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虞摆摆手,将老婆赶出去,面色和缓语气沉重地对儿子说道:“闻山市资源优厚,近几年发展势头很好,一跃而成为最近省内重点扶持的市县之一。但是经济增长的同时,不能避免的会有些负面效应。巴省长在隔壁省抓资源经济改革很有一手,来到济西后说不准就会以闻山市为突破口,而高书记手段强硬,人所共知。这是一场……”彭虞谨慎地停顿,深有忧色,“我是高书记一路提拔上来的,这种关键性的时刻,没有倒戈相向授人以柄的道理。小飞,这件事爸爸不准你掺和!”

彭小飞与父亲对视许久,沉凝的气氛中渐渐败下阵来。他扯扯嘴角,说道:“我有些后悔学法律了。学商学理学医,做什么也比这个强。”

这一夜过去,精神不振明显睡眠不足的彭小飞驻足在电话边,踌躇良久后开始按键,“沈庆娣?回闻山了?昨天晚上电话找不到你。这样,我有个师兄,是你们闻山人,专业性很强,前两年有留校的机会,个人原因放弃了,回到闻山开了小律师所。你愿意和他谈谈的话,我把号码给你。”

那边庆娣平静地说了句好。

彭小飞报完号码,犹豫了数秒,接着说:“对不起,只能帮你这么多。”

电话这边的庆娣闻言落寞地笑了笑,“回来的路上,我把你说的话来回琢磨了几遍,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第一次醒悟,世界真大,大得我有些难以理解。但是不管结果会怎样,他是坐十年,还是坐五年,我始终相信他是好人。世界再变,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放下电话后,庆娣妈立刻递了条热毛巾来,“敷敷。”

庆娣接过来万分小心地盖在肿起的半边脸上。爱娣忍不住凑近来和她挤一张沙发里,好奇地问说:“姐,你昨天去哪里了?刚才打电话来的那男的是谁?”

庆娣半夜到家,发现门被反锁,不敢叫门,幸好爱娣守着窗口等候着。爱娣也不敢冒爸爸暴怒的风险开门,只敢热了几个黄米油糕装袋子里扔下来给她。就这样,她吃了米糕垫饱肚子,靠着楼下自家的自行车迷糊了半晚。

太累,早上醒来错过时候,刚巧撞上她爸爸出门上班。她爸也不理会楼道里几个同样上班的同事邻居,当时就抓了她长发拎过来呼扇了几下,破口大骂“小□,一晚上不回家不知和哪个野男人鬼混!你不要脸老子要脸!”

庆娣忍着疼等她爸发泄完毕恨恨而去后,进了家门,巧巧的电话响起。

“去了原州。嘶——刚才那个是我昨天找的一个律师,他介绍了个闻山的律师说挺行的。”

“姐你去找律师?为啥?为了姜大哥?可他家有律师啊。”

庆娣妈不解地来回张望两个女儿,“谁?哪个姜大哥?老大,你可不能惹事!放暑假好好在家呆着,别惹你爸爸生气。”

“知道了。”庆娣敷衍。

爱娣向妈妈解释,“就是那个,我同学的哥哥。上两个月我和你说过的,妈妈。”

庆娣妈妈着急起来,“我说老大,你可不能管这种闲事……”

“知道了,我去洗个澡睡一会。”庆娣把她妈的絮叨丢在身后。关门时,听得爱娣在后面大声地问:“姐,姜大哥他妈妈不是请了律师吗?你管这些事做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单纯的想去做。仅此而已。她心想。

不期而至地,彭小飞的声音在脑海里提醒她:“捞人是不太现实的了,最好的结局,抓住物证和人证的关键,少判几年。”水淋在□的身体上,庆娣打了个寒噤。她把长发往后一捋,仰脸迎上花洒,任凭水流肆意冲刷。

严华康律师正如彭小飞所说,专业素质高,信得过。

十来方的小事务所,门口招牌几乎被老街上的一排简易服装铺淹没。事务所就两人,初时庆娣还以为面孔平凡,个子矮小不起眼的严律师是事务所的办事员。后来她们坐下说明来意,严华康就直接进入正题,询问细节。庆娣将当日在原州告诉彭小飞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严华康往鼻梁上推推眼镜,如彭小飞一般,一眼看出症结所在。物证,人证,以及办案机关的态度。

庆娣神态如常,相比较之下,姚雁岚就激动多了。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欠着半个身子,牢牢地盯着严华康律师的眼睛,“你说的是真的?我哥真的有希望脱罪?”

那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瞩目中,严律师微微脸红,低咳了一声,说:“尽力尽力!大家都知道,刑事官司不好打。情况属实的话,也只能说五五的希望。不过再不成,少判几年也是可以的。”

姚雁岚连连点头,如绝处逢生般喜不自胜,第二天就随姜尚尧的妈妈一起来签了委托书。

闻山的这起重案,在一审过后,再无律师愿意受理,姜凤英心底未尝没有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几次接触后,严华康务实的作风让她稍稍燃起了些希望。

直到严律师谈起证人黄毛。

“黄毛?”庆娣与姜妈妈面面相觑。

“是的。上个星期我在二看会见嫌疑被告人,就是姜尚尧。当时他向我陈诉案发当晚,大约九点钟的时候,他在闻山老城XX巷找到姚景程的好友——黄毛,是黄毛告知他姚景程的去向,并且随同黄毛一起去了乐居小区。姜尚尧上楼之前嘱咐黄毛拨打110报警,这个人证相当关键。但是星期一,我按照姜尚尧提供的地址去寻找证人时,证人不在家,据他父亲声称,黄毛于上个月底就已经离家,不知去向了。”

庆娣与姜妈妈同时抽一口气。

“是不是他不想惹麻烦,所以躲起来了?”姜凤英问。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严华康抓抓头皮。涉入越深越感觉无力,想起同行们得知他受理了这个案件时那莫测高深的眼神,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另外一种可能性——黄毛已经被灭口了。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我想请你们帮忙,借助亲朋好友的力量,把照片复印了发散出去。这个人很关键,可以说他的证词至关紧要。”

庆娣接过来大吃一惊,“这个人我见过!”说完懊丧地咬住下唇,对照照片仔细印证几遍才又开口:“在景程下葬那天。我出来时撞到他,他当时蹲在灵堂外面抽烟。我印象很深,那天还只是奇怪这人头发染这么黄。现在看照片才知道为什么当时感觉那么怪异!他扔烟头的手太白了,看照片才发现原来是白化病。阿姨,你说我为什么就没早点想起来?如果那天我拉住他求他作证,说不定姜大哥就没事了。”

严律师失望地坐回去,摇摇头无奈地说:“那就是了,算起时间,应该就是姚景程下葬的第二天,他离开本市。”

姜凤英手扶着额头,难掩眼中哀伤,低声重复:“是命!是命!”

第 28 章

出来时见姜大哥的妈妈面容灰败憔悴,庆娣欲言又止。

“不用劝我了,阿姨想得开。阿姨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姜凤英拍拍庆娣掌着车把的手,嘴角甚至噙有一丝恍惚的笑意。“当年在内蒙,队里其他的知青都回城了,我因为怀着尧尧,最后一批名额没赶上。后来没办法,只能去旗里找他爸爸,回来没有顺道的马车,半路下来靠走一步步走回大队。那天走多了动了胎气,半夜要生产,正是大冬天,晚上开始刮白毛风。我记得那是在内蒙八年间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刮了几天几夜。没有医生,只靠几个当地的牧民帮忙,就那样,在牧民家里生下他。好歹这么多年熬过来,也把他拉扯大了。只要留条命,再大的坎儿我们娘俩也能迈过去。”

周遭的车影行人象被隔了层玻璃,逐渐淡去。城市的种种呼吸声几不可闻。姜妈妈面容平和,目光如投向遥远的记忆。

这个中年妇人,为了儿子前些日子还在法庭外打滚撒泼叫骂连连,这一刻,三分感叹七分悲怅地,似乎已经认领了自己的命运。硝烟尘世里,每一个人都曾经忠诚于某些信仰,如理想如爱情,坚不可摧、折腰不悔。她的梦想与爱情,光辉已陨,湮没在那片草原上了吗?然后又被呼啸的白毛风,席卷而去,不留残迹?

庆娣感同身受般,象被封裹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无着落的近乎绝望的思念化作哀伤蔓延全身。

“阿姨……”

姜凤英回过神,笑笑:“谢谢你了,庆娣。这些天一直麻烦你奔前忙后的。”

“阿姨客气了。雁岚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她妈妈,我能帮上忙的尽量多出点力。以前景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黄毛的照片我去印吧,都在放暑假,找同学帮忙一起到处问问,说不定很快有消息了。”

话是如此,几天后黄毛仍是遍寻不获。即使姜凤英找上黄毛家门,跪礼于黄毛父亲面前也是徒劳。

那个早衰的中年男人同样跪下还礼,脸上涕泪纵横,“我那娃从小不听教,我这个当爹的不知打过他多少次,可从他没了踪影,我也是担着心,没一天能放下啊!大姐,你起来你起来,不是我不帮你……”

从黄毛家出来,几人神情木然。

姜凤英先行离开去了上班,庆娣推着车,对姚雁岚说:“我送你回去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姚雁岚强笑,“老是睡不着。”

“杨阿姨……好一点了吗?”

姚雁岚摇头,“还是老样子,像是还重了些。到吃饭的点就让我去找景程,我不去她就发脾气,怎么解释也不理,我每回只能去姥姥那里躲一躲。”说着手掌摩挲着额头,叹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庆娣无能为力,只得沉默。

送雁岚到了铁路小区门口,庆娣说了再见,还没走出路口,忽地若有所感,停车回望一眼。姚雁岚依旧站在原处,见庆娣回头,她轻轻一笑,午后的阳光透过银杏树叶在她披散的黑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姣好的面容似是被圣光笼罩着,又有了些初见时的羞涩与温柔。庆娣微怔,扯起嘴角也回了一笑,挥手离开。

她到家就立刻打电话给严华康律师,对于黄毛的失踪严律师一般的束手无措。“像是从空气里蒸发了。亲戚邻居全不知情,去了找以前那间地下赌场的人,就没一个和他交好的,一说起他不是摇头说不知道,就是厌恶得提一提名字已经恶心死那种。我还没见过人缘这么差的人。”

“那严律师,如果说……”庆娣斟酌说辞,似乎极其不愿提起这种可能。“如果说,这个人证只能放弃的话,会怎么样?”

好一会才听见严华康说:“这个……庆娣,我估计脱罪是不太可能的了。唯一的办法是紧咬着物证不放,争取少判几年。你既然是小飞的朋友,我开诚布公和你说吧。就我这些天努力的结果来看,对于物证,控方态度很审慎,我相信这是个突破点。但是具体他们会妥协到什么程度,不好说。”

庆娣握着电话良久,直至严律师在那边喂喂两声后,她才醒觉。“他……姜大哥,在里面好不好?”

“进了那里面能有什么好。不过,我看他像是有苦衷,最近神情比之前要更委顿。可每次都有其他人监看,没办法细说。程序是这样,我也无奈。”

“我想见见他。”

“庆娣……”

“我想见他,就一面也好。严律师,我保证不乱说话,保证不给你惹麻烦。”庆娣坚持。“我只想看看他。”

电眼监视范围死角处的墙根下,姜尚尧面对着墙壁,后脑勺顶墙,双手反转高仰,扶墙躬腰站着,充血的脸色如熟虾。

……“不来了。你讨厌啊,说好了教我弹吉他的。”那是她扭着腰躲他的手。

“啪”,一个鞋底重重拍击在他颈间肌肉上。开飞机的姿势久了,血液倒流,耳朵里嗡嗡声不止,头颈部肌肉也分外敏感。这一下,他脑胀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开到哪了?到边境没有?”大麻成的一个手下问。

“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回。

“往西边飞,咱们去老毛子那里瞧瞧去。”

……

“到哪儿了?”

“莫斯科。”

“你娘的,飞快点!光头,给他加加油。”

另外一人得了吩咐,笑嘻嘻道:“红烧肘子来咯!”说着接连几下肘击硬磕上姜尚尧胸侧肋骨,他打个趔趄,急惶惶双手推墙使劲,一片嘲弄的笑声中再次站稳。

……“哥,尝尝!你最爱吃的肘子,姥姥烧的,我放的作料调的味。”那是她举着筷子,眼里满是期待着赞美的盈盈笑意。雁岚。

“操,还没到美国啊?”

“到了,已经到了。”他木然地回答。

“炸了那啥……那啥,他们那个女的?站河边的?”

“自由女神像。”有人提醒后又起哄,“连白宫一起炸了吧!”

“炸了。”

……“再过几年……”那是她半倚在他怀里,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又害臊地把脸藏进他衣襟。

雁岚。

雁岚。

“炸个JB毛!连声也没听见。”

一个鞋底再次敲打他后颈,姜尚尧全身一阵抽搐,好一会才平复过来。“轰……轰……”

雁岚。

“炸完了?成哥,回程不?”

大麻成之前端坐在铺上,就着报纸上的几碟好菜,捧着一大碗米饭埋头大嚼。听见这话,抬抬眼眉扫一眼墙脚的姜尚尧,边嚼边说:“二哥说他媳妇儿挺俊的,问问他。”未说完已经阴笑起来,脸上麻点起伏,昏暗的灯光下更添险恶。

姜尚尧意识模糊中听得这一句,浑身一僵,倒流的血液也几乎凝滞。

猥琐的哄笑声中,之前那人兴致大发,“好咧,回程回程!带哥去你家坐坐,咱们一起研究……”

姜尚尧自从转组调仓到9号房,这数个月来,身心的折磨他尽数咬牙囫囵咽了。受尽折辱践踏无非是求全保重,无非是为了早日回家,无非是保全自己不让家人牵挂。可当此时,涉及到雁岚,他哪里还忍耐得住?!积郁许久的愤怒与不甘喷薄而发,不待那鞋底再次敲来,他半躬起身,一个头槌,正中那人肚腹!

他入狱前身体素质极好,这几个月煎熬得人精颓神疲,尽管如此,那人不备之下,突然被他击中软腹,就此一个踉跄,捂着肚子往后退了几步。

姜尚尧也不与他多作纠缠,跨步上前直冲大麻成而去。监舍众人惊怔间,他转瞬就已经踏上铺板,捏紧铁拳挥将而上。

大麻成经验老道,见他突起发难,不及细想,就势在铺上滚了半圈,右手上扬,欲图一举擒拿住姜尚尧的腕关节。监舍里众人回过神来,或退后贴墙而立以避池鱼之灾,或纵身扑向前围殴姜尚尧。

姜尚尧不管不顾,只是与大麻成缠斗不休,两人在铺板上滚了两滚,他拼着身上老拳入肉,双腿死抵着大麻成半身,手掌扼紧大麻成咽喉,问他:“聂二把她怎么了?”

他心中既痛又恨,神情极其可怖,颈间青筋暴起,双眼充血,宛如厉鬼索命。大麻成心寒胆战,呼吸越来越吃力,狂乱地踢着双腿,感觉下一秒就将被姜尚尧扼断呼吸。

姜尚尧死死不放。

自进了9号房,他已经明白他别无选择。他几乎已经锻炼出一种意志超脱于身体之外的能力,缄默地接受包括自尊在内的□。但是,当触及到雁岚,他发现连这个名字被他们提起也无可容忍!

“聂二把她怎么了?”想及后果,他目眦欲裂。“聂……”

话未说完,眼前一晃,接着姜尚尧翻倾向后,喉间被线箍住,那是他们的任务活,不知谁偷藏了一条彩灯电线。

倏忽之间情势大转,大麻成脱困后接连咳嗽了几声,呼吸未顺,当胸一脚便踹向姜尚尧。

姜尚尧被几个人死死掐住,电线扼紧喉间,眼前光影模糊,这一脚踹来挨了个正着。他疼得整个人弓起,感觉咽喉处几欲被割裂,眼珠像是要暴突出眶。在尝到自己鼻血的瞬间,他双手扯住颈后的电线,蓦然发力!

谁也估不到他尚有如此悍勇!电线断于掌中之时,众人瞠目之际,他虎吼一声,一拳正中心神巨震呆立着的大麻成太阳穴,顺势将手中剩余的电线尽数套在大麻成脖子上,用尽余力箍紧。

监舍里的通铺是木头搭起的中空结构,从打斗开始,便发出几声空空的闷响,再至激烈,响声也愈大。此刻其他监舍一发现有人炸猫,顿时唯恐天下不乱般,敲击铁栅栏的,怪声叫好的,再伴着警哨声、开启铁门的吱嘎声,乱成一团。

姜尚尧浑然不觉这一切,他空惘的意识里只有一念,今日若得他不死……

今日若得他不死!

可是到底之前耗力太多,其他人再次围拥而上,他身下的大麻成奋力挣扎,姜尚尧渐渐意识涣散,有些支持不住。大铁门哐哐地被推开,警哨刺耳地响,其他监舍的大声地鼓噪……迷蒙中,他看见一抹银光向他袭来,他渐趋迟钝的肢体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接着便听到一声痛急的嘶吼。恍恍惚惚地,姜尚尧正疑惑着那声嘶吼并不是发自于他,下一瞬,一腔子血红喷了他满脸。

特殊待遇的小号房并没有好茶好饭,只有无边无际能让人发疯的安静。

透过铁门上的小窗,能看见一抹被电网分割成碎块的天光,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些声音,飘忽的、难以捉摸的。

姜尚尧当晚就被关进小号,他胸中块垒的忿怒并未因大麻成的死亡而消散,血污其面,他自然而然地被勾起回忆——景程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那刻,眼前的那片红雾。他一遍遍重复着低吼:“冲我来!”,一拳拳狂躁地用力捶打铁门与墙壁,仿佛面对的是闻山聂二。待力气耗尽,对雁岚的担忧煎熬得他无法自制行将崩溃时,他盘腿坐在角落里开始竭力回忆事发经过。

后半段他记忆有些模糊,那晚开飞机太久,一直处于脑充血状态的他一切行为出于本能,先是因为痛恨,后来脱力下的挣扎纯粹是一种兽性的求生的欲望。在他被提出去审讯时他也是如此形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不反抗的话死的就是我,刀片哪里来的我毫不知情。

大麻成被一片薄如纸的刀片割喉。

杀死大麻成的那个人叫梁志勇,很普通的名字,因为盗窃罪进来没几天。沉默寡言的一个人。

他在警察冲进9号房时镇静自若地抹了抹脸上的血,丢掉凶器,举手转身面向墙壁就擒。在审讯中他坦白,他新进来时被牢头指使手下欺负,杀死大麻成不过是趁乱报仇。至于刀片,那是他皮鞋底的铁片磨锋利的,他留着防身。

行内人都清楚割喉的专业性。仅只是割断喉管并不能置人于死地,关键是要割开动脉。但颈部动脉有自我保护功能,会在外物攻击时收缩躲避。割喉的专业性一是刀快,二是手狠,三是熟练,能一举找准喉结位置平贴而割。不过真相没人在乎,只要有人认罪就行,说白了闹监这种事影响扩大化对谁都没好处,警察也要吃饭。

姜尚尧从小号放出来之后,又被送回之前3筒11号。牛哥看见他难得嘴边添了丝笑意,瘦皮猴手贴着裤子,不露声色地竖了竖大拇指,而其他人见到姜尚尧,则低眉顺眼地多了几分敬畏。

“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个。”等送姜尚尧回监房的警察离开后,瘦皮猴大拇指几乎要翘到姜尚尧面前,“一战成名!”

监房里磕板是常有的事,把头板磕下去了那就是功成名就,磕不下去就惨了,那跟过街的老鼠没区别。而成功者毕竟是少数。

“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是那个新进来的,抬出去的是我。”姜尚尧嗓子还没有好,又很多天没有怎么说过话,声音很是怪异。

“这才叫高啊!人才进来没多久,就买了条尸。我说兄弟,你真跟丧狗混的?不像啊!”见姜尚尧面带疑惑,瘦皮猴也纳闷了,“不是你?”

“买尸?”

“现在还在重监室关着的那个姓梁的,真不是你买的?内行一看就知道,小案子进号,大案子出号,就冲一个人去的。明摆着是进来之前收了安家费卖命的。”

这种级别的待遇非大佬不能享,姜尚尧听闻过,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疑问伫结于心,他神色渐渐冷峻起来。

几天后严律师会见,姜尚尧踏进问询室不由大吃一惊,多少日的朝思暮想忧惧交加,一时激动难耐地就想冲上前把姚雁岚搂进怀里好好呵护。幸得对上她凝泪的大眼,他回复了一线理智,瞥了眼监看的民警,发现自己未露出太多破绽,这才缓缓坐下,将拷着手铐的手放上桌沿。

那双颤栗的骨节粗大的手掌充分显露了他此刻的情绪,若不是姚雁岚进来之前被再三告诫,她几乎要失声大哭。

刑事案件在判刑之前,为了防止串供,案犯没有见家人的权利。这数月来的仓皇失措与刻骨的思念终于得到纾解,姚雁岚与姜尚尧就这般无语凝噎,对视的眼波传递着彼此的牵挂。就连回答严律师的提问时,姜尚尧也是微侧着脸,一双眸子牵系在雁岚消瘦的脸上。

离开时,姜尚尧深深地看着姚雁岚,似乎这一眼就是天人永隔,他如何也看不够。“严律师,帮我代家人问好,还有,自己多保重。受了委屈……受了委屈可以找德叔。”

姚雁岚眼泪几欲决堤,哽着喉咙点头,“你也保重。”

走出大门,姚雁岚仍是一步一回头。守候在捷达车旁边的庆娣早已迎上来,问说:“怎么样?见着了?”

不需要答案,只看姚雁岚喜中带泪的表情便已经明了,庆娣了解地笑:“这就好,放心了吧,回去和姜阿姨还有姥姥说说,让她们也放宽心。”

“庆娣,谢谢你。”姚雁岚由衷感激。

“谢我做什么,应该谢严律师,是他冒风险让你假装他助手。”

严律师不好意思地顶顶鼻梁上的眼镜,“上车吧。”

庆娣拉上安全带,“严律师,大致的定下来了?”

严律师点头,“我们这边上述状已经送上去了,只等那边案件卷宗送到中院,接下来就是排期开庭。”

三个月后,案件在原州中院开庭审理。公诉机关维持原诉,被告人姜尚尧对公诉机关指控其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的罪名无异议,表示认罪。但是他辩解从未参与预谋,之前也从未参与过类似的有组织犯罪行为,请求法庭酌情判决。而他的辩护人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犯有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入室抢劫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经法庭审理,最后判决被告人姜尚尧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犯入室抢劫罪,犯罪情节较轻,认罪态度较好,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庆娣因为上课而没法去原州,晚上接到严律师电话确知消息后,本该有种尘埃落定巨石沉底的轻松感,可胸臆间依然悒悒。

爱娣与她挤坐在一起,半边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听律师讲完判决结果,她长吁而叹。

“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

“没。”爱娣转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不一会她领口已经被泪濡湿。

“小爱,你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