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九一愣:“仙君……知道了?”

他下意识往墨燃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不妙,姓墨的居然没有打算再和楚晚宁瞒着,竟先一步坦白了,自己这会儿再添一把火,还能燎得动吗?

“我和墨仙君……”

他话未说完,就被楚晚宁打断:“我问你,生前是哪家馆子里的。”

容九咬了咬嘴唇:“紫竹镇的仙桃楼。”

“嗯,仙桃楼。”楚晚宁重复一遍,冷笑,又不做声了,脸色瘆得厉害。

容九偷眼瞄了他好几遍,抿了抿嘴唇,试探着说:“楚仙君,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楚晚宁:“……”

“我命苦,身子又弱,打小被变卖到馆子里,要是有的选,我又何尝不想像仙君这样,飒爽英姿,除魔歼佞。”容九说着,叹了口气,似是惆怅地喃喃道,“要是轮回转世之后,我也能成为仙君这般的俊杰,那就好了。”

“灵魂兴格不会因轮回而改变。”楚晚宁淡淡道,“抱歉,但我们不是一路人。”

容九被他一堵,脸上笑容竟是不曾动摇,他低头道:“我知道,我和仙君是不能比的,这也只是心里头奢望而已。像我们这种人,若是不给自己一点盼头,不给自己一点念想,恐怕在馆子里挨不过一年半载,就想着要自尽了。”

见楚晚宁漠然不语,容九先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墨燃,估摸着他应当听不见自己和楚晚宁的对话,而后才轻声叹道:“毕竟啊,馆子里来的客人,往往都是粗鄙凶狠,不把我们当人对待。那个时候,能接像墨仙君这般的恩客,已算是令人眼馋的活儿了。”

楚晚宁依旧一句话也没说,但贴着墙的手背却仿佛经脉暴突,若是他有灵力,恐怕这墙面都能被他生生戳出五个窟窿。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极低沉地说:“有何可眼馋的。”

容九那张柔媚可人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情意,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墨仙君是个好人啊,虽然他最后是犯了糊涂,拿了我的钱两,但我想,大约是我之前不曾将他服侍妥当。他往日里总还是讲理的,兴子也讨喜。”

楚晚宁一脸冷淡,默默听着。

“我们那楼里,但凡是陪过他的人,都念着他的好,不少倌儿后头都盼着他能再来呢。”

“……他经常去吗?”

容九佯作苦笑:“怎样算经常呀?仙君这么问,我心里也没数。”

“那你就说他多久去一次,去了都找谁,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楚晚宁薄薄的嘴唇跟刀子似的上下一碰,一个个问题都溅着寒光,能要了墨燃的命。

容九装看不出楚晚宁眼底的森森雪光,添油加醋地答道:“多久来一回,这我也没有记,但一个月三十天,十来天总是能瞧见他的,至于找谁……也不固定,哎,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楚仙君就莫要再怪罪他了……”

“我问你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楚晚宁的脸庞简直冰冻三尺,“说。”

其实墨燃自重生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去拜会过容九了,也再不曾去过馆子窑子。

但容九瞧楚晚宁的脸色,心知当然不能答一句真话,便佯作糊涂,又添一把柴火:“这我也……说不好,但直到我死之前,馆子里也偶尔能瞧见墨仙君的身影……应当,也离得不远吧。”

话音未落,楚晚宁蓦地站起,纤长五指撤回,广袖落下。

朦胧夜色中,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着抖,眼中溅落一片灼热星火。

容九心中窃喜,暗道这单纯仙尊果然好骗,自己是风月场厮混的小倌,最知拿捏他人心思,只要一开口,楚晚宁这种正派的人,保准会上钩。

但容九脸上却端出早已准备好的惶然,忙道:“楚仙君,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如、如今这都是前世冤孽了,可千万别再责怪墨仙君……他……他不是个恶人……”

“他是不是恶人需要你还跟我说?”楚晚宁气的发抖,厉声道,“我教训徒弟,又轮得到你来管?!”

“楚仙君……”

楚晚宁根本不理他,他眼里腾腾的全是凉意,凉意里却又飞溅着炽烈的怒火。他一把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容九,大步朝仓门口走去,一把搙起墨燃的领缘,将他拽起。

墨燃吃了一惊,忙回头:“师尊?”

楚晚宁收了手,似乎觉得碰了他的衣领都是脏的,他像是低低喝吼伺机扑杀的猎豹,紧盯着墨燃的脸,半晌,竟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

善恶台那样一番惩戒,都没能让墨燃警醒,明明已认过错,在自己面前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

谁知道竟还会偷偷去什么分桃楼断袖楼的,召小倌?!

墨燃浑不知道自己被阴了,但见楚晚宁眉目间满是愠色,神情又是愤慨又是嫌恶,不知是不是瞧错了,竟还有一丛压抑着的悲忿。

“墨微雨,你说过的话,究竟几句是真的,几句是假的?”

楚晚宁的嗓音嘶哑,睫毛簌簌,半晌低沉道。

“……你……当真是品兴劣,质难琢……!”

这句话犹如磐石落海,激起万丈水花。

墨燃猛地一震,后退两步,摇着头茫然看着他。

不对……

不对……

这是楚晚宁上辈子对自己失望极了,才说出口的话。

为何好端端的,他会再这么说一遍?

墨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登时就急了,他想开口,却被楚晚宁生生打断,楚晚宁眼中的恼恨之意像是野火,似要把他的眼眶烧红。

他沙哑道:“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墨燃头脑一片混乱。

什么骗?楚晚宁知道了什么?

他有太多污脏不堪的往事,不能拿出台面,因此见楚晚宁如此可怖的眼神,墨燃竟一时也没有想到是容九捣鬼。楚晚宁步步紧逼,墨微雨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脊贴上了墙。

楚晚宁停下脚步,他望着墨燃的脸,几许死寂,墨燃听到自己师尊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你要我回去做什么?继续被你骗,被你气,被你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我以为你从善了墨燃——我以为孺子可教我以为你变好了!我以为我可以教好你……”

他缓缓闭上眼睛,半晌,轻声道。

“朽木不可雕。”

“师尊——”

“滚。”

“……”

“你听不懂滚吗?!”楚晚宁蓦地睁眸,里头尽是寒凉,“墨微雨,你太让我失望。你让我如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再与你一同返回阳间?”

墨燃心都揪紧了,不顾他恼恨,抓住他的宽袖之下的手腕,摇了摇头,眼眸湿红了:“师尊,你别生气,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好不好?我要是哪里又错了,我改,好吗?你不要赶我走……”

改……当时墨燃就说要改,改了吗?如果不是遇到容九,自己能知道这些个破事吗?!

都说关心则乱,楚晚宁原是最冷静不过的人,但他兴子烈,于感情上更是意气用事,加上容九和墨燃先前关系确是不堪,容九演得又像,因此竟硬生生把楚晚宁骗了进去。

楚晚宁被墨燃拽着不能脱身,盛怒之下,抬手召天问,可是哪里又能召的来呢?

他气的摇摇坠,若是活人,都该吐出血来了。

忽然亮起一从耀眼璀璨的红光,墨燃唤来了见鬼,把见鬼递到了楚晚宁手里,自己在师尊面前跪下,只是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楚晚宁的手腕,生怕他会随时离去。墨燃道:“师尊,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惹你生气,让你难过的事情……但是来鬼界之后,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抬起头来,忍着泪,望着他:“都是真心的,我没有骗你……”

楚晚宁攥着见鬼,心中怒焰灼烧,却也觉得难受极了,墨燃握着自己的力道是那么大,不住地颤抖,近乎是绝望的,却又死死不肯松开。他的痛楚似乎就要这样扎到自己的魂魄深处,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来?

墨燃道:“师尊要是不开心,要是不愿意原谅我,那就打我,骂我,都可以。如果真的不想再见我……觉得我……觉得我……品兴劣,质难琢……”

他说到这里,蓦地哽咽了。

墨燃低下头来,跪在楚晚宁跟前。

“如果师尊真的不想……再要我……”

他不想让楚晚宁瞧见他哭,可是肩膀却忍不住颤抖,眼泪落下来,滴在地面,无声地洇染。

“我以后,就……离开死生之巅……再也……再也不出现在师尊面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

他跪着,额头几乎要贴上泥泞的地,可那只握着楚晚宁腕子的手,却攥的那么紧,那么固执,死也不松开。

“求求你,别走。”

“……”

“师尊……”

楚晚宁闭上眼睛。

“你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块儿回去,求求你,不要走……”

心口又疼又酸,明明只是一缕残魂而已,为何会如若刀割,烈火灼心。

楚晚宁蓦地睁开眸子,近是愤恨的:“我答应过你?那你答应过我的呢?善恶台上你明明已说知错,青天殿你也跪地说过自己不会再犯——你为何就做不到!墨微雨,你真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不会再罚你吗?!”

“……!”墨燃一惊,却觉得云里雾里,倏忽抬头,睁着湿润的眼,“什么?”

话音未落,见鬼已是红光闪过,刷地照着墨燃的脸颊便狠抽下去。刹那间火光噼啪飞溅,血花也洒落一串,溅在墙上地面。

楚晚宁是真的气狠了,气噎了。

这一藤鞭抽下去,竟是分毫力气都没省。

墨燃侧颜划开一道狰狞血口,不住往下淌着血珠子。

但他全然顾不上疼痛,他攥着楚晚宁的手,睁大眼睛追问道:“什么善恶台?什么青天殿?……我……我瞒了你什么?骗了你什么?”

他这一迭声的疑问,让楚晚宁愈发气的晕眩,想甩开他,却又甩不开。

墨燃忽然觉出哪里不对了,猛地扭头,往仓库里头看去——

容九那家伙,趁着两人争得如火如荼,彼此眼里浑然融不进第二个人的时候,竟偷偷地溜出去,跑得没影了!!

醍醐灌顶,墨燃立刻反应过来,神色大变:“……师尊,咱们着了他的道了!快跟我走!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快走!”

说着拉着楚晚宁就夺门而逃,跑出去没两步,就见远处容九引着一队阴兵过来,口中还不住道:“在这边,那个活人,带着一个残魂……他们俩……”

墨燃极怒:“怎的没杀了你!”

来不及解释更多,墨燃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带他在宫墙巷陌之间穿行,后头追兵越来越多,宫闱内梆子和哨声彻响,楚晚宁往后看了一眼,见四五道灯火从几个主巷子里汇集到一处,犹如嘶嘶吐信的火蛇,向他们蜿蜒扑杀而来。

容九面上放着光彩,那具因昔日里备受欺凌而羸弱至极的身体,极力追逐楚晚宁和墨燃,犹如饿惨了的豺狼追着猎物,他因觉得自己首告有功,心中极美,竟迸发出些挥斥方遒的豪杰意气来。

“抓住他们——抓着那个擅闯鬼界的活人——!”

跑了一半,胳膊忽然被拧住。容九怒而回首,却看见是先前羁押自己的那个卫队长,不由心里一虚,但还是愠怒道:“捉我做什么!还不去抓前面的人?”

“他们擅自逃跑,你不也擅自想跑吗?”那卫队长眯着眼,不怀好意地望着他。

容九大惊,说道:“我、我跑是想替四王爷抓人,是我发现的活人……是我发现了墨微雨不是鬼,你莫想着把我抓了,好在四王爷面前抢功!”

卫队长先是微愣,而后琢磨过来了,便大笑:“你先发现的?有功?哈哈哈我抢你的功劳?”

那肆意的大笑蓦地拧紧。

“我看你是想出头想疯了吧!那个活人是四王爷亲自瞧出来的!不然你以为,为了阻个寻常小鬼,四王爷用的着把整个行宫都用结界封死?哈,还抢功,我看你瞎了眼,要和四王爷抢功吧!”

容九大震,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栽倒在地。

眼前是滚滚的阴兵大军汹涌而过,追着墨燃和楚晚宁的背影,容九嘴唇颤抖,不住哆嗦打颤,喃喃道:“早就发现了?鬼王早就……自己瞧出来了?我……我不是第一个?没,没有功劳?我……”

那屐履风流,夹道相迎的富贵景象似乎轰然坠地,又被周遭的阴兵狂流踩得粉碎。

容九愣了一会儿,忽然癫狂起来,挣扎着要往前扑,他身影渺弱,如同卑微却不肯认命的蜉蝣,如同趋烛而死的虫蛾。

他的生活从来不易,就只有一张床,男人,富太,往往来来的恩客。

一个不见天日的小屋子,瑞脑金兽,晨昏难辨,那是他的一辈子。

太黑了,夜永远没有尽头,他想要明天,他愿意为了明天,为了那一线生机半点希望,豁出自己的尊严、肉体、颜面、善意、良知……这些是他仅有的东西。

为得寸光,只身拥火。

“等等!等我!楚仙君,救救我——!”

“把他抓起来!私自叛逃,过后押给四王爷亲审!”

“不——不要!”容九苍白无血色的手指紧紧扒着地面,头发在挣扎中散乱,一张花容月貌的俏脸在惨然月色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他双目暴突,颠三倒四地嘶吼着,“不要!楚仙君,救我!”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嚷道,“是我先发现的!我先发现的活人!是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没有我,你们根本找不到他们俩!你们都要抢我的好处,你们都要抢我的功劳!”

他被拖曳着,拉远,疯癫的尖叫很快就被隆隆脚步声淹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出鬼界啦~~

关于容九,就不写结尾了,他在绝路而无人给他当灯塔,也缺了向善的契机,最后就到这里吧,心疼他的妹子,可以脑补容九被拖下去之后和四鬼王的互动啊23333

要不今天给补个eg小剧场?

鬼卒甲:大王!抓到一个私自叛逃的!!!给您扭送来了!!!

四鬼王:咕叽咕叽咕叽(蹲着扒饭中,猪油酱油拌饭虽然简单但真好吃!)

鬼卒甲:大王,别吃啦,会月半的……

四鬼王:嗝!!(怒摔碗)胖什么!本王这叫结实!威武!懂不懂你!

容九:(我不想魂飞魄散,我想升官发财qaq)……依我之见,大王还不够结实威武,大王这才多重呢?若要结实威武,胳膊似腿腿似腰,这才是对的,大王何不再多吃一点?

系统提示:玩家容九【get了正确拍橘猫四鬼王马屁的方式】

第119章 师尊四魂聚齐

楚晚宁虽然没有听到容九在后头喊了些什么,但就这阵仗,不需更多解释,他也明白过来方才在仓库里是容九故意激他,要他生气,好看准时机逃去告密。

想到自己遇事总会三思,但如今碰上与墨燃有关的事情,却变得不再那么冷静,竟能让一个二倚子三言两语骗上了勾,楚晚宁有些噎着了。

他看着墨燃的自己前头咫尺远的地方跑着,忍不住问了句:“你后来……有再去过仙桃楼吗?”

冷不防听到这个都快被自己淡忘的名字,墨燃脚下趔趄,气的大骂:“容九这个畜生!他说我后来又去了仙桃楼?!我怎么可能再去过!师尊你是因为这个气我,说我骗你?”

“……”

“善恶台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些……那些地方,我不曾诓骗师尊,若是师尊不信,便用见鬼捆了我再审问。”

“……不用了。”

楚晚宁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中仍紧握着的见鬼,想到自己不管不问,就用灌注着灵力的柳藤将墨燃抽了个皮开肉绽,实在是……

等一下,神武?!

见鬼的火光将他的眉眼在夜色里映照得极为明亮,楚晚宁盯着瞧了片刻,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试着将见鬼里的灵流往自己的掌心之中灌注,登时感到一道强悍充沛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奔来。

楚晚宁忽地明白该从哪里取得灵力源泉了——

活人与死人之间,虽不能再互传灵流,但是神武的灵力却无所谓人鬼神魔,只要武器本身不抗拒,那便都是共通的!

墨燃跑了一半,忽觉楚晚宁停下了脚步,他立马回头,焦虑不安地问:“师尊,怎么了?”

他脸上还挂着彩,淌着血,衬着那双黑亮的眼睛,愈发有些可怜。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忍,但骨子里的自尊自傲又让他觉得虽然自己冤枉了墨燃,但这小子从前确实是和那些张三容九的纠缠不清,该打。

如此思量片刻,楚晚宁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面对他,于是只好简单着来,继续没有语气,也没有表情地说:

“墨燃,你站着,退到宫墙边上去。”

“……做什么?”

楚晚宁淡淡道:“给你变个戏法。”

“……”

还没反应过来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瞧到见鬼的红光源源不断地涌流到了楚晚宁的残魂里头,将他整个魂魄笼上一层炙热火焰。墨燃睁大眼睛,看楚晚宁与见鬼如此呼应片刻,忽然间火焰消失,那金红衣袍的男子擎着丝丝吐焰的柳藤,回头对自己道:

“墨燃,对见鬼下个命令。”

墨燃已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虽难以置信,但仍立刻喝道:“见鬼,师尊如我,听其号令。”

柳藤在楚晚宁手中嘶啦流窜,爆裂出一串晶莹的红色火花,藤身上的柳叶流光溢彩,发出灼灼光芒。

楚晚宁抬起另一只手,指尖一寸一寸擦过见鬼的藤身,所过之处,光华涌动。数千阴兵此时已赶至二人身前不远处,他们俩身后就是高耸入云,被结界封死的宫墙,无路可退。

但是,楚晚宁也没打算退。

只见得他目光里溅落一道辉光,浮起千层涟漪,罡风骤起,衣袍狂舞,楚晚宁持着柳藤凌空狠狠一抽,刹那间见鬼如腾龙掠出,金光大盛,照彻夜幕!

见鬼听从了墨燃的指令,再也不排斥楚晚宁,而是把自身强悍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楚晚宁的地魂之中。

楚晚宁眸里闪着那刺目耀眼的光华,声音既沉且稳:“见鬼,万人棺!”

“轰——”刹那间无数道金红交错的柳藤破土而出,将恢宏磅礴的殿堂撕扯成残砖碎瓦,一道道粗壮的古藤紧扼住那些阴兵鬼怪,把他们拖曳到柳藤中央死死封住。

墨燃愕然瞧着眼前这一切,看着神武与残魂相呼应,相融合。

看着楚晚宁衣袍翻飞,墨发如烟云。

生前死后,都是这惊天动地的炽烈英气,无人可挡。

乘此良机,楚晚宁猛地掠后,将手抵在宫墙上,只是一个闭目的功夫,就立即断出了结界的薄弱点。

“往上九尺,向右四寸,你用火攻!”

墨燃立即按他所说的一跃而上,在行宫内众鬼魅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掌中汇集烈火之咒,朝着楚晚宁所指的位置猛地砸下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通天的宫墙迅速委顿瓦解,恢复成原来的高度样貌,那镇守着四周的封印结界也瞬间四分五裂,崩为齑粉。

“出去!”

用不着再说第二遍,墨燃跃至墙头,回身将拉住随后上来的楚晚宁,两人从四鬼王行宫府破困而出,身形极快,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窄小的巷陌里,楚晚宁和墨燃一人靠着一面墙,彼此互相望着,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是墨燃没有忍住,先笑了出来:“那老鬼怕是要气死……嘶!”他一咧嘴,脸颊上的伤口就扯得疼。

“……”楚晚宁说,“你别笑了。”

墨燃就不笑了,昏暗的巷子里,他睫毛轻动,漆黑温润的眼睛望着对方:“师尊,你还气不气我?”

他若是说“师尊,你冤枉我了吧”,那楚晚宁听着或许会不舒服,但他却问自己还生不生气,楚晚宁踟蹰片刻,默默绕开了这个话题:“……你快施法,我们是从四鬼王行宫里头逃出来的,他一时半会儿还没脸去跟别的鬼王说,但拖得久了就未必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楚晚宁不走了,不离开了,从方才起就一直紧揪着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墨燃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嗯。”笑着笑着又疼,不由地捂着脸。

楚晚宁:“…………”

墨燃拿出引魂灯,捧在手中,低头默默吟念着咒诀,往复三轮后,引魂灯忽然发出耀眼刺目的光华,照的人根本睁不开双眼。

他仿佛听到了怀罪大师的颂吟之声,隔着奔流雄浑的黄泉之水传来,隔着静谧安详的忘川芦絮传来。

“何时来归……何时来归……”

那声音很渺远,几乎难以分辨,过了一会儿,“何时来归”的吟唱似乎离得近了一些,继而怀罪大师的声音在墨燃耳中响起。

“为何会有两个地魂?”怀罪大师朦胧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疑虑。

墨燃闭上眼睛,便在脑中把事情都跟怀罪说了一遍。

那渺渺嗓音静了片刻,说道:“你见到了顺丰楼的楚洵?”

“嗯。”

“……”

“大师?”

“没什么,既然楚公子说了有两个地魂也是正常,那应当便是如此了。”怀罪道,“只是贫僧从未尝试过同时从鬼界召回过两个地魂,所需时间会更长一些,劳烦墨施主再多等片刻。”

墨燃看了四王行宫一眼,问:“要多久?我们方才从四鬼王行宫里头出来,不知他们何时会追上……”

“不会太久,请墨施主宽心。”

怀罪落下这句话,声音就更加淡去了,过了一会儿,完全被“何时来归”的颂度声给淹没。

楚晚宁听不到怀罪的声音,微微蹙着眉头:“怎么了?”

“师尊魂魄特殊,大师说需再等一等。”墨燃说,“这里离行宫太近了,我们走远些吧。”

楚晚宁点了点头,两人行至一拐角处,这个时候天已快亮了,先前那位指路的老人正准备收摊,见到墨燃,“哎呀”一声,很是诧异。

“寻着人啦?”

墨燃也没有想到会再次碰上他,愣了一下,而后道:“寻着了,寻着了,多谢老伯。”

“这有什么好谢的,是小仙君自个儿福运好。哎……你脸咋破了?”

“哦,被……被阴兵的散魂鞭打的。”墨燃胡诌道。

“难怪呢,我就说寻常东西应当是伤不到鬼的,唉……这该多疼啊。”

老伯想了想,把收拾好的屉子又放下,煮了两碗小馄饨,捧给他们,“左右这些剩下的今日是卖不出去的,请你们吃一些再走吧。”

墨燃道了谢,目送老伯复又挑起担子,悠悠远去,这才把汤碗搁到旁边的小石凳上。

楚晚宁不爱吃葱韭,老伯的馄饨汤里头洒了些葱花,墨燃将自己面前那碗的葱都舀掉了,然后和楚晚宁面前的对调,说:“师尊,吃这碗吧。”

“……”楚晚宁瞧了他一眼,也没有推却,拿起勺子慢慢尝了起来。

墨燃就看着他吃,鬼界冰冷的汤头触及他色泽浅淡的嘴唇,馄饨和汤都分毫未少,正宗鬼怪的吃法儿。

“好吃吗?”

“还成。”

“没你做的龙抄手好吃。”

“咳!”楚晚宁猝不及防,像是被呛到了,他蓦地抬起头来,错愕地瞪着眼前托着腮、笑吟吟瞧着他的人,忽而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强掰了壳儿,暴晒在烈日下的河蚌,半点秘密都没了。

“……什么龙抄手?”

玉衡长老蹙着眉,神情庄严,试图充傻,掩藏他落了一地的师威。

“不要装啦。”可那一地师威还没拾起来,就被墨燃伸出来揉他头发的手又打得粉碎。

楚晚宁对此很震怒,也很沮丧。

“我都知道了。”

“……”

墨燃把装了人魂的灯笼从乾坤囊里拿出来,摆到石凳边,说道:“师尊活着的时候别扭,来到地府了,也只有人魂是老实的。”

“我给你做,不过是……”

墨燃扬起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过是什么?

心怀内疚?怕你饿着?颇为后悔?

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楚晚宁觉得自己内心是有隐疾的,他总有着强于常人太多的自尊,他把“对别人好”“喜爱一个人”“有所依恋”都看作是一种羞耻的事情。多少年风里雨里,他孤身惯了,成了一株挺拔森严的参天巨木。

这种巨木,从不会像花朵一般枝头乱颤,惹人情动,也不会像藤蔓丝萝,随风摇曳,勾人心痒。

他只那样沉默肃穆地立着,很稳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声地给路过的人遮风挡雨,为靠在树下的人纳阴乘凉。

或许是因为生的实在太高了,太繁茂,人们必须要刻意仰起头,才会发现——啊,原来这片温柔的树荫,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过客来来往往,谁都没有扬起过头,谁也没有发现过他。

人的视野总是习惯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于自己持平,所以他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实本没有谁是天生是依赖者,天生是被依赖者。

只是总是攀附在强者身上的那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娇媚,越来越柔和,舒展开无骨的腰肢,以逢迎、谄媚、蜜语甜言来谋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种人,比如楚晚宁,自他出山以来,他都是被依赖者,这种人会变得越来越刚毅,越来越坚强,后来容颜都成了铁,心成了百炼钢。这些人看惯了别人的软弱、瞧尽世间奴颜媚骨,便极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柔软来。

他们是握剑的人,须得全副武装,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软肋,更不知何为温柔乡。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实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刚有柔的,孩提时也都会哭会笑,会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也会渴望有一双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个人来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没有,第二次,还是没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当中,渐渐习惯。待到真的有人来扶他的时候,他只会觉得没有必要,觉得耻辱。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没断,何必矫情。

那要是腿断了呢,这种人又会想。

哦,只是腿断了而已,又没死,何必矫情。

那要是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