应该拿出来用,否则放在高深的大橱里面看不到摸不到,多没劲。我相信东西都是有灵气的,有人用着它才光鲜。”

“文人骚客案头至宝的黄花梨笔筒被你拿来插鸡毛掸子,你以为你的笔筒如果有灵气的话,会怎么想?”老骆有点故意为难。

“笔筒若真有灵气,它应该记得旧主吟过的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荷沅不甘示弱。

老骆一笑:“鸡毛未知身何幸,飞上枝头变凤凰。偶尔玩玩可以,最终还是做笔筒去的好。鸡毛掸子用一只楠竹筒已经差不多。”

荷沅笑嘻嘻地应了,延请老骆上二楼。一路看过来,老骆给了荷沅很多建议和指点。比如说那架紫檀木灯架上面用纸灯罩太轻忽,他建议荷沅到薄胎瓷的故乡景德镇找某某厂,可以定做灯罩。对于灯架宫灯佛龛等物,老骆可以从花纹雕工色泽上面大致得出年代,但他总是谦虚,说他对江南的收藏不了解,不敢乱下定论。

老骆最是倾心于那架六扇黄花梨屏风,竟然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对着屏风坐了近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荷沅搬来细点和甜蜜蜜的佛手浸酒,一一指点给老骆看她发现的妙处,说到精彩投缘处,老骆便满饮一杯酒。老骆的秘书与祖海都暗自惊讶,虽然是只比拇指大一点的小小的玛瑙杯,可也架不住这么喝酒啊。幸好,到十五杯的时候,小玛瑙壶见底了,祖海暗中踢荷沅一脚,不让她再拿酒。老骆的秘书也摇手。一行又改为喝茶,这回是祖海泡的解酒的柠檬茶,乃是从荷沅处得的真传。

祖海与老骆的秘书左脚换右脚地很筋疲力尽地听着一老一少两个痴子议论一架黑沉沉的屏风,终于见他们指点到了第六扇,祖海立马见机提出:“骆先生这么喜欢屏风,不如晚上就宿这里,我与荷沅住到隔壁父母家去。屏风一定也很喜欢对着骆先生这样的雅人。”

老骆微笑道:“不可以,已经是非常冒昧地打扰到你们的生活,害你们前前后后废了不少心思,再不可晚上还把主人家逐出去雀占鸠巢。我还想晚上请你们在酒店一起共进晚餐,顺便听听小丛给我讲讲江南一带个私经济的发展现状,你一定有最详尽的第一手资料。”

荷沅已经与老骆谈了那么多话,因为谈得投缘,原先面对高官的紧张全没了,闻言指着雕有“一夜飞渡镜湖月”的那扇屏风笑道:“骆先生干吗不学着那个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君且去,将我们一伙儿全赶出屋去?”

老骆笑道:“我虽然一杯一杯复一杯,可才喝了小小十五杯,不多。小家伙你不用诳我。走吧,小丛你带我去住下,我们一起晚餐。小梁你如果不嫌我烦,我明天还来,来你的安仁里会见几位朋友。我刚刚没仔细领教你的那些瓷器,明天你好好显摆给我看。跟你相比,我发觉我有点小心眼了,我的瓷器都是放在锦缎软盒里,怕万一敲掉一只角。”

祖海心想,说了半天老骆还是不肯住下,说明这人还真是百毒不侵,越是这种人越是难弄。但听老骆说要来安仁里会见几位朋友,心中有很奇怪,老骆就不避嫌?

朱总如愿以偿在安仁里见了老骆,但没法把老骆拐去广宁。但与老骆在那么闲适的环境下说话,很多话容易出口了许多。祖海也放心,终于没辜负了朱总。而几个省市的有关领导,祖海都是有点面熟,这回老骆借他家做道场,祖海明白,以后若再有事求见那些领导的话,估计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良好待遇。老骆间接帮了他,还了他们夫妻热情款待的人情,却又做得不着痕迹,不落俗套,真是高明。祖海就不与荷沅说了,这小家伙还沉醉在得遇知音的快乐中,还是别告诉她其实老骆是个最明白人情世故的人,就让荷沅再做做梦吧。

第三天一行已经很熟,送去机场路上,荷沅递给老骆一只紫檀扁长盒,有丝得意地道:“骆先生,这份小礼您一定要收,而且是非收不可。”

老骆的手虚推一下,微笑道:“我不接受,占用你们小夫妻那么多时间,不能再夺人之爱。”老骆不想乱收礼,因为知道这两人送出来的不会不是重礼,外面一只紫檀木盒他先识货了。

荷沅笑道:“我早知道您一定不会接受,不过您看了内容就知道了,只是几份二三十年代的旧报纸,报纸上面恰恰讲到北平骆家。我当初收拾时候有记忆,前晚翻出来一看,嘻嘻,不会正好讲的是您家旧事吧。那就物归原主。旧报纸质脆,需用伏手的盒子好生安放,所以……”

老骆再好的涵养,此时也将惊讶写上脸庞,终于还是接了荷沅手中的盒子,是,这份礼物他无法拒绝。不过,此时他还真心喜欢荷沅这个小姑娘,即使她功利吧,做成这样子已经是非常难得,何况从接触来看,她这人有点率性,不像城府很深的样子。她丈夫或许会功利地送出价值千金的宝物,小姑娘送他这份对他来说的重礼,那是非常有心的。看来不必即时清理关系,可以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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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过了五一,宋妍夫妇被工厂派遣长驻上海,住在他们总公司在上海的宿舍。没想到他们公司宿舍的管理死板得很,竟然晚上十点钟一定关大门,说这样可以避免外派人员被花花绿绿的夜上海腐蚀。所以大家庆祝欢聚在上海,吃完饭荷沅得飞车送他们回去宿舍,偏荷沅拐错了路,几乎是大汗淋漓地在最后一秒才把两人送到大门口。宋妍进门后在大铁门里面狂笑,荷沅在外面狂笑,都觉得大学时候女生宿舍也不过如此。

宋妍凭借单位的实力,很快在上海站稳脚跟,她的长袖善舞在上海这个舞台得以酣畅淋漓地表现,才来一个月,她已经到荷沅这儿借了两次晚装。两人身材差不多,宋妍芭蕾舞出身的体态,穿上荷沅的晚装显然更胜荷沅。只是荷沅都不知道宋妍参加晚会后怎么回宿舍,总不能入场一会儿就走吧?但她问了,宋妍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她也便不再多问。宋妍的丈夫陶可笙的工作比较实在,经常全国各地地飞,无法照顾到宋妍这朵美丽的鲜花,宋妍偶尔颇有怨言,埋怨头痛眼热时候总是找不到人。荷沅总是安慰宋妍,不急,等她在上海多住一年,大事小事一准招手便来一群朋友。比如说她梁荷沅,有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便可将楼上的林西韵扯下来。

不过荷沅逛街时候的伙伴还是林西韵,两人经济实力相当,血拼时候不会有罪恶感。林西韵几乎是长驻上海了,所以购买的身外物越来越多。与她逛街,荷沅大多是旁观的份,荷沅从小物资并不非常丰富,所以下手总是有点顾忌,不怎么放得开手脚。荷沅最喜欢的还是林西韵出国回来展示她的战利品,林西韵也是有意思,从国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敲响楼下荷沅家的门,揪了她上去一起整理箱子,她花钱的手脚,常看得荷沅目瞪口呆。几万块一只的小包包,真是背着会飞啊。而且上面还满满地涂着LOGO,荷沅总觉得那是给人商家做免费流动广告呢。但林西韵总能找到包包值钱的这样那样的好处,那些好处,荷沅实在看不到。

但这并不妨碍两人一起逛街,一起逛累了狂吃,两人胃口一样的好,吃起来很有成就感。林西韵也一直锻炼,从没放弃她的柔道,现在荷沅已经不如祖海多矣,不过林西韵的教头地位也正被祖海挑战。为此林西韵很是抑郁,连声咕哝需得找孔祥龙过来上海教训祖海。

但孔祥龙还没来,她们两个先巧遇许寂寂。说来也巧,两人逛到Max mara

专卖店,正点评其中衣服,服务员认识这两人,非常殷勤地在旁边跟随。却听有人从试衣间出来,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漠,“黑色的晚装,黑色的吊带衫和黑裤子,这三样你给我开票,刷卡。”女人都是差不多的德性,听见有人买下什么衣服,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究竟来人买的是哪一件以资参考。可林西韵与荷沅四只眼睛看过去,看上的却是说话的人,两人齐齐惊呼一声“许寂寂”。眼前的许寂寂已非当年从内蒙出来的稍微有点土气的小女孩,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可神情中掩饰不住的冷漠,那丝冷漠,阻止了荷沅与林西韵想要冲上去与她拥抱的脚步,三个人虽然久别重逢,可更像是职场上与客户见面。

荷沅怕林西韵这个外表柔软,其实比她性子还直的人当场说出什么疑问,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今天遇到许寂寂真好,我五天后就得给公司派去美国总部受审,许寂寂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我和林教头都是饿着肚子出来血拼呢。我知道这儿附近有家菜馆专门做我们大学校门口小店吃的那些菜,一起去怀旧一下如何?”

许寂寂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很爽快地道:“好,我们走。我也没吃饭呢,顺便给梁荷沅送行。”

于是,三人结伴从商场出来,林西韵走在中间,荷沅与林西韵都是下班才出来逛街,身上穿得比较正式,只有许寂寂一身黑色紧身裙,胸是胸,腰是腰,非常漂亮。路上,少不免招惹不少回头率。于是,终于有正宗上海滩小瘪三惹上了她们。在她们准备转弯经过一条小弄堂的时候,一群嬉皮笑脸的小瘪三围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可他们没想到,他们惹上的三个是有功夫的。只三招两式,小瘪三便知道厉害,呼啸着想跑。可许寂寂打上了性,甩掉高跟鞋追着小瘪三打,打得后来被居民叫来的警察都不知道苦主究竟是小瘪三还是三个女人。

荷沅与林西韵都看出不对,许寂寂怎么打得咬牙切齿的,那些小瘪三似乎并没怎么伤害到她,她的神情,倒更像是借小瘪三发泄胸中积郁的火气。从警局出来,荷沅兀自拎着许寂寂的高跟鞋,林西韵揽着许寂寂的肩膀。走到外面等出租车时候,林西韵终于忍不住,开口严肃地问:“许小妹,你究竟怎么了嘛,来上海逛店不通知我们就不说你了,我怎么看你心头像是有闷气呢?我们也别去外面吃了,一起上我家随便喝点汤吧,还拿我当大姐的话,都听我的。”

可偏偏这个时候,许寂寂包里的手机响。许寂寂退开好几步,走得远远地接听,荷沅看她此时背脊挺得笔直。等许寂寂回来,神色中已经全没了刚出警局时候的迷惘,眼睛闪闪发亮。她一手抓住林西韵,一手抓荷沅,冷静地道:“我不能过去和你们吃饭了,我得回去处理一些工作。孔教头也在上海,林教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承诺,给孔教头安排一个适当的工作?孔教头的耿直性格不适合我们公司。”

荷沅与林西韵都大惊,不知道许寂寂为什么说出这么些话来。林西韵几乎没怎么考虑,便毅然决然地道:“自从冬天荷沅与我说了你们老板是怎么一个人之后,我一直联系孔教头让他过来上海,可是他一直拒绝。他工作的事,全包在我身上,都不用荷沅插手。许小妹,你也过来上海吧,人活一世,至要紧是活得快乐。我看你现在不快乐。”荷沅旁边听着都想为林西韵叫一声好。不过没忘记将手中拎着的鞋子交给许寂寂。

许寂寂一时没有回答,埋头系她的鞋子,动作缓慢如蜗牛爬行。好一会儿,才起身对两个关注着她的大姐道:“有些事我没法解释。我无法脱身,因为我家与公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孔教头是局外人,我不想他卷入太深,你们一定知道,孔教头必定会被指派去做打手,我终有一天护不住他,他心思太过单一。都怪我以前年轻看不清,拉孔教头趟入这滩混水。如果可以,我让孔教头晚上就来你们家按门铃。”

林西韵一声“没问题”,荷沅已经掏出名片给许寂寂写地址。荷沅写好交给许寂寂,道:“我家在林教头楼下,家中好歹有个男性,孔教头住我家比较方便。”

许寂寂接了荷沅的名片,又是沉寂了会儿,才看似平静无波地问:“你们相信我?不怕我给你们带来麻烦?”

林西韵认真地道:“你既然竭力维护孔教头,你难道会来为难我们这两个老朋友?”荷沅也补充一句:“除非你五年大学没跟我们一起混过。出租车来了,你先上吧。你们老板很蛮横,保护好自己。”

许寂寂这时反而张开手臂抱住荷沅与林西韵,只默默地抱了会儿,便转身上车离开。林西韵看着车尾灯渐渐远去,忽然道:“不对,许寂寂像是要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先送走孔教头。我得提醒她量力而行。”

荷沅按住林西韵掏手机的手,道:“她的手机号码早换了。你放心,我觉得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她身后还有家庭呢。”

林西韵摇头:“不不不,我看着不行,我今晚得好好拷问孔教头。荷沅,说起来我们两个还是最顺利的,你看许寂寂才毕业一年,变化多大。”

荷沅只能点头,叹出一声“唉”。从许寂寂的眼神来看,她所遇见的社会显然比她梁荷沅当年遇到的还恶劣。两人准备再拦一辆出租回去取车,祖海却来电话。“荷沅,我与周行长吃饭,商量一笔贷款的事,你路过书店时候看一看一本叫《鬼屋》的书,听十二层楼的海悦宾馆公关经理讲,封面很像海悦外观。怪就怪在《鬼屋》的发布会前几天在海悦多功能厅举办,里面凑巧的事情太多。你去看看书的内容。”

荷沅一惊,道:“你怀疑与师正那次的手脚有关?” 祖海道:“凑巧的地方太多了,我不能不怀疑。荷沅,我走不开,你看了立刻告诉我。”

荷沅放下手机,只能翻出家门钥匙交给林西韵,“我们遇到麻烦了,我必须去书店确认一本书。你先回去等孔教头,免得他扑空。”

林西韵拦下一辆车将荷沅塞进去,笑道:“钥匙你自己收着,孔教头即使在我那儿过一夜又能怎样。去忙吧。”

荷沅没时间与林西韵客气,挥手与她告别。书店里,《鬼屋》被摆在很显眼的位置,都不用寻觅,进门即可看到。联想到一本非名人出的文章又是发布会,又是报纸大力推介,又是显眼摆放,除非这本小说果真写得极好,否则真值得好好探究其热火朝天般宣传的背景了。

果然,《鬼屋》的封面正如祖海所言,非常像那天傍晚荷沅所见的海悦宾馆的外墙,但它只有一个“弔”字,而非对称的两个,与前一阵荷沅在报纸上所见的黑白照封面一致。荷沅没有翻阅,拿几本书付钱就走。回到车上,才打开顶灯一目十行地看下第一章,荷沅便给祖海电话,“祖海,一定是有人故意针对我们,毫无疑问了。里面有关主人公出生地的描写简直是安仁里的翻版,海悦宾馆十二层楼外墙的事知道详情的人有限,能同时又知道安仁里的更少。祖海,你从出版社入手查一下作者。我去找师正。”

祖海反而在电话里笑了一笑,道:“这事情又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不急在一时。你回家再仔细看一下书,我这儿很快结束,回去跟你商量。”

荷沅答应了,可有点不情不愿。上车一会儿后开上高架,心里却无法消除急躁,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越理越清:第一章里面有一个细节,是有关主人公出生地的红木架宫灯上面的画。《鬼屋》里面虽然没明确写出用的究竟是些什么诗词名句,可那意思已经差不多了,难道非要一字一句一笔一划相似才可以肯定书与师正有关?众多细节似是而非地渲染描绘,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师正做得可真绝,处处似是而非,他是学乖了,一次官司让他开始有了自保意识,做事不再处处留下把柄。而且,他更绝的是,他出卖他自己的过去,以他与荷沅曾经的过去作为尖刀,才能准确无比地刺中敌人心脏。他做到了。

想得出神,等忽然想到得找路口下高架时候,已经惊讶地发现,看似只有思想闪光的那么一瞬,她的车子早飞过好几个路口。荷沅看着前面路牌上面写的XX高速四个大字,冷冷一笑,一踩油门朝那条道转了过去。这条路她熟悉,回家看父母必经。她的脸色被绿色的仪表盘灯光自下而上地映得狰狞,荷沅自己当然不觉得,只管专心地身体微微前倾地开着车,两只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她此刻心中已经清楚明白刚刚许寂寂为什么胖揍那几个小瘪三,如此恶劣心情下,她现在也是杀人的念头都有,如果换作一小时之前,她出手不会比许寂寂轻。

这条路即使在夜里也不寂寞,大批的货车如同昼伏夜出的怪物,趁夜色掩护纷纷上路,荷沅不得不在高大迟缓又无比霸道的货车之间灵活超车,这要是被祖海看见了,祖海一定会叫一声姑奶奶您老能不能慢一点。可荷沅开得很专心,险象环生,却有惊无险。因为她现在什么都没在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前进。

一会儿,林西韵打来电话,“荷沅,孔教头来了,你要不要与他说几句话?还是你立刻上来?” 荷沅只简单回答:“好事。我明天上来。”

林西韵听着不对,怎么电话那一头荷沅说话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忍不住问一句:“你干吗去?事情很要紧吗?” 荷沅又是简单扼要:“揍人去。”

林西韵吓了一跳,道:“荷沅,你回来,有什么事要动用你自己揍人?天下多的是法律手段舆论手段,即使桌面下手段也好过你自己出面揍人。回来吧,想想你家祖海。或者你说你去哪里,我和孔教头一起过来帮你。”

荷沅闻言鼻子酸了一下,林西韵难得地婆婆妈妈,可她婆婆妈妈是为她梁荷沅好。荷沅增大风量好好驱除车厢中空气凝固不动的沉闷,仿佛林西韵在她面前似的,她咧嘴算是笑一笑,道:“你放心,我对付得过来。明天早上,我完好无损地到你家门口给你检验。”

但是同样的话祖海却不相信,祖海回家找不到荷沅,打电话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劲儿地只叫荷沅回来,何必跟那种阴险小人一般见识。有的是办法对付这种人,不能随便打架把自己也陪进牢里去。如今,师正是有案底的人,何必降格与他一起玩?

荷沅一叠声地说“不”,“祖海你不用劝我,师家人最初玩我时候我做了回君子,还是你帮我报的仇。以后我一直在做君子,包括师正搞你的海悦宾馆外墙我们都没出手。他们是看准我是个怕事的人,春节前还是我自己跟洪青文说是我要求你不寻师正晦气,他们以为可以凭此骑到我头上来了,他们有恃无恐了。真是他妈的有完没完啊,他们害了多少人就不想想了?他们坐牢难道不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干吗非要捡软蛋子捏,总拿我下手?天晓得,这世上估计还真有犯贱的人,不打不知道厉害。我早知道的话毕业时候先把个洪青文伺候好了,省得她对我刀刀见血。一样的结果,我早应该选择让我自己痛快的。祖海你在家呆着,相信我的手段。”

祖海听荷沅声调高亢,语速飞快地讲了半天,心中明白,荷沅终于愤怒了,她被《鬼屋》这本书激怒了。祖海知道此时不是与荷沅讲道理的时候,他得采取措施阻止荷沅,否则谁能知道盛怒下的荷沅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以前她不是没挥着刀子砍过人,有前科的,若是今晚被荷沅碰到的是师正,那还好一点,起码男人皮实。若是换作洪青文,祖海不敢想像了,恐怕他明天得到公安局见荷沅。祖海只能祭出尚方宝剑:“荷沅,你立刻回来,别做蠢事。否则我现在是追不上你了,我会立刻打电话给我爸妈让他们连夜到师家门口堵你。你不会让我爸妈这么晚还摸黑出门吧?”

荷沅一听爆了,祖海如今怎么这么没血性,难道就这么被人摁着欺负吗?他倒是有能耐欺负她来,还敢拿他自己爹妈要挟她。荷沅只冷冷一句“你敢”,便干脆关了手机。

祖海当然不敢劳动他父母半夜出门,可又担心荷沅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只得釜底抽薪,找出以前偷偷得来的师正家电话,提前刺激他们转移,免得被荷沅找到。祖海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希望那号码没变。但天不从人愿,师家电话在师家遭遇巨大变故之后,也一起变了。祖海无奈,只能下楼打车驰入黑暗。

师正家所在小区虽然看似门禁森严,但天下门卫一个样,从来都对开高级轿车的人选择性视障,他们还殷勤替荷沅升起阻拦的红白横杠,放荷沅进去扰乱秩序。于是,那扇荷沅只知道位置,却从来没见过的师正家的门在半夜被礼貌地敲响了。

很久,持之以恒的敲门声中有拖鞋踢踢沓沓的声音加入。过会儿,从门缝与猫眼一起透出昏黄的光,下一刻,荷沅头顶的门灯亮了。荷沅干脆将脸移到猫眼面前,冷冷地道:“看清楚了?我找师正。”

门应声打开,隔着铁条子的防盗门,里面的洪青文睡眼惺忪,却不失冷静地道:“师正明天要上班,没空陪你玩。”

荷沅举起《鬼屋》这本书,冷冷地道:“有种写这种书倒是没种见人了?你让他出来说明。”

洪青文看都不看荷沅一眼,打个哈欠道:“我们虽然落魄了,但还不是你们这种暴发户说欺负就可以欺负上门的。你好自为之,别等我叫保安拖你出去。”说完便云淡风清一般地关了门,仿佛外面的人压根不值一提。

荷沅被洪青文的蔑视钉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想起当年在人事局大楼被洪青文关在门外时的手脚无措,历史仿佛重演。但今时的荷沅已不同以往,她知道洪青文一定在屋里门后留意着她的反应,所以一字一顿清晰地道:“你可以关门,但你不可能不出门。不要给你机会你不要。”

夜晚寂静,隔着门的声音里面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洪青文没想到这个梁荷沅已非当年吴下阿蒙,嫁鸡随鸡,现在话里也带了匪气。考虑到那个丛祖海什么事做不出来,她不得不忍声吞气地开门,轻声道:“你楼下等着,我穿好衣服下来跟你谈。师正现在上班很辛苦,他需要养两张口,请你不要打扰他。”

荷沅撇开脸不看洪青文,依然冷冷地道:“我也需要上班,我也需要休息,我今晚还得连夜赶回去,我被师正的恶劣行径打扰得不能休息。你让师正自己出来面对我,我不跟你说话。你不觉得本来挺简单一件事,都是被你们横加插手才会搞到今天这不可收拾的地步吗?建议你别再插手。如果你不让他出来,我现在就可以走。”

洪青文实在不舍得叫醒疲惫的儿子,只得继续放低身段,软语相商:“你刚才说的是一本书吗?我可以向你保证,师正新年来一直忙于工作赚钱,他在一家半集体半民营的设计院工作,每天忙都忙不过来,加班到深夜是常有的事,哪里有时间陷害你?再说,只要审时度势,我们母子知道现在不是你们的对手,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我们若是有能力与你对抗,我今天何必接受你的威胁?你想想是不是?”

洪青文果然是老机关,说话有条有理,非常说明问题,但是荷沅不信,这天下还有“示弱”这两个字存在呢。荷沅再次举起《鬼屋》,冷笑道:“你的话句句在理,但是这本书上有些内容这世上除了我知道,只有师正清楚。这又怎么解释?这本书,不是师正所写,也应有他一份功劳。他不亲笔撰写的话,当然可以忙于工作。不过我理解你这个人,在你心目中,一向只有儿子,他人都是粪土。我也希望你真正能审时度势。”说完便作势要走,如果洪青文不喊住她,她只有走了。她虽然气得两眼发黑,但还不至于疯子一样地敲门直到被保安架出去。

但,洪青文终于妥协,她是个聪明人,越是聪明人,就越能接受威胁。五分钟后,师正摇摇晃晃地走到小区花园里的一块平地上面对荷沅。此刻,月亮很亮,可初夏的花园没有虫鸣,小区的人们又都已经睡去,周围近乎死寂。

荷沅抱拳看着师正走近,冷冷地道:“恭喜你的小说出版,恭喜你终于通过公众渠道将这个‘弔’字公之于众,恭喜你终于给我们造成更大麻烦。师正,我想该是整件事情回归本质的时候了。事情起因都在你我,今晚,这里,我们做个了断。我给你十分钟清醒。”

师正被荷沅的话搞得莫名其妙,虽然见她目露凶光,可还是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什么小说?”

荷沅见师正赖得一干二净,非常没种,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捏着的一本书劈脸便摔了过去,随即拳脚紧紧跟上。师正高大,打起来并不顺手,可荷沅此时气头上来,哪里还管什么困难,只闷着头打,一下便摔了师正一个跟斗。师正这才被打醒了,他落魄至今遭受多少白眼,没想到过去的女友会说打就打,压根不把他当人看,心中也暴怒了,跳起身便反扑过去,可急功近利没好处,被荷沅顺势一抓借力打力摔到树丛中。师正这才醒悟,对了,梁荷沅是个有功夫在身的人,他在弹性的树丛中愣了一下,可终是少年气盛,不甘失败,跳起来又打。这回他将拳头抡得泼风似的疯狂,却不敢再贸然进攻,只求自保。荷沅无法接近,只能在师正身边游走,寻找机会。几分钟过去,师正终是坚持不住,出拳速度大大减缓。荷沅寻机又手脚并用摔了他一跤,还不解气,将地上的书捡起来,重重砸在师正身上,打得师正一时起不来。

洪青文等儿子出去后,在房间里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忍耐不住,换一双软底凉鞋,无声无息地出门到花园偷看,她看到的正是儿子被梁荷沅这个蛮婆打到在地又砸上一本书的一幕。她吓坏了,再也躲不住,冲出来大叫:“干吗打我儿子?干吗打我儿子?你放手,否则我报警。”一边说,一边拦在荷沅与慢慢坐起的师正之间。

荷沅看见洪青文这时候跑出来,心头真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可不是对手的人她打不下手,只得收起拳头,眼光绕过洪青文,喘息着对师正道:“没出息,做出来恶事,却要你妈收尾,呸。我不打老弱病残,算你今天走运。但你若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我宁愿打死你,我自己去公安局自首。不要以为我只是恐吓。”说完转身便走,地上的书都懒得捡起。

师正想骂回去,但嘴巴被最知道他脾气的洪青文扪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荷沅趾高气扬地走出花园,上车离开。

洪青文看荷沅离开,才放开儿子,控制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边哽咽一边长长地叹息,俯身捡起摔地上的书,跟师正道:“我们现在不同以往,你怎么还要强出头与他们作对?你看看,光梁荷沅本人已经可以搅得我们两个不安宁。你干吗要与人合伙写这本书呢?你不是自讨苦吃吗?”

师正胸口气闷,恨不得对着虚无拳打脚踢,可面对母亲的眼泪,只得强忍怒气,可还是低吼着道:“我到底撞什么邪了?我哪里写过什么书?妈你每天看着我还不清楚?”

洪青文也不信儿子会做出这么没眼色的事来,按说他现在已经有点接受现实,开始踏实工作拚命赚钱了,怎么可能节外生枝与丛祖海继续拼力?如果真如梁荷沅所言这本书对她们又造成巨大伤害的话,说起来,这个梁荷沅还是客气的,只自己出手一对一解决问题,甚至没连累到她。见花园外有带着大盖帽的保安过来巡视,洪青文现在不愿再丢脸,拉了儿子匆匆离开,回去好好研究梁荷沅砸下的这本书。她必须搞清楚,因为她清楚,梁荷沅今晚如此气愤可见事态非常严重,她相信,梁荷沅给她儿子几下拳脚决不会是事情结尾,后面肯定会有丛祖海跳出来。事情如果到了丛祖海手里,那就难说了。她被取消保外就医都难说,而师正,她的儿子,真的不能出门了。他们现在谁也惹不起啊。

洪青文唯一希望,是儿子与这本书无关,是梁荷沅误会他们,是他们的生活可以继续不被打扰。但是,当她看到师正取过这本书看到封面发出一声了然的“咦”的时候,她跌坐在椅子上,无法思考。

那一边,荷沅出了小区便打开手机给祖海电话,原来祖海已经赶到附近。祖海对着电话只会叹气,说荷沅没把师正打进医院就好,可惜打草惊蛇。荷沅一顿打下来,虽然打得不痛快,可总算还是出了点气,她并不以为遗憾。

回程,是祖海开车回去,荷沅向祖海讲述她上门讨回公道的经过。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寻衅闹事或者仗势欺人,她只想让冲突回归原点,有什么事一对一解决。但这话没与祖海说,知道祖海一定会埋怨她不让他参与。

回到上海,两人哈欠连天,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0)正在加载……

四十七

家国危难,荷沅即使不想出差,也不得不收拾行李。大老板也要一起走,最近东南亚金融局势风云变幻,大老板巴不得人民币对美元以后也跟着泰铢等抵抗不了对冲基金的冲击,从而大跌。那样一来,从中国采购将更有利。他必须回去总部与上峰商讨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