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不算小声,灵堂里的人都听得清楚,这样明白的庇护也让有些人多思量了几个来回。

元青应得特别大声,腰杆子都挺了起来。

可这话,镇得住别人却镇不住何宛如,她很清楚,哪怕长子对她没感情也不会不管她死活,桑夏要真对她下手,他头一个不答应。

所以她很有持无恐的过来了,元青壮着胆子想拦,被夏元昊抬手阻止。

他早就做好了面对母妃的准备,迟也好,早也好,总有这么一回。

“母妃现在应该呆在锦绣宫,父皇虽不在了,规矩却没有作废。”

“我来为自己的夫君守灵,谁敢说我做得不对?”何宛如嘲讽一笑。看着他的眼神如同带着刺,欲刺穿了他,“为什么?”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母子两人都懂。

夏元昊看向灵柩,“儿子尊父皇的一切旨意。”

何宛如到底不敢在灵堂大声说话,有些话就更加不能落入他人耳中,猛的凑近了压着声音恶狠狠的道:“你就甘心?那个位置应该是你的。凭什么落入一个女人手中?”

“母妃也是女人。就许母妃时时想将权力掌在手中,却不允姐姐明正言顺的得到这江山?母妃,儿子很甘心。特别甘心。”夏元昊看向自己的母亲,笑容里带上些许恶劣的意味,“再说,一个瞎子如何能执掌江山?您不是说笑吗?”

何宛如面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瞎…瞎子?”

“是啊,瞎子。母妃消息灵通,竟不知道儿子已经瞎了吗?如今就站在儿子面前,也不曾发现儿子的眼神没有焦距?母妃,可真关心儿子。”

何宛如已经被那句瞎子打击得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厉声道:“皇上是知道你瞎了才不传位给你的吗?早说了叫你不要随军,你说你要以战功来站稳脚跟。现在功劳没捞到手眼睛却瞎了,平白便宜了桑氏母女。你…”

“母妃误会了。”夏元昊不疾不徐的打断她的话,“定下遗诏之前父皇并不知我眼睛瞎了,所以从一开始,父皇属意的新皇就是姐姐,父皇英明。”

“啪!”

本来还在哭的宫妃也将那不甚真心的呜咽吞了回去,满眼兴味的看着母子相残。

“殿下!”元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殿下肿起来的半边脸都快哭了,他是不是能叫侍卫进来将贵妃娘娘叉出去!

“无事。”夏元昊无痛无觉似的舔了舔嘴唇,将左边脸转了过来,“母妃可要再来一下?”

手上的钝痛让何宛如回了神,冲动过后,她又有些后悔,他们母子本就不甚亲近,这一巴掌下来,昊儿怕是…

“母妃要是打够了,就请坐回去给父皇守灵吧。”

冷冷淡淡的话让何宛如心里有些着慌,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又说不出软和话,更巧的是这时候齐儿走了过来扶住她,“大哥心情不好,母妃不要与他计较。”

只要心里有了想法的,这话就能听出好几层意思来,夏元昊笑笑,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他的亲娘,亲弟弟,他们不关心他伤得如何,眼睛有没有可能恢复,将他重伤逾死的伤看得就像手上割了道口子一样,完全忘了要不是姐姐带着温神医赶到北辛城,他根本回不来。

比起姐姐来,你们算什么!又凭什么以为我还会为你们让步?

不要说这本就是属于姐姐的皇位,就是不那么明正言顺,他也会让姐姐坐上那个位置。

夏元齐也不想想,就凭他那点小算计,凭母妃手里那点无足轻重的人脉能动摇得了谁,他压得住满朝文武?还是说能让沙门国主动退兵?

他一个出了宫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人,真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便宜了别人罢了,可惜他不会这么想,被那滔天的野心支配得连自己几岁都忘了。

自有那想邀功的人将这事报到了桑夏那里,不用多想她也知道是什么事惹得何宛如当场发作。

桑夏不好将事闹大,只让珍珠过来了一趟。

“贵妃娘娘的心意想必先皇已经收到了,不过先皇走前并没有收回成命,还请贵妃娘娘移驾回锦绣宫,以免坏了宫中规矩。”

这是在打她的脸!

何宛如眼神冰冷的看向珍珠,一直跟随在桑夏身边的丫鬟,另一个冷佳,“本宫是先皇的宫妃,为先皇孕育两个皇子,便是新皇即位,本宫也是太妃,你竟敢如此和本宫说话!”

珍珠毫不生怯,“娘娘既是先皇的宫妃,自当遵先皇之命,莫不是因为先皇不在了,娘娘就能无视先皇定下的规矩了?”

这话何宛如如何敢应,她用身份去压人,人家就用身份来制约她,真是,不愧是桑家调.教出来的人。

何宛如看向闭眼仿佛无所觉的长子,心灰意冷的站起身来,一身素衣越加衬出她的柔媚,此时更显得楚楚可怜。

可见识了刚才那一幕的人都知道,真的只是看起来楚楚可怜罢了。

夏元齐纹丝不动的跪在那里,不曾抬头,也不曾为自己的母妃说一句话。

示意随她前来的侍卫跟上去,珍珠从袖中拿出药递给元青,“大殿下,小姐有令,请您丑时前务必回宫歇息,表面功夫不比您的身体更重要。”

如同一注暖流流入心底,夏元昊睁开眼轻声道:“我听姐姐的。”

135章 三道遗旨

次日一早,朝臣齐聚灵堂,遗诏当众宣读。

夏元昊最先拜了下去,“皇弟恭迎新皇即位。”

“微臣恭迎新皇即位。”不管心里做何想,其他人也立刻下拜,谁也不愿做那被新君杀鸡儆猴的出头鸟,毕竟如今朝堂上下已被桑首领抓在手里,这苍云国说是改姓桑也不为过,不要说有先皇明旨,就算没有,来硬的又有谁人能敌?

没人会觉得桑夏心里不愿,大概在他们看来,无人能拒绝这个位置!

沉默中,桑夏提了几次脚都没能迈出那一步,闭上眼片刻,像是凝聚起所有勇气,她终是踏步上前,站在众人之前接受跪拜。

“本君年幼,还盼诸卿鼎力相助,共建我苍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桑夏努力适应新身份,担心二弟在众人面前出丑落了面子,习惯使然的弯腰亲自将人扶起来。

她是新君,她的态度决定一切。

桑夏总有一种是夺了二弟皇位的感觉,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二弟落入不堪的境地,连口头上的轻慢都不行。

平日里用处少的礼部在先皇驾崩新皇即位的时候最是忙碌,礼部尚书陶玮荣率先出列,成了第一个向新皇禀事之人。

“启禀皇上,先皇从未着人修陵,微臣惶恐,不知当如何是好。”

桑夏看向范冬,“先皇可有遗命留下?”

范冬没有离开过灵堂一步,守灵守得比谁都诚心实意,精神头看起来不太好。

他早就做好了去给先皇守墓的准备,其他事也就不在乎了。面对新皇态度也就特别平和,“启禀皇上,先皇有言,请您将他火葬,用个普通坛子装了骨灰葬于一山清水秀之地,无需任何陪葬品,有一个坟头供后人祭拜即可。”

满场死寂。

“范公公可有记岔?”桑夏声音干涩。史书上哪个皇帝不是死后也要和生前一样尽享尊荣。就好像死了也是去地底下做皇帝一样,有那暴戾的更会让无数活人陪葬。

可她的父亲却…

范冬抬头看向乾清宫的牌匾,“先皇留有三道遗旨在那牌匾之后。请皇上着人请出来。”

桑夏看向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的柳枝,柳枝会意,脚尖点地,轻飘飘的飞上牌匾。将三个盒子取出。

范冬仔细辩了辩,拿出最下面那个。抽开檀木盒盖,取出玉轴双手奉给桑夏,“此为先皇对身后事的安排。”

桑夏撩起衣摆跪下,其他人也在下首跪得整整齐齐。“劳范公公宣读。”

范冬一顿,躬身应是。

先皇的旨意极少假手他人,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范冬声音都带出了哽咽,“朕观历史。每每叛乱,皇陵都是叛军的目标,好似全天下都知道皇陵陪葬甚丰,朕不想死后也不得安宁,从始至终便不曾想过要修陵墓,朕死后五日将这一把骨头烧了即可,无须陪葬,也不用大肆修葺,朕之孙后代皆照此例,任何人不得例外。”

桑夏接过圣旨,对着灵柩缓缓下拜,乌泱泱一众大臣也都拜了下去。

无人心里不惊。

翻遍史书也找不出先皇这样对待自己身后事的,哪个君王不是生前就大修皇陵安排自己死后的去处,有甚者自即位就开始为死后做准备了,为了让死后躺得舒服花费之巨,劳民又伤财。

先皇此举称得上粗鲁,却让人佩服。

不是谁都能将身后事看得如此淡漠的。

“本君尊…父亲旨意。”心情激荡之下,桑夏觉得这个称呼也不是那么难启口了,她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在父亲走前,要是她就能过了心里这关…

夏元昊不由得抬头看向姐姐。

范冬抹了下眼睛,“启禀皇上,先皇留有遗命,三道旨意需一起宣读,老奴放肆,愿做这宣旨人。”

“宣。”

“遵旨。”取出第二道遗旨,范冬看了眼跪在下首的夏元昊,轻咳一声,朗声道:“朕之长子夏元昊,心性良善,顾全大局,封为贤王,昊儿当倾力辅助长姐,做新皇的左膀右臂,朕九泉之下心甚慰。”

夏元昊接过圣旨,声音带出了抖音,“儿臣…儿臣谢父皇惦记。”

范冬眼角余光看向新皇,并不意外她脸带喜意,这两姐弟行事都不可以常理来论,远不是外人以为的假亲近。

请出第三道遗旨,饶是范冬一惯平稳也不由眼露讶异。

“朕之一生波澜壮阔,唯独不曾在教育子女上费心,夏儿心性豁达,当为表率,朕将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以及两公主托于你,不求他们能如昊儿般懂事,也需知晓兄友弟恭三纲五常,知道为臣之道,另,后宫诸妃即日起搬入清溪园,无关人不得入园,无诏不得出园,皇子公主皆在此例,违者以抗旨论处,钦此。”

夏元齐疯了一样从灵堂跑出来,从范冬手里一把抢过遗旨从头看到尾,“这不可能,父皇不会这么对我,不可能!”

将旨意摔回范冬身上,夏元齐恶狠狠的瞪向桑夏,“是你搞的鬼是不是?是你,你恨我母妃抢走父皇,恨父皇移情母妃冷落皇后,所以你报复我,报复母妃,桑夏,不是都说你心善,心胸宽广吗?让我们母子分离不得见,你就是这么心善的?你这是公报私仇!”

“一派胡言。”夏元昊面向自己的嫡亲弟弟,“这是父皇的遗言,你想抗旨不成!”

“夏元昊,我才是你的亲弟弟,贵妃才是你的嫡亲娘,你为什么从来都是帮她!”

夏元昊淡嘲,“帮理不帮亲罢了,你若做得对我也会帮你。”

“呵,我看你是不死心吧,看上自己的亲姐姐,恶不恶心你…”

“啪!”桑夏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仿佛没看到那满是愤恨的小脸上清晰的手指印,“这一巴掌是替父亲打的。”

抬手又是一巴掌,顿时两边对称了。

“这一巴掌是替二弟打你的,长兄为父,谁纵容你如此诋毁自己兄长,来人,给他备上笔墨纸砚,就在父亲的灵柩前将兄友弟恭写一千遍,明日一早交到本君手里。”

136章 灵堂交锋

刚刚接到管教弟妹的遗旨桑夏就毫不客气的用上了。

她不喜欢夏元齐,第一眼看着就不喜欢,他的小聪明小算计若用在邀宠上面那无可厚非,小的时候谁不是想着法的让自己得到更多宠爱,她还做过更蠢的事吸引娘亲的注意力!

可夏元齐心思用歪了,现在已经如此,若不能纠正过来,以后不知要给她添多少麻烦。

那边夏元齐还要再发泄不满,桑夏冷声道:“信不信本君亲自将你的嘴巴缝起来?”

夏元齐到底年幼,这一吓就不敢说话了,只是眼中愤恨更甚。

桑夏权当没看到,转过身来面对众人,“父亲不愿身后被折腾,本君尊父亲一切遗愿,陶尚书,将那些表面功夫都撤了另做准备,四日后下葬。”

陶玮荣无比纠结的应是,“那下葬之地…”

“本君会请人去寻一风水宝地。”

“微臣遵旨。”

“范公公。”

“老奴在。”

桑夏看向灵堂里面色惶惶的宫妃,父亲此举殊为无情,可往深了想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请各宫娘娘移驾清溪园,派妥当人手照顾周全,万不可怠慢。”

范冬虽不想再管这些庶事惹新皇忌惮,可即是新皇安排,他也不敢拒绝,只得应喏。

良嫔对着桑夏缓缓下拜,“妾等侍候先皇经年,请皇上允妾等再为先皇守灵几日。”

这是要拿话拿捏她?桑夏看向灵柩,无比厌恶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你来我往的扯皮,对死者不敬,也让生者心寒。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如她这般想。

正待说话。身边响起另一道声音,“娘娘此话何解?身为子女,皇上和本王自然希望越多人为父皇守灵越好,可请诸位娘娘即日起移驾清溪园是父皇遗旨上明明白白要求的,娘娘莫不是要让皇上抗先皇旨意不成。”

“昊儿这意思是,也要让本宫即刻搬入清溪园?”

夏元昊望向终于得到消息迅速赶来的母妃,离得远了。只能模糊看到一个身影。不过不用看清她此时的表情,真好。

“母妃不是父皇的妃子?父皇的遗旨里并未对母妃破例。”

“可本宫是你的亲娘!你乃本朝唯一一个王爷!”

“王爷也不能违背父皇的遗愿,母妃忘了儿子说过的话了吗?儿子遵父皇一切旨意。”

“你…”何宛如胸口急剧起伏。引得人直往她胸口瞟。

夏元昊背过身去,“请母妃移驾吧。”

“孽子!孽子!本宫生你何用!”何宛如保养得宜娇嫩如少女的脸此时扭曲得可怕。

桑夏走下一步和夏元昊并肩,声音里带上了怒意,“父亲只说让尔等移驾清溪园。却不曾说永世不得出,娘娘这是要和本君撕破脸。终老在那清溪园吗?”

如一瓢冷水淋在头上,何宛如整个人都冷下来,由内至外的冷,宣读遗旨的时候她并不在场。不曾将遗旨听全,一听说要搬去清溪园就急了,被幽禁在那京郊的园子里。她就是有天大本事又要如何施为?

如今被桑夏这一提醒,她立刻知道自己做了蠢事。

这道遗旨是给她们都留了退路的!

只要他们的孩子出息了。未必不能求得新皇旨意将她们接出来养老,先皇这是在防着她们给新皇添乱,也是想要皇子公主们不成为新皇的掣肘。

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桑夏在做打算。

何宛如闭上眼,她以为她赢了,桑宜容能号令半个苍云又如何,让先皇挂心后悔一辈子又如何,她给先皇生了两个儿子,一为长一为幼,那桑宜容不过只得一个女儿,再能干还能越过她养在先皇身边的长子不成?

可还真就越过去了。

桑宜容什么都不用做,甚至先皇死时想见她她都能不见,她就是坐在那里,这一切就落到了她手里。

不过她也没让桑宜容好过不是。

何宛如睁开眼笑了,“你娘得到江山,我毁了她的幸福,你说是谁输了,又是谁赢了?”

“你毁不了我娘的幸福,娘说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世间少有男人会愿意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让你失望了,娘这十几年过得很安心,有我陪着,有许多人惦记,远离一切是是非非,这就是她想要过的日子,你以为这个皇宫是我娘愿意呆的地方?还是以为她会弄权,做那高高在上的太上皇?你信不信,比起这里,我娘更愿意回到我们的家里,继续关起门来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当然,你不会信,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样,想用权力来做点什么证明自己。”

桑夏看着撑不住笑的何宛如,“贵妃娘娘又得到了什么?父亲的爱怜?莫说别人信不信,你能骗得过自己吗?”

桑宜容就是桑夏的逆鳞,谁都碰不得,她并非不知道怎么戳人家的痛处!

“将贵妃娘娘请去清溪园。”

桑夏扶着夏元昊一起对着灵柩跪下,“二弟,一起向父亲告个罪吧。”

“…是。”

三跪九拜后,桑夏没有起身,直挺挺的跪着,头也不回的道:“二弟,我认的只是你这个弟弟,可能多年后我也不会允你将贵妃接出来侍奉,你不要怨姐姐。”

“弟弟也不敢起接她出来的念头,她的野心已经成为她的执念,呆在清溪园对她有好处。”他相信只要母妃呆在清溪园里姐姐不会主动去为难她,要是放她出来了,要是再做了什么姐姐未必还能容她。

姐姐还是姐姐,只是皇帝这层身份会让她考虑得更多。

桑夏只觉得疲累异常,可起身的时候还是不忘扶夏元昊一把,“父亲生前不喜热闹,免百官夫人入宫守灵,在家尽尽心意便是,让侍候父亲多年的老人来陪一程吧。”

皇宫从来都和人情味没什么关系,而桑夏这样的安排却很有人情味,就好像逝去的人并不是掌一国的皇者,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民间死了人,在下葬前那些关系亲近的人就会来陪着走上一程,不让死者在地底下觉得孤单。

做这样安排的新皇未免显得太过慈和,可想到之前她的表现,又没人会觉得新皇会软弱,一直观察新皇表现的百官心中各有计量,人心却不知不觉间渐显安稳。

137章 一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