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聂小四也被魏怀源紧紧拉腰抱住,边走边回头,“冲你来,哥记住了。”

羊肉馆里冷结的气氛渐渐回复热闹。几个人经过这一场,都有些索然无味。姚雁岚眼中犹有余悸,担心地问:“景程,你怎么惹上这种人呢?”

姚景程不出声,只是凶巴巴瞪了旁边的爱娣一眼,将手上那把筷子扔回桌子借此撒气。爱娣脸色阴郁,闷头死力抠桌布上的陈年干渍。

筷子哗一声散了一地,庆娣看看妹妹,知晓又是妹妹做过什么让姚景程帮忙背了锅,尴尬地想说告辞,却见姜尚尧安抚地搂搂姚雁岚绷紧的肩膀,率先坐了下来,拿起菜牌浑若无事地问他们:“叫东西吃,都饿了。先说好了,我兜里只有一百五十块,帮我省着点。”

庆娣不由自主也随之坐下,装作捡地上的筷子,藏在桌布下偷笑起来。

第 15 章

所谓江湖恩怨,初始都不外是意气相争。

意是神色,气指情绪。

简单的说,就是我看你超级不顺眼,再来点极端的情绪加料,这梁子就结下了。

姚景程不是傻子,聂小四说的那句“冲你来,哥记住了。”他听见,并且立时就上了心。别人说这话可能只是恫吓,但聂老二的弟弟说出这话一定得当真。以至于开学后他来去的路上恨不能全身都长满了眼睛四处观察,就怕聂小四找人来搞他。

姜尚尧说能有多大的事,最多是被揍一顿给人出出气,以后避开那帮混子,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毕竟聂家是闻山的地头蛇,积攒势力的这些年中,潜在的、明面上的大小仇家不知多少。姚景程只是鲨鱼群里的一尾小金鱼儿。

可他本人不这么想。

虽说自小他把姜尚尧当亲哥,甚至是自己的榜样,他学着他哥孝顺长辈照顾家里人,可他就是做不到象他哥那样关起门来自成天下,安于平淡。

叫他给聂小四白揍一顿,以后他怎么在闻山做人,怎么面对以往兄弟们嘲笑的嘴脸?更何况,上回沈爱娣在机室被聂小四强搂起来亲了几口,本来在围观起哄的人眼里没什么要紧的,可他硬要出头。既然揽下来这茬烂事,他再撂挑子还是男人吗?

所以在他放学骑车到铁路大院侧门,被人一脚踹上后轱辘,接着被拖到侧门对面的巷子里去的时候,姚景程后悔不迭。他后悔上回怎么就没收好那把匕首,被他哥收回去了呢?

几只穿军靴的大脚轮番踹上来,姚景程双手抱头护住面门。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也定了,瞅准一个冷空,揽住一只腿狠拖过来,整个人扑上去。手上的书包也就势飞了过去,想把旁边的人也撂倒一个,夺路逃回家。

可到底聂小四喊的人都是摸爬滚打混出道,捅刀子不眨眼皮的角色,旁边那人并没被姚景程撂倒,反而他扑过去的时候,地上那人打了个滚,骂了句“□崽子,还挺硬。”没骂完已经站起来反剪姚景程手臂,顺势往前猛推。

姚景程被推往人堆,接着又是几只脚齐齐踹上胸口侧腰后背,他躬身撞上墙,直撞得眼冒金星。他右眼角的青淤还没散尽,这下左脑门再度受伤。只觉得半边脸湿乎乎的,眼前看人都有些模糊。见了血,姚景程一时没了理智,之前还打算跑,此时只想着老子不活了,拼掉一个是一个。

那些人看他困兽发狂一般,越发兴起,嘴上嚎骂不休,脚底下更不省力。

就在这时,巷子口响起金属撞地的铮铮摩擦声,聂小四喊来的那几人看清楚之后,互相对望,几乎都笑了。

这条巷子早上是菜市,到了傍晚放学的时候人影渐稀,即便刚才有路过的,看见小流氓斗殴,也都远远的避了去。现在巷口拎着一条镀锌水管向他们冲过来的干柴棍,明显是地上那小子的同伴。只是那小子白白的脸,鹭鸶一样细的脖子,干瘦的小胳膊,颈上的绷带吊着折了的左臂,这样也来帮忙,岂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看见围攻姚景程的有五六个人,人人比他高一个头,黄毛白惨惨的脸依旧没啥表情。他很瘦,瘦得有筋道,右手水管通一轮狂舞,呼呼的风声擦耳而过,那几人没拿武器,后退了几步,散成半圆。黄毛停下来,也不往姚景程的方向张望,只是拄着水管盯紧了面前这些人。

外表孱弱的他这种不管不顾、最多大家一块死的劲头让那几人有些出乎意料。

姚景程胡乱抹了一把脸,也不理满手的血,先捡起地上的书包。他和黄毛一人有把长武器在手,即使被团团围住了,也没那么容易给人近身。

对方有人跃跃欲试地上来想抢黄毛手上的水管,黄毛直打过去,镀锌水管横着劈向那人咽喉,那人连忙往后闪过,险险避开,眼里已经有了一丝退意。

带头的这位大概是看再打下去这边也占不了太多便宜,老大说给小四出出气就行,横竖姚景程已经见了血,拖下去招惹了条子来更不值当。于是冲姚景程说:“小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以后泡妞记得长眼色长记性,别惹上不该惹的人,把命搭进去了。”

他们来的快,散得更快,没一会已经出了巷口。

姚景程松了口气,腿也跟着一软坐到地上。边用袖子擦脸颊的血边问:“你怎么在这?知道我有麻烦?”

“你说开学就不去丧狗那儿了,我来看看你有没钱请我吃饭。” 黄毛把水管递给他,“我在你家门口工地捡的,妈的,没这东西今天我俩又要进医院。”

姚景程拄着水管头站起来,笑骂:“那你拿回家供着。我说你是来请我吃饭的是不是?这几天我不在赚了多少?”

“一包干脆面。”

黄毛干巴巴地说完,想到什么,于是难得地笑起来。

“别老记着干脆面,你早还清给我了。”姚景程揽住黄毛肩膀,借力站稳了往前走,补充说:“没还完今天也清了。”

他内心极不情愿,可之前在他哥强硬的姿态下,只得喏喏答应不再去丧狗那做事。可这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发现丧狗哥的丰田面包车停在校门口等候着,姚景程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选择上车。

丧狗上下打量他,“瞧不出来,你小子也够糙性的啊?惹谁不好,惹上聂家兄弟?”

丧狗真人并不像名字那般狰狞狠辣,一对眼睛滴溜溜地倒像只老鼠。姚景程没问他从哪听到傍晚的消息,闻山就这么大的地,谁不知道谁?他寻思着会不会连丧狗也是聂家的人,这是又为聂小四出头来了。他一时间沮丧无比,沮丧过后心想不就是再去医院修理一次零件?又不是怀孕,怕啥?于是,反而生出些孤勇来。

哪知丧狗见他半晌不说话,托住他下巴把脸拨过一边,就着车里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说:“还行,下手留了情面的,聂老二做事也不算过。不过,这样不好办了。”他说完沉吟,有些棘手的样子。

姚景程掩不住好奇的眼神,丧狗豁达地笑了笑,说道:“算了,本来打算问问你想不想报仇,想出气哥帮你。不过这一看,也就是毛小伙子打架。是哥我多心了。”

姚景程听见报仇那两个字,不由有些心动。如果闻山地面上的人知道聂小四在他面前也落不了好……他能想象会有多少崇拜的眼神。可转头一想聂小四他哥聂老二,姚景程高昂的情绪顿时低落。“丧狗哥,你对兄弟好,我们心里知道。”

“呵呵,不过是举手之劳。哥我也有私心,你是惹了聂小四,哥我惹的是麻烦人物——聂老二。所以……”丧狗长叹,“有些事不得不做啊。”

丧狗莫可奈何的表情不似作伪,而言外之音又把姚景程的好奇心再度高高吊起。只是道上有些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小混子们涉足,所以姚景程只能保持沉默,但眼里还是泄露了情绪。

仰靠着座位的丧狗突然躬身向前,十指交握在嘴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姚景程,“听说你和聂小四以前还是哥们,哥我不为难你,我只要你去跟聂小四认个错,随你怎么做,办法你自己想。我只要你重新和他混熟了之后——”丧狗停下话,环视一周。车里的人之前都下去了,姚景程明了应该是紧要的事,不禁绷紧了呼吸,等丧狗的下一句话:“把他带到我们场子来。”

丧狗眼中的狡黠、嘴边意味深长的笑都告诉姚景程,这事明显是个阴谋,而他是其中的一环。姚景程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场子赌博最严重的后果是倾家荡产,可聂小四出事了他哥不管吗?而丧狗有那个本事惹得起聂老二?

丧狗象看出他眼里的问号,往后靠去,说:“别的事不用你管,就说干不干吧。想想要是有一天聂小四跟狗一样趴你面前求你,你爽不爽?”

姚景程保持缄默。因为想起姜尚尧那句话“一拨拨人出来,一浪浪淘过去”,他琢磨着这次淘掉的是谁?闻山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聂家?还是面前笑得志在必得的这位?但最终结果,无论怎样,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问:“丧狗哥,如果我说不做呢?”

坐在他对面的丧狗拍拍他肩膀,笑得眼睛眯起缝,说:“哥我不会看着自己兄弟受欺负还不做声,放心,哥一定帮你讨个公道。聂小四敢揍我兄弟,我就敢往死里揍他,而且……事后全闻山一定都能知道你是个不好惹的。”

姚景程脑海里顿时浮现聂老二高壮的个头和狰狞的脸庞,想象被这样一个人当做仇家钉牢了,最后只得沦为丧家之犬的下场……他吸口冷气。与丧狗哥笑眯眯的眼睛对视良久,更觉脊背凉飕飕的。

许久后,他缓缓点了个头。

第 16 章

以姚景程的阅历和心智来说,遇事能权衡左右方做决定,这已经相当不易。

只是他自作聪明地以为无论结果如何,那也只是两个势力间的争斗,和他无关。所以即便丧狗以栽赃陷害的手段胁迫他下水,他也没考虑其中深意。如果他告诉他哥,姜尚尧可能会拧起眉头思索一会,然后问一句:“这事谁做都行。为什么是你?”

可惜,闻山的浑水暗流汹涌,隐约有掀起澎湃狂潮之势。而这一切,姜尚尧并不知情。

他段上倒班辛苦,跟车经常是连续三四天在外;年后吉他班恢复上课,又多收了几个新学生;偶尔有时间休息,也要陪姚雁岚、要看股市行情、研究K线图。他利用所有的时间只为存折上的数字往上跳,虽然速度缓慢。

“这些挨枪子的,胆子可真大。光天化日的抢钱。”他姥姥看完电视新闻,摇摇头往厨房去。

闻山附近除了几个国有矿场,更多的是私人小矿。这些天连续发生了几起抢劫案,受害者都是携带大量现金的私人矿老板。虽然不是命案,可新闻连续播报了几次,都有些惶惶的。

姥姥向来富有正义感,姜尚尧对老太太的义愤报之一笑。

他妈正在织毛衣,手指飞快,说话语速更快,“妈你别去了,碗搁那我来洗。尧尧,坐下来,妈妈有话和你说。前些天不是去侯主任家了吗?总算是有了个准信。前面的房子按工龄抽签,有我们家一份。我这心算是定下来了,不过跟着又头疼。你舅是个耳朵软的,问他借钱要过你舅妈那一关,根本就不可能。我想了想,连提都不用费事了。我问你,这几年上班,你攒了多少?妈平常不过问你这些,今天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你老实和我说,我看差多少,再想办法出去借。”

每回出入家门,姜尚尧都会仰头数数工地上那新房的楼层数。等待此刻已久,老成的他也有些抑制不住激动。他早算好了银行存起的钱和股市里的资金,虽然微不足道,可还是令他妈吃了一惊。

“妈,你知道的,跟车有外快。”他不想说炒股的事情令他妈担心,所以这样解释。

都是一个系统,姜凤英倒也明白其中的猫腻,“别太过火了,给人知道了不好。”说着长长的叹气,“也差的太多了。”

姜尚尧激动的情绪随即平复下来。他默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中的证劵报。那上面被他划了一条红杠,000251。去年底他扫完几百只股票的K线图,排除掉大部分,再研究完年报,仅剩不到十只。这只医药股是他最看好的,市盈率低得不符合常情,而且两年来一直在低位波段式盘整。当初留意到时只觉脑中锵然一响,隐隐意识这是不是命运向他微微开启的一扇门?可他天性持重,不敢贸进,所以继续留心着走势等待一个突破口。

时至今日他仍在踌躇,是谨慎地小量介入,还是倾其所有?

透过窗子望出去,前面的工地停了工。黑夜里只能模糊看见巨大的轮廓和吊机长而坚实的吊臂,那里的某一层楼某一个窗口,有一天会亮起橘黄的温暖的灯,那会是他和姚雁岚的家。

“妈,那房子大概年中才能起好吧?到年中说不准就够了。”姜尚尧眼神炽烈。

他怀抱良好的期待,又有一定的自信。可仍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敢告诉姚雁岚,怕单纯的她空自欢喜。

男人考虑问题一切由实际作基础。但是,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姚雁岚审视自己和姜尚尧的关系,角度全出于爱情。方始哇哇落地就认识他,用过他的奶瓶、穿过他的旧衣,他的体味熟悉得如同自己。现实虽然有一天将躲不过居家度日的艰辛,但两人深厚的感情足以撑过房子小、薪水薄的困境,一天天好起来。

可任何人面对转机,又怎能不欢喜?当妈妈说姜家在筹钱买福利房时,姚雁岚也雀跃不已,趴在窗口上张望工地许久。她妈欣慰过后眉头深锁,“咱们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说到底你和尧尧已经定下来,将来你嫁过去,这房子也有你一份。不是为了你们俩个,你姜姨也不会这么着急,急得满嘴生火泡。哎,要是你爸爸在就好了,他是有本事的人,他要是在的话……”

姚雁岚拎起书包,她妈没注意她已经走到门口,更没听见那句“妈妈,我去学校了。”嘴上仍在念叨当年往事,那个男人的种种好。

对于永远沉溺在过去的妈妈,姚雁岚深感无奈。这个家已经到了这地步,妈妈总不肯面对现实,认定异乡那个男人是因为过得不好、又太过骄傲,所以情愿流落在外也不愿归家。妈妈自言自语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回来吧,没赚到钱没关系,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就好。”

在姚雁岚记忆里,爸爸在家时确实算得上好爸爸。大大咧咧地、总会高亮着嗓门笑,也会抱她和弟弟,回家还偶尔会给他们带些不值钱的小礼物。只是没多久就会嫌妈妈啰嗦弟弟吵闹,不耐烦地收拾行李又回深圳做他号称的那些大生意。

姚雁岚想或者他只是对家庭缺乏足够的责任感、对自由太过向往、也可能他对这个家对妈妈早已厌倦,又重新建立了新家也不一定。而妈妈选择只记住那个男人的好,大概唯有如此自欺欺人,才能在漫长的等待里存有一线活下去的念想。

白桦树下的姚雁岚遥望校门,才放下家里的烦恼,这一刻又是一阵忧虑和焦躁。

闻山一中门口大喇喇停着一辆小跑,车里伸出一只手臂,掸掉手中香烟灰,又收了回去。

九九年的闻山小城,日系的跑车足以吸引半城人眼光,更何况这炫目张扬的红色,挡住一半铁闸门。

姚雁岚下意识地往树后缩了缩,张徨四顾,周遭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没有。她又急又怕,急的是弟弟景程中午不回家四处游荡,有事的时候总找不见人;怕的是那人的纠缠和不依不饶。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学校,第一次出现在校门口堵住她去路的时候,他赞她长得好看,又说在闻山活了二十几年,怎么就没见过她。

明明是赞美,说话的人也是无比正经认真的表情,可就是让姚雁岚想起当街调戏这四个字。想起吃夜宵那晚,他样貌凶恶粗鲁的朋友打过景程一巴掌,姚雁岚顿时有些心惊肉跳。当时她假作对方认错人,避开两步。魏怀源伸了下手又缩回去,似乎想捉住她的意思,更让她讨厌且惊惶。

她说你认错人了吧,对方好笑地说认错爹妈也不会认错她。

她无语。

而后魏怀源说带她去吃饭,她摇头说不去,对方接着说送她回家。那时正是放学时分,姚雁岚在门口被他纠缠已久,好不容易瞅见聚头窃窃私语的同学里有个认识的,她冲过去亲热地揽住那位女同学的胳膊,这才就此摆脱。

姚雁岚本以为只是件小插曲,在她拒绝后对方会知难而退。而后的发展出乎意料,魏怀源三不五时地出现,问她什么时候放学,而放学的时候又问她要不要去试试新开的哪家饭庄酒店。她拒绝后他也不生气,说了拜拜就驾着那辆改装过的小跑轰隆隆地离开。

虽然对方不像第一次那样再有鲁莽之举,可姚雁岚仍旧怕得要死。她被保护得太好,家人关爱有加,弟弟凡事都让着他,而姜尚尧更不待说。就连粗豪的黑子哥,每回也只是不小心惹到她哭而已,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怕的是魏怀源凶神恶煞般的朋友,看电影那晚景程和那个混子差点打了起来,那个混子凶狠暴虐的样子她想想就脚软。她怕惹了他们这些人,一个应对不好,拖累弟弟被打,或者害姜尚尧为她出头后出事。

所以她能躲就躲。

闻山一中中午不开大铁门,只开门侧一个小的。魏怀源坐在门口的车里,学生们鱼贯进出,姚雁岚明白自己不可能躲开他的眼睛。此时将临上课,回校的人越见稀少,她机会更加渺茫。

上课铃响起的同时,车里扔了个烟头出来,接着是改装过的发动机的轰鸣。感谢上帝,又躲过去一次。姚雁岚蹲得双脚麻木,站起来扶着白桦树,等那一线红色从大街上飞速闪过,这才现出身形。

她以为再一次成功逃脱纠缠,正在暗自庆幸,没想到还差一步将踏进校门时,手臂被一只手由背后拖住。

果然是魏怀源得逞后肆无忌惮的笑,“就知道你躲着我,在倒后镜里看见了。”

姚雁岚一甩胳膊没甩开,听见上课铃袅袅的尾音,感觉到周围几个同学好奇揣测的眼光,当下脸上惊慌失色,只知道重复:“我要上课了。”

魏怀源也不放手,看着她小脸惨白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灵动而惶然地四下搜寻,似乎期待着有谁突然现身,拯救她于水火,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捕猎的乐趣来。

“我知道你要上课,我也没拦着。”

姚雁岚强抑满心的怯惧和委屈,反驳说:“那你放手啊。”

“哦,”魏怀源乍悟的样子,松开手自问自答说:“放学几点?六点?我等你。”

姚雁岚才松了口气,立刻又憋回去。“你——你别过分了。我不认识你,还有,我告诉你,我和庆娣是好朋友。”

这一说非但吓不住魏怀源,反而逗得他奸笑不休,“那不更好?亲上加亲了。”

姚雁岚理解不了这种人惯有的戏谑,只觉得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压制住先始的怯意,鼓励她转头往校门冲。

魏怀源犹自在身后喊说:“话还没说完,晚上吃饭,这回可别躲我了,我耐性可不多——”

魏怀源话音一顿,因为他也看见姚雁岚看见的人。

沈庆娣寒着脸站在校门的柱子底下,冷眼凝睇不知多久了。

对于这个表妹,魏怀源总拿不准该怎么与之相处。爱娣可以言语上调戏一下,送些小礼物哄她开心,享受几分被崇拜被需要的快感,庆娣不同。她惯来客气,老实听话,但沉静的面孔背后似乎总藏着一对居高临下审视的眼睛。这让魏怀源既恼火又浑身不自在。

而姚雁岚甫发现庆娣的旁观,特别是那样凛然的旁观,立刻有一种更强烈的羞耻感席卷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委屈。她来不及研判何以会在庆娣面前产生想辩解的冲动,第一时间选择逃回自己的课室。

她离开后魏怀源故作潇洒地扬扬眉,对庆娣笑笑说:“你同学——很有意思、很可爱。”

“怀源哥,过年时姑妈好像说今年你要办喜事了。”

魏怀源目光闪烁,“没定下来什么都有可能。”话到此时,面前这个表妹又是那般将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充满审判的意味,他即时不自在起来,接着说:“走了,我下午还有事。”

目光尾随于他,直到魏怀源行过对面马路消失不见,庆娣紧绷的表情柔和下来,心中叹惋:姚雁岚不是那种功利的女孩,而表哥不是东西众所周知,为什么她会像抓奸一般被激怒了?她又何来资格代替姜大哥生气?

只是到了晚间,姚雁岚出现在高一一班门口等她放学,庆娣不由在好笑之余生了些无奈来。

姚雁岚赶走了弟弟之后问庆娣有没有时间,庆娣多少明白几分,将手上收拾好的书包重新放下。

已是早春天气,课室外的老柏树仍未发新叶,疏落的枝柯向天舒展,远处天际那抹橘红色的落日像挂在枝头一般。庆娣将目光移向身边的姚雁岚,雁岚低垂着头,一截乌油油的马尾搭在肩侧,更显得后颈肤色细白。

庆娣不禁艳羡。

这样静静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唯有先开口说:“我也不太清楚我表哥是从哪里知道你学校的,大概是爱娣,他们一贯关系比较好。要是因为魏怀源冒犯了你,我虽说不能代表他,可还是要和你说对不起。”

姚雁岚抬起头,一脸的意外。

“你不用和我解释什么的。”庆娣为之前的冷淡抱歉地笑,补充说:“我表哥他——比较花心,哦,好听点是多情。我明白你也为难。”

姚雁岚轻吁一口气,似乎得到庆娣的理解对她很重要。“那能不能和你哥说说,让他别再来找。总是这样我上学都不安心……麻烦你了。”看出庆娣神情为难,她的语声渐弱。

庆娣不由纳闷,“总是这样?今天不是第一次?你没拒绝过他?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你有男朋友了?还有,为什么不告诉姜大哥?”

姚雁岚情急辩解:“我有拒绝啊,我每次都有和他说不认识他,每次我能躲就躲。至于说男朋友……能说吗?那天晚上你也看见了,他朋友那个样子,我说了会不会给我哥惹麻烦?”

她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无辜眼神让庆娣有几分委顿,看起来挺聪明的……

庆娣扶额叹气,“有些事情自己能解决当然好,解决不了的别硬撑着。你不了解我表哥,他……”在外人面前毕竟不好道家人长短,庆娣只得再次叹气,“和姜大哥说清楚比较好,我看他也不是个没担当的男人。”

“他忙,不想让他为我多操心。”姚雁岚低下头去,“真没别的办法了?”

别的办法?庆娣恶意地猜想若是给表哥制造些机会,他们是否有机会在一起?可那样的话姜大哥……她咬住下唇,不齿自己居然生出这样阴暗的念头。

“我照你说的试试吧。如果、说了我有男朋友他还是这样的话怎么办?”

姚雁岚语调惶急,庆娣遥想去年姚雁岚第一次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样子,“我是姚雁岚。”笑容温婉,带着几许羞涩几许自信。

庆娣自觉一直被姚雁岚的阴影笼罩,功课样貌,不及人多矣。就连同样的初恋,姚雁岚也比她先行一步。可此时,曾被妒意噬咬过的心,在面对姚雁岚那样一双充满焦虑的眼睛时,渐渐完整。庆娣明白了为什么姜大哥喜欢姚雁岚,她如同能激发人强烈保护欲的小动物,庇护她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

庆娣踌躇说:“我表哥只怕我姑父一人,我帮你想想有什么办法。”

姚雁岚展颜而笑,“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第一次认识你时我就知道你会是个好朋友。”

庆娣拎书包的手僵滞数秒。好朋友——像是在嘲讽她适才的阴暗。“我也觉得是。”她扯扯嘴角,站起来说:“该走了,再晚赶不上家里晚饭。”

姚雁岚笑容顿失,迟疑说:“你表哥可能还在外面。”

“那我先出去,你等会来。”过年时听姑妈喜不自胜地说起儿子的婚事,对未来儿媳非常满意,说到未来亲家时更加掩不住得意之态。庆娣当时在心里长长喔了一声,想起年前在网吧看见的那个五官平凡、神情高傲的姑娘,又随即意识到姑父未来几年升迁有望。

姑妈纵宠表哥,可她就不相信,姑妈会拿姑父的仕途不当回事。庆娣懊恼的是自己平常极力维护的老实做人循规蹈矩的形象毁于一旦,而这只是为了帮姚雁岚而已。

她回头,姚雁岚也随她下了楼,远远地站在操场与大门的交界处,躲在树后,对她举起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算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你的好朋友,我帮你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庆娣这样想着,一步步走向门口双臂抱怀倚着车身故作潇洒的魏怀源。

“你和他说了什么?这么好说话?”姚雁岚瞪眼看着橘红的尾灯逐渐消失在视野。

“就问他现在应该在省里,如果姑父知道他不上学会怎么样?”庆娣把表哥恨恨的表情和最后一句咒骂抛诸脑后,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心,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就知道你肯定可以帮到我。我该怎么谢谢你呢?”姚雁岚笑容可掬地问。

庆娣想事情了结该各回各家了,未及拒绝却听姚雁岚继续说:“不如去我家玩吧,我妈妈做菜手艺很不错,去我家吃饭好了。还有,我攒了很多书,不知道有没有你喜欢的,我听说你也喜欢看小说的是不是?”

庆娣苦笑,她真被视若知己了?

“我哥今晚下班,要是早的话还能聚聚。他弹吉他很不错,你没听过不知道。”

流水叮咚的吉他音符飘过庆娣耳际,她一时怅怀。对他的生活好奇已久,可当有机会可以奢侈地满足好奇感时,她却怯步。

“去吧。”姚雁岚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