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眼里波光起伏,却又渐渐隐藏于长长的睫毛之下,那画上,是无涯。

易惊鸿收起画,向皇上拱拱手,“除了丁大年所述,微臣已经向当时的守城士兵确认过,昨日城门打开时,确有两人进城,一个是丁大年,另外一个,便是风飞絮的八大亲卫之一,无涯。”

君泓点头,一声不吭。

易惊鸿的视线转向叶落,略略停顿后,开了口,“不知叶相出城,是否是因为与无涯相约密谈,因为被苏小姐撞破,才杀人灭口?”

“不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来过。”

易惊鸿还没有说话,苏诚便又站了出来,满脸悲愤,“叶知,想不到你为人竟然卑鄙至此,老夫原本不信,但是你本来便与风飞絮私交甚笃,这无涯与你,更是主仆情深,连皇上以及韦侍卫都曾经亲眼见你与无涯亲密无间,此次无涯秘密入京,又怎么会不去见你?”

他霍然转身,跪了下去,“皇上,臣得到密信,在叶知未入朝堂之前,身边,一直跟着的人,不是叶府的人,而是无涯。叶知与风飞絮并不是泛泛之交,从风飞絮的侍卫与叶知形影不离贴身保护便可见其交情之深。此事不仅与我苏家有关,若是当真有人居心不良,混入我朝为他人谋取信息,那么我崇兴,危也!”

君泓慢慢翻看着苏诚呈上来的东西,看不出什么表情,半响,才问,“这么短的时候,爱卿是从何得到这么完整的信息的?”

苏诚叩下头去,“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些消息的来源,而是它的真假。求皇上为老臣作主。”

君泓又翻看了半响,才缓缓抬起眼来,他早知道叶知与风飞絮别有交情,却不知道两人的结交,远超他的想像。

“叶知,风飞絮与你,究竟是何种交情?”

朝堂之上,有短暂的寂静,叶落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她早就知道,这些事情,总有一天要面对的。

她的过去,是无法抹杀,她也从来无意抹杀的。

她缓缓的跪了下去,那是标准的君臣之礼,“皇上,能否给臣一点时间?苏大人,易大人,你们能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解释清楚这些事情?”

君泓点头,“你起来说话吧。”

叶落站起身来,目光,在身旁那些面色各异的人身上扫过,再投向殿外,她说,“在我未进入朝堂之前,我从未想过会与风飞絮站在对立或者可能对立的两边,我们少年相识,相知十年,我们可以为对方出生入死。”

此话一出,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即便是君泓,也按捺不住震惊。十年相伴,十年相知,这样将彼此视作生死之交的两个人,该有何等浓厚的感情!

在这些紧张的气氛里,叶落却缓缓笑了,“我从来不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地方。甚至今天,我也可以说,如果风飞絮有难,我仍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但是,这是在不违背家国大义的前提下。私是私,公是公,从我踏入崇兴的朝堂开始,我没有做过一件因为风飞絮而辜负我身为崇兴人身份的事。我,上无愧天地,下无愧朝堂,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苏诚神色复杂的看着叶落,眼前的这个人,单单从这份气度和胆色来讲,已经足够让人心折。可是,为何偏偏是他?

叶落看向苏诚,“苏大人,我如果要与无涯密谈,根本不用约到城郊那样的地方,我叶府虽然说不上是铜墙铁壁,密不透风,但是既然无涯已经来了,我有足够的信心担保我们的谈话不会为外人所知,又何须承担风险跑到城外那样的地方?再者,我如果真的要杀人灭口,也不会有那份闲心,还要辱人清白,不是我自视太高,但是我如果真的要女人,并不缺自荐枕席者。苏小姐的确倾城佳人,但若要找,天下间女子各有娇媚,我实在犯不着杀人之前还要多此一举。最后,最重要的一点,即便是我真的要杀人灭口,我也可以做得天衣无缝,毁掉现场所有我存在过的痕迹,苏小姐弱质纤纤,我要出手,断无可能还有生机。”

“叶知,你到现在还巧言强辩?”苏诚上前一步。

“苏大人,你不觉得奇怪吗?苏小姐昨日出事,今天就证据确凿证明我有罪,短短一夜,你竟然能得到事关我过去十年的资料?”叶落再转向易惊鸿,“易大人,不知你的那些证人,证据,又是如何在一夜间搜集到的?”

易惊鸿拱拱手,“这是苏大人今晨带来的。”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苏诚,毕竟,短短一夜,要备齐这么多东西,实在不太可能。

苏诚略有迟疑,才道,“昨晚小女出事后,我一方面进宫请太医,另外一方面要管家带侍卫前去勘查,这些,都是管家查到的。至于叶知的旧事,则是昨夜不知何人放到我书房中的一封信上提到的。但是,”他抬起头看向君泓,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叶知都难逃嫌疑,为防万一,还请皇上将叶知关押,等小女苏醒或者事情查明后,再作定夺。更何况,叶知身为一朝之相,却与别国王爷惺惺相惜,此事非同小可,不彻底查清,实在让人不安。”

君泓没有说话,苏诚又加了一句,“还是说,皇上真如传言那样,对叶相别有怜惜,所以有心包庇?”

过了很久之后,君泓的声音才从上头传来,“准奏。易惊鸿,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

“是!”

就这样,叶落被关进了易惊鸿的牢房。

一路上,易惊鸿都没有说话,叶落也没吭声,只能听到单调的脚步声音,愈加显得沉闷而压抑。

这间牢房的环境不算差,叶落粗略瞟了瞟,至少还比较干净。

“叶相,”隔着铁栏,易惊鸿背光而站,神色莫明,“你是否还有其他证据,证明你入朝堂并非居心不良?”

叶落当然知道易惊鸿所指,但是,她抿抿唇,“不,不是现在。”

就算有一天她要恢复女儿身,也绝不是因为屈服于他人所迫。

她如此骄傲的女子,不屑于用先皇的一张圣旨,来证明她的清白。

“不出五天,事实便会证明我的清白。”

77 五日

叶落坐在一个枯草堆上,抬头望望四周,微微苦笑,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叶落也有被关入大牢的一天。

她缓缓闭上眼,朝堂之上,君泓的表情在她脑海里缓缓浮现。

觉得被欺骗了么?

傻小子,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人会对你毫无保留的,如此全然的信任,对被你信任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所以这样,很好。

惊鸿给她安排的房间靠最里面,干净,而且安静。

叶落坐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易惊鸿陪着君泓来的时候,忍不住嘴角的抽搐。他和皇帝在外面心急如焚,费心策划,他家公子倒好,竟然在这里睡得这么香。

君泓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阻止了易惊鸿想要叫醒她的动作,朝易惊鸿挥挥手,示意他离开。而他自己,四周看看,竟然也倚着铁栏,席地而坐。

走到半途的易惊鸿回过头来,看见这一幕,略略停顿了之后,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叶落醒来,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在做梦。

君泓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从铁栏的缝隙里递给她,“给你,你最爱吃的烧饼。”

叶落没有动,看了看四周环境,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那么走错地方的,就是对方了,“你怎么在这里?”

“趁热,快吃了。”

叶落迟疑了片刻,还是挪了过去,接过来的油纸包,触手温热,打开来,还在冒着热气。

这个时辰,按理来说,张记烧饼已经卖完很久了。

“你站起身来!”叶落说道。

君泓不明所以,但是还是站起身来,叶落也不说话,一手揪着他的衣衫将他拉得更贴近了一些。

君泓瞅瞅她,叶落看他一眼,然后飞快的掀开他的衣袍。

“啊,叶知你…。”

“闭嘴。”叶落瞪了他一眼,然后拉开他里层的衣服,果然,有一块肌肤微微发红。

君泓干干一笑,“大冷天的,很暖和。”他自己拉拢衣服,“吃吧,还是热的。”

叶落低下头去,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热,她咬了一口烧饼,还是她最爱的味道,但是那热气,却不知道是烧饼本身的温度,还是,他的体温,熏得她视线模糊。

她默默的吃着,君泓在外边道,“我明天再给你买啊。”

叶落抬起头来,“你,相信我?”

君泓看着她,淡淡的应了声,“嗯。”

“就这样?”叶落神色复杂,饶是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清白,但是君泓,却是完全不解内情的。

君泓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苏婉儿不怎么样,你犯不着。”

“….。”她想,若是那苏婉儿在此地,怕是会气得吐血吧。她深吸了一口气,“风飞絮是我师兄。”此话一出,她便安静的等着他反应。

君泓先是一愣,继而脸上便浮现出大大的喜色来,“你肯告诉我了?”像是喜不自禁,他的手紧紧攀着铁栏,“我一直知道你跟风飞絮交情不浅,我等你来告诉我。”

他的脸上,有纯然的喜悦,“你没有告诉我,只是隐瞒,不是欺骗。叶知,我如果连你都不能信任,我便没有信任的人了。人这一生,总要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傻小子,真的是傻小子啊。可是那一刻,叶落的心,无比的柔软。

她终于伸出手去,轻轻的按在君泓手上,肌肤相触,看着君泓狂喜的神色,她的眸中,有了淡淡温柔,“君泓,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坚定而纯粹的信任。

也谢谢你,让我能够这样被你信任着。

“叶知,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查清的。”

“好。”

第二天,君泓照样来,给她带了最爱吃的烧饼,陪她聊着今天排队去买烧饼的时候,韦崎脸上的精彩纷呈。

叶落笑得打跌,韦崎的脸色,不用想象她也可以猜得出来。

关于案子的事情,两人只字未提。

第三天,君泓带来了烧饼,也带来了好消息。

当日去上香有不少香客,都曾经见过叶知在那小屋前,但是她当时是一个人。若是她当真是在与无涯密谈,断然不会一个人在屋外从上午等到下午。

简凡和太医已经去去过苏府,苏婉儿的病情大有起色,只要她醒来,便可真相大白。

叶落笑容浓烈,“好。”

第四天,君泓略略皱眉,告诉她,苏婉儿还没有醒。

叶落不太在意,安慰他,“没事。”

第五天,第五天,君泓没有来。

威远大军已经抵达翼国京城,但是还没有与宁远舒会合,小胜礼亲王的部队后,便遇到了来自飞絮军的拦截。

花间国国君不忿崇兴王朝公然出兵他国,加剧了翼国百姓的流离失所,于是,应翼国之邀,劝陆威远退兵。陆威远拒绝后,风飞絮无奈出兵。

而领兵之人,是无涯。

就算他肋下生双翼,也断然不可能在五天之内从崇兴京城奔回花国间,再领兵出征翼国。

至此,苏婉儿之事虽然还没有完全水落石出,但是至少,叶落的嫌疑已经洗去大半。

她从狱中出来,脸上并没有喜色。

事情,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发展。

她和师兄,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到了这一天。

宫中,君泓神色严峻,送给陆威远的粮草并没有按照预计的时间到达翼国,途中遇到暴雨,运送的粮草队伍已经改道而行。

兵部直属的虎贲营,卫箭营,骑兵营都按照年初订的训练计划,前往南边密林。

叶落轻敲了下桌子,冷笑,“原来,这才是目的。”

苏婉儿之事的确不足以扳倒她,但是,只要她在狱中呆上这几日,陆威远孤军深入,粮草供给不上,兵部调动最快且最有战斗力的队伍,也依计划外出,到时候,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她察觉,也已经于事无补,大局已定。

“粮草的事倒不急,”君泓看她脸色难看,连忙安慰道,“我早猜到粮草的事会有人从中作手脚,所以让君诺暗中送了另一批粮草秘密前往。”

“至于无涯所带领的飞絮军?”君泓脸色沉重,“不知道实力如何。”

易惊鸿看向叶落,“当日叶相曾经断言,不出五日,事情定然有转机,不知可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会有今日之事?”

叶落垂下眼去,“我猜的。风飞絮的八大亲卫之中,无涯是宁可抗命也绝不会与我动手的人。”她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疲惫,“陆威远带领的那十万人不是泛泛之辈,礼亲王虽然在与宁展舒的较量中略占上风,但是这点上风还不足以抵挡这外来的打击,要保礼亲王的优势不灭,花间国是定然要出兵的。花间国出兵翼国,无涯是最佳的统帅人选,因为风飞絮早算到,如果我们两国起了冲突,我定然会亲临一线,彼时,无涯不会出手,他的能力也就大打折扣。”

“他如何能算到,你会亲临前线?你是我一朝之相,又不是将军。”君泓道。

叶落忽然站起身来,一掀衣袍,跪了下去。

“叶知,你这是干什么?”君泓一惊,连忙下来扶她。

叶落却没有动,她的背挺得直直的,“皇上,朝中的事,有易大人辅佐你足够了。我要去边关,无涯出现在翼国,还说明另外一件事,那便是,风飞絮留下了其他七卫,开始布署对崇兴的攻击了。”

“边关有叶星扬,你去干什么?”

“叶星扬的确天纵其才,但是面对飞絮军,他还欠缺些经验。对风飞絮,我比谁都了解,所以,我必须要去。”

君泓想扶她起来,她却固执的跪在那里不动,半响,君泓叹了一口气,“叶知,与风飞絮为敌,你,你心里不会难受吗?”

叶落缓缓笑了开来,“不,能与他作对手,是我此生之幸。”

君泓看了她很久,最后,他说,“好。”

当夜,等叶落回到府中,天下已经睡了。她躺到床上,将他小小的身子搂到怀中,一夜无眠。

清晨,当第一缕光照进房间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天下睡得正香,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叶落心中爱怜横溢,忍不住,俯下头去亲了亲他的脸蛋。小家伙砸巴了下嘴巴,竟然没被吵醒。

“天下,乖乖等姑姑回来哦。”她又亲了两下,才万般不舍的放开他,披衣而起。再回过头来看了他两眼,她才强迫自己迈开双腿,走出门去。

桑榆和叶十二,叶十九等人都已经候在院中,虽然她回来之后,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们早已经从易惊鸿传回来的消息中知道了大概。

“十九,”

“是。”

“你收集到的任何信息,同时提供给桑榆和惊鸿。”

“是,十九明白。”

“桑榆,我会带走五百府兵,其他的交由你全权调度,务必要保护好皇上和惊鸿的安全。”

“是。”

“十二,天下交给你了,府兵暗卫也由你统领,一旦有什么事,你只须顾好天下。”

“小姐,你放心,小少爷会毫发无伤的等你回来的。”

叶落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她,“这是我房间里暗屉的钥匙,里面,有一块羊脂玉和两份圣旨。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了….。”

“小姐!”三人眼圈红红的,都朝前跨出一步。

“小姐,”十二最先嚷了出来,“那个人会心狠到连你的命也要拿走吗?”

叶落深吸一口气,“战场无情,又有谁能顾及到谁的性命。胜败生死,本是兵家常事,我只是要提前作好准备罢了。两份圣旨,一份是说明我女儿身却入朝为官的缘由,一份是无论我犯什么了错,都罪不及叶家。那羊脂玉,是苍雾山无人之巅的入门令牌,你只须在迷雾阵中,找到入口,将羊脂玉放置于入口处的锁孔,便可以进入,暗屉中有地图。到了山上,你说明缘因,求我师傅苍雾老人收天下为徒。”

“小姐,不会的,你一定会回来的,小少爷已经没有爹娘了,如果连你都失去,他…。”叶十二面容悲悽。

叶落深吸了一口气,逼回已经快要涌出的泪意,“我当然会活着,十二,和天下一起等我回来。”

世事本就无法预料,她只是,要作好最坏的打算。

当日,早朝。

叶落提出前往边关,苏诚第一个不同意,“你嫌疑未清,如何能再涉军机要务。边关之事,事关国之存亡,岂能如此作为。”

君诺也皱着眉头,“皇上,叶相与风飞絮交情如此之深,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请皇止三思。”

兵部的几个官员,也纷纷出列,要皇帝三思而后行。

君泓的目光扫过众人,“如果风飞絮当真宣战,你们,可有与之对抗的合适人选?”

风飞絮其人,用兵如神,城府极深,再加上飞絮军由其亲自调教,由他的八大亲卫掌管,更是如虎添翼。在其征战周边小国及部落的战役中,从未有败绩,想要对付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支军队,的确是无人敢说大话。

君泓“哼”了一声,“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怎么不见去做?你们没有合适的人选,朕有,那便是叶知。”

“可是,皇上….。”

苏诚的话还没有说完,君泓便打断了他,“苏婉儿之事,不会是叶知所为,朕作担保,不知苏爱卿可否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