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嘴唇紧抿,一语不发,知是难舍难言,只是碍于三军在场,终不能出口,心中一软,含笑低语:“好好守着,等我回家。”

然,何时归期,我却不能轻易许下承诺。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这一场山河之争,王朝天下,我甘愿为你,去赴这场死亡的盛宴。

双方军马对峙于昔日交通要塞长柳,粮草齐备,战马饱食,星夜未央,即交战于平原之下。引兵下关,抬眼望见敌军绣旗,血色黎字赫然在目。狼烟烽火连天阙,长戟飞沙,满目鲜血,直到虎口痛裂,长剑砍缺,热血飞溅在黄土上,片刻便失去温度。直到逼黎军后退数里,方鸣金收兵,各首大营。

安营扎寨,起灶生火,夜巡士兵列队往来,远处军医帐中痛苦呻吟隐约可闻。铠甲未退,携随身佩剑,与众将士一同席地而坐,分食而餐。

入夜不寐,起身出帐,走至营前山坡,侧身靠在树下,望远处平原辽阔,朦胧静月,掩去所有战场残甲断戟的痕迹,血迹斑斑亦被沙土覆盖,火烧灰烬被风声席卷。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上弦月如钩。

营中战马嘶鸣之声,就像寂寞的撩过荒原的风,吹干那些累累白骨,也吹干泥土中混着的鲜血,这个哀伤的声音,像一双无形的手不停搓揉我的心,让它始终褶皱,舒展不得。

半月来的刀光剑影,竟更似一场梦。以手背覆住双眼,透过指缝窥见夜空,寥寥星辰,如战场上的生命明明灭灭。

北疆的风啊,秦沉璧以将军之名,请求你将我的思念带去王都,带给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子,告诉她,我尚安好。

接下去几日狂风大作,不适交锋,两军对峙,皆按兵不动,未料黎岫玉亲率一万骑兵于背后夜袭,冲杀入营,士兵于睡梦中惊醒迎敌,大乱阵脚,一败涂地。

携余军退守廉嘉关,与守城大军相会,修筑工事,矢石弓箭俱应,以待来犯。

谁料到,黎军未至,先迎王驾。

看着那张嬉笑讨好的笑脸,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攥紧拳头,恨不能将自己牙槽咬碎:“陛下可知战场凶险,稍有不测,大统何承?!陛下擅自离京,朝中何安?!身为一国之君,怎可如此随心所欲,简直是胡闹!”

思虑一番,终抑下怒气,命人将她关入帐中。看着那双愤然不平的眼睛,只觉头痛,再不看她转身离去。

 

那一刻战鼓响彻天地,每一下,都仿佛是敲打在心脏上,震颤不已,却又无法抗拒。

突袭一事,本计划周详,怎料黎军早有所防,抽兵围困,至廉嘉关三十里处,两军相撞,前有伏击,后有追兵,人马纷沓,冲杀不止。

黎岫玉何等人,想从他处占得一点便宜,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半日交战,死伤无数,眼看手下将士体力不支,遍身染血,刀刃卷缺,战马折伤,哀号不止,但所有人追随我多年,皆知这一场战役对于我,对于荆国的重要,由始至终都无人退却,而是浴血奋战,越挫越勇。

手起刀落间,竟已与黎军交锋数个回合,直到发现对方人数不断增多,我方却陷于困境。

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一场不怀好意的玩笑,每次当我进退两难的时候,她总是会出现在我面前,打乱我所有的念头。战场之上,刀光血影,我宁可她一生都只躲在华丽的宫殿之中,不要成长,不要勇敢,或许会幸福得多。可她终究是一国之君,不是平凡女子。

羽策军为我方杀开一条血路,然黎军攻势凶猛,步步紧逼,她亦抽身无路,被困于骑兵中央。

抢下一匹血马朝她奔赴而去,及近眼前,将几名敌军砍于马下,转眼之间,便将黎军大将岑青手到擒来。此人乃黎岫玉最器重之儒将,亦是其得意谋士,此人在手,抵过千军万马,果不其然,一声大喝,黎军震动,纷纷退让,不敢近前。

黎岫玉策马自后方缓缓行至军前,一派傲然,当真不愧黎侯之名。

与他一番唇枪舌剑不过是为了她拖地一点时间,那点时间足够我将她赶走,越远越好,步疏…最好再也不用让你见到这杀伐屠戮,面临危险。

劈手打晕掌中之人,将其扔在马下,仰首道:“黎公,我知道如我般的对手,你必定不肯轻易杀死,不如来一场逐鹿之战,如何?在你杀了我之前,不要派兵追杀她。”

对方昂首大笑,道:“如此更好,所有弓箭手只许追击,不许放箭,今日,我要亲手猎杀名动天下的秦沉璧。”

抛掉手中兵器,调转马头,□黑马人立长嘶。即使身中数箭,鲜血满身,我也希望自己仍是你心目中那个的秦沉璧。所以,我不想你亲眼目睹我的死亡。黎岫玉手中的箭,轻而易举穿过我的肋骨,我的肩膀,还有我的战马。

呼啸北疆的风,将我的话传达:“不要伤害她。王者重诺,你答应过的。”

就算上苍无心成就,悬崖之上,我也不会失去那纵身一跳的勇气。

 

满目山河,残阳似血。

自得获那人救回一命后,稍作修养,我已奔跑了七天,疲惫无知。我和我的马,已跑不动这段路。我用尽一生力气想走到她眼前,兜兜转转这么多圈,还是不能与她相遇。

宫门仪仗昭华,曲乐凌霄,百官齐聚,皇威浩荡。

刹那间,我只想就此停留,不再前行。

秦沉璧纵横天下数载,如今阚然回首,竟忘了当初是为何而来。天下?何处不可以成为天下?只是,我自己决定了自己棋子的命运。

甘愿为她血染江山,甘愿为她一世戎马,甘愿为她背负天下。

马蹄徐徐,旁人纷纷后退让道,一时之间,四下寂静。

珠玉环佩清脆落地,她的头盖随之而下,露出一双眸子,悲喜难言,红唇似血。

嫁衣映容的她是何等的芳华绝代,艳若桃李。梦中不止一次见过的情景,就在眼前上演。

情爱二字,何其微渺,在权术面前,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太庙前那对红衣披身的新人,于马上淡淡一笑,不曾言语。苦涩弥漫,却又无奈万分,原来我一直都是错的。

我一直错误地认为只要我足够出色,足够强大,就可以让多年前的那场一见钟情,变成此生不换的厮守到老,怎知到今天才幡然觉醒。然,错又如何,就让我一路错下去,即使手中一无所有,秦沉璧仍然是秦沉璧,注定不会成为冗长青卷上蒙尘不世的名字。

与她四目相对,那双放肆的眸子,已经变得沉淀内敛,只是望着我的时候,依旧热切冲动,落泪成珠。

当年那个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轻摇头,叹息而笑,终于一扯缰绳,回身离去。落日尽处,鼓乐依旧。

你可知,我们一起站在宿命的掌心,不过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在这盘被操纵的棋局中,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步疏,这么做,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几年过去了,我依然有时会忍不住问这一句。此时的我们不过是这世间最为平凡的一对夫妻,她爱种蔷薇、爱弄花草,而我则教习文武持以养家。

她俯身托起花萼轻嗅的样子很美,不是国君的她不用再时刻端着礼仪架势,一举一动有着寻常女儿家的娇态。她回头眨了眨眼:“夫君,你当真是年纪大了不成?阿疏早已和你说过无数次了,既然做了便再没后悔的道理。”

阳光下她的眉眼温柔,一如初见时的俏动婉然:“失了你,我还要那半壁江山作何呢?”

我不知后世对她的评价如何,大概多数是咒骂她是个无道昏君,将一国江山拱手献人。她听我这般说后淡淡道,九州早晚一统,今时明日又有何区别?一战万民死,不若交给一个好帝王,也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她这样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在崖底救了我的人,二人所说竟如出一辙,只不过那人道:“与九州江山相比,我更愿她一生喜乐安康。”

这些话我必不会告诉她,因为此时她已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