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池立时逼着手恭送她到门口后才敢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宫里的晌午,静悄悄的,宋荣轩歇了午觉,寝宫外头的人偷空儿的偷空,点着头打磕睡的打磕睡。不知哪里短命的鸣虫,拖着细腔,有一声没一声的嘶叫。

安喜公主在他的窗外抓了抓头。

也不明白为什么母后让她在这个时候来与自己的大哥聊话。

但是她又不敢不来。其实她心里也发怕,因听宫里人说,封了太子的哥哥是个冷脸冷心肠的人,皇后养了他那么久,长大后居然对皇后淡淡的。

又因她在浣衣房呆得久了,此时还没有身为公主的气势。只好呆呆地站在外头。

宫里头是个看人眉目做事的地方。

虽皇后不许说,但是人们都隐约知道,安喜公主是在一个并不贵气的地方长大的,更提东宫里头的人,又瞧安喜公主小家小气的模样,更不待见。

所以一众人等口头请了安,却稳稳的站住,没有进去通传的意思。

在内殿的子房隐约看到她的身影,也不吭声气儿,只吩咐人好生听太子的动静。

似乎太子的一个咳嗽声,都比安喜公主来的重要。

安喜公主见里头久久不见动,绞着手忍不住在窗下来回走动。

躺在床上的宋荣轩猛地坐了起来掀了帐子,光着脚走下了地。

把子房吓了一跳。

“太子爷!”

宋荣轩的步子走得极快,子房只得小跑步过去。

宋荣轩跑到了窗下,对上的却是安喜公主不知所措的脸。

恰好此时,外头的宫人扯着嗓子喊。“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自远处而来的皇后不知为什么,见到此情形,嘴角牵了牵。

皇帝却十分欣喜地道。“原以为他们兄妹二人久了不见,会生疏。没想到轩儿却是个懂事的,这不,瞧着妹妹来了,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迎了出去。”

皇后轻声笑了一下。

宋荣轩像发现什么似的连忙跪下请安。

皇后比皇帝上前一步把他拉了起来。又骂里头的人。“都是木头,让太子光着脚走出来。”说完就喊人要拉他们下去打板子。

宫里跪了一地的人。

宋荣轩回过神来,笑着道。“母后,并不怪他们,孩儿走得急罢了。”

窗外不是她,可又帮了他一回。

心下越发感念。

积了雪似的,越滚越大。

皇帝认回了女儿,心里极是高兴。各自拉着他们两个人的进了殿,笑道。“以后不许这么急了,省得你母后上了火,你妹妹又不得安心了。”

宋荣轩轻笑一声,瞥了殿里的众人一眼:“孩儿知道了。”

因对前头的武贵妃含愧,父皇非常宠爱的这个半路来的妹妹。吃穿用度隐隐的超了皇后所出的安宁。

安喜却不惯被自己的父亲这样牵着,悄悄的抽了手。

皇帝的脸色稍稍失落了一些。

皇后笑着牵起安喜的手,抱着她摸头。“这些日子可惯了,宫里可有人给你使脸色。或者做事不爽利。”

安喜轻轻的摇了摇头,靠着皇后的身子又近了些。

这位皇后看着亲切的很,对她又好。

从不高声说她,和她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皇帝那头撩袍子坐了下来,欣慰地看着这两母女明面上的亲昵。

那头宋荣轩重新穿了鞋子,坐在了父皇的下首。

皇后把刚要坐下去的安喜拉了起来。

“一家人不用这么讲究规矩。”

皇帝也开口了。“不用拘着她。皇儿说得好,都是一家人,没外人在,该是开开心心的。”说完别着脸对儿子道。“朕担心你妹妹在宫里受了委屈,你母后说不用担心,况且有你这个做哥哥在上头看顾着。”

宋荣轩跪下了地道。“友爱手足本是天性。孩儿一刻不敢忘。”

这话讨喜,皇帝掂着胡须笑了起来。

皇后也搂着安喜进怀里。“儿啊!你素日还说你哥哥板正着脸。不好接近,如今看清楚了吧,他实际最是友爱手足的兄长。”

皇帝闻言欣慰地看着儿子一眼。

宋荣轩低头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或者说面如古井。

三年的时间,他从天真之童熬成了老成。

想来好像过了另一生似的。恍惚着带着前世的记忆又重新做了人。

“纵然分离了那么多久,可是骨肉始终是骨肉。”皇帝接着说道。

他的声音清冷,因为宋荣轩与父皇接解触的近了,已经听出父皇的心情不错。

“只是担心孩儿嘴笨,不会哄妹妹。”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丝毫的言外之音,只是淡的有些让人心里发冷,似乎对妹妹为什么会来没有惊奇。

只是发音略低,以显示星点半滴的诧异。

“就你妹妹淘气,午晌的时候来。”皇帝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笑道,“兴许太过想你这个做哥哥的。”又道,“你也该和你妹妹多亲近亲近。”

皇后摸了摸安喜公主的耳垂。

皇帝看见大女儿耳朵里塞了珍珠耳丁。

他低头看了看儿子。

宋荣轩亲自从宫人托盘里接过茶放在皇后的跟前。“妹妹也太素净了。改日,叫人给你再收拾首饰。”

安喜公主偏着头看了他许久,咬住下唇后,从胸前拉出一根绳子,上头系着一朵小小的绒花耳环。“我喜欢这种样式的。”

“女儿家都是爱花啊朵儿的。”皇后轻声笑道。“你哥哥是个男人,怎么知道你们女孩家喜欢什么小玩意,不如让你的哥哥的许侧妃替你挑去。”

柔柔的话儿像绸面一样的光滑,宋荣轩直觉里头裹了锋利的刀刃。

他低下头不说话。

皇帝拿着杯子拨去上面的浮叶,暗香浮在半空,若隐似现。

品了一口后,放下茶杯,整了整裣袖。淡淡地说。“下午轩儿还得去御书房学看奏章。哪有时间去做。皇后你想叫谁人去挑,就谁人去挑。”

皇后肃了脸色,恭敬地说是。

阳光慢慢的下了梢头,开始西偏。

一地的雪色光芒争了天色。

宋荣轩随父皇上了辇。

子房在门口送他,想跟随他。

宋荣轩摆摆手。“你休整去吧!不用伺候孤了。”

子房在皇后的宫里就一直跟着他。

在他万千宠爱集一身时,陪他玩耍,在他虎落平时被人落下冷眼时,态度依旧不变。

皇帝赞了儿子一声。“重情义也是好事。”只怕是太重了。前朝时多有宦官坏事。

宋荣轩点了点头。“难为他跟了我这么久。”

他在辇上仰头看着高高的红宫墙,眼看着天边的太阳逐渐的暗了下去,雪色依旧那么的剌眼。

好像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除了它,都不复存在。

不知哪一头的梅树裹着雪微微的绽了,花蕾明明没有冒头,却已经飘来了冷香。

父子俩的肩辇所到之处。

无论是正在做活的,还是有品级的宫人,见了都垂手恭立。

在雪色中,有些宫女穿着薄薄的纱瑟瑟发抖的站立。

皇帝看着儿子,但笑不语。

宋荣轩不敢抬头,两颊上重重的染了红晕。

“你不喜欢许侧妃?”

宋荣轩不敢正视自己的父皇,带了怯说。“她好像什么都懂似的,比人聪明许多,让人有些无地自容.......”

说完后,嘴唇一闭,好似急急的咽下了另外半边的话。

又觉着有些难为情,脸上烧了起来。

借故看着前头的高堂伟殿道。“父皇,前头,前头......”结结巴巴。

“轩儿!”皇帝皱眉,怒喝了一声。“你堂堂男子汉。”居然会被一个女子比下去。

宋荣轩知道父皇的话外之意,又道。“孩儿知道了,顶多以后不把她当作母后看待。”

皇帝愣愣地张大嘴巴。

看着父皇的异样,宋荣轩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噎住了喉头,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

皇帝好像也知自己失礼,合了嘴巴用手扇风。“不是到了冬天了吗?怎么还那么热,怨不得这一路上宫人穿得少。”

宋荣轩眼见着一股细细的北风从身边溜过,吹得衣服猎猎作响,闷笑了一声。眼见父皇的眼睛扫了自己一眼,连忙吐了吐舌头。

皇帝只当看不见,心底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前一年的时候,儿子不爱说话,那会子才怕他心重。这小儿心智过重,一来寿命易折,二来也怕身子骨弱。

如今瞧来,倒存了小孩心性。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

一时下了辇,宋荣轩抬头正好看见,吊在半空一盆兰花开的颤颤巍巍,兴许是下头的人为了讨好父皇,迫不及待把温室的花搬了出来,纵然博了一时的眼珠,却很容易在冰天雪地里冻坏。

傍晚,出了前朝,到了后宫的深处。

随侍的小太监好像是新来的,很是好奇。

“殿下,这么晚来是要去哪?”连人都不多带。

宋荣轩微偏了头把手指放在唇边禁声。“孤要去安喜妹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为了那朵绒花的出处。

但这还是宫中的禁忌。

小太监不禁缩了缩脖子。

好像原以为自己得了巧宗儿的事,却是一不留神就能被人打板子的坏差事。

宋荣轩换了别样的衣裳,灰扑扑的,经过小路时,那枯瘦枝丫的阴影像泼墨一般掩映在他的脸上,越发的不引人注目。

忙忙碌碌的人,迎面的雪花,细细碎碎的雨,他以为会受到别人的盘问。

没想到什么都没有。

小太监走了几步头又回头望。“还要上前吗?”

宋荣轩点点头。

“前头的地又脏又乱。”小太监口气里居然有了嫌弃。虽样是同样做宫人的身份,他打点得当,在后宫当差。可是这只点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人都挤在皇宫最小的地方,却做着最重的活。

“看看就走。”宋荣轩不想丢掉自己的目地,走在了前,目的原是浣衣局,四顺一望,都是青瓦矮房,隐约听头前头有打水的声音。

只顺着往前走,穿过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一带静寂无声,顺边一带沟水,小小窄窄,上头结了薄冰,叫人看不出深浅。宋荣轩便踱了过去,顺着小路走去。

后头跟着的小太监呼呼的喘着气。

也不知是他的气匀不过来,还是力不足。脚一歪,身不由己向前扑去。

整个天地一下从眼前消失。

冷的剌骨,撞开的冰层如带了尖锋一般涌向宋荣轩的喉咙。

一道灰色的影子惊呼了一声,从远处的屋子里跑了出来,连忙跳了下去拉他。

冒出的头,那湿淋淋的发边冷冷的贴在太阳穴。

岸上没有人。

跟着自己的小太监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想来真大意,宋荣轩原本想自己一个人来,偏偏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嘴巧人又瞧着聪明的小太监。

但是他看见下水拉住自己的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正爬着上去,嘴里咬着灰色的发带,把浸了水的头发束好。

这样黑色的夜里,那张在夜市上像说平常事一样说自己占据另外一具身体的女鬼,让人想起就毛骨悚然。

“我想害你,就不会救你了。”

兴许知道他的想法,迟池呸了呸嘴里的脏水,抱着瑟瑟发抖的双臂,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身后是同样脚步艰难的宋荣轩。

他想起那块差点就被自己咬下去的肉块。

真的还是她,那样犯上的语气。

他不期然想到画皮的传说。

可是那晚明明看见她有影子在地上拖长。

他坐在她的房里的热水桶里。

她在旁边洗着头发。

不知道羞涩的女子。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

好像天经地义。

他的呼吸像被蒸起的热气困住一样,半天忘了吸气。

“快洗!幸好我在针线房里头领着差事,拿衣裳倒也方便。”她在抱怨他的任性,“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亏你过来淘气。”

他盯着她在地上的影子。

然后瞪了她一眼。

迟池呵呵的笑了。“你在害羞吗?”她低了头嘀嘀咕咕的。

那样轻的声音,宋荣轩分明听到。“发育未完全的小屁孩。有什么好看头。”

宋荣轩再瞪她一眼。

迟池笑着一拧自己的头发,用干布擦的松松后,转身拿着洗头发的水盆走了出去。“行了,知道你在叛逆期,姐姐我让你就是了。”

门一打开,宋荣轩终于被涌进来的冷风,激的打了一个喷嚏。

不觉站了起来。

迟池回头。

宋荣轩慌忙重新做回桶里。

水花哗啦一声,动荡了水面。

看着他恼怒成羞的脸,迟池叹气。

青春期的孩子真的什么好看的。

精怪

迟池只低头抱着自己的水盆到外面泼了,她又不是小孩,自然知道得了便宜,就别占乖了。

太阴的光晖透过枝儿投在她的身上,更是给她添了一层柔光,虽那样的灰衣灰裳,却仿若全身的肌肤都上了一层珠光,煞是动人。

里屋的宋荣轩缩回了木桶里。

隔了一扇的窗,迟池在外头喊他起来。昏暗的光打在她的头发上,因为这一层昏黄,她的脸看起来格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