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荣轩低着头,没有看自己新娘。

她似乎在偷偷看他。

可是他不想看她。

但在眼角的余光看到粉红色的衣角后。

宋荣轩的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

这是侧妃的象征。

看来父皇还在体贴他的处境。

和皇后的亲戚以正妻的名义,必须同进同出,他会因此窒息而死。

不过兴许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朝里宫里对于皇后的再次怀孕没有出现一面倒的事。

在春尽夏初之际时,他随着父皇上朝。

他习惯了百官向父皇朝拜时,立在龙椅后面间接得到他们的跪拜。

听到百官朝拜时呐喊一样的声音,他的身体微微地缩了一下。

他真的还小,哪怕娶了侧妃。

可他还是孩子。

仍像旧年一样孤零零地躺在大床上。

听到雷鸣时,止不住的发抖。

宫里宫内站了那么多的人。

但没有一个人能让他靠近。

于是他规矩地站在龙椅后面,盯着上头的花纹。

他也想像父皇一样权势滔天,但是他不敢看人。

这里面的官员就像宫里的百态一样,无时无刻都等着拿人小辫子。

大概许多年后,他也要站在下面,然后和别人一样揪住别人的小辫子,以向至高无上的权力来显示自己的存在。

所以他看着龙纹,支起的耳朵,仔细地听下面的争吵。

那么沙哑的嗓子还要跳着脚和人争嗓门大,或许这就是人生。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

以后哪怕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别人也不敢和他吵。

但从左边的龙纹数到右边时,下面的争议停了一会。

父皇却宣布立他为太子。

不止群臣,连天下人都哗然,当然其中看热闹者多,为求三餐而饱的人,谁知天家斗事,无非跟着人议论两句,充自己不是无知之人。

后宫一片混乱。

皇后早产,流下了一个成形的男胎。

这个结果早在迟池的心里。

但看书和身处在事故中心,感受显然是两回事,所以迟池蹲在井边拿着一件衣服发了一下呆,冷不防头发被人伸过手来用力一扯,身子一下子失了平衡,头皮被抓得火辣辣,血色慢慢渗地到她的脸上。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徐娘半妇恶狠狠站在她身后。

“我才刚转个身儿,你就敢发呆!”管事的姑姑瞪她一眼:“你也不看看你现下在的身份,还以为自己是皇后宫中的体面人吗?”

得,这池鱼之殃,殃得也太远了吧!

她低了头并不吭声,直到那张脸厌了她的低声下气后,气冲冲而走。

原来这世上最难看的莫过是一张刻薄的脸。

这一场闹剧里,有很多人在围观,但没有人吭声。

感受着四周围的眼光,迟池想了想依旧蹲在井边,捧着衣服发了一会儿呆,又打上了水, 把衣服重新放回水里。

和她同屋的小文珠过头来看了看,有些担心地问:“你头痛不痛?”

“头痛?”迟池在衣服搓了一下,冰冷的井水把冻裂的伤口泡的利痛。

“姑姑那么大力。”小文珠小声说:“要不,我替你看风,你自己揉揉头。”

“好!”迟池把头发解开抹下了一把头发,细细的看了一眼:“ 掉了这么多,长出的会更粗些吧!”

她记得以前染完头发去洗头的时候,也是那样从头上掉了一把头发。

...........

她微微恍了下神,随即绑好头发,继续洗衣服。

小文珠顺口说了一句:“你的头发有点黄。”

迟池看了她一眼,她的更黄。仿佛不曾黑过。

元音

前宫不知哪处,响起了乐声。

借着风声,穿过墙,跨过屋顶悠悠咽咽入了耳。

正在洗衣的人听了,自然生出了心旷神怡之感。

虽知乐声只是停留刹那,但是迟池的心里还是生出了点欢喜。

“没想到有时候听曲比吃了鸡腿还快活。”小文珠拿手向上摸摸,那曲儿仿佛在她的脸上擦边儿而过。

迟池抚抚她的头“还小呢,日后有你听的时候。”

小文珠拉了她的袖子一把,两人一起重新蹲了下来洗衣服。

迟池有些好奇的发问:“珠珠进宫几年了?”

正在搓衣服的小文珠偏头想了想:“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自记事起,我就在浣衣房里。从会说话,就会洗衣服。”

迟池微微诧异,难道小文珠是某个王公贵族的遗腹子,获罪后,充入了浣衣房。

这样想来,不由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她的相貌。

兴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五官倒不太突显,只是久看了,有些熟悉,哪里熟,却是说不上来。

迟池心里可惜她这么年幼,父母不识。

连自己本姓都忘了,偏又沦落在浣衣房。因又想起那日给她的绒花耳环,便从怀里拿了出来给她。

“这个给你再换了鸡腿吃,只是记得要换多两个。”

“不要了。”小文珠摆了摆手。“上次换的鸡腿,我一时吃的太快,不曾留给你,心里正内疚着。如今还收,心内己是十分过意不去。”

言语诚朴,叫人如何不怜爱。

迟池一笑,塞进了她的怀里说:“不换鸡腿就自己好生收起来。你瞧满院的人都有耳洞,偏你没有。别看这里只有一个,你拿着,迟些我再给你凑成一对。”

小文珠垂下眼眸,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衣服。

迟池看看到她的指尖偶尔微动。兴许是心里起了波澜,只是不知说什么好。

真难为这样的孩子,没人教,也会制得住自己的性子。

迟池心里为她叹息一声。

随即在心里笑话自己。

她现下的身世又好的去哪里。

谁又知道她为什么会落在这里做活。

能被打发进这里的人,天日都少见——连出去都成问题。

真的不清楚,她为什么会来了这里。

正想着事,不知是谁拿着指头顶着她的左脸。“一副贱相,还敢在这里躲清闲。”原来又是管事的妈妈来了。见她发了一会呆,眼里便十分容不下她。“ 落到这里,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还敢肖想你的清秋大梦。”

迟池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涌到脸上来了。

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被人打发到这里受欺辱?

小文珠却对管事妈妈的骂声习以为常了,上前摸出绒花耳环道。“是我淘气,摸了她的耳环哄她玩,谁知她一时找不到,就发了一会神。”

管事妈妈一听,便把小文珠手里的绒花耳环狠狠地扔在地上,拿脚尖辗了。“什么劳什子,还以为自己清高呢,身份比泥都贱了,还有心思在这些不该有的物事上。”

小文珠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迟池紧紧握着拳,但是瞧着管事妈妈未消怒的脸孔,又恐给小文珠招来了麻烦,不得不低了头。“妈妈说的是,小的记着了。”

瞧着她低了头。

管事妈妈的心里某些东西好像得到了满足,从鼻孔哼了一声后,在残花上踏过。

迟池的双手插进水盆里,一时觉得洗的衣裳十分厚重,比往时洗起来加倍费力。

活着,现在要活着,只要活着一切才有盼头。

现下迟池相信着这一点。

宋荣轩从东宫出来时,天刚蒙蒙亮,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春雨,靴子踩下石块上会发出“格格”的酸声,让人听着全身都发酸。

外头有一个宫人瞧见他出来后,欢天喜地的朝外面奔去。

他不由得想,有些熟,好像是许侧妃旁边的侍女。

他将靴子上沾到的青草沫儿抹了去,坐了轿去御书房。

耳朵听着外头沥沥的雨声掀起了青草香。

前处不知哪来的萧管声响起,幽幽隐隐。

“子房。”他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子房站在轿子外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

宋荣轩犹豫了半晌,说:“你让许娘娘大清早的就不要弄管吹萧的,父皇不爱听。”

子房忙要派人过去说。

宋荣轩说:“须得你过去一趟,省得许侧妃以为孤轻待了她。”

子房听了,只得照做,只是转身一个不注意,一脚踏空,险些跌落。幸好旁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才险险的站了起来。

浣衣房处的一处角落,迟池离了枕,从枕上拿出一盒油擦了手。

梳了头后,把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的小文珠将她的额头搓了一下。

今天不但下了雨,还刮着风,本就不结实的窗刮得吱吱怪叫。

拿了两碗冷饭,迟池拎来了热水,把饭泡过,又摸出一瓶酱菜放在小文珠的饭上。“吃了饭才有力气做活。”

虽说刮风下雨的,宫里的主子少走动,但是这样的天气,衣裳难干,倒比往常还要做多些活。

小文珠拿出一小袋散钱放在她的手里。“这个月的月钱。”

没有身份的孩子,到手的月钱也格外的少。

迟池接了钱袋掂了掂,欢喜起来。“添些,可以给你做一身衣裳并鞋袜。”

没有出过门的小姑娘,哪里知道外头的物价,听了如此,也信以为真,抹了把脸,牙齿就露了出来。

迟池摸出两块糖,给她放在袖子里。“你喜欢吃的糖。小心别被人见了。”旁人以为她有钱买零食吃,又会想法讹上她多一层的月钱。

小文珠点点头,眼睛眯了起来。

那么容易满足。

迟池看了看窗外乌云扑天的景,不知何时,自己也会和她一样满足。

这阵雨到了傍晚才停下。

宫里也挂上了好些盏灯笼,大门敞着,倒像有什么喜事似的。

或许是皇后又老树开花了。

其实皇后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

晚上也沾了光,一人被赏了五十文。

中间肯定有了苟扣。

但能到这么多,也是难得的一次大方。

迟池找到当初穿的一件旧衣服。

小文珠拨亮了灯后给她照旧。

迟池拿了衣衫把衫角往里靠了一些,让衣衫瞧起来短小一些。

小文珠有些不懂。“不够穿!”

“怎么不够穿,我还嫌长了点呢。”说完在她的身上比了比。

小文珠的眼睛顿时一阵朦胧。

迟池把披在身上的衣服紧了紧,自言自语道。“我啊,年纪又长,这等花哨的衣服是穿不了,给你穿正好不浪费。”

袖角当时被磨了,幸好只是细小的口子,缝些花样绣上去,倒显得俏皮。

裙子的腰身也得改细了。

迟池把线头咬掉了,给小文珠穿上,又在她的身上拍了几下,叹道。“到底活儿不好。”

在现代也有缝衣服的时候,上学时也有手工课,只是少用,幸好自己平时也喜欢,如今捡起来也不太难。

小文珠欣喜的左看右看,又摸了摸布料。“我可是没有穿过这么好料子的衣服。”长了皮尖儿的指甲不小心划了一下,顿时抽了丝。她心疼的不得了。

迟池反倒欢喜了起来。“那么年轻,以后的造化谁知道。”说罢,捏了一把她的脸。“何况小文珠长得这么漂亮。”

好话谁不爱听。小文珠乐得晚上睡觉在梦中都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要说赏钱倒还小事,只是到了明天,却有针线局的人来了,给她们量身做了衣裳。

迟池塞了一百钱给针线局的上人。“是全个院子都有吗?”

“有吧!”针线局的人好像她的钱会烫手似的,连忙塞回了给她。“姑娘不必客气。”

说完,急匆匆替她和小文珠量完身后就走了。

小文珠挤挤眼,笑道。“恐怕是沾了姐姐的光。”

不可能。

她小小的一个宫女。

又无后台,也无权势,怎么可能呢?

天啊,谁来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呢?

晚上,吃的饭也翻了花样,肉丝白菜,火肉汤,银丝虾,炸酥鸡。

小文珠边呼好烫边急着吃。吓得迟池敲她的手:“小心点儿!悠着点儿,别撑着了。一下子吃太多油腻东西,肚子会不舒服的。”

小文珠笑嘻嘻地说:“不怕撑的,我最多时能吃上十碗粥呢。”

十碗粥..........

迟池差点让汤呛着了,瞅着小文珠的小身板儿小肚皮,横竖也不像能装十碗粥的量?那碗是加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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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荣轩的轿子的肩辇从前朝往内宫走,经过了许侧妃的偏殿。

雨终于停下了。

他从肩辇上看天空的火烧云一样的团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