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桐苦笑:“是我的错。”

任非梓不解:“你要结婚,她就玩失踪?多大的人了——对了,你的婚讯不是爆出去了吗?张阿姨找你好几次了,现在没准去你家了。”

任非桐一怔,突然就想到一种可能——母亲会不会也去了那边?

他很快又否决了,是啊,她母亲这样骄傲的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宁可去找任非梓,也不可能回去自己那个公寓吧。

他们母子,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交心的经历。

是他不肯独自受伤,非得要把纸捅破,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任襄礼说他自私自利,可谁又不自私呢?

他听到任襄礼在给秘书打电话,给管家打电话,和他认为需要通知的人一一联络,最后又开始尝试和任太太本人联系。

她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不是小女孩子,不会闹离家出走这一套,她要闹脾气,最大的可能便是回家、回国外祖父母那边,再不然,也就是去一些酒店或者度假山庄住上一段时间。

父子俩不远不近站着,话都是对着手机说的,偶尔默然对视一眼,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这世上向来没有非黑即白的东西,从感情上说,任襄礼的行为确实伤人,但从利益至上角度来说,他也只是风险意识过高而已。

任非桐挂了电话,迟疑道:“也可能去了朋友家。”

任襄礼没接腔,拉开车门上了车,深色的车窗很快升了上去。车子驶入车道时平稳而缓慢,任非桐却觉得那姿态像极了诀别的舟船。

他仰头看了眼还亮着灯的房间,手机果然很快响了起了,唐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怎么样了,找到了吗?”

“没有,”他看着其中一个站了人影的窗户,猜测着窗内人的神情。“我回去看看,你早点休息。”

他听到唐棠在电话里“嗯”了一声,然后就看到窗户被推开,那个人影冲着自己飞快地晃动了下手臂:“注意安全。”

任非桐笑了下,也挥了挥手,取了车子往家里赶。

北风冷肃,哪怕只是吹刮到车窗都,都凝起白色的薄霜。巨大的苍鹰雕塑仍旧屹立在高架桥附近,俯视着地面上忙碌的车流。仿佛它从不怕冷,仿佛从不孤单。

车子才开到公寓门口,门卫就急急从传达室出来了,还一个劲跟他招手。

任非桐皱眉,降下车窗:“有人找我吗?”

门卫大爷表情有些纠结:“有!全被警察抓走了。”

任非桐变了脸色:“是张籽芸,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十几分钟前呢。一个是张小姐,还有一个…也自称是您妈妈,吵得劝不住,就附近的阿姨就报警了。”

任非桐赶紧调头,任襄礼的手机号码都调出来了,想想还是没有拨出。

他的母亲,他多少还是知道的——这一天,他想打掉她多少的尊严呢?

他叫来了任非梓。

社区派出所没什么大的停车场,他把车停在路边小道,开着空调,隔着车窗看着派出所门口的小路发呆。

任非梓进去已经很久了,三人却始终没有出来。任太太肯定是不会吃亏的,还有亲儿子在场,但是张籽芸呢,张籽芸…

他到底还是开了车门,裹紧大衣下来,才刚走到门口,迎面就看到了穿着单薄的张籽芸。

他张了张嘴,“张籽芸”三个字噎在喉咙里,似乎是被这天气冻住了。

张籽芸看到他却很兴奋,小跑着扑过来,“桐桐!你来接妈妈呀!”

任非桐就更叫不出口了,任太太就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都说养育之恩,他有时候也搞不清楚,养和育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张籽芸十月怀胎,打了排卵针差点失明的人却是任太太本人。

张籽芸冷得直哆嗦,见他不说话,心里有些忐忑,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任太太由任非梓扶着,正从门口出来。

任非桐也看到了他们,按开了车锁,向张籽芸道:“你先去车里坐会吧。”张籽芸赶紧点头,小跑着上了车。

任太太走到门口,却不肯上车了,任非梓叫他:“哥,你看她,这么冷的天不回家,去哪儿?”

任非桐咬了咬牙:“不然去我哪里吧。”

任太太冷笑着打断他:“去你那,那个姓张的不还在你车上?”

任非梓揽着她肩膀要把人往车里塞:“那我送你去岛上!保证谁也不打扰你。”任太太仍然不肯:“那还不是他的地方,我不去。”

任非梓抱头:“那你要怎么办,酒店不行,回家不行,去哥哥家也不行,去岛上还不行…”

“去我那吧,”任非桐打断他,“我把张籽芸送唐棠那去。”

任非梓扭头去看任太太,她没点头,但也没吭声。

张籽芸还在车上,任太太当然是不肯上车的,任非桐把要是给了任非梓,让他先送人回去。

任非梓接了钥匙,压低声音道:“你可一定要回来的,不然…她又要多想的。”

任非桐拍了拍他肩膀,上车发动车子。

张籽芸松了口气,一直到车子开上高架,才觉得不对:“我们…不回家?”任非桐按了下喇叭:“她今天要住我那,”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后天结婚,你也来吧。”

张籽芸点头,点完头又冲后视镜里的他笑了笑,有些可怜地问:“那我晚上住哪儿?”

“住唐棠那吧,你替我多陪陪她。”下了高架,很快又遇上红灯,任非桐踩下刹车,看着空荡荡的路面半晌,突然又说,“你也不小了,就没想过好好找个人过日子?”

后座没有什么声音,任非桐自顾自说了下去:

“唐棠过得也不好,负担比你重多了,可她就是不甘心——你大约不知道吧,她最近怀孕,虽然不能开店了,却把小提琴捡了起来。

“她以为我不知道,还总藏着掖着。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的手指尖都磨出血来了,衣服上老有松香味,家里还新添了琴,常有琴谱来不及收被小仅坐屁股底下…

“所以啊,地球那么小,如果有人真心喜欢你,你过得怎么样,他一定就会知道,不知道也会想办法知道。那些一年两年,三年四年都当你是空气的人,在你一个人在外面跟人暧昧不清的时候不管你,在你花完了钱孤苦伶仃没地方去的时候不找你,他至少是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你。”

交通灯由红转绿,车子也重新提速开了起来,任非桐没再说话,更没回头看她,深夜的路面被路灯照得发白,长长地伸向远方。

临下车时,张籽芸才问:“那你对我呢?我毕竟生了你…我…”

“我有不管你吗?”

张籽芸摇头,任非桐又问:“我有主动找过你吗?”

张籽芸愣住,任非桐拉开车门径直下了车,只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座位上发呆。

不避不寻,他的态度一直也就是这样的。

她浑浑噩噩跟着上了楼,被安排到田欣欣的屋里睡下,临进门前,果然在客厅的书架上瞄到一册琴谱。

如果他真心喜欢你,他一定就会知道,不知道也会想办法知道。

第六十三章 成长太快

任非桐坐下之后,就磨蹭着不肯离开。

唐棠开始还没觉察他的意图,在任非梓打来三四个电话催促后,终于有点明白了:“你是不是不想回去呀?”

任非桐揽着她的腰,单腿曲着,和她一起靠坐在沙发上,“我不知道。”

他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却不肯换了衣服好好洗漱。

唐棠推他:“好啦,快去啦。”

任非桐露出点淡淡的笑意:“你陪我啊?”

“陪你去就陪你去嘛。”唐棠作势要起来,马上被他拉了回去。床垫软绵绵的,床上的被子也干净酥软,任非桐一手撑着墙,一手按着她肩膀,反复地吻她红润的唇瓣。

那吻也和他的心情一样,细细密密,待冬的秋雨一般。

最后还是客厅待着的田欣欣实在困得熬不住,抱着被子直冲进来抢房间:“我困得不行了当灯泡也认了——任非桐你赶紧走啊,不走就去睡客厅吧你阿姨占了我的房间呢。”

说完直接就爬上床,没几分钟就开始打呼噜。

唐棠和任非桐面面相觑,失笑半晌后,任非桐终于还是穿上外套准备回去了。

当着张籽芸的面充英雄的是他,现在后果当然也是要他自己来承担的。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就连手机另一头的任非梓催促的频率都越来越低:你不乐意跟咱妈一起住就早说呀,搞得她疑神疑鬼的,你知道我编了多少谎话来圆吗?!

任非桐没理他,连车速也没提上去,只期望自己到时,他们都已经睡下了。

他实在不知,在目睹父母吵架之后,要怎么面对这样骄傲而又脆弱的亲生母亲。

车子进了地下车库后,他才想起任非梓已经占了自己的车位,开到另一边才停好车。

电梯里静悄悄的,只有银色的轿厢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住的那一层的廊灯却亮着,不但廊灯亮着,玄关和客厅的壁灯也都亮着——他一进门,沙发上的一个人影就挺直了背脊看过来:“你那个…人没事了?”

任非桐愣愣地看着全身都还笼罩着紧张情绪的任太太。

恰好洗手间门被打开,任非梓看到他哥,眼睛里全是慌乱,立马跟着叫道:“是啊,哥!我刚打电话给你,你不是送嫂子去吸氧了,现在没事了吧?”

任非桐平时最讨厌他这种一遇事就连蒙带骗的坏习惯,但现在被任太太拿这样的目光紧盯着,反驳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默默地在心里嘀咕了句善意的谎言,含糊道:“没事了。”

任太太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了,似乎想要安慰他,斟酌半晌才说:“女人怀孕就是这样的,平时要多注意,别把小事不当事。我看她昨天还要碰凉水给人做饭,就知道没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阵,蓦然又闭紧了嘴巴。

任非梓给他哥哥使眼色,任非桐只好慢腾腾地回应了一句:“我们以后知道了。”

任太太便叹气,叹完气,又问:“那真是…算了,你…你们明天结婚,日子是谁选的?对过生辰八字的吗?”

任非桐当时让秘书找人挑日子,提的要求是“越快越好”,东西是提供了一堆,倒不知是不是什么都考虑了,照例还是应付地说:“全都对过了的,大师说我们选那日子合适,属相也相配。”

任太太狐疑地看他,想再问详细点,看着大儿子轮廓明显的脸,心里到底发虚,不敢像对待任非梓一样咄咄逼问。

任非桐第一次被母亲这样带着怒气地详细询问,也挺茫然无措的,一直等任非梓把人哄回客房了,才算回过神。

她其实,还是关心自己的吧?

任非梓在屋里待了半天才出来:“喂,给妈妈找件睡衣呀。”

任非桐“哦”了一声,回房间翻找半天,拿件找到唐棠的睡袍和睡衣过去:“都是唐棠留这儿的,不过都刚从店里拿回来,干净的。”

任太太不大情愿地留下了睡袍,然后又问:“你那只阿拉斯加呢?”

任非桐诧异地转过头,她居然还知道他养了只狗。

“孕妇要少跟动物接触,”任太太被他惊奇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烧,“它们身上有寄生虫。”

任非桐点头,解释说:“这段时间都寄养在宠物店的——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其实还是熟悉的房间,客厅摆的马蹄莲还是前几天唐棠带来的。

可任非桐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母亲只和他隔着两扇门,这距离其实并不比以往近,但因了地点的关系,总叫他有种主动权回到自己手上的感觉。

他犹豫着拿了手机,手指头都摸到唐棠那个号码了,却又迟迟摁不下去。

都这么晚了,她肯定已经睡了,忙了一天了,总不能这个时候再吵醒她。

他便仰头去看天花板,白色的墙壁上出了灯饰便没有旁的东西,但光看着散发着柔和光亮的灯罩,心里滋长的温柔情绪也叫人迷醉。

这么醒醒睡睡到凌晨,他听到了隔壁房间人起来的声音。

任非梓懒猪一头,肯定不会起这么早!

果然,洗漱的声音响够之后,脚步声很快向厨房方向转去。任非桐赶紧掀开被子起来,拉开门出来。

任太太正笨手笨脚地在厨房找煮粥的大米,见他出来,笑了一下:“起这么早?米放在哪儿?”

任非桐也笑了笑,拉开右侧的柜子,露出里面的抽屉式储物箱。

“还是我来吧。”

任太太自从昨天开始,就很对唐仅那句“平时都是姐夫做饭”耿耿于怀,这时见他熟练的弯腰淘米,还真有点恍惚的感觉。

她从没掩饰过自己对张籽芸的厌恶,甚至恨屋及乌到不愿意见到这个借她肚子生下的孩子。

晨光从玻璃窗透进来,落在任非桐浅颜色的居家服上,也落在他帅气的侧脸上。他的轮廓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任襄礼,一样的沉默,一样的长眉朗目。

不知不觉,他就长这样大了。

第一次意识到大儿子长成大人了,是在他从独自横穿半个美国赶到他们一家三口度假的农庄时——他背着包,拖着旅行箱,带着白色的棒球帽,甚至没有提前通知司机接机。

飞机、火车、巴士这样一路转车来到他们面前,风尘仆仆,犹似浪迹天涯的吉普赛少年。

任太太那时正带着小儿子料理院子里的一棵红色玫瑰花,听到动静,转头就看到一个晒得黑乎乎的少年拖着箱子朝着自己走来。

任非梓那时候已经不认识哥哥了,随手捡了根小木棍朝着他扔去,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有坏人!”

任非桐本来就晒得发黑的脸登时更黑了,幸好任襄礼已经出来了,哈哈大笑着迎上去:“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我儿子回来了!”

任太太那时就觉得大儿子不爱与人亲近,身量也拔高了一截,远远地站在栏杆边上,像是完全陌生的一个路人。

可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却只有他单薄纤细的肩膀,和那张属于十五岁青涩时光的沉默脸庞。

如果那时,她肯暂时放下小儿子塑料小铁锹,起身给他一个拥抱,母子关系是不是不会那么僵硬?

如果那时,他主动喊一声“妈妈”,甚至提前来一个电话要求他们去接机,是不是不至于那么早被他知道代孕的事情。

她甚至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任非桐不在爱与自己对视,不再像任非梓一样喜欢围在自己身边。

任襄礼乐观的将大儿子的疏远行为归纳为“叛逆期”,直到他发现任非桐悄悄调查了当年出生前的事情,甚至与张籽芸见面,他们才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甚至不愿意喊任太太“妈妈”,在与人交谈时,他习惯用“我母亲”这样的形容,当着他们的面,最多的便是沉默。

家族聚会,只要没有人主动找他,他就能让自己变成一片晦暗的影子,无声无息来,又不知不觉离开。

任太太看着他把米洗净,倒入电饭煲,选好了模式,又从冰箱里取了鸡蛋:“喜欢煮的还是煎的?”

“啊,”任太太受宠若惊,“煎蛋吧。”

他点了点头,又拉开一个柜子,取了小平底锅出来,嘴角还弯着好看的弧度,怎么看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任太太靠在玻璃门边,听着筷子搅拌蛋液撞击碗壁发出的“啪啪啪”声音,仿佛听到了自己错过的那些成长时光。

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她的儿子,费劲千辛万苦,差点丢了视力、丢了丈夫才换来的儿子。

任非桐把锅倒上热油,催促她出去:“你先出去等吧,我很快就好了。”说着,顺手打开了抽油烟机。

任太太往外退了退,不等他要求就先把推拉门合上,声音被隔绝,高大欣长的人影却还是清晰可见的。

她踱步到客厅,矮脚的玻璃案上摆着几支百合,墙角还残留着不少达菲拉的玩具,整整齐齐的归置在一边。

地板光可鉴人,沙发上的抱枕又大又圆,还有专门为孕妇准备的午睡枕。

任太太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出于这个年纪的女性特有的好奇心,忍不住往书房走了过去。

任非桐成年之后,极少在家里表现出对什么事物的偏好,这个书房却不同,书架上密密麻麻都是各种专业书,边上还有一柜子花花绿绿的娱乐资讯,靠窗的架子那,则是全套全套的“孕爸指南”类的读物。

她早在洗漱时就留意到了,卫生间的毛巾、牙刷、拖鞋全是配套的。有些一看就是不像是她儿子的品味,嫩黄鲜绿,活泼到跳脱的程度。

甚至他腰上围着的那条印满小碎花的围裙,也带着年轻女孩的气息——但他居然也就这样接受了。

她与任襄礼算是家族联姻,大学未毕业就已经由家里定下,之前当然也是有过恋爱经验的——学生时代那种青涩美好,和婚后的理智、博弈,当然是完全不同的。

任非桐一向喜欢跟他们唱反调,第一次见到唐棠时,她甚至完全没把这件事情当真。

没过多久,果然就从于雅淑的口中得知,那不过是雇来的假孕女孩。

任非桐发来请帖,简直就是当头一声惊雷。

她和任襄礼想象过无数种可能,唯一没料中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居然认真到了这种程度。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开便是各种孕期护理的注意事项,密密麻麻,写了整整大半本。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原来他也可以这样温柔体贴。

“吃饭了。”门突然被推开,任太太赶紧把笔记本放下。任非桐还绑着那条围裙,一手拿着筷子:“我们先吃吧,非梓起得晚。”

任太太“哦”了一声,跟着他往饭厅走,经过客厅时差点撞到那只插了马蹄莲的花瓶。

任非桐微一伸手就扶住了瓶子,顺便把脚边的垃圾桶塞了下去:“我今天事情比较多,恐怕没时间顾你,你要不愿意出去,就在这儿住着——下午的时候工人会来布置一下。”

任太太拉开椅子坐下:“婚房设在这里吗?”

任非桐笑笑:“当晚还是住酒店了,唐棠说我这儿人气不足,布置一下喜气点。”

任太太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半晌才说:“你跟她感情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