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娣,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姚雁岚慌慌张张地抽了一叠纸巾,还没递给庆娣,自己泪已经滑了满腮。“我不值得你为了我这样……”

“何苦呢?”庆娣喃喃自语。

“你也觉得不必要是不是?”雁岚拿起那叠信,倍感珍惜地缓缓拂拭。“我也觉得是。象我这样了,已经没资格再说什么,可又怕没点音信,他在里面会胡思乱想。其实细想下来,这样做是错的,不应该留着那点念想不撒手。我还奢望着,能在他心里伫留着以前的姚雁岚,保存着以前的美好回忆。其实,我已经配不上他了。”

往后经年,每每于岁月倥偬之余想起姚雁岚,庆娣眼前总会浮起这一幕。晕黄的灯光洒在姚雁岚身上,她的眼睛瞳仁带着点琥珀色,在温暖的灯光下忽闪,面孔线条柔和无比,嘴角微翘。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膝头那叠写满密密心迹的信纸,指尖缓缓地打着转,象在无言地述说着那百溯千洄的心事。

学校饭堂前的那排杜鹃开得腮红妆浓时,庆娣在宿舍接到妹妹的电话。爱娣在电话里汇报了一通家常琐事,重点描述了她在老爸床前扮孝子是何等的艰辛,然后说:“有件事不想说的,关于姚雁岚的,不过怕你知道后又数落我不及早告诉你。反正我也明白,你关心她比关心我这个妹妹还要多。”

“爱娣,又小心眼了吧!朋友间不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更何况,姚雁岚算得上我们半个嫂子,而且还是我们对不住人家。不是魏怀源趁火打劫,她现在——”

“知道了。”爱娣抢白:“又来说教了,姐,你还没当老师呢。算了,不说了,没心情。”

庆娣瞪着忙音的电话无语许久,拨回去爱娣倒是接了,长长地喂了声,懒洋洋地问她:“着急了吧?哼!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天我们表嫂子杀上门,把我们的半个表嫂子打了一顿。”

爱娣简略说了遍经过,和电视剧里正房怒打二奶的戏码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打完了闹完了,电视剧里左拥右抱的贱男人多数去哄娇滴滴的二奶去了,而魏怀源则是把伤了胳膊肘掉了一颗牙的雁岚丢在医院,急冲冲赶到原州市安抚老丈人和老婆。

“就这样。”爱娣说,“马上要五一了,你回不回家?”

庆娣迟疑着没有作答。她可以想见性格温驯、心思细腻的姚雁岚此时是如何的痛入肝肠,那不只是身体的痛,还有宝贵的自尊。可她又能如何呢?她沈庆娣又能如何呢?

“不回去了。”庆娣说道。

爱娣满是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又说:“那暑假回来吧?我想你了,姐。”

放暑假时庆娣以打工为理由留在原州,没几天爱娣远道来寻她,美其名曰市场调查。这只小狐狸借老爸摔断腿的大好契机,在病榻前很是表现了一番。爸爸龙颜大悦之下,答应了爱娣的哀求,并且出面向姑妈借了一部分资金赞助爱娣的发财大计,爱娣如领圣旨,立刻兴冲冲来到原州。

庆娣被纠缠不过,陪着妹妹逛了几天批发零售市场,又随妹妹一起回到闻山。

有姐姐这个免费劳工在,爱娣自然是不用白不用。她四处进货置办衣架模特等物什,留下庆娣在小店里监管装修工人。忙活了大半个多月,小店终于开张,可是正逢七月底的酷暑,开张第一天在门可罗雀中渡过。到关门时,姐妹俩面面相觑,庆娣掏出钱包,数了几张散票凑够一百,指指衣架上一件白T恤,一板正经地说:“老板娘,那件我要了。包起来。”

爱娣一愣,立刻眉开眼笑:“好咧!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两人相视大笑。爱娣庄重地在账本上记下这笔生意,叹了口气,说:“终于不是白板一章了。”

庆娣揉揉她脑袋,“别灰心,知道吗?既然做了就好好做下去。”

妹妹白她一眼,嘴里嘀咕:“又来了又来了,大道理谁不懂?不教训人会死啊。”

话是如此,第二天大早,爱娣摊大在床上赖死赖活地不起来。庆娣想着她这段时间确实是辛苦了,吃过早餐自行去开铺子。

七月底的闻山,酷热难耐。到了中午,太阳光泛白,直直地照射下来,地面像被烤软了似的,透过小店的玻璃望出去,外面的人行道和车道在热浪中浮动着微晃着。

庆娣坐在收银台后昏昏欲睡,正后悔没带本书出来打发无聊时光,就听见伴着吵杂的喇叭声和车流声,玻璃门被推开了。

魏怀源看见她怔了下,欲进不进地问:“爱娣呢?”他身旁的女伴已经自顾自地走进来,手指拨弄着挂起的衣服,一排排浏览。

“她睡不醒,估计吃了饭一会就来。”庆娣嘴上回着,眼睛不离那女人左右,掩不住脸上惊骇的表情。

这个女人大热的天仍旧一脸浓妆,眼盖周围闪闪发亮,眼线细细挑起出眼角。细看五官倒是不错,可脸上的肤色明显与脖颈不同。

庆娣目光投向魏怀源,眼中惊骇已化作浓烈的谴责。魏怀源视若无睹,径自走近那女人,伸手一揽,那女人万分识趣地,就势软在他身上。

“看中了什么没有?”庆娣听魏怀源问。

“再看会,这么快就不耐烦了?”那女人嗔怪地说,侧了脸凑近魏怀源耳根吃吃地笑,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知是什么话,两人随之一起笑起来。魏怀源揽在那女人腰间的手滑下去,在她屁股上狠捏了一把,气得那女人粉拳扬起,作势要打他。

这一对旁若无人地调笑,收银台后的庆娣下意识抓起一只笔,握在手里攥紧又松开,重复着这个动作以平息心中的不平与欲呕的冲动。

“行了,随便挑几件,给我妹妹捧场来着,不满意过几天再买就是了。”

那女人撅起嘴,冲庆娣招手,“小妹,这件、这件……”

庆娣默不作声,收拾好了衣服算好钱,冲魏怀源说:“怀源哥,一起一千二百八。”

魏怀源拿手指敲了庆娣额头一下,边掏钱边悻悻说:“总算听你喊了一声哥,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是仇家。”

那女人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想是对刚才把庆娣误作小妹使唤有些尴尬。庆娣也不搭理她,送了两人出门,喊了声:“怀源哥,你等等。”

魏怀源止住步,回头望见庆娣郑重的表情,踌躇数秒继而果断走近庆娣,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的是什么事实就是什么。男人的世界你不懂,有钱人谁不这样?庆娣,上回和你说的话表哥我再重复一遍,别管太多事,你也管不了。好好读你的书吧。”

“那你把姚雁岚当作什么了?玩物?玩玩就算了?你怎么不去找那种女人玩?”庆娣拿下巴朝向那女人的方向点了点,“干嘛祸害好姑娘?”

魏怀源不耐烦到极点,“我妈说你读书读傻了,真没说错。我偶尔换换口味怎么了?说真的,她也实在没什么乐趣,看着好看,吃到嘴里不过就那味道,亏我当初还花心思,也就她好骗,随便蒙蒙就上手了。算了,小丫头片子,和你说再多你也闹不明白。”

热浪一层层席卷而来,灼烧的白光闪痛了庆娣的眼睛,她微微眯起眼,努力克制心底被激怒而起的狂潮,力持镇静地问:“你骗了姚雁岚什么?”

第 32 章

天热成这样,路边的银杏树垂头丧气的,连树上的蝉也歇了鸣。魏怀源不耐久留,滴一声按了电子车匙,示意那女人上车。回头对庆娣说:“你放心,哥也没亏了她。若是只想玩玩我会在她身上下那么大功夫?你知道疗养院一个月多少钱?你知道我之前为了她在聂老二面前使了多少劲?这都不提了,庆娣,我劝你一句,像你这脾气该收敛一下了,不然将来哪个男人要你?”

庆娣一时不敢说话,她知道自己此时开口可能会控制不住地连他姑父家祖宗一起问候了。汗水涔涔,沿发梢颈项滑进衣领中,她惘然不觉,只感到手指与心窝的冰凉。就是眨眼间,姜妈妈拭去眼角的泪迹转头而去的背影、姚雁岚灯光下无限怀想地摩挲信纸的剪影,还有姜大哥轻轻拨弄吉他、一阵流水叮咚中抬眼看见她的那一笑……流光般掠过她的记忆。她听见自己因压抑情绪而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问说:“你告诉我你骗了姚雁岚什么?还有,你在聂二那里花了什么功夫使了什么力?”

“姐,你们在做什么?”

庆娣像是从虚无中被这句话扯回现实世界,她怔怔地侧头,迎上爱娣莫名其妙的目光。

“表哥!”爱娣对赞助她开店子的金主很是热情。

魏怀源松了口气,指指庆娣说:“看着你姐,可能中暑了,说话颠三倒四的。”说着拔脚就要走。

“魏怀源,你站住!”沈庆娣第一次对这个表哥如此声色俱厉,魏怀源与爱娣同时震愕不已,一个喊“姐!”一个甩甩手,说:“行了,我走了。”

“无耻!你老实和我说,刚才的话里是什么意思?姜大哥是不是你害的?他判那么多年是不是你背地里捣鬼?你和聂二狼狈为奸!别走!”庆娣见魏怀源打算上车,情急之下四处望望,顺手抄了店门口的拖把,三步作两步走近魏怀源的新车,一拖把头打横扫过去。

爱娣大叫一声,冲过来想抱住她已经为时已晚,拖把头连汤带水地从魏怀源脸上扫过胸脯,魏怀源一身米白跟泼墨山水图似的,狼狈不已。

那车里的女人也尖叫了一声,钻出车门看清楚后又是一声如丧考妣的尖叫。魏怀源不耐烦地把她拿着纸巾的手推开,踏前一步,横眉怒目地打量庆娣许久后克制地说:“沈庆娣,之前还没发现,什么事都有你参合,走哪都能看见你。你也看上姜家那小子了?那就好,我告诉你,我不光无耻,我还卑鄙。不仅聂二想那个姓姜的小子死,我也瞧着他不顺眼。知道他们家请的那个律师现在为谁干活?他现在是我公司的法律顾问。你懂了?本来就没打算让他这辈子能出那个铁门,算他走运,后来给他请了个好律师。你脑子怎么这么傻?姚雁岚跟了我你不应该拍手叫好吗?情敌啊!你还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找我麻烦。也就你们俩傻一堆儿了,都看上个不怎么样的,既穷又酸还没什么本事,活该他被踩泥里!那个更傻,和她说我认识法院人,能说上话,带她进市委大院我爸妈家里看了一圈,她就乖乖跟我上二楼了……”

“无耻!”活该?穷且没势就活该被打入地狱?这是什么强盗逻辑?为了自己卑劣的私欲得逞,不惜埋葬他人。此时宝马香车锦衣膏粱,那顾他人高墙炼狱、打落牙齿和血吞、白发人送黑发人?庆娣手指抽搐,脸白如纸,累积的悲郁绝望让她胸口闷痛难当。在她小时候被一耳光扇到墙角、在她抓着妈妈衣角彷徨地从闻山回冶南,再无奈地从冶南回到闻山、在她突闻姚景程的噩耗、在她无助地奔走于原州诸大律师所、在她于法庭上目不转睛地遥望他的坚忍与平静……她知道她所在的世界有那么些丑陋,但她从没料到会如此不堪。

“你不是人!”庆娣不瞬眼地瞪视魏怀源,希望能看见哪怕一丁点的羞愧。

“姐。”爱娣扯扯她衣角。

“看来你去原州太久,舅舅没怎么教训你。”

魏怀源语气冰冷,令爱娣的手臂在这盛暑午时薄薄地起了一层冷汗。爱娣讷讷地又喊了一声“姐”,接着就张大嘴。

魏怀源就那样一把扯住庆娣脑后马尾,右手就是一耳光,噼啪一声格外响脆。右脚也不闲着,往前一蹬就踹上庆娣小肚子。

庆娣自小挨打多了,看他眼神不对,人已经惯性地往下出溜儿,双手紧紧保护着脑袋。这一脚挨上,她闷哼了一声,立即清醒过来:这不是我爸!她忍着疼一手抱头一手摸索脚边的拖把。

爱娣傻眼了两秒,听见姐姐喊疼,又见魏怀源大脚踹上,一时不及细想,抄起地上的拖把就势一抡。“滚开!别打我姐!”

魏怀源后退两步躲开,见是爱娣,不禁叹了声“晦气!”哪知爱娣像疯了一样,一根拖把左挥右扫,舞得魏怀源连连后退,倒有几分丈八蛇矛点钢枪的气势来。魏怀源的那个女人嘴上尖叫不休,脚上高跟鞋打横掠在爱娣身前几步,却被庆娣拿半边身子一撞,娇呼了一声,整个人屁股着地坐回车前座。

魏怀源见势不好,心想今天倒八辈子霉,赶上两姐妹一起来大姨妈的时候了。大喝一声:“沈爱娣,你胆子不小,打你哥?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店子?”

这句话威胁不小,爱娣顿时止了步,站路边拄着拖把棍子,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身后一阵鼓掌叫好,她扭头一望,全是周围看店的老板和姑娘们。她觉得这时候应该模仿电影里面的豪杰侠客拱手答谢一周,想起表哥说要砸了她店子又好一阵心疼。只能小声问身旁的姐姐:“姐,你说他说的不是真的吧?”

魏怀源趁姐妹俩喘气的功夫早退回了车上,听见围观的人叫好更添恼怒,踩了油门滑出去几步,探个脑袋出来悻悻说:“小心着……”说完指了指她们的店门。

爱娣更加惶急,“姐,表哥说的不是真的吧。”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今天知道了?”庆娣气汹汹地斥了妹妹一句。“他砸让他砸,反正有一半是他家出的钱。正好,砸了你乖乖回学校读书去。”

爱娣委屈,“我没手软啊?刚才我也打了他的。”

庆娣揉揉肚子,放缓了语气说:“爱娣,钱可以慢慢赚,有一辈子的时间呢。就算这个店真没了,将来靠自己本事再开个就是了。”

爱娣撅起嘴默默把店里收拾好,见庆娣垂头坐着,目注指尖神思飘忽,她蹑手蹑脚走近了些,伏在收银台案头细细端详。

以前不觉得姐姐有自己三分一的美貌,或许是从庆娣去原州之后两姊妹分开得久了,爱娣恍然发现,姐姐这样陷入冥思时有一种沉静得让人心安的气息。茎骨亭亭,别具韵味。

稍倾,又见姐姐眼中水色微摇,似两滴凝露欲坠还休地,爱娣不由惴惴地问:“姐,你真喜欢姜大哥?”

庆娣身形微震,对上妹妹探询的眼,沉吟数秒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个头。

爱娣呲出两排白牙,“狡猾啊,你。从来就没听你说过。我们还是两姐妹吗?”

“有什么好说的?没结果的事情提它做什么。”

“你也知道没结果?人家喜欢的又不是你,压根都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是吧?亏你还屁颠颠地为了人忙前忙后,还把情敌当姐妹!”爱娣激动了,“难怪表哥说你傻,横看竖看我也不得不说你傻!”

她拍桌子顿脚的,庆娣不禁笑起来,“喜欢就喜欢了,那是我个人的感受,和他喜欢谁无关。你说这样很傻那就是傻吧。”见妹妹一幅突遇外星人的错愕表情,庆娣不愿为此再辩解,于是问:“别担心我了。你想想,爸爸会不会知道怀源哥被我们打了一顿的事,还有,晚上回去是多粗的擀面棍子等着我们呢?”

这话问得爱娣立即沮丧起来,连晚上关店门也拖拖拉拉地就是不肯回家。

两人静悄悄地走进自家楼道,贴着墙根听了听家里的动静,庆娣扯住妹妹的袖子往前拖,“没事。”

爱娣本是时刻准备着扭头撒丫子跑路,被庆娣一拖,险些摔了一跤,还没来得及埋怨,就听得屋里一声震天响,接着就是她们老子在破口大骂,其中夹杂着妈妈嘤嘤的劝解。

爱娣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只看着姐姐。庆娣暗自咬牙,踏上两级台阶,掏钥匙准备开门。见她如此,爱娣也横下心,躲在她背后。谁知钥匙才插上,门就从里面打开。

“透你娘的小班鸡……”随着她们老子的如雷呼喝,一个锅铲子扫过来。庆娣没来得及纳闷从不下厨房的爸爸怎么会抄把锅铲,就看见在爸爸身后,妈妈一边抱着爸爸的腰拦阻一边啜泣着哀求:“老沈,老沈,别打孩子们。”

庆娣和妹妹两人同时蹲下躲开横扫而来的这一下,对面邻居从门缝里偷窥了一眼又紧紧阖上大门。这一边死死抱住爸爸大腿的爱娣被老爸一脚踹飞几步,上去抢夺锅铲的庆娣也被一胳膊撸开。眼见得大闺女头顶上锅铲即将劈上脑门,庆娣妈妈喊了声庆娣的名字,扑过去揽住她的头,任凭那一铲子磕过下巴砸在自己肩膀上,只顾着上下抚摸庆娣的脸,嘴里喃喃说:“没破相就好没破相就好。”

“妈妈,你流血了。”庆娣拭了拭妈妈下巴。

“个泡老娘们……”庆娣爸爸嘴里用土话骂着,推开老婆,一手抓住庆娣头发一手掐住爱娣后颈,就往门口拖:“去给你们姑妈认错!”

爱娣边在地上挣扎边蹬腿踢爸爸的小腿,“是表哥先打我姐的!不关我们的事……”

她爸丢下庆娣,腾出一只手一耳光呼扇过来,“你还有理了。”

爱娣被扇得头脸扭向一边,眼泪直流,也不管那么多,就着爸爸的手一口狠咬。她爸被咬得火起暴怒,爱娣趁着他松手,一骨碌爬起来就往门外跑:“沈二峰!去你娘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让你个老王八蛋死了都没人送终!”

说着就一阵风的冲下楼。

庆娣喊了声妹妹,想追出去,就见暴怒跳脚的爸爸嘴里喊着“滚,兔崽子!”眼睛望向妈妈,“你教的两个货!”说着带茧子的大手兜头呼下去。

楼下的爱娣听见两声叫,急忿交加地跺跺脚。如果不是妈妈和姐姐,这个家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留恋?她抹了把脸上哗哗的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走到院门,泪眼婆娑中似乎瞥见个熟悉的人影。爱娣退回去两步,认清楚之后,莫名地,怨、憎、恨诸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口,指着那人怒吼:“你来我家做什么?你还敢来找我姐?你害死多少人了你自己算算!还害不够啊?”

第 33 章

尖刻的话语与鼻尖的手指像凌迟肉体的刀刃,姚雁岚抽口气,于胸脯起伏的瞬息又把屈辱咽下,挤出个笑脸,“爱娣……”

“别这样叫我,我受不起。”沈爱娣收回手指,一脸厌弃,“我和你不熟,也不敢招惹你。我又没金刚护体,惹不起你这个扫把星……”

姚雁岚身形晃了晃,本就惨白的面容浮起一层枯败之色。宛若残枝上的黄叶,在萧瑟的风里挣扎,她想开口为自己辩白两句,却只在喉间发出了一两声弱兽般的呻吟。

“你看看跟你沾上点关系的都有什么好结果?景程不是为了给你攒学费他会那么年轻就死了?姜大哥不是为了救你弟弟,他会蹲监狱?我姐要不是为了你和姜大哥,会被我哥和我爸爸打?”清朗月色下,爱娣眼前仿佛又浮现父亲那破空挟威而来的巨掌。无数次地,她只能跪伏在地上,仰望父亲高壮的身影、瑟瑟发抖的屈辱感袭上心头。她眼中恨意凛然。“我沈爱娣求你了,别来祸害我姐。你过好你的日子去,我姐又不是你的救难菩萨,你一肚子苦水找她吐,她一肚子苦水找谁去?”

姚雁岚闻言怔了半晌,夜色如轻纱,罩在她姣好婉丽的面容上,又有云遮了月,投下片丝阴影。然后,她超然一笑,说:“我知道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有事没事地麻烦你姐了。”

她这般客气,爱娣愤怒的火舌突然被浇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开口想说句“算了,你也别见怪,我语气不太好。”姚雁岚已经对她温婉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那行走于人行道的身影像飘忽的徘徊着的魂魄,走走停停,不知其所至、不知其所归。爱娣看着看着,影影绰绰地浮起个念头——姚雁岚现在可真瘦。她心口骤然被一丝痛感牵扯,像有什么利器触及到最柔软的地方。她想喊住对方,想告诉对方她不是那样想的,想为她的口不择言道歉。可身后熟悉的摩托车声渐近,爱娣往树后一闪,定睛看清楚是爸爸,暗道一声“好险。”

待摩托车行远,爱娣再往姚雁岚去时的方向眺望,已经没了踪迹。

这一番意外下来,胸臆间盈溢的怒气已经彻底消散。爱娣本打算回店里将就过一晚,见父亲离开,猜想他又是去打麻将了。她记挂着家里的妈妈和姐姐,又掉头回了院子。

走到一半遇见来寻她的姐姐,爱娣话到嘴边,又把姚雁岚的事情吞回肚里。庆娣上下打量,见妹妹身上没什么伤,这才放下心来。至于爱娣诡异的羞惭的表情和躲闪的眼睛,庆娣完全料不到缘由何在,只是告诫说:“那种话以后别说了。”

爱娣好似屁股被扎了一针,跳脚辩解:“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刚才带着气……”

“我知道。可那话不好听,什么死了什么送终的,隔壁邻居听了会怎么想?”

爱娣楞眼,随即松口气说:“以后不说就是了。”

回到家,妈妈又是好一阵的埋怨和安抚。妈妈劝说:“乖,你们明天去给你姑妈家陪个不是。表兄妹打架也不是没有的,都是小孩子,说声不懂事对不起就过去了。再说了,你们爸爸是你们姑妈拉扯大的,看着这个情分低低头又怎样?”

庆娣姐妹默不作声,妈妈又待再劝,爱娣缓缓开口,说:“姐你别去了,我去吧。”

她如此听话,令其他两人俱都诧异起来。爱娣扭着手,思忖着说:“我和表哥关系好些,我去道歉。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店子对我很重要。还有,再怎么说,现在没钱,只能忍忍等将来……”两姐妹眼神对视间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爱娣冲姐姐笑了笑,又说:“希望道了歉,表哥气消了,别难为不相干的人。”她说完后沉默,低头盯着鞋尖暗自安慰:这样姚雁岚应该会开心些吧。

庆娣自然不了解她此刻内心所思,叹口气说:“明天我们一起过去。”

第二天早上先行打了电话给姑妈,解释了一遍前一天的情形,“对不起,姑妈”几个字已经到了庆娣嘴边,就听得一阵铃音,接着姑妈就说:“老大,你等等,我接个电话。”

坐在身边的爱娣撇撇嘴,庆娣明白妹妹艳羡姑妈的手机,顺手就在妹妹额头上敲了个爆栗。爱娣方想回击,听见姐姐手上听筒里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哀嚎,两姐妹忙凑近,辨清了是姑妈的声音。

庆娣与妹妹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忆起姑妈情急时脸上肥肉哆嗦,浓眉倒竖的样子,一个笑、一个吐了吐舌头。

接着姑妈拾起话筒,“先不说了,你表哥有事。天唉,那个丧门星死哪里不好?死我家的房子里算什么事?”没头没脑的说完这句,姑妈就挂了电话。

庆娣执着不断发出忙音的电话,在瞬间的茫然过去后,脚底蓦地升起一丝寒意,密密匝匝地向上侵袭。她恍恍惚惚地望向妹妹,在妹妹呆滞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恐惧。

两年前的那场噩梦,触角延及到这一年的八月。整个八月间,庆娣几乎都在仓皇中渡过。她的心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密地,可世间荆棘遍布,在困厄流离中保全柔软是何等的奢求?

她睡时犹醒醒时犹睡,梦里梦外都是来去的人影。有时雁岚会逗留一二刻,像历过生死劫难,两人默默相对,同时滴下一行或悲或喜的泪。有时雁岚又身影飘忽,像周游山河时的回首一顾,带着一丝超脱于尘世游离于天地的笑意。

雁岚在魏怀源的房子里,用一双丝袜把自己悬上吊灯。

获知消息的那一刻,庆娣在大悲之余突生一股凌厉的快意。她想及魏怀源那瞬间的表情,确定就是雁岚要的结果。她娇弱、她无傍依,可她还有一条命,她选择了用罄所有予以痛击。

她走时去了铁路小区,回到她以往的家中安坐了好一会,以至于小区里的住户绘声绘色地传闻有个白衣服的女人在小区里游荡;她从姜家门缝里塞进两封信,一封绝命的控诉,一封拜托姜妈妈转交庆娣。

她在遗书上写出事情的来由,魏怀源在岳父家信誓旦旦地许诺会与她分手,然后告诉她聂二存意很久,劝她为母亲在疗养院的费用计,不如跟了聂二,反正哪个男人都一样。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过去,时隔两年,在他们所有人认领了命运,等待否极泰来的那一天时,聂二露出了他窥伺许久的毒牙。

有了这封遗书,雁岚久不露面的小叔小婶突然现身,名正言顺地把这件事从姜妈妈那里接过去,狠狠敲了魏家一笔,左坑右蒙地,只分了一半做雁岚妈妈的治疗费用和养老金。

而雁岚,埋身于弟弟之旁。

八月底,庆娣收拾行囊。这一去,她肯定自己多时不会再回闻山。闻山的一草一木、一丝暖风、一片流云,无不让她深深厌弃。她感觉再多滞留一刻,迟早也会被噩梦的触角缠裹、拖入泥沼。哪怕外面的世界同样荆棘满地、蛇牙凶猛,但是只要有新鲜的空气,她相信自己有劈荆斩棘、拭剑泯血的能力。

收拾完东西,她将那封没有拆开的信塞进包里,忽地想起当日灯下的姚雁岚,她心脏收缩,遍布褶痕。

“姐。”爱娣倚着房门,小心翼翼地唤她。

自从爱娣拗不过良心的鞭笞,坦白姚雁岚自杀当晚来寻她的事后,两姐妹的关系如履薄冰。庆娣偶尔后悔自己不该掌掴妹妹,她们从小无一日不活在家暴的阴影中,她不该用她们共同憎恨的方式宣泄愤怒;有时又遥想如果那天与雁岚见了面,在她的劝慰后雁岚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世间会不会多一线明光?

庆娣拎起旅行袋,走过去想抚抚妹妹的头发,手掌伸出却见爱娣不自觉地缩了缩。她难堪又歉疚地对妹妹扯起个笑容,“照顾好妈妈和自己,店子里用心做。”

爱娣点点头,怯怯地问:“什么时候回来?十一还是过年?”

“看情况吧。”

“那我,我去原州进货的时候能不能去看你?”

庆娣重重地点头。

庆娣妈妈对两姐妹多日来的客套不无忧心,冲小女儿使使眼色,示意她接过姐姐的袋子,又叮嘱了一番,送了两人下楼。

庆娣在楼下回望家中阳台,想到终于能离开这个急于逃离之地,想到她还能继续求学工作、她尚有很远的路要走,前路未必是坦途,可总有阳光破霾而来,她忽地万丈欣喜,又万丈悲凉。

行到火车站,电子站牌不停滚动着到站发站的信息,庆娣一抬头,冶南两个小字撞入眼帘。那高墙里的他可知这一切?又是何等痛入肝肠?人生境遇,行至此时,除了痴痴呆呆地守候等待、你是否还有能力逆天地之宿命?

“姐,该进站了。”

火车轰隆隆地往原州而去,安置好行李的庆娣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眺望渐空远的闻山。许久后,她掏出衣袋里那封被她揉捏得皱巴巴的信封,小心拆开。

“庆娣:

你好。

原谅我再三地打扰你的清静,可于校园初见,再至熟悉,我已经不自觉地把你视为人生之交,甚至是仰望的偶像。你的清醒、你的宽容、你的平和,在我颠倒寥落时无不是渴望汲取的力量。

我常想,一个人,要多少勇气,才能颉敌命运的不堪?又要多少清醒,才能于心灵的荒野捕捉一缕希望?还要多少智慧,游刃于陷阱丛林,安然抵岸?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而我,也只是寓居于这个体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