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榛明勾唇轻笑,这朝中啊,真正顶事的也就这么几个人了,“朕给你自辩的机会。”

在场诸人皆不是傻子,哪会听不明白其中的回护之意,刘治和朱雁清相邻而站,对视一眼,又迅速撇开。当没看到对方眼中的喜意。

“谢皇上。”陈方雷心中抵定,声音更清朗,“早年皇上便说过要不拘一格用人才,臣统领都察院,更当为皇上分忧,前些时日无意中认识了对律法极为熟识,对我苍云国也忠心耿耿的桑夏。她虽是一介女子。对苍云国律法的熟悉程度就连老臣都要自叹不如,臣思及皇上爱才重才,再者律法中也从不曾提及女子不得入仕。所以臣便做了这保举人保她入仕,此并非臣开先例,多年来皆是如此,臣不知何来滥用职权之说。请皇上明鉴。”

这话还真是圆得不错,夏榛明靠向扶手。仿佛力尽般右手托住下巴,紧紧盯着那道人影,用他自己都听得出的重音道:“桑夏可在朝中?”

桑夏轻吁出一口气,出列站在陈方雷身后半步。神情平静的下拜,“微臣桑夏,叩见皇上。”

大殿中针落可闻。

夏榛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一停。胸口越加痛得厉害。

“皇上!”范冬看着皇上白得泛青的脸色轻唤,“老奴传御医…”

夏榛明抬手制止。脸上带着不太明显的笑意,范冬离得近,看得分明。

“熟读律法?”

“回皇上,是。”

“苍云律,绞罪。”

“绞罪,弃毁官文书事干军机钱粮者,强夺良家妇女奸占妻妾者配与子孙弟侄家人者,背夫逃走因而改嫁者,税粮违限一年以上不足提调部粮官吏,以私债强夺人妻妾子女因而奸占妇女者…”

“凌迟。”

“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谋杀祖父母父母及期亲尊长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巳杀者,奴婢及雇工人谋杀家长及家长之期亲外祖,父母巳杀者罪与子孙同,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妻妾谋杀故夫祖父母父母巳杀者…”

“斩罪。”

“谋反大逆知情故纵隐藏者,谋叛但共谋者不分首从…”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大殿中只余桑夏清脆的声音,不管是看好戏幸灾乐祸又或者是担心的人吃惊的发现,这个黄毛小丫头竟然是真的熟知苍云律,熟到了全部能背诵的程度。

夏榛明原本只是想听她多说说话,可直到范冬隐讳的提醒他才记起这里是何地,要是夏儿一个答不上来怕是会被有些人咬着不放,自责之余夏榛明又无法不骄傲,这才是他的女儿,有这世界上最强大的无人可比的基因,要是从小在自己身边养大…

夏榛明觉得胸口又开始痛了。

“诸位爱卿,还有何话要说?”

刘治出列一步,“皇上,要是桑大人这样的人才都不能为朝廷所用,还有何人可堪大用?老臣觉得陈大人非但无过,还有功。”

向来极少在朝堂发言的威武大将军喻辉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列,“臣附议。”

朱雁清出列,“臣附议。”

有了这几人领头,其他人便是还心有不甘的也只得歇了劲,纷纷附议。

夏榛明看向徐明朗,“徐爱卿可有话说?”

“臣误会了陈大人,请皇上责罚。”

徐明朗之前只是被许下的好处迷了心智,能在京都为官的都不是蠢人,这会哪还不知道这桑夏绝对碰不得,入朝这么多年,他何时见过那每每上朝就闭着眼睛仿佛在站着睡觉的喻辉为谁出头?今天竟然都破了例,要说这桑夏没有来头,鬼信!

要说这朝中,也并非所有人都知道桑夏的来历,尤其是近十年才入朝并非京都出身的人,桑宜容他们自然知晓,可要是没人提醒,他们也不会将一个桑夏与之联系起来。

所以这枪头鸟当得也不冤。

夏榛明好心情的没有再理会徐明朗,看着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稳稳站在陈方雷身后没有抬头多看一眼的桑夏心情更好了些,稳得住,很好。

他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好像初中才毕业吧,而他的女儿已经敢以一个女子之身挺立在这朝堂之上。

他了解宜容,以她只想安心过日子的想法,绝不会如何逼迫夏儿去成长,可就算如此,夏儿也成长得这般好,只能说不愧是他和宜容的孩子。

“既然诸卿都无议异,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桑…卿,你今日可有事要奏?”

朝臣各归各位,陈方雷悄悄瞥了桑夏一眼,也退了回去,中间诺大的地方,只余桑夏。

桑夏心里并没有表现得这么平静,可她就有这么一股狠劲,不管回去一个人关起门来怎么手软脚软,当着众人的面却是一定要站直了的,娘的脊梁就不管何时都不曾弯过。

“微臣,有事要奏。”

ps:看到跟随的许多老读者,心安,成绩差也没关系。

071章 桑夏弹劾

夏榛明讶异的挑眉,竟然真有事要奏?

“何事,奏来。”

桑夏在心里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说了声对不起,声音却无丝毫迟疑,“微臣要弹劾都察院,朝中百官,以及丘阳府上下所有官员。”

要是不提丘阳府,怕是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可提了丘阳府,哪还会不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原本按捺下去的人这会又有些蠢蠢欲动了,不过有徐明朗在前,这会他们倒是忍得住了些。

夏榛明神情不明,沉默了一会才道:“弹劾他们何事。”

“弹劾他们没有尽忠职守,疏忽懈怠,都察院不止有监督百官之职,还是皇上的眼睛,皇上的耳朵,让皇上不被蒙蔽住眼耳乃是职责内之事,都察院却不曾做好,朝中百官坐镇苍云国的中枢,享天下百姓供养,可丘阳府灾情发展至今未有半分动作,赈灾安抚皆不曾,试问,这是百官要置数十万遭灾的百姓于不顾吗?诸君可知道,你们好吃好喝好睡时,遭灾百姓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没有,更不用提粮食,诸君可心安?”

“你又怎知这不是以讹传讹?”

说话的人没有出列,桑夏也没有去将这人抓出来的意思,她看得出来,此中不止他一人那么想。

桑夏冷笑,“真不巧,在来京城之前,我便曾经丘阳府的太要县停留几日,正确的说是被困在了太要县,半个县城皆被淹,若非太要县的县令有为民之心,在上游被淹之时就及时派出衙役通知所有人撤往高处,死的人怕远不止那些。可是据我所知,太要县县令这样的官员少之有少,弃百姓携家眷而逃的官员不知凡几,有的人更是连家眷都顾不上,只顾自己逃命。”

“下面的官员不管,上面的官员置之不理,请问诸位大人。百姓该如何活下去?再请问诸位大人。这让百姓如何对苍云国有归属感?微臣的娘曾说过,百姓饱,民方安。百姓饥,民乱起,诸位大人可知,饿极了的百姓可以为半个饼父女相残。拖到如今,惨案怕是已不知凡几。朝中要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吗?只顾自己吃饱穿暖,诸位大人可对得起那身官袍,当民乱起,诸位又当如何。”

陈方雷拢在袖中的手用力握紧。这才是都察院该行之事!这才是都察院的人该有的气魄!这才是御史该有的气节!他安于现状太久了,不知不觉中也被腐蚀,其实他和朝中那些他看不上的人也差不了多少!

桑夏这些话像一记闷雷响在他心底。让他痛,也让他警醒。当年梁永贞大人执掌都察院时便曾说过,都察院乃重中之重,连级别也要比六部高一级,担的责任也要高于六部,轻忽不得,这么些年过去,他竟然忘了,他竟然忘了!

这时候,他很想站到桑夏身边去,让其他人知晓都察院的态度,可脚步才一动,旁边若有所觉的朱雁清就暗中踩了他一脚。

对上他暗示性的视线,陈方雷抬头看去,顿时心头恍然。

皇上并不曾着恼!

说到底,朝中完全没有理会丘阳府的事也是因皇上说战事更重要,桑夏这些话与其说是让百官颜面丢尽,倒不如说是狠狠打了皇上的脸,要是如此皇上都不曾着恼,他站不站到桑夏身边去都不重要了。

陈方雷吐出一口浊气,屏息等皇上表态。

夏榛明不同以往的沉默让其他官员也不敢说话了,桑夏抬头望去,眼神倔强。

宜容从没有这么据理力争的时候,这点倒是像他,夏榛明一点也没有被打脸的不悦,反而问起了旁的,“你去了太要县?”

“回皇上,是。”

“怎会去那等小地方?”

这是要和她在朝堂上拉家常吗?虽如此天马行空的想,桑夏还是没有隐瞒,“微臣前段时间眼睛有疾,经过太要县去找大夫。”

夏榛明顿时坐直了身体,“眼睛有疾?从小就有的?”

“回皇上,并非如此,前段时间微臣不慎中毒以至眼睛失明,不过现在已经好了,绝不影响微臣任职都察院。”

夏榛明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何宛如前段时间派了人出去,看样子并非对夏儿没有伤害,而且伤得还不轻,宜容没让人跟着吗?还是说是故意让她一人出去历练,没想到却遇上这样的事?

何宛如!

“太要县的情况真有如此严重?”

“是,且太要县还不是遭灾最严重的,在上游几个县镇几乎全淹,再加上没有官员出面,情况远比太要县更严重。”

桑夏到底是个姑娘家,说起这些惨事语声就带出哽咽来,“丘阳府在江南之地,那里土地肥沃,山水皆养人,人口数量历来要高于其他地方,更有数个大县有数十万人,微臣认为不管他们的死活完全是釜底抽薪的做法,如能帮他们度过难关,以江南人的巧手巧心,以后能创造出的财富定然远超赈灾所需,请皇上三思,不要行让百姓寒心之事。”

没人说话,空旷的大殿中仿佛还在回荡桑夏刚才所言。

“桑卿可知和沙门国开战在即,很快将士即要出征?桑卿又可知战争所需为几何?国内连续数年天灾,国库不能总将银钱花在这等事上。”

桑夏很想说既然国内情况如此,为行还要执意和沙门国开战,沙门战并未主动启战啊!

可她不能说,她只以揪着灾情说事,她要做的也不是在战争一事上争个高下,而是让朝中分出一点点心思在灾民身上。

“回皇上,微臣不懂那些,可微臣知道,要安抚灾民,并非一定要动用国库银钱。”

“哦?”夏榛明身体微微前倾,“桑卿说得如此有信心,可是心里已有章程?”

“回皇上,微臣只知百姓不能不管,今日抛弃了他们,有朝一日他们便能弃国家利益不顾,民心不需要的时候确实用处不大,可在关键时刻却是利器。”

“桑卿既如此有心,此事便交给你了,着侍御史桑夏代领赈灾总领,管一应赈灾之事,另,库中银钱粮食皆不得动用,退朝。”

072章 都察院

今日散朝,百官走得并不如往日快,眼光总是若有若无的看向同一个方向。

刘治和朱雁清对看一眼,索性停下来等后面两人走近。

陈方雷为正二品,本就是走在最前面的人,刚刚也是停了脚步等到人,这话还没说就看到还有另两人也在等着了,干脆领着人快走一步赶了上去,“刘大人,朱大人。”

两人拱了拱手,看向桑夏,“心里可是真有了章程?”

桑夏忙躬身行礼,“劳两位大人记挂,下官心里已经有了点想法,等全部理清了再写明白给两位大人过目。”

朱雁请想了想,点头,“如此倒也好,要是有能用上力的地方,我们也需尽一份心力,就如持恒所言,受百姓供养却无所为,愧对这身官服。”

桑夏立刻红了脸,“是下官言语不当…”

“不,你说得没错。”要不是地方不合适人也不合适,陈方雷都想拍拍她的肩膀以表达他心里的激荡之情,“持恒该当入我都察院,身为御史就该有这份气节,此事你放手去干,都察院做你的靠山。”

“谢大人。”

有三人这样明晃晃的支持,桑夏走路都是飘的,回到都察院后见谁都是给大大一个笑脸,惊讶之余,几乎所有人都回她以善意,可也只是几乎。

“桑大人今日风头出足了,却将都察院推向风口浪尖,心里可安?”

“亮节…”他身边的人忙拉了拉他,示意他收收劲,是个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女官不止入了陈大人的眼,刘大人朱大人愿意为她担着。就连喻将军也对她另眼相见,可见来头绝对不小,此时正是她风头最盛之时,与她对上岂不吃亏。

可那人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好意,“你们怕她我万亮节可不怕,身在都察院就该为都察院的利益着想,今日她这一榔头打下去几乎是打翻了朝中所有人。不知多少人将我都察院恨上了。今后都察院要如何行事?”

桑夏听明白了,这恐怕是个为官持中庸之道的人,可都察院行中庸之道…

“持恒为官时间短。想请问万大人,都察院该要如何行事才对?”

“自是…”万亮节一时间也没找着合适的词,念头一转就辩道:“不管如何,行事当有章法。要是都察院人人都如你这般将人得罪个遍,以后都察院如何立足?”

“都察院的存在不就是监督百官。为天子耳目,在特定时期特定情况下风闻奏事吗?还是我理解错了,都察院的职责是和稀泥做和事老的?”

“你…强词夺理!”

桑夏无辜的眨了眨眼,她怎么强词夺理了?她在讲道理啊!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门口走进来两人。一众人忙躬身见礼。

桑夏记得这两人是副都御史郑恒,佥都御史齐真一,有了万亮节前车之鉴。她现在已经不会一厢情愿的认为所有人对她都是善意的了,整个都察院。她能给出几分信任的只有陈大人。

陈恒扫了众人一眼,对桑夏的态度也并未例外,“都无事可做?”

“下官告退。”

一众人做鸟兽散,桑夏正要撤,就听得郑恒道:“桑侍御史,陈大人有令,予你自由进出都察院之权,无需点卯,许你便宜行事。”

桑夏没想到陈大人会给她提供这么大方便,惊喜之下忙朗声应是。

郑恒看着她语重心长的道:“桑御史莫要辜负了陈大人的栽培。”

“是,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齐真一意味不明的看她一眼,跟随郑恒一起离开。

桑夏感觉最是敏锐,分明感觉出这一眼里并没有多少善意,就是郑恒对她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亲近,这都察院看来也是分了派系,她毫无疑议的归入了陈大人这一边。

先不想这些了,桑夏虽得了便利却也没有立刻就离开,而是来到侍御史办事的地方,里面六个位置,有三人正在伏案忙碌,看到她进来都站了起来。

说话的是在朝堂上有过接触的徐方,“桑御史,你的位置在那里,东西都归置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对了,这两位是卫柳卫御史,马立杰马御史,还有两位不在的是龚军利和左庆,等人来了我再介绍你认识。”

三人互相见了礼,不管内里如何,至少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

“以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

客套过后,桑夏来到自己的桌前坐下,位置在靠里的地方,不算特别好,看样子在这方面陈大人并没有特别关照她。

笔墨纸砚皆有,桑夏也不再瞎想,开始琢磨怎么光明正大的从京城富户嘴里抠粮出来。

募捐?倒是师出有名,可京城中人高高在上惯了,只怕也没那个心去管他人的死活。

强制捐助?怕是会引出民怨,战事在即,不能乱。

挠了挠头,桑夏继续琢磨。

下朝后的夏榛明径直去了锦绣宫,这是多少年来都从未有过的事,平日里皇上若是闲了,唯一会去的地方是万德殿,各宫都紧紧盯住了锦绣宫,盼着是何贵妃身体有恙才好。

“宛如恭迎来迟,皇上恕罪。”

伏地的女子便是摆出臣服的姿态也是美的,也是,没点本事怎么能引得他当年乱了心志。

夏榛明经过她身边往里走,一个字都没有说,何宛如心直往下沉,起身跟随进殿,静静的跪好。

“宛如,朕是不是一直都小看你了?”

“皇上怎出此言?可是宛如做了什么让皇上不高兴的事?还请皇上告知,宛如一定改。”

“朕也懒得和你打哑迷,当年宜容见过你是不是?”

“皇上…”

“回答是与不是。”

“…是。”

夏榛明紧紧盯住她,“她和你说了什么?”

何宛如被看得身体都伏到了地上,“宛如不敢欺瞒皇上,皇后娘娘并没有说几句话,只说想见见我,然后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宜容是那么骄傲的人,面对丈夫出轨的女人得有多难受,夏榛明呼吸都重了,忍不住捂住急促起伏的胸口。

“皇上!”范冬忙掏出药喂皇上吃下。

073章 兴师问罪

夏榛明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待呼吸平缓些了才道:“当年,你便知道宜容怀有身孕是不是?”

“皇上明鉴,宛如绝对不知此事。”何宛如抬起头来,露出那张楚楚可怜风韵十足的脸,“皇后娘娘如此英雄人物,宛如见到连头都不敢抬,如何能得知娘娘有了身孕,皇上明鉴。”

“何用在朕面前如此做戏,十七年足够我看清一个人是好是歹。”夏榛明眼神阴沉的看着她,“范冬,撤查当年之事,宜容从不是多疑之人,更是深居简出连人都少见,怎会连见的人都没多一个却知道了何宛如的存在。”

范冬躬身应是。

何宛如闻言却是松了口气,十七年前的事要查起来岂会那么容易,不该留下的人早就连渣都不剩了。

“你放心得太早了。”夏榛明是谁,能让桑宜容那样的人曾经倾心的人又岂会简单,说那番话的目的本就不在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要以何宛如的反应来印证他心里的猜测,事实证明他想的一点没错,宜容知晓何宛如的存在,竟真是何宛如搞的鬼。

“朕真的小看你了。”

何宛如心里惊骇,抬起如水的眼眸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皇上,臣妾对您真心实意,万不敢有不该有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