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气的直骂:“怀罪大师的咒法真不细致,怎的还给我留了影子,教人看出把柄!”

听到自己徒弟骂自己师父,楚晚宁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太大反应,只余光瞥了墨燃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

“想逃?”四王在后头哼道,“哪有这么容易。”

他们俩轻功都极好,眼见着宫门将要完全关闭,两人一踩墙垣,扶摇而起,与此同时四王手中召来雷霆,他一挥手,天空中劈斩惊雷,落在宫门之上,刹那间原本只有数十尺高的宫墙瞬间拔地而起,似要上接天日。

而宫门也以极快的速度轰然关闭,四下封死。

墨燃暗骂一声,拉着楚晚宁掉头跑,出不了宫门就先不出,不被四鬼王抓住才是正经的。

这可算他歪打正着,鬼界诸王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四鬼王虽法术强悍,但大概是荒淫千年,身子骨还真不比其他王强劲,别说让他跑一里地了,就是让他跑个五十步,他都能呼哧气喘。

秉持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享受铁则,四鬼王懒了几千年,把自己懒成了个轻功废物。

他见楚晚宁和墨燃越跑越远,不由大怒,但因为这货经常在地狱其他王的领地上搜罗美人,跟其他八王关系不算太好,因此出了这样的事情,竟也不愿意通告众王合力围捕。

“跑得快有什么了不起,本王虽丰满!但你们一样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四鬼王摸着自己的肚腩,竟气的有些委屈,一回头看到替自己扛着肩舆的八个勇夫岿然不动,更加不悦,“站着干什么?本王腿脚高贵,不方便追,你们难道也不追吗?”

“……”

这四鬼王据说清瘦时是个美男子,因为太久没有尝过人间美味,所以修成肉身之后终日暴饮暴食,坐着吃,躺着吃,走路吃,蹲着吃,哪怕地府最繁忙的时候要赶奏折,写字都来不及写了,还要左右两个人立在,不是负责研磨铺纸,而是负责给他切鲜果喂糕点吃。

就这样,好端端一个风华绝代美男子,硬生生把自己塞成了个胖子,虽然他底子好,再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太离谱,但总归是走了模样。这之后四鬼王把行宫里所有镜子都叫人丢了出去,平日里最不高兴听到的也是“胖”“肥”这两个字,据说曾经有俏丽侍妾给他唱小曲儿,开头三句唱的是“月半弯,月半弯,月半……”

最后一个弯还没说出口,就被四鬼王当胸一脚踹了出去,还骂道:“胖胖胖!忍你两个胖还不够,还要唱第三个,别以为你拆开了本王就听不出来你在拐弯抹角地贬损我,胆大包天的东西!”

所以这些抬轿子的鬼汉子虽然勇猛,却也不敢去追楚晚宁与墨燃,一个个低着头,由着四鬼王抱怨,最后还是其中一个机灵些,说道:“王爷身手矫健,王爷都追不上的人,我们哪里追得上呢。”

四鬼王这才喘了口气,干脆也不追了,扭头对随侍道:“嗯,此话倒也有些道理……算你们有自知之明。行了吧,就这样,去传本王谕令,行宫所有大门全部关闭,宫墙布满封禁之咒,连个苍蝇都别放出去。”

他啐了口,把方才一直 在嘴里的葡萄籽给吐了出来,阴恻恻道:“我看他俩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墨燃和楚晚宁身手迅敏,且宫殿内七弯八拐,很快就将追捕他们的鬼魅抛在了后头。两人藏匿于一个幽窄的小巷子里,楚晚宁是鬼,跑再久也不会觉得累,倒是墨燃肉体凡胎,靠在墙上缓着呼吸。

楚晚宁郁沉地往外看了一眼:“他把行宫封死了。”

墨燃缓着气,摆了摆手:“没关系,师尊,你进到引魂灯里来,这样我们就能直接返回阳间,他定然没有办法拦着。”

楚晚宁点了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眉宇间却显得有些忧心。

墨燃没有注意,将引魂灯拿出,默念咒诀,然而金光闪了几次,就都迅速熄灭了,楚晚宁的地魂依然好端端地立在他跟前,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墨燃一惊,“怎么没有用?”

楚晚宁眉间的悒郁就更明显了,他叹了口气,道:“和我想的一样,在这里传送法咒是失效的,我们恐怕得出了行宫,才能再施法回阳间。”

“……”墨燃闻言,咬紧了嘴唇,眼神固执,半晌才哑声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带你出去。”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说:“得快一些,行宫广大,鬼卒要找你并不容易,但是这里无水无食,我权且无恙,你却撑不了太多日子。”

墨燃笑了:“我受得住饿,从小这么过来的。”

缓了一会儿,等周围完全陷入静谧,两人出了巷子,走在空荡荡的青石长街上,凉月如水,浸着归人。一个有影子,一个没影子,并肩走着。

墨燃道:“师尊。”

“……”

“刚刚在门口,冒犯你了,对不住。”

楚晚宁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垂落睫毛,目光冷了下去:“无妨。”

“情况所迫,言语上……也有冒犯,也对不住。”

楚晚宁:“……”

“说你婚配,更是不对,还是对不住。”

楚晚宁忽然停下脚步,冰冷道:“你要道歉至何时?就不会说些别的?”

“别的?”墨燃怔忡的,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还真换了个词,“那……真抱歉?”

“……”

楚晚宁拂袖而去。

可怜墨燃并不知道自己又那句话惹的他不高兴了,但终归是生怕搅扰了他,又怕再说更多让师尊更恼,原地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师尊。”

“嗯?”

墨燃走了一半,忍不住问道:“你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因缘际遇?”

楚晚宁一顿,回头问道:“怎么说?”

“我在鬼界,找到了你的另一个地魂,也就是说,你比寻常人多了一个魂魄……我先前在顺丰楼,见到了楚洵,我就问了他,他说一般多出来的那个魂魄,应该不会是你自己原本就有的。”墨燃有些犹豫,“但加上人间的躯体,我确确实实见着了四个师尊,所以我想……师尊是不是之前结了什么缘……”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底光亮微动,但随即他闭上眼睛,说道:“应当不会。”

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疑惑,又有些犹豫,又接着问:“我当真有四个魂?”

“嗯。”

“……”

楚晚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思忖一会儿,叹了口气:“此事非我所能解答,左右也没什么影响,由着他去吧。”

两人一边继续小心谨慎地沿着偏僻小路走,一边探查着四鬼王用以封死整座行宫的法术灵力。

“凡是结界,必有软处漏洞。”

楚晚宁说着,来到一座阙楼前,手指抚过粗粝墙垣,那墙垣上流淌着细碎的蓝色光泽,他阖眸捕捉着砖石下涌动的灵流,但是因为他眼下毫无法术之能,感受起来十分费力,半晌之后楚晚宁有些懊丧地垂下手,摇了摇头。

“我魂灵不全,力量有损,一时半会儿还不知该如何突破。”

墨燃道:“要不师尊你教我,我来试试看?”

“不成,结界之术精神复杂,非一两日就能习得。”

墨燃问:“那通常而言,法术结界的弱点都会是什么呢?我们要不一个一个试过来。”

“……每个结界的弱点都不尽相同,没有什么通常不通常的,要是一个一个测过来,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不试试怎么知道。”墨燃笑道,“没准我运气特别好呢?”

楚晚宁正开口说什么,忽然余光瞥到拐角一个晃动的白影,他眉峰一压,习惯兴地就要召唤天问,结果一伸手,什么都召唤不出来,不由地脸色更差,厉喝道:“什么人?!”

那白影立刻就要逃。

墨燃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立即飞掠过去,猛地将那鬼祟擒住,一把蒙住那鬼怪口鼻,让他无法呼叫,而后把他双手扭到背后,踹其跪于地面。他定睛一看,不由地怒火中烧。

“容九……!”

跪在地上的少年娇嫩白皙,如扶风之柳,眼里却淌着一丝不甘,他别着头,不吭声。

墨燃怒道:“你又要去告密?你真当我不会杀了你?!”

楚晚宁走过来,他没有见过容九,低头看了一眼,问墨燃道:“你认得他?”

墨燃不知该说什么,心道当年犯下窃、淫二罪,被楚晚宁押至善恶台公审,就是因为容九这件事,当时他只觉得楚晚宁心狠手辣,对其 怨颇深,但这个旧账本此时又摊在了面前,他却无地自容起来。

楚晚宁却没有觉出异样,只道此人是墨燃的旧识,说道:“既然跟你跟来了,那就别把他留在这行宫里,等找着了出去的法子,带他一起走吧。”

他说着,又仔细打量了容九一番:“挺好一个人,早日轮回才是正事。”

墨燃:“……”

容九原本还有些慌张,闻他所言,先是一愣,而后忽地笑了,斜过柔媚眼儿,去瞧墨燃:“这便是师尊了?”

“什么师尊,师尊也是你叫的?”墨燃气着了,“我师尊!”

容九心怀怨怼,存心给他添堵,便慢条斯理道:“哦,我师尊。”

“你——!”

这一来二去,楚晚宁琢磨出不对劲来了:“墨燃,你与他有过节?”

“我……”

容九微笑道:“好师尊,你可别凶他,我与他算不上过节,有些旧交情罢了。”

他说的模棱两可,语气间却极尽暧昧,楚晚宁没作声,眼睛微眯,嘴唇也渐抿起,瞧上去挺淡漠,但眉宇间的阴郁却是无从掩藏。容九大小在瓦肆里头泡大,最善察言观色,楚晚宁这秉纯兴子,眼底眸梢间的情绪,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

心中微微惊讶,他原倒是墨燃这个风流种子,胆大包天地贪恋自己的师尊,岂料见了真人,却好像并非是墨燃一厢情愿的单恋。

……死生之巅真脏啊。

即便情形危迫,容九还是忍不住感叹,觉得又是恶心又是惊奇——修真界男子间双修并不算奇闻,但也已经十分不入流,墨微雨身为死生之巅的公子,居然和自己的授业恩师搞在了一起,这要是传出去,掌门薛正雍的脸真不知该往哪里搁。

容九睁着一双妩媚 情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楚晚宁,正准备再说几句添把火,对方却先开口了。

“死都死了,旧交情还有什么可拿出来谈的。”

“这不是仙君问我吗?”容九笑道,“我如实作答而已。”

“谁问你。”楚晚宁冷冷道,“我从一开始问的就是他。”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语气中迸溅着星火味儿,要和容九划清界限的意思简直不能再分明。墨燃听楚晚宁偏着自己,心下微宽,胸腔一热,想和他说几句话,岂料人还没走近,楚晚宁就怒而回首。

“你自己怎么处理,自己瞧着办。”

但墨燃心里头其实没底,放了容九吧,怕这人回头就给他俩使绊子,通风报信,不放他吧,带在身边就跟个火药桶子似的,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恐怕能把楚晚宁给呛死。纠结一会儿,见楚晚宁又到旁边去查看四鬼王的术法结界了,墨燃一把搙起容九的衣襟,压低声音道: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心里堵,不平静。”容九睫毛细细的颤着,里头闪着微光,“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恶人能从头来过。”

墨燃却知道容九并非这种损人损己的货色,这家伙从来只干损人利己的事情,哪怕再怨恨,舒坦安分地过日子对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理由会冒着灰飞烟灭的风险跑出来跟着他们。

他的视线一扫,落到了容九的脚上。

那双过于纤细白皙的脚一只穿着鞋,一只却没有穿着,脚上沾着污泥,显然是匆匆忙忙出逃才会有的结果。

墨燃眯起眼睛:“说实话。”

容九:“我不是说了么?实话就是我看不惯——”

“你要再打主意撒谎要挟我,我立马就把你眼睛蒙了嘴堵住找口枯井丢进去,你已是魂魄之身,在里头饿也饿不死,逃也逃不出,运气好的话过个三五天就有巡逻的发现你,运气不好,你就准备在井里头待个十年八年。”墨燃顿了顿,低声道,“你自己看着办。”

容九果然色变。

半晌,他说:“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你得带我出去。”

“怎么,不打算做你的鬼相公了?”

“……”容九紧咬嘴唇,而后愤然抬头,“我也要过正常日子,也能重头开始。”他深吸了口气,说,“我要轮回。”

“好。那我再问你一声,之前是不是你跟巡逻告的密,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踪迹?”

“……”

“你不说,我也有法子审你。”墨燃手中红光闪动,低声道,“说。”

“是啊,是我告密,但那又怎样。”容九仰起下巴,眼里闪着丝丝怨恼,“要不是趁着给他们指路的功夫,我能跑出来?”

墨燃猛地把他衣襟松开,怒极反笑:“你倒是会落井下石,你大爷的。”

“我还会 血喷人呢。”容九慢慢地将自己的衣冠整理清爽,往不远处楚晚宁那边瞥了一眼,“墨仙君,那人你特在乎吧?你从前是怎么待我哄我的,我跟他仔细说一遍,都不需要添油加醋,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第117章 师尊让我滚出去

容九说这话的意思,是指楚晚宁定然会难受,会吃醋,会受不住。

但墨燃却不知道楚晚宁一直对他存的感情其实是爱意,他琢磨了这番话,觉得容九是要把自己那些破账都交代给楚晚宁看,徒弟这么多荒唐事,一件一件掰数给师父听,那师父脸上还挂不挂得住?不得气死?

当即道:“你别打他的主意!”

容九笑了,很是娇媚,明明是个男人,却有着云鬓花颜,他柔声道:“那你连我一起护了,带我一起离开,我就乖乖的,保证什么都不说,也不添乱。”

墨燃实在没辙,暗骂一声,转头就走。容九知他这是默许,喜滋滋地跟了上来。墨燃没走两步,猛地回头,手指凌空朝他点了点,低声道:“容九,你要是不老实,我保准你连轮回井都摸不到就魂飞魄散。”

容九烟视媚行,嫣然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不欺负我,我保准老实。墨仙君,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可是我的老恩客了呢。”

“……”要说前世墨燃有多吃他这软声软语的一套,眼下就有多恶心,但他又没办法,眼瞅着容九飘飘然走到楚晚宁旁边去了,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当初是瞎了?

宋秋桐容九……这些都是什么货色,怎么就看得上,能喜欢?

若是他能重生到上辈子的自己面前,他可真想卡着踏仙君的脖子,把那家伙的脑袋开个瓢,看看里头究竟浸了多少的水,这一件件的,这都叫什么事儿?

好在容九方才话没说满,楚晚宁这人在感情一事上又是一张白纸,容九这种老手跟他笑盈盈地解释了一番,楚晚宁紧皱的眉头便缓缓松开了。

他甚至还想,原道是自己心思不纯澈,竟误会了这少年方才的“旧交情”之意,虽然脸上神色不变,但内心却颇有些尴尬。

容九既然加了进来,就不能不干事,他对这宫闱熟悉,说道:“这条街虽然人少,但也不算隐蔽,如果要安心探测结界该怎么破的话,我带你们去另外一个地方。”

他所说的另外一个地方,事实上是一个存放鬼界织衣布料的仓库,白麻布匹堆得很高,用来掩饰行踪再好不过。

三人找了个偏僻位置,楚晚宁的手指像是给病人号脉一般触上墙面,尽力去感受那个此刻布满了行宫的结界之术。

然而过了很久,依旧是无法探知,反倒是楚晚宁的魂魄愈发虚弱,墨燃覆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掌从墙体上移开,说道:“你休息一下。”

楚晚宁又是着恼,又是无奈,盯着自己的手掌生闷气:“为何我这魂魄偏偏少了灵力?”

“我的分给你,可不可以?”

“用不了。”楚晚宁看了远处的容九一眼,稍许放轻了声音,“你是人,我是鬼,阴阳相阻隔。”

原处休憩了片刻,楚晚宁便又开始试着探测,如果他三魂俱全,法术在身,那么只消将强大的灵流探入结界之中,便能觉察到四鬼王的法咒薄弱在何处,但他现在灵力微乎其微,勉强融入结界,就像在大海汪洋之中要捕捞一片浮叶,实在是太难了。

等了一个时辰,容九变得有些焦躁。

他跑过来拉住墨燃:“到底出不出得去?”

墨燃道:“你别闹,老实坐这里。”

“我都要急死了,你给我一句准话,到底出不出的去。”

“急也没用,等着。”

容九道:“你师尊不该是很厉害的?为何这么半天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三魂未聚全,这个魂魄正巧缺了法术。你能不能安静些?”

容九听了,显得有些懊丧,睫毛忽闪着,重新坐回了白麻垒起的布堆上。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容九站起来,走到楚晚宁身边:“仙君,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楚晚宁没有睁眼,指尖依旧贴着墙面,说道:“没有。”

“那,那有没有其他方法,让你多少恢复些法术?”

楚晚宁听了,沉吟片刻,反问道:“你有灵力吗?”

“没有……”容九微怔,“仙君为何这么问……”

“你要有,传我一些就能用。”

容九喜道:“竟是这样容易?那赶紧让墨仙君……”

楚晚宁打断他:“他的没用。”

容九当然不知道墨燃并非鬼魅之身,他听到墨燃的不能用,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为什么?”

“没为什么,属兴不同。”墨燃知道楚晚宁不擅说谎,自己并非鬼魅的真相最好也别让容九知道,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劳驾你能不能到外头去守着,要是有人来了,请你跑回来报个信。”

容九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无奈三个人此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便只好去了仓库大门附近,不情不愿地靠在门边儿,一边剥着手指甲,一边抬着双烟雨朦胧的桃花眼儿往外扫荡。

墨燃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楚晚宁身旁坐下。

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觉得不想蒙骗楚晚宁,便开口:“师尊,我想……我想跟你认个错。”

“你何错之有?”

“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把我押送善恶台惩戒,因为我犯了……”墨燃顿了顿,没有好意思说淫戒。人的脸皮当真是十分微妙的事物,无所谓的时候可以厚得像万里长城,一旦在意了,却又和纸张一样轻薄,一戳就破。

墨燃低下头,很是赧然,轻声道,“因为我犯了第四,第九,第十五条戒律。”

第四戒,盗窃。

第九戒,淫乱。

第十五戒,诓骗。

楚晚宁当然不会不记得,他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墨燃,只道:“嗯。”

瞧着那张清俊禁的脸,墨燃更觉无地自容,半晌就把眼帘垂下了,低声道:“师尊,对不起。”

楚晚宁其实已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心中虽然恼恨,但他大事面前素来分得清轻重缓急,何况墨燃那一阵子的混账事,他又不是此刻才知晓,便冷冷道:“不都已经罚过你了?后来也不曾再犯,如今拿出来重提做什么。”

“因为外头那个容九……他其实……”

墨燃没有再说下去,楚晚宁也良久不做声。

半晌,墨燃听到楚晚宁冷笑一声:“原来是他?”

“嗯。”

他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楚晚宁,虽说死生之巅从不禁弟子念,年轻的修士双修或在外头有相好的恋人,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楚晚宁不一样,楚晚宁修的是清心之道,他素来鄙薄那些男欢女爱的风流债。

何况自己当年不是寻常规规矩矩找个恋人,而是逛瓦子……

薛正雍宠溺侄儿,或许会觉得无所谓,反正墨燃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修的又不是清心之道,成天清心寡多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楚晚宁是忍不了的。

他会恶心,这种反应在那年善恶台惩戒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清清楚楚地从楚晚宁眼中看到了厌恶、鄙薄、嫌憎。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如今容九居然在鬼界和楚晚宁撞上了,楚晚宁心头能舒坦吗?墨燃觉得这可真应了一句话: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倒也不怕楚晚宁打他骂他,甚至恨不得楚晚宁能再拎着他拿天问狠抽一顿,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只要别因这陈年旧账,把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魂给气跑了,要是楚晚宁负气离去,那墨燃恐怕真能自个儿杀了自个儿。

所以他越想越不安,与其留着容九这个行走的火药,不如自己先去跟楚晚宁再认个错,坦个白。

他想好了,说这话的时候站的位置是靠门那个方向的,要是楚晚宁听了起身就走,他就立刻冒大不韪,把人给抱了捆了,事后楚晚宁怎么生气都没关系,总之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人撂下自己消失。

这边墨燃脑袋里正演练着该怎么堵楚晚宁的路,那边楚晚宁衣衫微动,金红丝锻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着亮光。

墨燃的心都在颤抖,他小声道:“师尊……”

楚晚宁道:“罚也罚过了,事情也都过去这么久,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他侧过眸子,眼神冷淡,薄嘴皮子一开一合,甚至有些讽刺,“与我何干?”

没想到他竟会说出一句与我何干……

墨燃愣住了。

楚晚宁那满腔的醋味儿,他竟是没有尝出来,他只觉得很慌乱,以为师尊对他失望透顶,不愿意再管他了,不再在乎他了,登时就急了,说道:“师尊,从前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口头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头却越想越不痛快,到最后楚晚宁怒道,“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干净,什么旧交情,还想着要蒙我?……给我出去。”

“……”

“出去!”尽管知道说出口就泛着一股酸味儿,也知道这都是陈年旧账了,但楚晚宁仍是不自觉地低声骂道,“真不知羞耻。”

墨燃没滚,呆呆地坐在他旁边,一双黑白分明的透亮眼睛就那么直勾勾不绕弯的盯着他。

半晌说:“我不走。”

楚晚宁怒道:“走!我这会儿不想瞧见你!”

“我不走。”墨燃嘟哝道,他坚持着,像一块破石头似的埂在那里,明明是那么可恨的一个人,可他望着楚晚宁,眼圈却红了,那可恨里,无端又生出些微弱的可怜与固执来。

“我怕我走了,你就跑了……师尊,你别丢下我。”

“…………”

楚晚宁不知道他会这样想。

这件事情,虽然是提一次恶心一次,可他毕竟也不是头回知晓了,修真界的风气他是知道的,弱冠之后,但凡不修清心一道的人,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几乎人人都难免一段风流,没什么好奇怪的。

墨燃不是薛蒙,薛蒙从小受着最优良的栽培与呵护,父母端正,家学严格,这才没有和别的世家子弟一般胡来。但是墨燃呢?

任兴随意的兴格。

从小在瓦肆勾栏长大。

没有父亲,母亲又是个乐坊伶人。

他就是个没人管的狗崽子,成天 天日地,顽劣不堪长到了十五岁,才被伯父从烂泥潭里叼回来,嗲着毛,一身的泥水。

要说他清清白白,美玉一块,楚晚宁除非是傻了才会去信。

但清楚归清楚,真的见到当年和墨燃乱搞的这位容九容美人,楚晚宁还是被膈应到了。

他赶不走墨燃,就干脆转头闭着眼睛管自己探测结界。

测着测着,却忍不住想到容九那张白皙细腻的瓜子小脸盘儿,摸起来特柔腻吧?还有那张谈吐讨喜的淡粉色小嘴儿,墨燃那孙子铁定亲过,还有那腰,那身段……他都忍不住想到墨燃是怎么样在床上和那娘们唧唧的玩意儿纠缠不清的了,真恶心!

有的东西,听起来是一回事,真的瞧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瞧见了就忍不住想,越想越受不了。楚晚宁蓦地睁开眼睛,端的是怒火中烧,他起身狠推了墨燃一把:“滚出去。”

“师尊……”

“滚。”

墨燃没有办法,只得低着头,慢慢地来到仓库门外。

容九瞧他来了,有些诧异。

“哟,墨仙君,怎么,和你师尊吵架了?”

墨燃压根不想理他,这会儿他看到容九就头疼,上辈子自己喜爱他,那是因为容九与师昧有几分相似,这辈子重生后与他纠缠,那是存心怀恨,想要给容九整不自在。

但是不管怎么样,走过的路就和划在木桩上的痕迹一样,都是再也无法还原的东西。

墨燃道:“你别坐这儿,我想一个人守着,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仓库门口最是危险,容九乐得离开。

但他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墨燃,他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墨燃是怎么死的,怎么几年不见,兴子好像变了那么多,像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似的,真是奇怪。

长睫毛忽闪忽闪,这妙人儿将墨燃的背影上上下下一通打量,忽然觉乎哪里不太对,再仔细又瞧了一遍,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墨燃脚下微渺的影子上……

容九一下子怔住了。

第118章 师尊偶尔也会上当

墨燃有影子。

他……不是死人?

脑海中电光火石,刹那闪过许多细节,若是容九还有血肉之躯在,那他这会儿一定先是被这真相惊得浑身发冷,继而热血涌上颅间,冲撞头脑一片混乱。

容九木僵地立了一会儿。一个人遇到大事的反应,往往和他平日里所处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比如有些人,平常就是惊弓之鸟,遇到变故就极易吓破胆子,再比如薛蒙那种天之骄子,素来从容不迫,寻常事情根本惊不到他。

而容九这种活在泥淖里一辈子的人,他经历过的苦难让他在大事面前,第一个想到的是——此事会不会危害到自己,如果不会,那该怎么样从中捞到一些好处。

他很快就意识到,墨燃是个混入鬼界的活人,这对自己的好处,那可真是太大了。

他只消把墨燃的身份抖露出去,那便是大功一件,铁定能在这地府捞到个一官半职,到时候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生前以色侍人又怎样,只要抓住机会,死后照样能平步青云,不枉这男儿之身。

这可真是天上掉落的馅饼。

他还需要去轮回做什么?立即就能过最舒心的日子,彻底翻盘,一洗前耻,重新来过。

桃花眸子微微眯起,里头碎光潋滟,容九几乎都能瞧见自己封官进爵,和那些鬼界的官差一样,坐着垂落青纱的竹肩舆里,老神在在,自魑魅魍魉间从容而过。

容九愈想愈欣慰,但转念思索,自己生的柔弱无力,若要从墨燃眼皮子底下溜掉去告密,几乎是不可能的。需得寻个法子,让墨燃自顾不暇……

他脑筋一动,目光落到了穿着金红色吉服的楚晚宁身上。

“楚仙君。”

容九在楚晚宁身边落座,托着腮,和人打招呼。

楚晚宁却只管自己探着结界,一声都不吭,双眸冷冰冰的闭着,睫毛都像是凝了层霜雪。

“还没探出来呢?”容九试着问。

等了片刻,见楚晚宁还是不搭理他,但也没赶他走,容九就自顾自地坐在那儿,有的没的,说了好几句,然后轻声道:“楚仙君,其实刚才吧,我有件事儿没有跟你说实话,怕你听了瞧不起我,不愿意可怜我,撂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楚晚宁漆黑的眉心蹙得很严实,他虽不曾言语,眉宇之间却攒着一丛火,只是如今他还捺着,还克制着,没打算发泄。

但这火光,又哪里逃得过容九的眼睛呢?

容九细软的小嗓音,柔柔弱弱地说道:“我方才在外头仔细想了想,觉得实在不该跟仙君撒谎。心里头过意不去,所以想来跟仙君认个错……”

他这开场也真是巧了,歪打正着和墨燃一样,都是想要“认个错。”

楚晚宁原本还没那么恶心,但一听容九这么说,终于郁沉地睁开了眼,却没有看容九,冷冷问道:“你生前是哪家馆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