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君俨看的眼花缭乱,唉,怎么连拿菜刀都这么漂亮。

虞璟拧开煤气开始热锅子,油倒进锅里,很快噼啪作响,土豆丝、白菜、切成片的方腿也下了锅,拿着铲子翻炒一阵,“接一点水给我。”虞璟使唤地很自如。苏君俨忙不迭接了一杯水递过去。水倒进锅里,腾起一阵白雾。雾气之间,她的脸部线条柔美的不可思议。

苏君俨觉得胸口溢满了一种温暖的情绪,他们苏家遵从古训,君子远庖厨,从小到大,他基本没有进过这烟火之地。然而此刻,看着她站在流理台前,为他洗手做羹汤,沾着凡俗的油烟气,苏君俨却觉得赏心乐事,不过如此。

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苏君俨将头搁在她的肩窝上,一动不动。

无法控制地抿嘴一笑,虞璟任由他抱着。浇头已经起了锅,现在正等着水开了下面。蓝色的火苗上端坐着银色的锅,像一朵巨硕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蜷曲着,中间是银亮的花盘。

水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翻着泡泡,热气腾升,扑在人脸上,痒簌簌的。细长的面条一入锅,沾了热气便成了绕指柔,纠缠在一起。

耍孩心

“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苏君俨箍着虞璟的腰,脸蹭着她的鬓角。

虞璟僵了一下,因为没有盖锅盖,大团大团的水蒸气扑打上脸颊,瞬间就将脸沾湿了。

“以后再说吧。”虞璟垂下眼帘,声音淡淡的。

苏君俨扳过她的脸,蹙着眉毛,“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我没有想过结婚。”虞璟神色邈远,目光似乎也丧失了焦距,投向虚无。

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了,苏君俨大力捉住她的肩膀,低下头看住她,“你说过你爱我。”

“君俨。”虞璟的口气郑重,“我承认我爱你,所以我答应现在和你在一起,但是这和结婚没有关系。你的身份和家庭注定了我们之间不适合,你会和一位名门淑女结婚,身家优渥清白,识大体知进退,可以在仕途上为你锦上添花。”

苏君俨气坏了,声音开始变大,“你就是这样爱我的?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虞璟指尖缓缓滑过他的脸部轮廓,“君俨,你应该很清楚我说的是实话。静仪师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苏君俨声音沉了下去,“你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虞璟疲倦地一笑,“我相信你的本事,可是我不愿意这样。”

“说到底,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苏君俨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样一句来。

“抱歉,君俨。我唯一能答应的就是现在和你在一起,直到你厌倦了我,或者我厌倦了你的时候我们分开,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居然一直抱着这样的念头,随时可以从他的生命里抽身,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可能。”苏君俨回答地斩钉截铁,“我永远不会厌倦你,你也别想厌倦我。”

无法沟通,虞璟索性转头,“我要盛面了。”

苏君俨的右手却捏住她的下颔,狠狠地吻上她的唇,气喘吁吁里他的左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小腹,“也许现在你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虞璟不以为意地朝他微微一笑,“你不知道有事后避孕药吗?”

苏君俨一口气噎在那里,终于,铁青着脸摔手出了厨房。

虞璟在心底叹了口气,滗出面条,盛进碗里,再将浇头盖在面上。然后端着两碗面出了厨房。

苏君俨寒着脸坐在餐桌旁边的高背椅上。

虞璟轻轻地将碗推到他面前,见他没有丝毫动筷子的意思,也不吭声,自顾自地吃起面来。

面条雪白,浇头却红红绿绿,搭配起来煞是好看。苏君俨刚不声不响地拿起筷子,就听见对面女人可恶的轻笑,“我还以为你不吃呢。”

“我为什么不吃?”苏君俨优雅地叉了一筷子面条,忍住满腹怒气,故意暧昧地凝视住她,“你没让我吃饱,难道面也不让我吃饱吗?”

果然是从政的奸官,翻脸比翻书还快。虞璟将头埋进碗里,不去理他。

“你属猪吗?用鼻子拱着吃?”苏君俨承认自己心情很不爽,尤其见不得她不搭理他,特意挑衅。

虞璟抬头看他一眼,眉毛微微一挑,了然地笑了笑,并不接话。安静地吃完最后一口面,她搁下筷子,“不属猪的人,碗总应该会洗的吧?”说完眼尾一扬,翩翩进了卧室。

苏君俨认命地看一眼厨房里的锅盆碗盏,君子远庖厨至此彻底成为历史。

水欢快地流淌着,哗哗直响,苏君俨一面洗碗,一面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不要紧,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反正是追老婆,要脸干什么,我就不相信,她是个瓷人儿,怎么都捂不热!就是快顽石,我也要她点头!

洗完碗,苏君俨便进了卧室。虞璟坐在床沿,手里正捧着一本《古典建筑语言》。

苏君俨摸摸她柔顺的黑发,“到书房去看吧。”

“你的书房里不会有什么不能给外人看的机要文件吧?知道地越多,就死地越快,我还没活够呢!”虞璟开玩笑。

“你不是外人,你是内人。”苏君俨勾唇笑得很欢。

虞璟有一瞬的怔忡,但很快就面色如常地拎着书去了书房。

苏君俨看一眼卧室墙上的条屏——“芝兰气味春常满,冰雪襟怀夏亦清”,也许换成国父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会比较好?

床头柜上的固定电话却叫唤起来,是老宅的号码,“喂——”。

“君俨,你给我回来,立刻,马上!”苏鸣诚显然气得够呛,声音阴沉沉的。

“我手头上有事,很忙,这会儿没时间。”

“你还在鬼扯什么,国家总理也没有你忙!你是不是和那个丫头片子在一起?”

苏君俨不耐烦地扯了扯衬衫的领口,“到底出什么事了?”

“回来再说!”苏鸣诚啪地挂了电话。

苏君俨放回听筒,闭眼思忖了片刻,大概十之八九和虞璟有关吧,还是先回去看看再说。

拉开床头柜抽屉,将备用钥匙捏在手里,苏君俨进了书房。

“市委有点事,我要出去一趟,这是家里的钥匙,你收着。”

虞璟看着银亮亮的钥匙,搁在紫红色的胡桃木书桌上,居然联想起安徒生笔下《坚定的锡兵》里最后留下来的那颗小小的锡心。

素白的右手终于伸过去,拿起了那薄薄的一片钥匙,像接住了滚烫的一颗心。

苏君俨将她的右手紧紧包在掌心里,“等我回来吃饭。”

“好。”她笑的很温柔。

临出门前,苏君俨回头再望一眼虞璟,她俏生生地站着,含笑目送他离开,仿佛体贴的妻子,心里一动,他忍不住折回,低头吻吻她的额头,“等我。”这才离去。

苏君俨刚回老宅,就看见母亲一脸担忧地从沙发上起了身,“阿俨,你爸爸在书房等你。”

眉毛一皱,“妈,那我上楼去了。”

苏君俨着实不喜欢这阴侧侧的书房,博山香炉里常年薰着沉香,伴着线装书的霉味,空气里满是一种苔绿似的陈旧的阴森的气味。幼年时,矮小的他站在金丝楠木的桌前,背诵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父亲的脸隐在蓝灰色的烟雾后面,是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父亲。”他站在门口,平板板地喊了一声。

“进来。”威严的老者坐在太师椅上,冷硬地掷出两个字来。

又是袅袅的烟味,红色的微光像不怀好意的眼睛,诡谲地盯住他。

一沓照片摔在他面前,有几张飘落到地上,他弯腰捡起,上面是他和虞璟亲密搂抱的照片,有在九重天门口的,也有在流光门前的。

嘴角浮出一个冷冽的笑意,苏君俨异常耐心地一张张看了个遍。

“蔺川日报的总编亲自送过来的。有人匿名寄给他们,幸好人家还肯给我这张老脸一点面子,压了下来,不然就是今天的头版头条!”苏鸣诚脸色难看得像周朝的青铜器。

“您放心,我会处理干净的。”苏君俨倒是很镇定。

“哼,我放心?你还如此不知轻重叫我怎么放心?处理干净?你要是能处理干净会被别人逮到尾巴吗?”苏鸣诚猛力一拍书桌,有几张照片甚至被掌风带动,反了过来。

“是谁做的,我大概有数。既然他先坏了规矩,玩阴的玩到我头上,我也用不着跟他客气。”苏君俨不慌不忙地将照片叠拢,装进牛皮纸大信封里。

苏鸣诚见儿子收拾照片时动作异常温柔,火气更大,“我看你是被灌了迷魂药了,这丫头我看着也就稀松平常,你倒是上心的紧。你最好老老实实和姓虞的丫头断了干净,我们苏家绝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媳妇。”

“我的妻子只会是她,你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苏君俨转身要走。

“好啊,你倒是去民政局领结婚证给我看看啊,我今个儿就告诉你,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别指望迈进我们苏家的门槛!”

“没关系,我们可以去美国拉斯维加注册。”苏君俨将了父亲一军。

苏鸣诚眼睛危险地一眯,“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想学你那有出息的姐姐?”

不提苏君佩还罢,苏君俨冷着脸盯住父亲,“你也许不在乎你的女儿,因为你还有一个儿子。可是如果你连唯一的儿子和孙子都一并不想要了,那你尽管放手试一试。”

梅蕴沁一直在门口留心着书房内的动静,生怕父子俩吵起来。闻言,连忙打圆场,“阿俨,你也少说两句,你爸他身体不好。老苏你也是的,阿俨是个明白孩子,他自己的事他会处理妥当的。”

“我先走了。”苏君俨径自下了楼。

“混帐东西,你再这样纵容他,迟早把我们苏家的脸都丢净了。”

“君佩已经做了姑子,我就这一儿一女,现在等于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你难道要把阿俨也逼上绝路才开心吗?你没听见阿俨说吗,虞璟没准儿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你连孙子也不想要吗?你想要苏家断子绝孙吗?”

“不像话,亏她还是虞轶祺的外孙女,也算出来的了。才多大年纪就晓得母凭子贵了,心机简直吓人…”

再也听不下去,母凭子贵,真是讽刺,他倒是想父凭子贵呢,可惜她还不愿意替他生孩子呢。也只有父亲把苏家媳妇的位子当个香饽饽,他刚刚双手捧着送给她,她还嫌烫手不肯要呢。

浣溪沙

厨房是开放式的,苏君俨刚一到家就看见流理台前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脚尖勾着拖鞋,将堕未堕。一头乌发被她松松挽成一个发髻,正低着头看书。

听见动静,虞璟抬起脸,朝他一笑。

苏君俨吸吸鼻子,“在煮什么,这么香?”

“鸡汤。”高压锅盖一耸一耸地摇撼着,有蒸汽从透气孔里冒出来,隐约还能听见水呜呜的声音。

“你去超市了?”

“嗯。”虞璟翘了翘脚尖,不想浅浅勾着的拖鞋滑了下去。

苏君俨抢先一步,蹲下 身体,捡起了那只拖鞋,又握住了她的脚。脚面雪白,脚跟有一点点红,趾甲很小,像粉色的花瓣。

“喂,你干吗?”虞璟想踹他,无奈脚被他紧紧握着,又凌空坐着,使不上劲。

“你的脚趾好像小时候吃的雪枣。”苏君俨一面说,一面捧起她的脚,作势要咬。

雪枣是一种过年时候吃的茶点,外观像小节的骨头,细细白白的,裹着糖衣,入口甜脆。

“变态!”虞璟踢掉另外一只脚上的拖鞋,蹬他,不想却被苏君俨一把捉住。

苏君俨邪气地一挑唇,用手指在她的脚板心轻轻地挠起痒来。虞璟立刻气息不匀,笑得东倒西歪,“君俨,别闹,求你,别闹了,我怕痒…”手里的书也啪地掉在了地上。

从未见她这副模样,笑得这么勾魂,每一声笑听在他耳里,都像夏天里喀嚓一口咬下的甘蔗,清甜的汁水四下迸溅。真是爱死她这副可爱的样子了。

“今天就饶了你。”怕她笑岔了气从高脚凳上栽下去,苏君俨这才罢手。细心地为她穿好拖鞋,又将被她踩塌的后帮理好,白皙的脚陷在柔软的绒毛里,说不出的惑人。

虞璟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脚踩到实地才松了口气。

水池里是鲜嫩的菠菜,油润的绿色茎叶下面是淡红的根,深紫色的条茄已经拦腰剖成片,露出紧实的粉绿色的肉。通通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竹篾篓子里,还带着滴溜溜的水珠,苏君俨只觉得心口暖洋洋的,却又有些懊恼,“怎么不等我回来一起去超市?”

虞璟正要淘米,泰国香米米粒瘦狭,白白净净的在手指缝里流下去,沙沙作响。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忙完,我就一个人去了超市买了点东西。”

“下次记得等我一起去。”苏君俨抱住她,对准她的唇吻了下去。

好容易推开他的脸,虞璟一边匀气一边瞪他,苏君俨似乎犹未过瘾,头一低,又要吻下来。

虞璟赶紧偏过脑袋,苏君俨有些委屈,“为什么不让我亲?”

“鸡汤要干了。”虞璟的声音里带着笑。

往锅里添了水,虞璟用筷子戳戳鸡肉,“再焖一会儿就可以了。”

苏君俨只觉得胸腔里盘亘着一股气流,让他特别想抱着她,在她耳边高声喊,“老婆。”

可惜,现在还不可以,生生咽下这个称呼,苏君俨挽起袖口,“我来帮忙。”

虞璟微微努嘴,“呶,你负责淘米煮饭吧。”

苏君俨用手搓着米粒,浸了水的米粒光洁透亮,还有一股特别的香气。将米倒进电饭锅里,虞璟提醒他,“别忘了把锅底的水擦干。”

“噢,知道了。”苏君俨像听话的小学生。

倒水的时候他拿不准水位,端着锅子勤学好问,“大概要倒多少水?”

虞璟在切菜,头都没有回,“把米铺平了,大概高出两指宽的样子吧。”

“噢。”

忽然想起那张异常详细的煎药说明书,虞璟忍不住轻声问他,“你煎药倒是拿捏得很准。”

苏君俨但笑不语,当初他头一次为她煎药的时候打了不下十数个电话给叶希,药材怎么泡,用多少摄氏度的水,初煎放多少水,二遍放多少水,恨不得要叶希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才行。

“这么多水应该可以了吧?”苏君俨不忘再次请示。

虞璟伸头一看,“可以了。”

菠菜炒蛋、鱼香茄子、茶树菇鸡汤,菜色并不复杂,等到电饭锅自动跳到保温状态时,几样菜已经装盘上桌了。

两个人对面坐着,一人面前一个粉彩瓷碗,外面是一圈卐字纹样,不过一只大些,一只小些。

苏君俨将鸡腿搛到虞璟碗里,“两条腿都是你的,吃掉。”

虞璟蹙眉,“我不爱吃这些个荤腥,热量太高,容易发胖。”

“你太瘦了,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还不知道多吃点。”苏君俨坚持。

“我真不爱吃鸡,你不是有些感冒嘛,我才想炖点鸡汤。”无奈之下,虞璟说了实话。

苏君俨却愣在那里,为了他,原来她是为了他,激狂一点一点染上眼眸,汇成星星点点的光华,虞璟被他看得发窘,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看,吃饭!”

苏君俨低低一笑,“遵命。”说完便低下头去拨饭粒,但嘴角一直翘翘的。

“今天晚上我要去九重天。”虞璟搁下筷子时轻声说道。

“洗完碗之后,我就送你过去。”苏君俨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

虞璟轻咬下唇,飞速瞥他一眼后又垂下了眼帘,“我已经请假好几天了,今天非去不可,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期间我是不在那里弹古筝的。”

“昨天晚上我就想问你了,你古筝弹得那么好,怎么反而没在你家里看见一架古筝?”苏君俨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家里的古筝我高一的时候就当掉了,那时候急着用钱。”虞璟神色有些落寞。

“在哪里当的?票据还在吗?”

虞璟大概猜到了苏君俨的意图,她微微一笑,“不用麻烦了,那架古筝早已经被人买走了。我只盼绮绿是落在知音人手里,不要折辱了它就行。”

“绮绿?那架古筝是不是面板和底板都是桐木的,框架是白松,筝首、尾、四周侧板是金丝楠木,上面还有瘦金体的两个阴文‘绮绿’,字里头还填了绿奇楠香屑?”

虞璟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苏君俨一把抓住她的手,眉目之间满是欣喜,“你是在典瑞当的吧?绮绿当年就是我买走的。典瑞的老板是我的朋友,他知道我一直在找好筝送给妈,就通知了我。”

“居然是你买走的。”虞璟也不免惊异,神色有些古怪。

苏君俨却搂住她,凑近了她的耳廓,“你看,你注定和我有缘。现在绮绿在妈那里,我也不好意思要回来,不过不要紧,你是我的媳妇儿,以后那筝还不是传给你。”说着说着他居然还朝她的耳朵吹了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