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才出了棠池宫门,夜色已然越发的黑暗。

杨真真怕应了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又起了犹豫之色。

张媛媛却已经拿过一盏轻巧的宫灯,微笑说:“正是静心之时。”

宫道白日里被人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晚上,那落叶不安份,又掉了满地。

绣花鞋踩上去,沙沙的响,看似安份却不曾平静过。

靠着棠池宫的园子里月下的海棠盛开的似红宝石一样,在月光中光华流转,那艳到极致的红粉,更不知是月华的光,还是它的丽浮动了月光的华。

杨真真情不自禁在旁边的石块坐下。

张媛媛铺了手绢过去。

杨真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看满目似火的花,又看着体贴入微的张媛媛,那心慢慢的暖了起来。

可想着进宫前,母亲对自己说的话,脸上的泪又悄悄的滴了下来。

她原本长得雅丽,那泪珠儿一滑,合了那句梨花带雨。

后头有人问了一句,“谁在哪里哭?”

杨真真听得心惊,张媛媛手快,把宫灯一吹,拉着她就跑。

她们二人迎着风踩着咯吱咯吱的落叶,翻飞着裙角,在月下怆惶而走。

身后还传来那人的声音。“海棠!”

那语气颇带了凄意。

“不要走!”

杨真真听得心下凄然,方立一立脚,张媛媛立时在她耳边说道。“娘娘听奴婢的话,日后只有好,没有坏的。”

又听得来人的脚步到了近前。

“快转头!”

杨真真恍然转脸,可恨那头上的发丝顿时散落。

张媛媛在她一转头间,又拉着她急跑一处树下。

“海棠?”

风吹着人的脸庞,像是欢喜的天。

可是比不上那人话里的欢欣。“海棠真的是你吗?”

再不知来人是谁?杨真真就枉了为人。

“不准过来!”

那语气三分为自己,七分是这些天的委屈。

熙宗已经急急地道“为什么?朕年年都来这里,别人都说这里不干净,可是朕从来不曾怕过,那么晚了,连人都不带,就怕他们身上阳气重冲了你。”

任人再硬的心肠,听了也化了起来,可是他这般的深情,并不是对杨真真。

他的声音痛了起来。“你人也好,鬼也罢,哪怕只能看到你一个影子,不过一生一世,只求这一刻,你能让朕看你一眼。”

说话间,脚步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

“不许上前,你一上前,海棠便是犯了大罪,日后也不得超生。” 张媛媛低低又接道。“陛下心里放不下她,她哪能好,况且这人鬼有别。”

说罢一捏杨真真的腰,杨真真会意,哭得怨怨哀哀。“陛下可听见了。不是奴婢不想见你。从此你保重罢了。”

那头久久的不敢应声。

怕是心里头煎熬的难舍难分。

因为听他的脚步退后了一步。“朕不上前,如果瞧不见你的影子,和朕能说上一句话,朕心里也是欢喜的。”话里的凄楚,任是人听了也想马上应掉。

那头杨真真更觉得心肠都快要碎了,刚要开口,张媛媛已经捂住她的嘴。“看缘份吧!”

然后趁着熙宗分神的时候,踩着一路的落叶归返宫殿处。

到了正门杨真真刚想敲门的时候,张媛媛眼疾手快地拉她,在一处狗洞钻过。

待两人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发现对方都糊了一脸泥,不由悄悄地笑了起来。

张媛媛伸手把杨真真被风吹落的一丝头发往鬓边一拢。“主子,机会来了。”

杨真真转身面对张媛媛道:“我杨真真今夜发誓,日后定不必亏待你。如果有违誓言,我必不得好死。”

张媛媛听完后,喉咙里有了哽咽,恭身行礼道“奴婢前辈子不知修了多少福,才会遇上主子这么好的人。誓言不必当真,哪怕以后有什么变故,主子现在有这份心,奴婢就心领了。”

她的泪来的快,收的也快,下一刻,己然直起身子俯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主子,陛下自以为在哪个地方遇到了从前心爱的女人,自然会再去,如果主子再去的话,陛下定然以为是上天的垂怜,彼时主子该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狠狠地扇上一耳光。”

杨真真唔了一声,又悄悄地道。“还不知道这事被陛下发现了,会不会治一个欺君之罪。”

“真见了,陛下还舍得治主子的罪吗?怕了一年要升三级了罢,”张媛媛说罢,满面笑容地行礼道。“奴婢给杨妃娘娘请安!”

被她的话喜了一跳杨真真拿手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脸。“不许胡说。”

两人悄悄笑了一番后,轻手轻脚的回殿,张媛媛服伺着杨真真睡下后,自己才移灯退了出去。

次日,杨真真醒来,鼻间闻到一阵花香。

小邓子伺候她起来。

杨真真坐在镜前梳发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是菊花开了吗?”

小邓子知她心思,却不肯顺着她的心意道:“这里和外头隔了帘又隔了门,哪怕有花香也传不进来,小主多疑了。”

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宫女内监捂嘴偷笑了一下。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杨真真心里骂道,脸上却是依旧平静。

但是她看着镜中人无波的面孔,想道,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平时一贯娇宠的女儿刹时变得老成,心里也不知道如何难过。

花深

杨真真心中的悲凉涌来,但是转瞬一想,母亲想必知道宫里头的女人也是从这般天真无邪的脸孔迅速过渡到这般的模样,所以才会在她进宫前的那一刻,哭得泪流满面。

她想到这里,泪珠儿差点要滴出来,但是自镜中看到小邓子似笑非笑的脸,心神却一下子定了下来。

一定要出人头地,如果被母亲知道自己在宫里被人耻笑,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儿。想及此,心脏有块地方,又是痛又冷。

如果自己没有进宫的话,此间念头方起,眼前又一次闪过陛下的言语。

那样的高高在上,可是心底处却柔软和面团似的温和。

所以杨真真深呼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

只是衣角的那块绸料,在她的手放开后,悄然地变了形。

小邓子看着她瞬间转变的脸色,微微有些吃惊。也顾不得什么,小心地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有些恭敬地请她出去用早膳。

在替杨真真置菜的时候,小邓子像有了新发现似的回禀。“主子,菊花真的开了。”

杨真真低头喝着粥,慢慢地说:“开花是迟早的事。”

“瞧着还有露珠在上头,正好配主子今天的妆容呢。”

杨真真但笑不语,兰花指翘得高高,心中却悄悄地忆起昨晚陛下的声音,啧啧,真是情深,可惜,秋海棠的福气,少不得要落到自己的身上了。

刚收了早膳,见一身光鲜的张媛媛拿了新衣进来。随口问道。“是中秋宴上穿。”

张媛媛把新衣展开,上头的连枝花绣得正好,蔓蔓延延的花瓣吐蕊,迎面差点令人有了喷香的感觉。“不用等到中秋宴上穿,主子今天就穿上吧!今日的阳光正好,听说西角上开了一片的海棠,主子正好去散荡散荡。”

杨真真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只她们这番动作,小邓子看的云里,听的雾里。也不敢问什么原因,立刻服伺杨真真换了新衣裳。

不久,杨真真坐在昨晚的石块上,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陛下今天会不会过来?

过了许久,出去探风的张媛媛终于回来了,禀告说前朝有事,陛下应该不会来了。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向她当头浇下,怔怔的呆了起来。

张媛媛安慰了自己几句,说五天后才来。

杨真真心想,不过五天而己,心里还是欣喜。

可是她五天来再去,熙宗依旧不见踪影。

她不死心,隔天再去,也还是一片海棠自顾自的默默无语。

但是棠池宫却发生了变化。

虽说到了中秋,但是杨真真却发现自己殿内的摆设是越来越少。

刚开始问时,小邓子总以失手打破了的理由作答。

纵使杨真真涵养再好,也不免开始积火。

回到寝室方发现,秋风已经一阵紧似一阵,而自己的被褥却不曾换过来,仿佛还是夏日那一套。

她唤了小邓子过来,小邓子虽应了,但背转身,嘴里嘟囔着“谁说忘记,别人就是推三阻四的不给,有什么法子。当初真瞎了眼,来了这地方。光不曾沾,可是脸却已经丢了无数回了。”

杨真真没有作声,屋子里一片静默,只听见窗外的秋风阵阵肃杀落叶。

她打开窗,脸上已然不见了初进宫的骄傲,眼光只看着外面看似绵延无尽的殿宇和宫道。

杨真真静静站在窗前,想笑,又想哭。

外面的菊花依旧娇妍,可是人面却已经开始苍老。

正在她悲风伤月中,门“呀”的一声开了,张媛媛匆匆地走了进来。好像有什么事情着了恼似的生气。

杨真真听得有异,忙转头过去。

张媛媛也顾不得歇口气,立时说道。“原来陛下晚上才去,偏偏不知哪些人知道了,回回都在哪里装神弄鬼,差点把陛下骗了过去,所以回神过来,狠狠地发落了些人,又恐她们的阳气冲撞了阴人,说是歇些时候再去。”

杨真真捏帕子的手指关节都白了,她还以为陛下不顾旧情了,原来是被宫内那起子小人给误了。

想到这里,她转身握紧了张媛媛的手。“幸好有你不分日夜替我打听。”

张媛媛眼圈儿一红“只要主子好,奴婢才能有了出头天不是吗?”

听得杨真真点点头,泪珠子都滴了下来。

张媛媛拿了绢子替她拭泪,拿出镜子替她打扮起来。冷落的胭脂沾了唇,漾红了杨真真的脸颊,她自铜镜中看到张媛媛在首饰盒子里头拣了靶镜给她看后面的装扮,那双与她神似的眼睛犹豫了几分才道。“先头的海棠姑娘喜欢杨妃色。”

听到这话,杨真真微点了点下巴。张媛媛欢天喜地拿了一对粉色的蝶形玉环替她戴上。

纵然如此,张媛媛面上还是有了忧色,手指绞着手中的绢花道。“也不知道陛下真正来的日子。”

杨真真站起身来,伸手拿走她手中的绢花,道:“既然下了决心,我也不怕人笑话。”

张媛媛会意:“主子,我们还是天天去,不过时辰由白日改为夜晚。”

杨真真嫣然一笑,娇若春花。“当然如此。”

张媛媛展眉笑道。“主子的诚心一定能打动上天,给主子一个圆满的安排。”她双手合十,面上诚心无比,“只要主子能心想事成,奴婢情愿折寿十年,所以请保佑主子一定要心想事成。”

杨真真听了,不觉的眼圈儿又红了。拉着她的手到镜前。“瞧见了没有,我们长得像,从今往后,你也不是什么奴婢,而是我亲亲的妹妹。”

张媛媛红着脸谦道:“哪里当得起。”

杨真真却是不依,从此心里真心把她当成妹妹。

两人说笑了一阵,张媛媛催着杨真真先歇息。待到三更漏响时,悄悄地把她唤起。

午夜却是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沾在脸庞上,像是花朵中的夜露,散发着清冽的冷香。

海棠花在雨下已然睡去,四周并无一人,张媛媛扶她在石块上坐下,见她身子半湿,低语道。“奴婢取把伞过来,省得没见着龙颜,倒是坏了身子,那就是奴婢的过错了。”

杨真真瞅她一眼,说:“快去快回。”

虽然她待张媛媛不同,可是两人的面目都有些像秋海棠,最怕到时陛下该看上的没有看上,不该看上的却是看上了。

张媛媛浑然不觉她里头的小心思,只千叮万嘱她要小心,便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模糊身影,杨真真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为了一个男人,她夜夜守候一个未知的结果,却不知结局是如何?胡思乱想了一阵,飘飞的细雨打湿了她的绣鞋和裙角。

她抱着膝只是默然,她知道,她只能守,只有等,她不想一辈子就在宫中如此幽居无宠到老。

无论是为了自己那一点子的念想还是为了母亲。

既然下定了心意,莫说是小雨,哪怕是覆盆的柱雨,她都要等。

听着更敲声越来越响,夜色越来越浓,杨真真的心下微微一凉。

黯然一点一点占据了胸膛。

她站了起来,打量着面前成片成片不知世情的海棠,也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的容颜,再想到那名叫秋海棠的女子,如果她存活至今,会如何叫唤陛下的名字。

“轩儿!不,陛下!”

“当年在宫中相遇,奴婢端着茶杯,陛下就站在前方。还记得那时的雪纷纷而落!”

杨真真像着了魔的念,耳垂直下粉色的玉环淡淡的珠光隐隐流转。

忽听得身后有女子在笑,吓得她转身厉喝道。“谁?”

却见秋海仙打着伞盈盈站在月下,又掩口笑道:“海棠妹妹真的是你吗?”

杨真真淡淡的笑道:“秋姐姐好!”

“好!”秋海仙的眼角儿一飞,“在这般的情景下遇见秋海棠妹妹真的很好!”

此时取了伞回来的张媛媛见此情形,脸色刹白。

秋海仙看见她,含笑道:“你也是海棠吗?看来宫中想做海棠的人真不少。”

张媛媛屈膝弯腰行礼,低着头道:“给秋贵人请安!奴婢的主子一时睡不着,这才起来散心。”

杨真真听完这话,厉声道:“不必和她多说话。”

张媛媛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主子..........”

却不曾想秋海仙甩了一下耳光在她的脸上。“我们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奴婢在里头插嘴。”

杨真真拉过张媛媛冷笑道。“她是我的人,什么时候也轮到你对她指手划脚。”

“哟!不装海棠的样了!”秋海仙轻蔑的道:“再怎么装也不像。”

不远处一个的声音冷冷道:“谁说不像了。”

“陛下,”扑通跪下的秋海仙低语,见皇帝没有停步,不由得暗自哀号。

杨真真也慌忙跪下,只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心内顿时纷乱迭杂,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失望。原来满宫的花颜都比不上一个去了的女子。

“陛下。”陪着宋荣轩出来的子房微地欠身。“贵人再怎么像也不是海棠。她去了好多年了。”

宋荣轩的目光在杨真真的面上略略扫过,声音略哑:“可是朕还记得那年,朕与海棠是在雪下相遇。”

秋海仙和子房的神情陡变。

“那年的雪下的很大。”杨真真恍然的回答。

“很大!”宋荣轩停顿半晌,才又道:“为什么那么久才回来。”在六年的岁月中蜕变出的容颜已沉淀下成熟。

杨真真不自觉怔怔看着他。“那是因为海棠花从来没有开过。”

青年皇帝的眸子是澄澈的倒映了月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粼粼的,倒映出她娇怯的影。

那瞳仁中的流光,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仿佛近了,却又在他忧伤的眸中讷讷了言语。

“抬起头来吧!”语毕,他眼中的那层黯然通散,朝她微微一笑。

杨真真愣愣的看着他不说话。

他顶上的发丝是极黑的,大抵也是柔软的。

衬着他的脸庞在月下温敛的像是一杯水,暖暖的,似然己然拂过她的指尖。

她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的嘴角慢慢扬一个弧,让月光在他的一颦一笑而明明灭灭,柔软了她的眉目。

遇上这种男人,只能认了。

哪怕是顶着一个死人的名头。

可是看见她的脸,他垂下唇,噙了一角忧伤。却让人难以挪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