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娣鼻子里吸索了一下,闷声说:“姐,我好希望严律师说完姜大哥能提一下景程,哪怕判他十年二十年也好。”

庆娣无声地笑,笑容未绽,眼泪已滑落。

“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啊……我在想人活着真像那句话,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还在想另外那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第 29 章

2000年的夏天,沈庆娣如愿考取原州师范。

去年春天发生的那些事,像久久不醒的噩梦,伸展丑陋的触角,延入她过去十八年。过往一切人事皆由此朽烂污浊,令人不忍睹、不堪言。

而踏上东去的火车,大铁轮子碾压铁轨的摩擦声响起,闻山火车站渐渐变小,在视野中只余一丁点存在时,她全身每一处毛孔无不洋溢着一种许久未有过的单纯的快乐。

但突然,一股蛰伏的思念从心底某个角落遽然挣脱束缚,庆娣手贴着玻璃,急躁地抹掉上面的灰尘,投眼向闻山方向。

——不知道几岁开始就在向往今天,我告诉过你的,离开家求学读书是我开启梦想的第一步。我会好好的,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庆娣正如她所承诺的,她在原州活得如鱼得水。学费在她签约毕业去农村任教三年后全免,课业她应付自如,课余去做兼职。她开销不大,攒来的钱不光能存一些将来给爱娣读书,还能偶尔转一点到冶家山监狱某人的帐上。

没两个月,她收到一张高中同学谭圆圆转寄来的精致贺卡,之前神交已久的那家少年杂志社的编辑周姐姐恭喜她考上大学,又附了一张短信向她约稿。

庆娣于是拾起封存了近两年的笔,压榨所余时间,开始写青春向的散文和小说。第一笔稿费转来,她兴奋不已,但无人能分享快乐,又有些难过。她给小爱买了件衣服打算过年带回去,又想起彭小飞,她现在知道汤力水和小店一块钱一支的汽水的区别了,亏她那时候还以为彭小飞是替她省钱来着。可是彭小飞回了学校读硕,连请他吃顿饭表示感谢也不可得。

晚上她请宿舍的姐们吃烧烤,原州师范与工业大学比邻,窄窄的小吃街贯通两间学校,经常有男学生在小吃街搭讪师范的女生们。庆娣捧着半杯啤酒,满是乐趣与好奇地打量他们的你来我往。

她不会唱歌,无法像他那样吟唱自己的情感;她不是画家,描绘不出美的定格;她还不是作家,但她努力着、如他所说,尽量细心观察体会生活的快乐,捕捉每一个感动的瞬息。她想,等将来她老了,这些曾令她感动的片段串起来就是她的一生,充满喜悦充满叹喟,即便生活的压力灭顶又有何妨?现实的鞭笞疲累又有何妨?生命不正是因为增加了这些才倍有份量?!

秋深了,小吃街满地金黄。去年的这个时候,在判决书上签下名字的他被转送去冶家山监狱,那所监狱就在舅舅家的小镇边上。那是她自小就熟悉的冶南镇,镇上的小路旁种满槭树,这个白露清凉秋染霜的时节,高墙里的他恐怕是看不见那云锦般簇拥的流丹华彩。

或者雁岚会顺路撷取一片绚丽去探望他。

多好,白皙的手掌心轻轻摊开,将一抹秋色珍而重之地送与他手上,再相顾一笑,其他的已经不必赘言。

被爱与爱都是幸运的。

姜大哥与雁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深爱着对方,同时被对方深爱。

至于我见不见得到你,至于那四百九十一个日子的牵挂,又有什么要紧呢。庆娣带着小小的醺然在入梦前这样想。

放寒假时,庆娣回到闻山。这座小城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有任何改变,她家也是如此。小年夜庆娣的爸爸掀翻了饭桌,起因是爱娣在吃饭时小声提出不想读书想去大兴路卖衣服。

庆娣的爸爸掀翻饭桌后想教训小女儿,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时踩到地上狼藉的菜汁,特别是他最爱吃的那碗猪皮冻,结果摔断了腿。于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爸捧着石膏腿躺在床上,其他三口陪他凑合吃了顿团圆饭,又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大撮了一顿。

逢着过年,大女儿回了家,丈夫好不容易才摔断了腿、没法动辄撂盆子踢碗,喜事连连的,庆娣妈妈眼里都是绷不住的笑意。

庆娣不理会正美滋滋地试衣服的妹妹,征询妈妈的意见。“妈妈,小爱说的你觉得呢?”

“我倒没什么意见,女孩始终要嫁人的,读点书长长见识就行了。早些出来赚钱,到时候嫁妆多了,婆家那里不会小看。”

明知答案如此,庆娣仍旧有些不甘心,“妈妈,时代不同了。”

“妈妈懂。你爸也是这样说,你爸爸说爱娣长得好,再读点书肯定嫁得好。你姑妈前些天还……”

“妈妈!”爱娣一把扔下衣服,黑着脸说:“他们想把我卖了就算了,你也跟着瞎起哄!”

庆娣妈妈嘴唇嗫嚅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女孩子能嫁好就行了。”听得隔壁房庆娣爸哼哼唧唧的声音转为咆哮,她急忙站起来,慌张应了声出了小房间。

在姐姐沉默的凝视下,爱娣万分不自在,她扭开脸楞了数秒,像决定了什么似的迎上庆娣的目光,“我是真不想读了。大家都知道我考不上大学,我又不像你,桌子面前坐几个小时屁股都不带挪位置的。姐,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说的话不?那时候问你有什么打算,你打死都不说!那会你已经打定了主意离开家、不要我们了是不是?所以你明明能考更好的大学,偏偏考去那个见鬼的师范。所以你情愿读师范,也不要爸爸帮你出学费受他的恩惠!你能做初一,我为什么不能做十五?我也要早点赚钱早点独立,你都走了……”她吸吸鼻子,委屈地撇撇嘴,继续说:“就剩我一个了。我为什么不能也离开?”

妹妹的指控谴责里藏着的是深深的依恋之心,庆娣责备的眼神转为伤感,心也软化成水,走过去拾起她给妹妹买的新衣,拉爱娣一起在床沿上并肩坐下,说:“谁说姐姐走了,我就离开几年,读完书还会回来的。闻山再不好,也是我们的家,还有妈妈。读师范不好吗?找工作糊口也容易,将来省着用总能养得起我们三口。还有,你这么小去做生意,被人骗了怎么办?谁给你本钱?爸爸是肯定不会的了,我那攒的也不够。”

“我问姑妈借呗。姑父升官发财,姑妈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又怎样?他们打什么主意我不知道?当我小孩呢。当我小孩也就算了,我才多大点,就开始算计我?”爱娣嗤笑,“刚才妈妈说的话你没听见?我不管,有钱我先借上,等我发了财,管他们姓魏姓沈!”

庆娣暗自抽了口冷气,越是惊震越是放缓了语气问:“姑妈跟爸爸合计什么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爱娣尚余有稚气的小脸微扬,嘴角笑意隐现讥嘲,“表哥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不?他不敢在闻山发财,太招眼了,人家去了隔壁市包了两个山头,安全证被卡着发不下来呢。前些天姑妈说带我去玩,去隔壁市一户人家里做客,路上还夸我乖、夸我听话,将来送我去原州读书。那户人家里你猜我见着啥?”

“……见着什么了?”

“见着一个唐氏儿!”爱娣脸颊涨得通红,似乎又想起当日的屈辱来。“二十多了还喊我姐姐姐姐,哈喇子一路滴答。他妈上上下下看了我十几遍,就差没掰开嘴巴看牙口了!”

……“无耻!”

“对,就是无耻!最恨人的是走的时候送我的红包还被姑妈拿去了,我亏死了!”爱娣狠踢了一下凳子泄愤。

庆娣满腔忿怒因为妹妹最后一句话而破功,她靠向床脚的被子捂嘴低笑。

爱娣怨怪地瞟她一眼,嘀咕说:“还是姐姐呢,一点也不为我难过。”

“本来是挺着急难过的,不过看小爱很厉害啊,应该应付得来。”庆娣抚顺妹妹的长发。又问:“那后来呢?魏怀源怎么不在原州市好好呆着?表嫂子不是一向喜欢把他栓眼皮子底下吗?能那么轻易放他在外面鬼混?”

“没什么后来,后来姑妈拼命给我拍胸脯说怎么怎么地,我只推说过几年,现在年纪还小。她又来嘀咕爸爸,我跟爸爸说眼皮子别那么浅!就凭我这张脸,再大几岁找姑妈搭搭线,他想要个有钱有权的女婿还不容易啊?要个白痴女婿能派上什么用场?至于怀源哥……”爱娣偷瞟了姐姐一眼,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庆娣漫不经心地问,突然若有所悟,坐了起来。“他离婚了?不会吧,那姑父还不打断他的腿?”

“当然不是那样,小两口各玩各的现在是潮流。姐,你怎么去了原州还一点变化也没有?还那么土老帽!表哥他留在这里自然有他的原因。”爱娣白她一眼,不再多说一个字。

既然没新闻,庆娣也不及多虑,出了客厅捧了一把花生糖果来。爱娣在她手中翻翻拣拣,挑了一颗喂进嘴里,心下始终有些沉不住气,猫挠似的忍得难受,再打量打量一根筋的姐姐,又怕她吃了暗亏枉做好人,于是作不经意状开口问了句:“姐,你在原州有没联络过姚雁岚?”

庆娣把手上的花生糖咬了一半,缓缓放下,说:“没有呢。去年过年前就没怎么见过了,你知道的,那时候昏天黑地地复习功课,就怕考不好。”

“那这次回来你去不去见见她?”

庆娣有些踌躇。凭心而论,她喜欢姚雁岚,喜欢她的单纯善良。又因为常接触后,她发现雁岚对于文学有一种近乎天分的技巧,令她这种勤观察勤练笔的人暗自服气。于此之外,在前年那场灾难发生之后,她还产生了一些特别的感觉,类似心疼、类似爱屋及乌的保护欲望。庆娣甩甩头,心下呵斥自己胡思乱想的,乱用成语。“看情况吧,有时间就去。也不知道景程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姚景程,爱娣明艳的容色顿时黯淡下去,一双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好久过后才怅然说:“为什么每次想起姚景程我就特别恨他姐姐呢?”

“爱娣,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爱娣甩甩长发,倏然一笑,说:“姐,你想问题太过简单了,有些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能过去的。比如说,姚景程他姐姐在当二奶。”

爱娣嘴角浮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看见姐姐惊愕地张大嘴巴,她点点头,确定地说:“包她的正是我们表哥,魏怀源。”

庆娣眼中的不可置信转趋于凝重,爱娣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沉默了数秒,冷哼一声说道:“表哥不知道是不是吹牛皮,说前年年底就住一块了。真恶心,那会姜大哥不才转监狱呢。姐,别怪我说你傻,你真看走眼了。那时候忙前忙后为了他家,人家感你的情不?背地里勾搭上表哥……”

“沈爱娣!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第 30 章

铁路小区门口那幢新楼不知何时起好的,粉黄的墙咖啡色的窗台线,远远望去,和谐的色彩给这寒气袭人的大冬天格外添了股暖和劲。

往里走到老楼楼下,前面的光鲜越显得老房子的破败。庆娣望着黑洞洞的楼道,在草木枯败的花坛边徘徊了几圈,终于拉开半掩着的铁门走进去。

姚家和姜家大门都关得紧紧的,庆娣敲敲姚家门,笃笃的声音在冷冰冰的空气里益发显得空洞。

连敲了两遍也没人回应,庆娣回头望一眼姜家的大门,一时拿不定主意。正拢了拢领子准备下楼,姜家的门开了半扇,姥姥探出头,像是逆光看不清地眯缝起眼,问:“谁啊?找谁?”

“姥姥,新年好。是我,沈庆娣。”

“沈……啊,是庆娣。新年好、新年好。”姥姥急忙开门,“快进来,别冻着了。”

家里还是旧时模样,似乎时间停止在三年前她初来的那一天。

“孩子,快坐。”姜姥姥倒了杯水递给她,“捂捂手。我在搬花盆呢,就听着好像是有叫门声。”

庆娣站起来,“姥姥,要我帮忙吗?”

姜姥姥也不客套,说了声,“那就劳烦了。”带着庆娣往里走,边走边说:“养了几盆花,我看今天有点日头,搬出去晒晒。现在没太阳了,想搬回来。”

踏进房门,庆娣猛然意识到这是姜尚尧的睡房,不由停了脚。一米宽的床倚墙放着,床头木板上搁了一摞子书,墙上贴了半墙的招贴画,有草原日出的、有腾格尔专辑的宣传画,还有一张格瓦拉的红色大头照。最显眼的是小柜上一只古铜色的吉他,相隔数年再见,这把吉他盒身仍旧泛着淡淡的油润。

姥姥见庆娣目光停留在吉他上,不由微笑,说:“这东西矜贵,尧尧当初攒了几年的压岁钱才买到的。我有空就帮他擦擦,他妈倒是懂一点,有时候调调弦什么的。”

庆娣了解地笑笑,也不敢多问,跟着姥姥上前。窗台的防盗网上放了几盆枝叶繁茂的植物,她不懂养花,不过倒是认出其中一株。不由赞说:“好大一株杜鹃!”

姜姥姥喜笑颜开,说:“你也爱花啊?我这可是杜鹃里的名品,五宝珠,院子里每年春天不知多少人来要。今年等开春了姥姥分了枝,送你一盆。”

庆娣汗颜,“学校饭堂门口种了些,所以我认识。平常不怎么注意这些花花草草的。”

姥姥嗔怪地看她一眼,帮她搭劲抬了花盆下来,说:“女孩子应该有点爱好,老是读书也不行。听说,考到省里去了?”

“是啊,姥姥,读原州师范。所以最近没怎么来看你们,你可别生我气。”

“嗨,这样说就见外了。孩子们爱读书有好前途,姥姥高兴。”说着眼里晃过一丝不易捕捉的伤怀,接着又笑,“回家过年来着?”

庆娣答了声“是”,说话间搬完花,姥姥带她洗了个手方才坐下。庆娣接过递来的瓜子剥了一颗,犹犹豫豫地问:“姥姥,雁岚呢?她上班去了?”

姜姥姥倒完水,侧身回来,笑说:“你还不知道啊?雁子现在不住这儿,她妈妈进了疗养院,她在那边方便照应。”

庆娣顿时感觉心底敞亮了许多,心想三人成虎,谣言的力量真是可怕。小爱不能继续呆在闻山了,负面的影响太大,心眼也越小。这一想,攒钱供妹妹读书的念头更坚定了几分。

“那杨阿姨现在好些了吧,去疗养院也好,换个环境说不准人就慢慢恢复了。”

“可不是,人好了不少,没那么神神叨叨的了。我和你姜阿姨上回去,她认得出我们。”

“那就好。”聊了几句家常,庆娣连姜字也不敢提,自己也不知道是怕大过年的勾起姥姥的伤心,抑或是唯恐开启了心中枝叶缠绵的那道门。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婉谢了姥姥留饭的好意,拿起外套边穿边说:“姥姥,我先走了。等放暑假再来看你和姜阿姨。”

正说着,就听见门外钥匙响动,接着大门打开,姜凤英站在门口。

庆娣礼貌地道好,却见姜凤英脸上的笑容僵硬,她的心沉了沉,意识到自己在姜阿姨眼中似乎是个不速之客,嘴角的笑意顿时尴尬起来。

姜凤英倒也是个玲珑人,转瞬间已经和气如常,问说:“这是准备回去了?难得来一次,阿姨送送你。”

“凤英。”姥姥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庆娣隐约意识到姜阿姨有话想和她说,而姥姥不无反对之意。于是客套了两句,随了姜凤英下楼。

推着车缓步出了小区门口,庆娣心里猜测着不知什么话令姜阿姨如此难以启齿,不由忐忑。再想起前年夏天时,大家同舟共济地四处奔波,对比此时,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过了报亭,她停下来,对姜凤英说:“阿姨,你回去吧。外头冷。”

姜凤英打量她诚挚的眼睛,情绪复杂地笑了笑,帮庆娣整好围巾,说道:“庆娣,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阿姨知道你的心。……不是阿姨不懂得感恩,实在是……”

“阿姨……”庆娣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懂姜凤英在说什么。

“往后,别来找我们了,也别来找雁子了,哦?”

“阿姨?”

“实在是……没法说出口。”姜凤英嘴巴抿成一条线,眼角皱纹也随之漾开,好一会才说:“孩子们,接二连三的……再来点什么我和姥姥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这样吧,以后别来了。等将来尧尧出来后,我们娘三个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不多想了,过去的人也不想见了。”

娘三个。庆娣一时怔愕,扯开下巴的围巾,问说:“雁岚呢?她和姜大哥分手了?可我刚才问姥姥,姥姥说她只是搬去疗养院照顾她妈妈去了。”

姜凤英苦笑,“庆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雁子,她和你哥同居快一年了。你说,我看见你,想到你家人,让阿姨心里怎么受得了?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

这样大的风,夹着絮絮小雪,姜凤英的头发辨不清是雪染的白霜,还是伤心而凝的结晶。

庆娣想着妹妹说的那句话“姐,你想事情太过于简单了。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的。”嘴里急急辩白:“姜阿姨,我不知道。我离开闻山后没怎么联络家里,真不知道我表哥……对不起。”

“我懂的,阿姨没有怪你。既然你不了解情况,我直接告诉你吧。之前一直忙里忙外的,我也没怎么注意雁子的情绪,只想着她妈那样了,她难免发愁。尧尧知道雁子妈妈不好,转监狱之前再三嘱咐过,他那点股票卖了给她妈妈看病。可等他转监狱那天我们回来,雁子和她妈就不见了,就留了封信,说对不起。后来到处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姨真不想听孩子们说对不起,阿姨只要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齐齐整整地有什么难关一块熬过去就行。那孩子到现在没回来过,院子里风言风语地传的全是难听话……”

说着,姜凤英就这样站在路口,怕丢人似地紧捂着嘴巴,呜呜地低泣起来。

“对不起……”

“庆娣,阿姨不怪你,和你没关系。只是不想看见和那些人有关联的,看见难过。想到三个孩子们和雁子她妈,我真难过、难过得没法和人说。听话,以后别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上学工作,你是好姑娘,会有好前程的。”

庆娣骑车离开后,脑子里依然是风裹着雪的长街路口,那个中年妇人以一贯的坚忍表情用手背拭干脸颊的泪,转身离去的背影。

在景程意外去世之后,庆娣自觉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挽救点什么、支撑住点什么。可是任她奔走前后,仍是徒劳。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像坐滑梯一样,滋溜溜地一路滑向悲剧。

她尝到嘴里的咸味,停下车抹了抹脸。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

这座急剧繁华起来的小城,背后是悬殊的贫富差距。和铁路小区所在的老城不同,姑妈给表哥买的婚房坐落在新区中心,三年过去,这个小区仍旧是闻山地产界的标杆。庆娣循着记忆来到小区门口,却实在想不起是几栋几号。

她想找个公用电话打回家问问爱娣,正张望着就见姚雁岚从小区不远处的公车上下来,提着两只超市的购物袋,低头想着心事地缓步而来。

隔着十多米,姚雁岚心灵感应一般抬头,对上庆娣的视线,她木然的脸微微有些波动,像诧异像惊恐像难堪像亟亟欲逃的冲动,然后,她艰涩一笑,站在那里遥遥喊:“庆娣。”

庆娣回以笑容。雁岚比先前养丰润了些,天冷,冻得她双颊微红,更显得秋波顾盼间,眸中水色潋潋。庆娣望之兴叹,或者,也挺好。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电话给我?走,上去吃饭。”不待她说话,雁岚已经冲过来,右手的购物袋就那样丢于脚边,一把揽住她。

开朗的做派实在不像姚雁岚本人,庆娣惊愕之余有些失措,拾起地上的购物袋说:“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家去。也不知你欢不欢迎,冒冒失失就找来这里。”

姚雁岚扭身面对她,直直地看过来,带着研判的意味,片刻后眉间有一丝释然,说:“还好,你还是你。我一直在猜测,这么久没联络,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样的眼光,鄙夷的?责难的?同情的?怜悯的?庆娣,”她抽抽鼻子,说下去:“还好,你还是你。”

可是,这一刻,庆娣深感面前这个眼中藏着郁色嘴角噙着苦笑眉间有抹锐气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姚雁岚了。

第 31 章

这套房子陈设家具未变,但多了许多女性化的东西。从纸巾盒的花边布套一眼能看得出雁岚用心收拾过,而且住了不短时间。

庆娣默默打量了一圈,不愿再看,就着手里的茶杯低头研究茶叶的形状。姚雁岚换了件衣服出来,挽着袖子说:“刚巧买了好多菜,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

庆娣放下杯子,“我来打下手。”也随雁岚进了厨房。两人都是做惯家务活的,不需多说,分工各自清楚,手上边忙活边聊着庆娣学校的事。洗好了菜,庆娣瞄了眼橱柜上的小闹钟,试探地问:“要不要晚点开火?”

雁岚诧异,随即就领会过来,不自然地说:“魏怀……他最近不过来,这些天忙着在隔壁市呢。”

“哦。”庆娣想就此揭过不提,可又忍不住悬在心上的疑问:“他对你、还行不?”

见雁岚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庆娣松了口气,想想又不放心,遂又问:“为什么住这里?这是我表哥的婚……我的意思是在附近租间房子也比这里清静。”

姚雁岚错愕,“是他的婚房?”随即停了切肉的刀,忐忑地说:“他没有提过。从我住这里开始就我们两个,我……”

庆娣暗恨自己多嘴。转念想到雁岚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可见刚才问起魏怀源对她好不好时,她那个点头不太可信。叹口气,唯有安慰说:“我那姑妈护犊子得厉害,说不准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没告诉我表嫂子。”

雁岚状似信服,可神情却不安起来。庆娣只得转了话头,想起之前聊到原州师范,雁岚很是向往的样子,庆娣体贴地继续聊校园生活。她拙于言辞,一些有趣的事说出来似乎已没了笑点,可雁岚仍被她逗得不时抿嘴偷乐,一双眼睛晶晶亮地,认真地听下去。

吃过饭,庆娣终是耐不住,不禁提议说:“雁岚,不如和学校商量,再读一年高三吧。以你以前的基础复读重考很容易。”

雁岚眼中光彩逐渐黯淡,摇摇头说:“不想那些了。我妈妈还在疗养院,时不时要去照顾着。而且,……魏怀源也不会答应的。”

“我去和我表哥商量呢?”

“庆娣,你不懂。”雁岚抬起头,对视间脸上露出一丝难堪,嘴里仍坚持说:“你不懂他们那些人的心思。他……对他来说,我摆在这里,他随时需要我随时在等着就行了,至于我的需要、我的前途、我在想什么、我将来怎么样,这些无所谓。”

“那就只能这样了?”庆娣紧咬着下嘴唇,不甘、不值却万般无奈的矛盾盘桓在心头,让她拧起的眉毛看起来颇是不驯。

姚雁岚看她一眼,又低头缓缓摩挲手中的水杯。

“那姜大哥呢?”

杯中水溅起在手背上,姚雁岚没理会,不一会,手背泛起红痕,她一滴泪滴下,漾开来、又被她匆匆抹去。

“雁岚!”

“你等等。”姚雁岚说了一句就站起来冲进房间,不一会翻箱倒柜的声音停下,她出来,手上拿了一叠纸。“给你看看,我这样写行吗?”

庆娣满是疑问地望向她。

“我一直没去看过他,前年阿姨骗他说我在复读,功课紧。去年阿姨骗他说我考上了,去了上学。现在过年了,如果再没消息不知他会怎样。我去问过了,监狱里可以收信寄信的。将来我写的信会慢慢减少,他也能渐渐接受事实。庆娣,你帮我看看我写得象不象大学里的事?我不是想骗他再对我好,我只是想他安心。”

雁岚满是期盼的眼神让庆娣无法说出“不”字,她接过去瞄了一眼,只是一眼——“哥:我是雁岚,你好吗?”——她已经重重放下置于膝头,再拾起只觉手指分外无力。

“雁岚,这又何苦呢?”

“我只是想让他好过些。活着有点盼头,比我这样好。”雁岚期期艾艾地说。

庆娣眼中潮润,听得这一句再无法自持。将那叠信纸放回茶几,她顺手抽了几张纸巾印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