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些,慢慢地喝着粥。任太太觉得他似乎爱笑了很多,那笑容沾染了恋爱中的小情侣人特有的甜腻,融化在晨光里,叫旁人都闻到了香甜的味道。

“那她的家人…”

任非桐的笑容淡去了一点儿,咽下嘴里的粥,才说:“她的家人都很好,以后,我也是她的家人。”

任太太噎住,筷子头在粥碗里轻轻点了点,一下、两下,明明饥肠,辘辘粥香扑鼻,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去喝。

她还在怀念他的少年时代,他却已将有自己独立的小家庭,妻子、孩子,如同当年她与任襄礼一起带着任非梓在乡下农场度假。

一家三口,像是块浇了热巧克力的三角曲奇。

任太太觉得鼻头发酸,胸膛发闷,却又心虚地说不出一句责备。是他们做父母的忽略了他,又怎能回过头怪他成长太快,步伐太急?

她思来想去,最后只问了句:“一直都自己做早饭吗?”

任非桐摇头:“偶尔吧,以前都去她店里吃。”

唐棠家开包子铺,任太太是听任襄礼说起过的,话题到了这里,就又断了。任非桐很快吃完饭,干坐着也尴尬,直接走又有点绝情,干脆起身去叫任非梓起床。

任非梓本来玩的就疯,白天给是他哥哥当跑腿送信,又是开夜车找母亲,累得动都不愿意动了。

现在才八点不到,一把被任非桐掀了被子,登时就火冒三丈了:“几点了你就掀我被子!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任非桐拽着被子不放:“我早饭都吃完了,快起来。”

“我不起来!”任非梓抢了两下没抢到手,干脆拿枕头盖着肚子继续睡。

任非桐把杯子往椅子上一扔,找到空调遥控器,调成制冷。

任非梓躺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哆嗦着起来穿衣服:“一点儿人性都没有,你还指望我给你挡酒?明天晚上喝死你算了!”

任非桐丝毫不受他威胁,把遥控器往床上一扔,转身往外走:“我还得去酒店一趟,你在家陪着她吧,吃完饭记得洗碗。”

洗碗!居然要他这么一个大好青年洗碗!任非梓愤愤地套上裤子,在被子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上衣和外套。

第六十四章 自由立

任襄礼赶到大儿子公寓时,任非桐已经离开了。任非梓正坐餐桌前吃饭,任太太又钻到儿子的书房去了,东看看西摸摸,正犹豫着要不要开抽屉,就听到门铃响了。

她心虚地以为任非桐回转,赶紧缩手往外走,迈出门,却见任襄礼风尘仆仆地进来。

任太太为大儿子准备的满脸笑容登时就冻住了,转头去瞪小儿子,懊恼地唤了一声:“非梓!”

任非梓迅速把视线转向面前装着小菜的碟子上,大口大口喝粥。

任襄礼走过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脾气——非桐呢”

任太太冷笑:“我闹脾气?”

任襄礼叹气:“好,是我不好,但那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现在要和我来计较吗?”

任太太不答,任襄礼又去问任非梓:“你哥哥呢?”

任非梓倒是老实:“他明天要结婚,今天当然忙,应当是和负责摄像的工作室还有司仪沟通去了吧。”

任襄礼咬牙:“他这是完全不把我们做父母的放在眼里了,他是不是想…”

“你说你自己就可以了,”任太太打断他,“他的婚礼,我明天肯定是要参加的。”

任襄礼愕然,任太太看也不在看他,拿了任非梓放在餐桌上的车钥匙,拎了小坤包,换上高跟鞋,笃笃笃往外走。

任非梓看一眼愣怔在原地的老爸,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巴,也跟着往外跑:“爸爸你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啊…”

一阵风似的刮走了,任襄礼气绝。

司机在楼下等着,见任太太和任非梓先后都下来,开车走了,却迟迟不见任襄礼下来。

他看看时间,足足又等了十来分钟,才见任襄礼独自快步从楼道出来。

“去青河区。”任襄礼心情不佳地坐进车后座。

司机没敢多嘴,发动车子,再一次把车驶入车道。

新年临近,街道上渐渐有了新春的味道,道旁悬着成串的红色灯笼,各种商铺也开始打出折扣广告。

任襄礼侧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出现又消失的行道木,想起自己妻子刚才的那番话,一时间也有些烦躁。

如果不听话的是任非梓,他有的是办法叫他屈服,可偏偏是什么都不肯依靠自己的大儿子。

任非桐独立的早,还没毕业就已经能自己赚钱了,回国后的工作也跟任家关系不大——至少不靠他的庇护。

如今他又跳到了嘉盛,任襄礼就是再愤怒,也不可能因为这个跟嘉盛过不去。何况,小儿子和妻子都已经叛变了。

任襄礼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变成了单打独斗了,并且,至今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阻拦办法。

任非桐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一个人也生活得很好。

他很有些想不明白,怎么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突然就变得这么无足轻重了,在同辈人、家庭情况差不多的人…都没有这样的!

任襄礼靠着座椅发呆。

青河区是老城区,老街规划不合理,车子很快就堵住了,几步一停,挨挨蹭蹭半天才终于找个停车的地方。

任襄礼前先打了电话,确定人都在才往楼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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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非桐跟唐棠承诺婚礼一定来得及,但时间毕竟赶,他又没有经验,到了冲刺关头,各种状况还是层出不穷。

任非梓的伴郎服不合适,还要联系设计师修改;跟唐仅一起做花童的小女孩突然生病了,要临时找新的;唐嘉宁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联系不到…

唐棠也终于开始紧张,一半是担心唐嘉宁,一半是情绪紧张导致肚子不舒服。

张籽芸这个时候倒是很有用,一直陪着她在医院。任非桐回家替她取衣服,正好撞上赶来的任非梓和任太太。

他也没心思多解释,收拾了衣服就要走,任太太听说张籽芸在医院陪着,心里登时又不舒服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呢,门铃又响了。

任非桐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再没心思等待,也不管外面是谁,拎起箱子就拉开了门。

任襄礼手停在半空,尴尬地看着他。

任非桐愣了下,继续往外走,任太太这时看到丈夫,心里那点陈年旧醋又泛了上来。

张籽芸那个女人,抢我丈夫,抢我儿子,现在还想抢我的儿媳妇不成?

任太太拉了一下任非梓,抓起包也跟了上去:“非桐,我跟你一起去。”任非桐诡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去看任襄礼,最后抛下一句“随便”,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

任太太蹬着小皮鞋紧跟着他,很快也消失了身影。任非梓冲老爸耸耸肩膀,说了句“嫂子肚子好像有点不舒服”,也打算往楼下跑。

任襄礼一把拉住:“什么嫂子?我早说过我不同意了,你哪里来的嫂子?”

任非梓无奈地看着他:“爸——”

任襄礼瞪他,他举手投降:“好,好,你不承认,我不这么喊。可是,明天他们就要举办婚礼了,结婚证、准生证都早早办下来了,按法律上来说,人家已经是正经夫妻了呀。”

任襄礼虽然早就料到,这时听到,还是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这个大儿子,这个儿子!

任非梓察言观色本事一流,看他这个模样就知道情况不对,“啪”带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去,几乎是冲进跑车驾驶座的。

任太太对着化妆镜整理头发:“你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走吧,你哥哥的车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任非梓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留意楼道,果然看到任襄礼小跑着出来,大衣衣摆都飞起来老高。

“那您怎么不直接坐我哥车去?”

任太太放下镜子,嗔怪着瞥了他一眼:“你哥哥那个脾气…我摸不透。”她确实不了解任非桐,多年习惯,哪怕现在想亲近了,也总把握不好度。

他刚才又那么着急,她追下来时,车子已经驶到马路上了。任太太不好意思承认,她其实是不敢叫住任非桐,怕他嫌自己烦,怕他觉得自己耽误宝贵的时间。

她终于理解了少年时代的任非桐看着他和任襄礼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当一个人想要讨好、亲近他人,却又没有足够自信的时候,往往能有一连串的忧虑。

任非梓把车开到了辅道上,有些紧张地瞄了瞄后视镜:“妈,爸爸追上来了,一会儿他要是克扣我零花钱,你可要给我说好话。”

任太太瞪他:“你就这点出息呀,你看看你哥哥,他就不怕。”

任非梓哀嚎:“他当然不怕,他有钱,他都要当孩子爹了,他怕什么呀。”任太太听他这样说着,又是自豪又是心酸。

任非桐一直很独立,不知不觉已经独立到完全走出了他和任襄礼的管辖范围,长出了坚硬的翎羽,翱翔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而他们,居然到了这个时候才突然觉察。

他们赶到医院时,唐棠刚刚吸完氧,正靠在床头休息。

唐仅坐在床边,消失了一天的唐嘉宁也回来了,握着她的手不肯放,眼眶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任非桐盯着姐弟俩交握的那只手,几乎想在上面烧出个洞来。

唐棠觉察到了,却又舍不得放开,唐嘉宁这几天情绪不对,简直比唐仅还需要人照顾。

她隐约猜得他的心思,但无能为力,又总觉得他这只是青春期少年没有弄明白爱情与亲情的界限,无论如何也希望他能参加自己的婚礼。

她料不到他的反应居然会这样大,懊恼再加上婚前的紧张情绪,肚子就开始不受控制得疼痛。

那个小小的生命似乎也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和惶恐,一个劲地在腹中挣扎踢动,彰显着存在感。

任非桐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小妻子,可两个小舅子一左一右,门神一样端坐着,实在近不了身。

他便找借口给唐棠送水,才把热水壶放到床头柜上,就听唐嘉宁带着哭腔说:“我明天会来参加婚礼的,你快点好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逼出来的,眼泪一颗颗落在床沿,一半落到地上,一半染湿了床单。

唐棠哭笑不得地侧身揽住他,伸手安慰一般拍他背脊,少年却哭得更加悲伤,好像他的姐姐不是要出嫁,而是要去奔赴刑场。

任非桐握着水壶,心头酸涩,直觉那个拥抱从今以后应当是属于自己的,如今却必须装大度,不与高中生计较,不与小舅子计较。

他们是娘家人,是未来妻子的依傍,他是成年人,要有度量,要保持风度。

他勉强稳住情绪,转身过身刚要说话,一直旁观着的张籽芸却突然冲他挤了挤眼睛。

任非桐不解,张籽芸已经迎了上去:“哎呀,不要乱动,又疼起来吧,冷汗都渗出来了!”

唐嘉宁吓了一大跳,唐仅也流露出要跟着大哭的表情,唐棠维持这个姿势确实吃力,只好由张籽芸扶着重新靠回床头那一堆枕头上。

“谢谢阿姨。”

“叫什么阿姨,”张籽芸拿毛巾给她擦汗,“明天就要结婚了,还阿姨,叫妈吧。”

任非桐眼皮跳了跳,还没开口呢,一直在门口偷听的任太太忍不住了:“谁是他们的妈妈,你也配让我儿媳妇喊你妈?”

第六十五章 新婚志喜

张籽芸瞬间涨红了脸,她习惯了人前的各种伪装,生怕任太太动手撕开那些遮掩,叫眼前的小辈们侧目。

任非梓和任非桐怎么也料不到自己老妈赶来医院居然是为了跟张籽芸抢这个婆婆的头衔,两人对视一眼,都闭紧了嘴巴。

昨晚才刚从派出所出来呢,可别再闹起来。

任太太傲然地盯着张籽芸,她自有她的资本,家世、学识、资产,无论哪一样,都不输给眼前这个女人。

偏偏就是这样的女人,差点成了自己最大的威胁。

张籽芸可以肉麻兮兮地喊任非桐“儿子”、“桐桐”,在她面前却天生矮了个头,放下毛巾,可怜兮兮地去看任非桐。

任非桐既受不了她这样的眼光,也不好叫任太太丢脸,含糊道:“我请的工人快来了,你帮我回去公寓看看吧。”

张籽芸如释重负,起身拿了外衣,又转身来和唐棠告别。

唐棠原本还担心自己和孩子不被接受的,突然就蹦出两个“婆婆”来,都有些不知所措了。等张籽芸出门了,才斟酌着唤了任太太一声“阿姨”,说:“您坐呀。”

任太太居高临下地对她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可是儿子喜欢,张籽芸就是靠这个才能在儿子面前混开脸。

她便也学着张籽芸的样子,拿了毛巾和小脸盆进洗手间换热水,要给她继续擦脸。

任非梓给哥哥使眼色,唐棠也一脸的受宠若惊。任非桐安慰一般拍拍她肩膀,跟进去阻止:“别忙了,坐一坐吧。”

任太太这才作罢。

等她出去了,任非桐才把视线投向窗外——卫生间一共就一个小窗户,对着住院部通向门诊部的马路,张籽芸拎着包,正一晃一晃地从那走过。

任非桐目送着她过了桥,又见她停在路边避让车辆,回头朝这边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

任非桐以为她看的是住院部,等其中一辆车子驶近了,才发现那是任襄礼的车。

他下意识又去看张籽芸,她已经走过转角,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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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期待与不期待,忙乱与不忙乱,周一还是准时到来了。

新娘伴娘一早就去化妆了,唐嘉宁穿着新赶出来的伴郎西服,不大情愿地跟着任非梓一起忙进忙出。

唐仅也一身帅气的小马甲小衬衫小西装,正在那拼命地和拎花篮的小姑娘套近乎,想要说服她把花篮交给自己拿——那女孩还是任非桐托助理寻来的,十分内向,躲来躲去躲不开,最后干脆放声嚎哭。

唐嘉宁忍不住训斥:“小仅,把花篮还给人家!”

唐仅委屈地撇嘴:“她拿不动的,为什么不能我拿?新娘是姐姐呀!”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接人,新娘和新娘的胸花却不见了,任非梓一辆车一辆车找过去,完全不见踪影。

任非桐担心迟到,伸手就要从主婚车的装饰花上拆两朵顶上,任太太和张籽芸难得意见一致地来阻止。

“别拆这个花呀!”

“不能拆那个!你们先上车,让司机抄近路去花店拿!”

任非桐只好妥协,婚车被迫放慢速度,沿着青河区整整转了三圈,才终于等来新做好的胸花。

任非梓也昏了头,接过来就直接给他哥戴上了:“还是先戴上吧,可别再弄丢了!”

任非桐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拿了新娘的那份,领着人就往楼上走。

唐棠那边也乱,因为没有长辈,一切就全凭田欣欣等人自由发挥了,楼道里拉满了彩带,玄关堆满气球,踩下去啪啪啪爆裂出大片大片的彩色碎屑。

任非梓和唐嘉宁都是第一次接新人,一进门就被喷了满头满脸的彩带,逗得一干年轻姑娘哈哈大笑。

任非梓心里多少有些恼怒的,好不容易扯完糊住眼睛的彩带,马上又被喷了一鼻子。唐嘉宁也觉得不大对,这待遇怎么看怎么像属于伴娘的——他们兜里还装着任非桐准备的进门红包呢,居然一直没人来要。

年轻姑娘们调戏伴郎的热情极高,一路把人喷进到新娘房间门口,甚至有人吹口哨喊帅哥唱个“征服”给我们听听。

任非梓隐约听到那个嫌弃自己的施韵的声音,抽空隙送了个白眼出去,立马再次被围攻,西服裤子上全是结块的彩带。

他忍不住嘟哝:“哥那那个女人怎么也来了呀,你到底给多少人发了请帖红包都收齐了没有?”

任非桐这时候哪里有空理他,连身上粘着的彩带、礼花都不知道抹了,拿着胸口走路都有点拉顺了。

还是唐嘉宁机灵,最先冲到门口,一把将门拉开。

唐棠闻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白纱遮面,惊讶地看着狼狈的他们笑。

那笑容又甜又软,春日的百合花一样怒放。

唐嘉宁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身侧的任非桐动作更快,几步越过了他,牵住了唐棠。

唐棠蓦然看到任非桐胸口的那朵被兰花簇拥着的红色玫瑰,嘴巴半天都没合上。

“你怎么自己戴上了?”她压低声音问。

司仪不是说要在婚礼开始后,互相为对方戴上的吗?而且,这花的模样也和原来选定的不同了吧!

任非桐紧张了一路,哪里还记得起这茬,迷茫道:“不可以吗?那怎么办?”说完,还把手里拿着那支新娘胸花递到了她面前。

唐棠飞快地拿余光一扫周围,手速超凡地也直接给自己戴上了。任非桐抬起胳膊替她挡住飞射的礼花和彩带,赶紧就拉着她往外走。

唐嘉宁眼睁睁看着任非桐拉着姐姐从自己身边经过,白色裙摆逶迤一地,擦过他的皮鞋鞋面。

任非梓守在门口,已经给喷成一棵雪后的圣诞树了,只拿手捂住眼睛哀嚎:“别太过分啊!你们别太过分了!”

楼下已经响起了掌声,司机们将车子都发动了起来,各种声音嘈杂成一片,唐嘉宁被人流冲得堵在楼梯口,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被簇拥着出了门,上了车,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在微笑,在高兴,她的喜悦连白纱都遮掩不住。

任非梓终于扯掉了脚上和脑袋上的彩带,顶着满身的丝丝缕缕跟上来,见他站着不动,顺手推了一把:“傻愣着干嘛,还没被捉弄够啊?赶紧上车!”

唐嘉宁这才迈开脚步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