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荣轩犹豫了一会就起来。

木桶旁边的椅子上搭了一套衣裳。

穿在他的身上有点小。

听着她的声音夹着北风细细的从耳边擦过。“要快些起身。水一会就冷了。”

象寻常人家一样,数落又理所当然。

他从前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在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里,还会有人把他当成小孩疼。

上弦月幽蓝的光穿透了窗照在他不知所措的脸上。

因为这样傻傻的样子,引得泼完水的迟池拿着空盆弯着腰进来。

“真是坏孩子,真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她说着话,放下了盆,拿干布替他擦拭着身子。

没有害羞的表情。

她的脸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空气触手可及。

感觉自己好像在偷看似的,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贴身的里衣。张开手。”

宋荣轩的双手有些不听使唤的张了起来。

一件一件的套上。

象小树一样,慢慢长了枝芽,覆上了厚厚的树皮。

不好看,却能遮风挡雨。

他坐在椅子上,回味着她刚刚指尖的温度。

哪怕是妖精,也是一个最令人感到温暖的精怪。

比上许多人好上许多。

案头摆着一碗汤,微黄的姜汤就盛在粗大的碗里。

粗厚壁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小缸。

因为大,所以看起来是很多,有些象宋荣轩小时候病了时候装药的大盏。

那时候皇帝和皇后为了哄他吃药,喂他一口,自己也喝一口。

碗盏的晕色从里面透出来,就象隔着陈年回忆有些模糊的景像。

“这是姜汤?”

“是加了糖的姜水。”

宋荣轩原本只是顺口一说,“你也喝一碗?”

“是。”

迟池把大碗的一半倒在一个碗里,这次却是放在一只托盘里,端给他,又将原来的大碗端起一口喝尽。

宋荣轩随口问:“孤的放了糖,你的没有。”

“是,糖放在碗底。”

宋荣轩拿碗的手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这才喝了下去。

迟池心里嘀咕——小破孩,喝碗姜汤都这么磨磨叽叽的。

屋里静淡淡的,却不令人感到孤寂。

宋荣轩把姜水喝完后才放下碗。

“以前孤喝这些的时候,也是有人先喝。”

迟池恍然大悟!

哦,从前电视上演皇子吃饭的时候,都有专人先试吃。

怪不得他这么磨叽。

迟池应了一声:“没事。”

宋荣轩问:“没什么事?你想说什么?”

迟池想了想千年的代沟在里头,可能他觉得自己先试吃是天经地义的事。

“奴婢是想说,今天能救回殿下,是奴婢无上荣光的事。”

宋荣轩摇头:“没什么荣光的,如果不是你这里僻静。往来的人少,假如他的同党在附近,瞧见你了,想必是要灭口了。”

迟池的胸口窒闷了起来。

尽管她觉得附近刚刚没有什么人来着。

.........可是纸包不住火。

她揉了揉他的脸,一点也不尊重人。“谢谢你提醒哈!”

可是宋荣轩没着生气。

倒是脸火辣辣的热了起来。

“有孤在,你倒不必担心。对了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在和人分享一个小秘密。

有后台的感觉不错。

可是迟池看着他青涩的脸。

不由讪讪然。

还是算了。

叫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小孩做自己的后台,羞也羞死了。

“你以后就来伺候孤吧!”他很认真。

迟池却笑道。“好!不过迟些吧!”

迟些?这话表示她有些不以为然。

宋荣轩莫名其妙。

“你还小呢。等你大了再说。”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踮着脚尖冒充大人的小孩。“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方法。”她抿着嘴笑。

他的脸涨得通红。“孤三天后来接你便是了。” 语气十分的肯定。没有让人反驳的余地。

迟池突然想起他的身份是皇子,不是自己从小教训到大的弟弟。

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揽了他的肩膀:“好,好,奴婢等你哈!”嬉皮笑脸的,没有一丝正经。如果真是正经的奴婢,早就不知被人打了多少次的杀威棒。

“你要记得,”他脸色绯红,神色带了一点点的窘,“一定要等到孤来。”

迟池眼睛一闪一闪的,把头靠他的肩上,嘴里咕嚷了一句。

很小声,但是宋荣轩听得分明。“总算没有白疼你。”

他放了心。转身接过她手中的伞,掀帘撑起后挡住了满天的雪。

不过等到宋荣轩三天后再来的时候,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呆了许久。

身后伺候的子房上前问他。“殿下来这里是.......?”

宋荣轩摇头。

他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了。她大概又换了一具身体,不知哪里去了。

想和子房说,他曾经认识了一位善良的画皮精。

但是再善良也不是人类。

所以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不知她又去哪里了。

如果不在宫里,她会不会拿着所谓的午餐肉再塞进别人的嘴里。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变得抑郁。

大抵精怪都喜欢游戏人间。

如果她是狐狸精就好了,能留在宫里,哪怕是祸害他也好。

隔年时

她那时的微微一笑,竟然就让人觉得倾城的温暖。

此去不知何时再见!

想起这话时,宋荣轩的喉头一下子抽紧。

有什么不该的东西渐渐有滑上了心头。

然后到了第二年。

窗外,一朵轻云微微地挪动,本来晦涩的阳光终于清晰地洒落下来。

如洗的蓝天,澄净透明,雨后的心情,云淡风轻。

太子妃的人选迟迟不下来,可是宋荣轩却到了十五岁的年纪。

在前朝随着父皇下了朝,回到东宫,除去大裘正捧着茶喝。虽到了春,可是春寒依旧。

“殿下,许娘娘给你新做了一件新的狐裘。”子房提醒他宫里还有那么一个人在。

其实宋荣轩不喜欢狐裘,想是那名奇怪女子的缘故,担心是她的族类,或者是她不小心回归了,那张包裹在自己身上的皮,就是自她血肉身上剥下来的。

心事自然不能和任何人说,否则别人会质疑他的脑袋会否清晰。能不能担任帝国的太子。“父皇呢?”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窗外,树枝上由嫩绿转为蜜色的旧芽满蕴着惆怅,引人看着隔夜的雨。

“在皇后娘娘那里。”自从安喜公主回归后,皇后把她养在膝下,皇帝留在皇后宫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子房还有一句话没有说,许侧妃也在皇后娘娘那里。

“那就去吧!”宋荣轩站了起来,随侍的人捧来盆与他净面,重新帮他系上大裘。

其实他不想去皇后那里。但是他要见父皇。所以不得不去。

难怪世人常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弃了辇,子房在劝他。“殿下,昨天下了雨,地上滑,摔了跤怎么办?”

“那里就那么滑了?!”宋荣轩紧了紧身上的大裘。

所经之处,像往常一样,看见他的人都垂手避让。

如果是前几年,他必然是以为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两年,他才领悟,这只是附属在父皇的荣光。

如果不是投胎做了他的儿子,约摸他在宫里连子房都比不上。

自嘲的笑笑。

子房担心的很,不断的提醒他。“小心脚下的石板高低不平。”

才进了殿门,旁边墙上的枝丫探了过来。

安喜住在那里,宋荣轩抬了头,因才过年不久,花灯还高挑在树枝上。

“本来要撤的,因着安喜公主喜欢,所以才留了这么些日子。”

随侍的人解释着。

伴着微微的风,花灯凌乱的摆动,没有了灿烂,显得分外凄凉寥落。

也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任性的以为,只要留下它们,这还会繁华绮丽。——光阴无情,不因表像而止歇。

可是安喜公主的笑声从墙那边传了过来,正是折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所谓少年不知愁。

那边树影婆娑,少女的身姿袅袅婷婷。像即将盛放的花朵,洁白芬芳,清澈美好。

子房想宣一声太子的到来,委婉的告诉旁边墙那边,最好噤声。

宋荣轩却摆了摆手。

安喜妹妹没有矩矩是有的,但是多了生气。

时不时响起的软语娇憨破开了宫里的幽郁沉闷。

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只是很快被打碎,从此千山万水。

前门的殿门口,肃穆的站了两排的人,无声无息。

“太子殿下驾到!!”

很虚伪的字眼。

对他的尊敬不过是字面上的意义。

宋荣轩肃了一下神色,墙那边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

皇后倚坐在凤座上,父皇并不在,站在她右边的是许侧妃,她低了头,像皇后的影子一样。

外头的墙角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

隐约传来,太子!诸如此类的字眼。

难能可贵的是一向讲究规矩的皇后笑了,并不以为忤。“皇儿长大了,倾慕你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她的脸上满满是骄傲,仿佛在庆贺家有儿女初长成的荣幸。

宋荣轩并不担心母后会为难安喜,为了挽留住父皇的脚步,她脸上的和气一定要有的。

“可不是!安喜妹妹的侍女都在悄悄的打听太子殿下的喜好。”

许侧妃抿嘴儿了一笑,饱满了自己的气度。

任凭面前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宋荣轩面上无波。

“今年是个好年头。”皇后叙开了话,许侧妃恭身送了茶杯过去。

皇后接过茶杯,眼神却在宋荣轩和许侧妃的身上一睃。

“恭喜殿下!”

“恭喜侧妃娘娘!”

有些事情不用当事人开口,旁边的人就能把事儿挑开。

看着跪了一地齐刷刷的人。

宋荣轩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夜晚,为了庆祝他即将要经人事。宫中放了一批人出去。

包括安喜公主身边的迟池。

再不舍也要分开。

迟池千叮万嘱以前的小文珠,如今的安喜。“你哥哥的喜爱,忌讳一定要打听的清清楚楚,其它人就算了。”

安喜嘟了嘴。“知道出宫是如了你的愿,倒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里。”听到这里,迟池连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小心隔墙有耳。”

“你知道就好。”安喜挣扎开她的手,站了起来气呼呼地道。“那你今天还要我大声说话,大声笑!” 那样的结果是迟池被划到了被出宫的名单。

“那是让你引起你哥的注意。记得明天找了借口去瞧他,保管他不会冷着脸。”

“那你就不要走嘛!”安喜扯着她的袖子,泪珠子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

“傻子!”迟池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子。“等你和你哥处的好了,以后有他安排自然有你的好姻缘。”强如被那表里不一的皇后摆布。想到这里,迟池心里有些慌乱。因为历史书不曾有过安喜公主的记忆。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可是她心中的忧虑哪敢和安喜说。

“只要你有了好姻缘,我在不在宫里有什么所谓。”也只能是如此想了。迟池整了整安喜的发梢。“我托人在皇宫不远处买了一个小铺子。平时你有什么事,捎出宫的人佯做买东西捎给我就成了。”

安喜的哭声虽小了,但是泪珠儿却不曾停过。

桃李花林又一载,黑发白花盘伤哀。

宋荣轩走在内宫城里,身后拖了一群的人。

他站在陛上,嗅着水仙低徊散淡的香。那点点黄花,凋谢后簌簌落下。

站在陛下的子房却莫名其妙,近来太子很喜欢站在陛上,看远处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