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夏到底才十七岁,又没有经历过复杂的倾轧,就格外不喜欢后宫之中那些龌龊心思。

一回到自己暂居的甘泉殿,没有外人看着了,桑夏就重重的叹了口气。

“累了?”

桑夏猛然抬头,安坐在八角桌边的不是安平之是谁,强自压抑住飞扑过去的冲动,笑容却是掩不住,“安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告知我一声。”

看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看着熟悉的笑容,听着一如往常的称呼,在家里静坐两日的安平之心弦也松了。

以后他的妻子将是这个国家最尊贵最有权力的人,而他,将成为这个女人背后的男人。

他不会像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女人背后的男人那样无能,持恒也不是那些空有野心却无头脑的女人。

他们不是曾经的谁和谁,只是桑夏和安平之,谁说君王和君王的男人就做不到琴瑟和鸣?

因为安平之的沉默,桑夏心里越加没了底,同时也觉得委屈。

明明不是她自己想要那个位置的,其他人对她的态度变了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安大哥都是如此?

只要想着安大哥也一声声叫她皇上,跪拜她,她就难受得受不了。

把一切强加于她身上,却还要她付出代价,为什么!

“安大哥,你不要变,不要变,你不是说要向我娘提亲吗?我们就在热孝期间成亲好不好?你不要叫我皇上,不要一本正经的向我奏事,不要疏远我…”

“我不会。”安平之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出神引起持恒这么大反应,心疼的忙起身将人抱进怀里。

外人只道皇位尊贵,谁又知道这给了持恒多大压力。

“我不会疏远你。不会叫你皇上,不会只将自己当成你的臣子,不会只敬你为皇,不会背叛你,都不会。”一下一下轻抚她瘦削的背脊,“我一会就去请见桑夫人商量婚期,我们会是天底下最尊贵。也最恩爱的夫妻。”

桑夏靠在男人胸膛上眼泪控制不住流了满脸。拼命用力点头,将眼泪全蹭在了安平之衣服上。

安平之还在说,“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你在前面冲,其他的一切交给我,你要有不好决断的事情我们就商量着来,你不用束手束脚。该当如何就如何,我不会心有怨尤。觉得你束缚住了我,或者觉得委屈了自己。”

安平之轻笑,“说得难听点,你我百年之后。这皇位还不是要传给我们的孩子?就算我拼着动摇国本来和你抢皇位,百年后不还是得交到我的孩子手里,我和你的孩子与我和别人的孩子不都是他人?我总也不会活成个千年妖怪。”

“你才不会做那事。”桑夏闷闷的声音传出。“娘说安家从无争雄之心,安家不会是我的掣肘。我信我娘,也信你。”

终于能和丈母娘相提并论了,安平之笑,“那不就是了,你有桑夫人,有我,其他人不过是你的臣子,态度再变又有何关系?不要为无关的人难过,总还有那么几个人会真心待你,珍珠柳枝可都还在呢。”

珍珠边擦眼泪边用力点头,“小姐,珍珠在呢!珍珠会像冷姑姑追随夫人一样追随您的,柳枝,你说是不是?”

“是。”

桑夏被哄得心情好了些,神智一回笼就发现自己是靠在安大哥怀里的,虽然不舍,还是往后退了出去,很不讲究的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安大哥,你今天别出宫吧,晚上和我一起去守灵。”

安平之满脸惊讶,“我当然同意,可你真的想好了?你现在是新皇,一举一动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到时…”

“我们会成亲不是吗?”桑夏神情认真,“我从没想过要将你收在后宫只围着我转,以安大哥之才闲置着太可惜了,不过因为我的关系,你想要得别人认同会很难,在那之前我不希望你被别人说难听话,总要让人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才能让那些人闭嘴。”

看着如此为自己考虑的持恒,安平之还能说什么,“都听你的。”

桑夏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摸着耳朵坐到了男人旁边。

“祖父让我转告一声,他已经寻着一处风水绝佳之地,不过在城外,离京城有二十余里,且是在山里。”

“无碍,父亲喜静,定也愿意长眠于清静之地,京城太热闹了,安老在哪里,我该去道谢一声。”

“祖父责任已了,不用多久就会回安家祖居之地。”

桑夏抬眼,“我娘知道吗?”

“这会应该知道了,不要多想,安家现于乱世,在盛世时自然就该退隐,这是安家祖训。”

“现在的苍云千疮百孔,还远谈不上盛世。”

“已有盛世之像,是不是能成盛世就看你了。”安平之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我会和你一起。”

“…恩!”

外面一大摊子事等着她决断,桑夏坐着歇了片刻就又出去忙了。

安平之径直去了御书房请见。

冷佳也戴着孝,看到他眼里露出些许笑意,“首领说你会来,已经在等着了。”

安平之知道这人身份不同于旁人,对她也很是客气的执了晚辈礼。

冷佳眼神更柔,屋里燃着火盆,示意他将大氅取下。

门在身后关上,安平之抬头看向上首的桑夫人,不知是不是错觉,比起上次见到,桑夫人的精气神明显差了些,御书房内也飘着药香味。

“来了。”

“是,平之拜见首领。”

“坐着说话。”桑宜容看向他,“夏儿可好?”

“很努力在适应,也很…辛苦。”

辛苦啊,担起一个国家如何能不辛苦,桑宜容无声的叹了口气,“我只能做个镇山石,却不能什么都为她做,平之,你多为她分忧。”

“晚辈会尽全力。”

冷佳像平常待客一样沏了茶送到安平之手上,安抚的拍拍他的肩。

“我同你祖父商量过了,打算让你和夏儿在热孝期内成亲,你可有异议?”

安平之眼里露出喜意,“晚辈但凭长辈做主。”

桑宜容浅浅点头,“日子定在四月十二,你做好准备。”

“是。”

138章 不负持恒

看得出来桑夫人有话要说,安平之安静的等着。

沉默片刻后,桑宜容叹气,将还未满十七岁的女儿嫁出去的感觉并不好。

“平之,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夏儿的身份不同于任何人,娶了她,你这辈子都不会有纳小妾的可能,她也不会和普通女子一样围着你转,不会以你为天,她的性子你也知道,离贤惠远得很,你真的要娶一个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吗?”

这是一个身为母亲的担忧,桑宜容是正派人,受的是最正派的教育,在她身边长大的桑夏自然长不歪,所以完全不可能像男人为皇之后广纳妃嫔一样也收尽天下好男儿入宫。

同时以桑夏的性子,也断然容不下夫君背着她干什么。

这样身份的两人成亲就真的是一辈子。

安平之理解桑夫人的担心,所以回得也很有诚意,“持恒是不会以我为天,更不会时时围着我转,以得我宠爱为终生目标,可她是桑夏,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人,又岂是世间千千万万长相不同性子相同的女子能比?她为皇才是正统,安家好不容易才导正,我身为安家人,自然只会千般维护持恒,而不是成为她的阻碍,以一己私心让她变成其他女子那样。”

安平之低头笑了笑,“首领可能从不曾打探过安家的情况,所以不知道安家虽不曾将不许纳妾记入家训,但一旦有族人纳妾就会分出族去单过,所以安家从不曾有嫡庶之争,安家先祖想尽了一切办法来保障安家的传承,安家的人从一出生就会统一在族学学习。学的就是家训,另外也是让小辈建立感情,安家纵容子孙占卜上的争斗,但也仅止于此,不过晚辈却例外。”

“首领也知道晚辈从出生起就曾长时间昏睡,年幼时数回都差点夭折,族中想尽办法才查明是因我八字过轻之故。三魂七魄随时有离体的可能。当时祖父便推算出持恒是唯一能镇住我魂魄的人,自从和她在一起,我再没有昏睡过。”

桑宜容听到这里眉头微皱。不过她没有打断安平之的话,他既然敢将这话讲出来,当是没有顾忌。

“晚辈说这些只是想让首领知晓,我离不开持恒。身体如此,心也是如此。晚辈也承认,一开始接近持恒是为了不再昏睡,可如果不是真心喜爱非她不可,晚辈不会交付一辈子。以持恒的性子,晚辈若只是做个兄长她也不会疏远了我,图个长长久久也不难。可晚辈要得更多,我想要站在持恒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想要占据持恒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想要成为她心底的依靠。”

安平之站起身来长身一躬,“晚辈以真心,求娶持恒。”

桑宜容闭上眼,一落石头落了地,她最怕的,就是夏儿所遇非人。

她曾经承受的一切,她一丝一毫都不愿夏儿再承受,她也不想夏儿在她故去后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无妻之间最忌讳互不信任,夏儿心大,以后要操心的事也多,在感情上可能细致不起来,你若有不高兴的地方就和她说,她只要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一定会改。”

桑宜容睁开眼,“她对权力没有野心,现在被逼坐上那个位置已经是我们这些人对她狠心,请你记住此时的心情,当你们有矛盾时多想想这一刻,不要让她不得不失去自由后再失去其他一切,平之,这不是命令,不是威胁,只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你的请求。”

安平之见过首领几回,可只有这一回看到了她冷清之外的情绪,为了持恒。

为母则强,为母却也软弱。

“晚辈定不负持恒。”

冷佳亲自将安平之送出门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好生待小姐,不然我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当天晚上,桑夏携安平之一起去守夜,安平之戴的重孝。

这无疑是宣告了这个男人的身份,不管是谁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安平之却像是无所觉,该烧纸时烧纸,该点香时点香,其他时间则是静静的陪在持恒身边,看她受累时就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相互依靠着一晚上。

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相处,再加上隐隐传出的安家人身份,倒让那些暗自打量的人收回了视线。

先皇过世第五日,遵遗旨火葬。

夏榛明的尸身放在干柴上,柴上淋上了特殊的油以助长火势,百官跪送,寒风呜呜吹着,场面肃穆。

“皇后来了。”不知是谁轻呼出声,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依旧是一身黑衣,依旧将头发全部梳起束在头顶,依旧面无表情。

离得近眼神又好的人才能发现,不过几日时间,桑首领的鬓角多了许多白发。

“娘,怎么来了?”桑夏疾步迎过去,看娘穿得单薄,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娘披上系好。

桑宜容也不拒绝女儿的好意,看着木柴上了无生气的人道:“来送他一程。”

桑夏回头也看了一眼,扶着娘的手紧了紧,伍姨说最近娘的身体衰败得厉害,要是这么下去…

“娘没事,就是什么事都了了心神有点松懈,好好歇几日就好了。”

桑夏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点头。

最后的祭拜过后,火终是被侍卫哆嗦着手点燃了,也不知是兴奋多点还是觉得自己大逆不道,心跳快得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

风助火势,火舌吞并了安睡的男人。

桑宜容看着,眼神终是有了些许波动,任你权势滔天为君为皇,终是逃不开一死,榛明,我原谅你了,喝了那碗孟婆汤,一路好走,要是…要是能回去我们原来的世界,也请你忘了这里,做个普通人吧。

火燃了有将近一刻钟,百官一直跪送,桑夏和一直陪着她的安平之也是如此。

“骨灰我来拾掇,你们都走吧。”

“娘…”

“首领…”

桑宜容看向桑夏和一直不曾离她半步的冷佳伍草,“都走吧。”

桑夏看了娘片刻,率先离开,其他人更不敢多做停留。

ps:谢谢非华,这么大方鬼鬼都不好意思了,么么哒,爱你。

139章 旧皇,新君

诺大的地方,只剩桑宜容和一地骨灰。

装骨灰的坛子早就准备好了,普通的白玉坛子,不算多名贵,桑宜容将骨灰扫到一起,沉默着一点点装进去。

桑夏并没有真的离开,远远看着,莫名就红了眼眶。

娘其实也是伤心的吧,他们曾互相陪伴,视对方为最重要的人,虽然有过不快乐,可当人不在了什么糟糕的事都忘了,只记得住那些珍惜的过往。

先皇没有耗费人力物力财力的葬礼得了所有百姓的敬重,无数人自发的批麻戴孝,在京城的各个地方朝着京城长跪不起,有的人甚至泣不成声。

可也仅止于此了,人死如灯灭,除了真正的伤心人,绝大多数人都是一觉睡醒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最多在再提起时赞叹几句,史书中也浓墨重彩的记上几笔。

不过如此。

比起惦念先皇,新皇登基才是大事。

三月初四,吉日吉时,桑夏一身龙袍在百官的山呼万岁中坐上了龙椅,待免了礼,众人抬头时才发现新皇的内侍大太监竟是范冬。

不要说旁人,就连范冬自己都没有想到新皇会继续用他。

“本君年幼,希望诸位爱卿鼎力扶助,本君也不希望诸卿看本君年幼而生出些其他心思来,朝堂已被清洗一次,短时间内本君希望能安安稳稳,君臣共同努力将前线战事稳住,好叫诸位知道,两日前本君得到奏报,前军败退,北辛城失。当时正值先皇大行,本君将此事压了下来。”

经过这几日,桑夏已经很稳得住了,娘说得对,就将这些人当成她新衙门里的人就行了,反正都是属下。

“前线战事请诸卿尽快拿出章程,谈和不可能。但是也不能久拖。战争能拖垮一个强大的国家,更不用说苍云如今还不够昌盛。”

“臣等遵旨。”

桑夏微微点头,对范冬示意。

范冬清了清嗓子。打开明黄玉轴朗声念道:“圣旨下,着刘向阳、孔延、窦嘉鸿三人领从一品征西将军衔,即刻领精锐十万前往前线支援喻将军,着梁梓砚领宰相衔。主完善苍云律,着苏松岩…”

一长串的人名全是当年挂印离开的人。如今他们起复,当年的位置自是不能填出来还给他,于是桑夏便起用了前朝曾有的一些官职,倒也算是安排的大家都满意。

范冬念罢退回原位。桑夏亲自宣布了另一道诏令,“设军机处,由安平之统领。本君希望战事能尽早结束。”

这几乎是毫无疑虑的任人唯亲了,可桑夏就敢用。也不怕人说。

她会努力让所有人信服她,而不是因娘之故,只要她自己长进到足够压住所有人,谁用不得?

范冬本来听得不敢分神,可眼角余光瞄到新收的徒弟在不起眼处对他拼命使眼色,他看中的就是他的精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在宫中久了,什么事都免不了多想一想,这会便退至右侧阶下,那小太监见状忙小跑两步附耳低声说了两句。

范冬大喜,匆匆给他赞赏的一瞥,忙将这好消息向皇上禀报。

“启禀皇上,您派去鲁山国的一行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传诏。”

桑夏喜不自禁,“快传。”

上殿的是刘真和王若鹏,看着端坐于高位的桑夏,一时间心里竟生出沧海桑田之感,他们离开才半年,京城却已是翻天覆地,不过于他们而言是大喜事就是了。

“参见皇上,我等幸不辱命。”

这是桑夏亲自掌管之事,意义自是不同,说话时身体不由自主的前倾,“快说说回来粮食几何?本君欲得之东西可有得到?”

“回皇上,共换得粮食一万石,玉竹弓一千张。”刘真奏出这个数字时也是满脸喜意,粮食好说,玉竹弓确实是费了不少心思。

“且粮食并非底限,鲁山国百姓粮仓中皆有余粮,青云和温大夫留在那里,我等回来是为再筹措一批东西过去,我朝的许多精细东西在那里大受欢迎,不过鲁山国国君要求再增加一批铁矿,草民擅自作主,应下和上回相等数量,皇上若觉得不妥,草民也有法子赖掉,请皇上定夺。”

一万石的粮食已经将朝臣都砸晕了,那鲁山国得是多不缺粮才能轻易卖出这个数,至于铁矿,苍云国还真就不缺!程度和鲁山国不缺粮一样!

“诸位辛苦了,刘尚书,这批粮食由户部接收,分批送往前线,谁要是敢伸手,本君绝不会手下留情!”

“微臣遵旨。”刘治同样喜得不行,前军打仗,压力最大的就是兵部和户部,某些时候,户部的压力还要大过兵部,不过有了这一万石粮食,他总算可以睡上几个安稳觉了。

比起粮食,桑夏更关心武器,“玉竹弓在哪?”

“回皇上,武器未能进宫。”

这也正常,现在京城虽未到草木皆兵的地步,可携带大量武器入宫是不要想了,能进入京城已经是不错。

“古尚书,你亲自去接收,并让人试试威力,看看比之我朝的弓要强在哪里。”

“微臣遵旨。”

桑夏起身,“以后奏事尽量简便,无需花样百出的道尽好听话,直接叙事即可,不止奏折,平日处事同样如此,若有不知该如何做的不如去新衙门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退朝。”

桑夏立刻回了甘泉殿,不出她预料,入眼即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玉竹弓。

安平之笑语晏晏的看着着皇袍,神情却一如往昔的持恒,“知道你心急,我让他们先送了两把进宫,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