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势,这不是寻常门户能养出来的一个女子。

刘衡冷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长刺史衙门,可知何罪?!”

刘衡极警惕,但未露惊慌之色,“你们今日可以杀了刘某,可不管你们是谁?朝廷也定不轻饶!!”

不错。

这临危表现让裴月明高看了他一眼,她也没废话,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用蜀锦裹了的大印,给陈云递过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乃奉宁王命而来,至繁州传三殿下钦差之令!”

话罢,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印,扔了过去,“我乃宁王妃裴氏。”

八个人,十六只眼睛,不错眼盯着刘衡。

刘衡大吃一惊,打开蜀锦一看,却是一枚通身莹白的白玉大印,龟首螭身,盘踞昂首,底下四个篆文大字赫然是“宁王之宝”。

他失声惊呼一声,半晌,又赶紧手忙脚乱接过裴月明丢来的小印,翻转一看,三个楷体小字“嘉熙堂”。

宁王妃并无什么专属印鉴,毕竟内眷不需要行走官场。这花押是裴月明平时处理府内事务的,随手丢进妆匣里也带上了,不想正好有用。

刘衡不知道嘉熙堂,但通体晶莹的极品白玉都是贡品,用来刻章者都不是小人物,结合这女子的年纪样貌气质,说她是宁王妃也能让人信。

虽然宁王妃干这事很稀奇就是了。

但手里的宁王大印却做不得伪。

两个印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子,刘衡有点犹豫抬头,拱了拱手:“不知娘娘夤夜前来,刘某未曾迎驾,请娘娘恕罪。”

“娘娘此来,这是……”

“通县有变,安王连同逆党,欲陷杀宁王殿下于大雁山!”

裴月明遂用最简练的语言,将通县目前情况说了一遍。

“江水封禁两岸,一直到中游的舒州段,这个想必你该有所听闻了,宁王殿下并不知情,钦差令也非宁王殿下所下的。”

刘衡大惊失色:“这,这……”

“所以!”

“请刘刺史马上出兵,襄助通县!!”

“可是,”说到出兵,刘衡立即冷静下来了,“这,繁州往北就是矩州,怎可轻易动兵?”

万一惊动靖王怎么办?

谁还不知道靖王的野心?这些临近矩州的州县,个个打醒十二分精神,一旦引发叛乱,这罪责可不是任何人能担得起来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裴月明所说太震撼了,安王怎么会和逆党有私?这说不通啊!而且明目张胆陷杀宁王,这是真的吗?

刘衡一脸惊疑,并不敢信,更不可能轻易应承出兵。

“这,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这反应,反而让裴月明等人放心,怀疑不愿正常反应,要是一口气就答应下来,才有问题。

众人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刘大人,此事千真万确。”

“宁王殿下已经查明了,兹事体大,他岂能不仔细?”

裴月明长吐一口气;“刘刺史你想想,即便再是追回漕粮,也岂能轻易封禁大江南北?”

“大晋建朝以来,非战时,可曾试过封禁一次?”

没有。

谁敢轻易封停?大江运输连同运河贯穿南北,可谓国之重脉,封禁很容易引发恐慌,致民心生乱的。

刘衡脸色渐变得凝重。

“且还一直封到舒州段,一千多里的江域。”

再是擒贼追粮,也没这么远吧?都直接封到中游位置去了。

不合常理。

“刘刺史还以为,我说的是假话吗?”

“不,下官未曾以为娘娘说的是假话。”

只是太震撼,兹事体大,牵涉的问题又太重要,不是刘衡能一下子就相信过来的。

但随着裴月明分析,他反复忖度,也觉得不对,心里渐渐就偏向相信了。

沉思许久,他抬头:“那……殿下之令,下官要怎么做?”

几番分析劝说,刘衡最终还是偏服过来了。

裴月明等人大喜,她立即道:“刘刺史,请尽点州营营兵,急行军穿越穰州山林,以最快的速度悄然抵达大雁山!”

既然已经同意,刘衡也不再犹豫,立即拱手:“下官领命!”

他跪地,接过盖了王印和钦差大印的帛布手令。

“刘刺史请起。”

“谢王妃娘娘。”

虚扶一把,裴月明问:“刘大人,州兵什么时候能出发?”

“马上传令,令抵后一个时辰内即可,州兵营毗邻东郊鹅山,从后门而出即可悄无声息。”

不过刘衡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明日再下令比较好,“不知宁王殿下那边可十万火急?”

主要是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得叫开才能往州兵营传令,万一有细作盯着的话,就很容易走漏风声。

确实是这样,这问题裴月明也考虑到了。万幸还有四天,等几个时辰明日清早再出发,也是赶得及的。

于是她点头:“刘刺史所言甚是。”

就这么商定了。

这时夜色也很深了,刘衡道:“下官这就命仆婢洒扫院舍,这时候匆忙,恐怕要委屈娘娘和诸位。”

“诶,不必麻烦了。”

洒扫起来都下半夜了,太耗时间,况且裴月明本身也没打算在刺史府下榻,她道:“我们养精储锐,以待明日才是。”

还是住客栈得了。

婉拒了刘衡,又大致商量了一阵,裴月明就原路离开刺史府了。

为了小动静,刘衡送到院门就不让他再送了。

一行人迅速离开。

……

来时气氛凝肃情绪紧绷,折返时终于添了几分轻松。

“太好了!”

陈云舒了一口气,他算了算,繁州州兵是三千,加上他们原本的一千多人,就四千多了。

如果冯慎那边顺利,靖王还给力的话,他们甚至还能一举反攻。

就算不能,四千多人也是底气,实在不行护着主子们硬闯离开的成功几率也大大增加了。

“哼!一群胆大包天的逆渠!”

“幸好繁州有刘大人。”

“是啊,你们不知道,这一整天我心里跟压着块石头似的,吃饭都不香,总算卸了。”

“放屁!你小子刚才不是吃最多的吗?还不香?那吃得香岂不是要把桌子都啃了?!”

心情一轻快,就吵吵嚷嚷起来了,邬常一瞪眼:“闭嘴,刚才说什么呢?”

几个小伙子这才想起王妃娘娘也在,损惯了,一时说秃噜了嘴,陈云赶紧轻咳两声,十分严肃地说:“我说幸好繁州有刘大人。”

偷偷瞄了裴月明一眼。

裴月明微笑,装没听见,她心情也很不错的。

大家说起刘衡,她也想起刘衡。

要说这刘衡吧,根据他们暗里翻找,还有明面上的仔细观察,确实是没有问题的。

陈云说的对,很幸运繁州有刘衡。

但是,不知是不是裴月明过分谨慎导致疑心病太重?抑或她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这刘衡官声佳,公正廉明,勤勉政事,很得当地百姓赞誉,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想起了窦广。

窦广也差不多类似。

官是好官,但不代表他忠心。

不,这么说也不对,窦广是很忠心的,他甚至能为小主人甘冒奇险,九死无悔。

可惜他的忠心不是对皇帝的而已。

刚出刺史府的时候,裴月明情绪还是很高昂的,但带着水汽的夏风一吹,情绪冷却一想起窦广那相似的套路,就搁不下去了。

敛了笑,沉默下来,思索回到客栈后,她冲邬常招了招手,附耳低声:“熄灯后,我们都那边去。”

她指了指客栈后面的民房。

还是觉得小心无大害。

邬常心念一转,就明白过来了,神色一肃点了点头。

一行人就要了两间房,还是因为方便洗漱的,等到了晚上睡下,全部都集中在一间房内。

拉上布帘围住床榻,邬常等人直接打地铺,寸步不离守着。

上述是原本打算。

至于现在。

吹灯后。

客栈后院安静下来了,虫鸣鸟叫黑黢黢,后窗无声推开一条缝,十几人很快跃出闪进阴暗处,把窗扇重新闭合,裴月明等人翻墙越过小巷,进入看好了民宅。

没有惊动主人,就在二楼找了个房间,能远远望见客栈的。

裴月明睡下,到了丑时上下,夜最深人最困倦的时候,她突然被叫醒了。

“主子,主子!”

她霍地翻身坐起,快步下床,疾冲至窗畔。

一看,心下一凛。

一行官兵快速出现,分两列沿着客栈快速合圆,一个手里提桶,一个手里拿瓢,不断往墙根和内里泼洒什么。

是火油!

几个大桶无声无息在角门倾斜,汩汩倒进后院地板,混着地面上的积水,油光迅速染遍整个后院,包括他们定下的那两个房间。

一切都来得很快,也就十来息的功夫就已经停当,裴月明凑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领头一人手一挥,一个火把抛起,“轰”一声,瞬间整个客栈都陷入火海。

尤其是后院。

房顶上已攀上箭兵,嗖嗖箭雨压下,即便客房里的人能及时惊醒破门窗而出,也必死无疑。

“啊啊啊!!”

住客和店家惊慌奔出,一瞬中箭倒地,眨眼就重新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噼里啪啦”剧烈火焰燃烧声响。

这么大的动静,附近肯定惊动了,一探头,见一色官兵,忙闭嘴把头缩回去。

黑夜沉沉,一片死寂。

裴月明捏紧双拳,她盯着为首位置,两个人正踱步绕往后院墙外来,其中一个方脸严肃,身材高大,着一身绯色官袍的,不是刘衡还有谁?

果然是大奸似忠,从人随主,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大影帝。

刘衡和都尉曹成,踱步而来,正站在裴月明眼皮子底下的小巷。

不对,正确来说,缓缓踱步的只有刘衡。

都尉曹成脚下很重,恨不得冲出去又折回来,努力按捺着脚下,他忍不住质问:“大人,这是为什么?!”

好端端的,下令值夜守城抽出大半精兵,又是火油又是箭矢,冲过来就烧了客栈。

之前还说安排好了,里面是江洋大盗,可他总觉得不对劲。

他拽住刘衡:“大人,会不会是情报有误?我们……”

“哼!”

刘衡一甩手撤回袖子,“曹都尉放心,情报无误。”

他吩咐心腹,“你盯着,一旦有人突围,立即射杀!”

“大人,大人!”

刘衡沉着脸转身离去,曹成追上去,两人正纠缠对峙间,忽“咯咯”一声。

上首二楼的木窗开了,突兀翻下一个人,寒光一闪,血花喷溅。

刘衡都来不及说话,瞪大眼睛,人头落地,身体僵立片刻,怦然倒地。

“你们!……啊!”

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扔在曹成怀里,曹成打开一看,大惊失色,“你们,你们是?”

“你们为什么要焚烧客舍?!”

门一开,裴月明大步而出,她先声夺人。

曹成语塞,说不出话来。

“那你知道刘衡为什么如此行事吗?”

将小包袱扔过去,连带裴月明本人的小印,邬常弯腰在刘衡尸身摸索几下,搜出一方染血的布帛。

裴月明示意给曹成,“因为这个。”

“因为他附逆!”

她盯着大惊又错愕的曹成眼睛,高喝一声:“你也要附逆吗?!”

“不!”

曹成展开布帛一看,簇新的墨色笔迹,鲜红的宁王大印和钦差大印,又惊又诧,当场失色。

脱口而出后,他忙跪地:“下官绝无貳心!!”

裴月明知道,刚才曹成和刘衡的争执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示意邬常扶起。

“如此,接下来就要都尉暂代刺史之职,封闭四门,率军驰援通县了。”

曹成低头看了几眼大印和钦差令,再看一旁刘衡的无头尸身,一咬牙:“谨遵钧令!!”

……

裴月明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了。

以雷霆之势镇服曹成,她立即下令救火,待火势扑灭以后,令暂封闭繁州城门五日,以防走漏消息。

这时天蒙蒙亮,她令马上点齐州兵营兵马,从后门悄然而出,急行军立即奔赴通县方向。

曹成初时还有些愕然迟疑的,但没多久就积极投入进去了,有一点分析时间他已经把事情理顺了。

刘衡莫名的行为,还把钦差令放在怀里,省了裴月明很多说服曹成时间。

精神不疲,但身体已经有些倦惫的感觉了,两天没睡,眼睛有些发涩。

但裴月明没慢,一行人以最快速度赶回通县。

曹成和几个副将卫官随他们先行一步。步兵行进慢,还得藏匿行踪,在后面赶上。

裴月明有点担心的,怕落在后面的队伍出什么问题。

这点曹成倒能拍心口保证的,“娘娘放心,都是多年弟兄!”

没人想附逆的,他在繁州州兵营二十年了,刘衡倒想过往里头插手,可惜没成功。

这就好。

裴月明点了陈云等六人留下,随大队伍一起行进。然后她领着邬常等,耗费一昼夜的时间,赶回通县。

下了暴雨,河水暴涨湍急,黑夜潜游难度大了不少,好在曹成等人出生江南,潜泳技术那是绝对过硬的。

倒是裴月明有点吃力,后面还得邬常带了她一段,才顺利抵达湖岸。

萧迟等得那是心焦如焚,一闻迅立即冲了出去。

甬道尽头轻盈的脚步声,一张娇俏柔美的面庞略带疲惫,却精神奕奕。

她很高兴告诉他:“阿迟,成了!”

萧迟握紧她的手。

不过这会儿却不是夫妻聚离情的时候,裴月明听见脚步声近,立马回头:“阿迟,这位就是曹都尉。”

曹成一抬头,一个紫袍玉带的金冠青年,高大英伟,极具威势,兄弟几个立马下跪,“卑职叩见宁王殿下,殿下千岁!!”

“不必拘礼,起罢。”

萧迟颔首,语气很温和:“汝等不远数百里前来,本王很欣慰。”

有些话,萧迟本人说,和裴月明这个王妃去说,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曹成等人极激动,铿声:“灭杀逆渠,乃卑职等应尽职责!!”

“很好!”

萧迟亲自上前虚扶,又吩咐人带曹成等人先去稍事梳洗休息。

裴月明也得去歇一歇,连续三天两夜精神体力持续消耗,绷紧的神经稍稍一松,人就受不了。

她眼皮子打架,泡了个热水澡喝了碗姜汤,头发都没擦干,趴在榻上就睡着了。

这一睡,睡了两个时辰左右,惊醒,桃红大喜冲进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冯慎回来了!

真的吗?

她匆匆梳洗穿衣,奔书房去了。

是好消息。

冯慎浑身湿透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神色却一扫去时凝重,露喜:“殿下,已经顺利知会靖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