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娣一寸寸沿车厢壁滑下去,颤抖地捏着那封信,无声泪下。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

第 34 章

冶家山监狱三监区012监室里,十二个架子床分两排贴墙而放。

姜尚尧睡最左边第一张床的下铺,这是极好的位置。之所以被安排到这个床位,自然与在看守所买的那条尸不无干系。事实上,自那之后,再至上山,已经没人胆敢尝试一捋虎须。即使是管教干部,也暗带着三分客气。姜尚尧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别人忌惮他背后的势力,可实情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所以平常里他循规蹈矩,相当得管教干部的喜欢。在其他犯人眼中,这种低调的作派更添神秘,对着他时也愈发恭敬。姜尚尧解释过几回,最后不得不一笑作罢。

一年多的劳动生涯,他皮肤粗粝,下颚线条更趋硬朗。有时对镜刮胡子,他会打量镜中的陌生人好一会,而后嘲弄一笑。以前略清瘦的体格也壮硕了很多,平躺在九十公分宽的小床上,几乎霸占了全部床榻。

“姜哥,还没睡呢?”上铺的凌万强问。

他单臂作枕,微阖双目低低应了一声。凌万强见他没有聊天的兴致,翻了个身,不敢再问。

姜尚尧睁开眼,定定地凝视前方许久,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封信来。

就着打火机的微光,他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虽然每一个字早已记进心里,可再次默念,仍止不住心底澎湃的悲伤和急欲知道真相的渴望。

写信的人极力模仿着雁岚稚气圆润的笔迹,但是撇捺间依旧有些不经意地露出了凌厉笔力的马脚。

这不是雁岚写的,可是写信的人确实用的是雁岚的口吻。

她喊他“哥”,向他解释为什么迟迟没有来信,向他讲述复读的辛苦、照顾母亲的疲惫,以及考上原州师范时初到陌生之地的彷徨,还有压榨一切时间四处打工的压力。然后,她说,她很想他。

看第一遍时,他几乎信以为真。

可是早于一年多前初进冶家山监狱时,他已经疑窦暗生。母亲故作轻松下潜藏的忧虑、杳无音信的雁岚,他隐隐瞭解,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困居一隅,与自由相隔千峰万壑,只能任不得纾解的痛楚无休止地灼烧肺腑。

过了一个多月,姜尚尧接到第二封信时,脸上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他顺手把信塞进枕下。到了年底,来信接二连三,对方像是攒了无数的话,这令姜尚尧很是困惑。

元旦前,他将枕下的信取出来,已是厚厚一叠。他找到最近的那一封,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对方以雁岚的口吻,以寒假打工为借口,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过年无法来探望。

这和他妈妈的解释何其相像,他甚至怀疑两人事先已经沟通、不,是串通一气了,或者这些信出自他妈授意也不一定。姜尚尧不由为之失笑,未笑完嘴角浮起一丝苦涩。这样处心积虑地欺瞒着,为了什么不言而喻。他把脸埋进掌心,近乎于自虐地体会自己的心缓慢地收缩抽搐,眼里却干涸,流不出一滴泪。

一晃又是年尾,监狱里筹备的除夕晚会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劳作了一年,12舍里大部分人趁着难得的休息,或是参加节目的排练,或是围观凑热闹,室内空空,几乎都下了大操场。

姜尚尧半躺在床上,听着操场里传来的歌声,耳畔隐约浮起一串熟悉的吉他音符,思乡之情更加渴切。

一只胳膊从上铺伸下,递来一只烟,姜尚尧接过点燃。

“平常干活回来累极了倒头就睡,反而什么也不用想,闲下来了想得还多了。”上铺的凌万强啐了一口,“人他妈就是贱。”

“你不是有一手魔术绝活?怎么不下去报名表演个节目?”

“大过年的,哪有心情娱乐别人?”

姜尚尧知道老凌是又想他闺女了。

凌万强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可是长相显老,每回剃头都是一脑袋白茬。他比姜尚尧早进来,判的也是七年。他人不油滑但很精明,姜尚尧初来12舍时,不少凑近乎的,唯有他和王老头冷眼看着,过了半年多时间才混熟。熟悉之后有一回聊起各自入狱的始末,凌万强的老谋深算令姜尚尧暗自惊叹之余又若有所思。

凌万强当年还是个国有矿山的财务科长,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八岁的股级干部,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满了。当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直到他发现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压着火没发,照样和老婆的奸夫、矿山的矿长称兄道弟。终于有一天,两人大醉出酒店,凌万强倒车时没注意,将车后的矿长撞上围墙,并且碾成一块肉饼。

说完这段故事时,凌万强抿抿嘴,意味深长地笑着,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表现。而姜尚尧则一脸冷肃,目驻着凌万强想到了其他。

这其实是一座学校。

起了杀心但隐忍不发的凌万强;见识广博天南地北都能聊、又惯会打哈哈的王老头;自诩为盗帅的刘大磊;谈起庄稼活木工活顿时眉飞色舞的杜老撇……

姜尚尧默默地观察着身边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闺女多大了?”他问上铺的凌万强。

“我进来时三岁,都过去三年多了。”凌万强的话音里有些落寞,有些悔意,“一眨眼快读小学了,当爹的没出过半分力气。”

“快了,再熬两年。”姜尚尧安慰。

“看开年了有没有机会减刑吧。我妈说过几天带丫头来看我,我拦着叫她别来。看见我在这种地方,她将来去了学校也抬不起头。我妈也可怜,带大了儿子带孙女,就没喘过一口舒服气。”凌万强自言自语。

一番话勾起姜尚尧满腹孺慕之情。这两年来,他妈不辞风雨,每个月探视期她必定早早地在监狱门口守候着,满头青丝已换成满鬓的白发。而开朗达观的姥姥,每回电话里必定是掩饰着思念与悲伤,总告诉他她养得花有多肥壮,做了多少他爱吃的栲栳栳,象是在暗示他坐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的手掌无意识地抚上厚厚的那叠信,随即感觉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重重地弹开。他注视那堆信良久,信封上是与雁岚极其相似的圆润端正的字迹,姜尚尧三个字分外用力,不知写信的那个人当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但无论是何人,能将这种幼稚的行为坚持这么久,他相信是无恶意的。他想,或者这个人和他姥姥一样,只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告诉他:活下去。

活下去。一张张脸从眼前闪过,像放幻灯片,惊恐的、绝望的、信赖的、傲慢的、讥讽的、孤桀的、居心叵测的……姜尚尧静坐如钟,一一和他们对视。

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

他拾起最上面一封,打开来看见第一行那一声“哥”,立刻心潮急涌,宛似又看见雁岚的盈盈笑靥。

他定定神,一路看下去,然后小心装好,又拾起第二封。

信自然是庆娣写的。

开始只是想起雁岚那句“让他有点盼头”,为了让他安心。再之后,写信慢慢取代日记,成为她每天记录心情的方式。

她写重要的大事,比如学校学生会的选举,迎新晚会表演的各种节目;也写生活琐事,在网吧通宵赶稿不小心睡着,或是宿舍的姑娘们馋荤了,用电饭锅焖了一锅红烧肉,香味把舍管阿姨吸引而至,结果虚惊一场的笑话。

上天总是公平的,她拙于言辞,利在文字。当看到信上她说:“等某一年,岁月把我风干成一具尚能呼吸的人肉干时,我会用皱皮的手抚慰干瘪的肚皮,咂巴咂巴无牙的嘴,回味多年前那一碗红烧肉的滋味。”姜尚尧不禁微笑。再看她写:“网管狂敲桌子,我懵懵然抬头,再迷迷糊糊地出门。天光微熹,门前的银杏枝桠初绽新绿,本是极美好的。可你想象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刚把眼屎抹干净,突然摸摸口袋,尖叫一声‘我的钱包不见了!’”他又蓦然担心。

也可能狱中日子太过孤寂,也可能他太过怀念以往常态的生活,也可能他太过渴望了解外界的一切,他把写信的人视作雁岚,不自觉地追随信中透露的情绪,时而为之鼓舞时而为之焦急。虽则他万分清楚,写信的人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和过去的种种回忆,而且她比雁岚少了些女性化的温婉细腻,多了很多鲜活的朝气。

渐渐的,姜尚尧开始期待每半个月监狱里发信的日子。负责收发信的管教干部因为有检阅信函的权责,所以常打趣他“等女朋友的信等着急了吧。再等两天,还没到日子。”

工余时,累得全身无力,捧一大钵面条呼噜噜吃完后,他抽口烟,回想景程那晚的所有细节,琢磨是否有疏漏。想到情绪波动难忍,就会找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最近的来信再细看一番,愉悦地收好。

时日久了,狱友大多知道他有个正读书的女友,羡慕嫉妒之外又无比好奇。一身小巧功夫无出其右的刘大磊早惦记着,寻了几次机会终于得手。

那天刘大磊得手后洋洋得意地大声朗诵:“饭堂前的杜鹃又开了,记得姥姥曾说过她的五宝珠分枝了要送我一盆。不是因为姥姥,我也不会注意学校饭堂前这一排花。开得大蓬大蓬的、喧闹张扬的红色。可我明明查过它的花语,杜鹃的意思是节制的爱,但是又有传说‘杜鹃啼血、子归哀鸣’,是呼唤爱人回来。难道她知晓未必有未来、未必可以以爱得爱,所以,她只得寻个不起眼的地方,不顾所有地宣泄它满溢的无可遏止的情感?一年又一年,我数数,它开了三年了。再有三年,你也会回来了吧?”

刘大磊得意而高亢的声音渐趋和缓平静,他读完最后一句,不由抬眼望向姜尚尧。围坐的人很多,有的早已把饭盆放下静静地聆听,有的摸了支烟出来闷头想着不可说的心事。姜尚尧并没有发火,他等刘大磊念完了,抽过信,顺手在刘大磊脑袋上敲了一记,说:“还行啊,就三四个白字。”

刘大磊笑眯眯地揉揉脑门问:“姜哥,我嫂子有妹妹不?”

第 35 章

庆娣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三监区的焦点人物。因为姜尚尧从来没有回过信。她只是执拗地想,如果他没有特意来信质问并且拒绝,那么她姑且当做他已经相信了吧。

待到2004年寒假,她又去了一次姜家。姥姥捧了一盆植物出来,说:“帮你养了快三年了,这回你可得带回去。”

看见那盆杜鹃,庆娣脸庞微热,想起自己一时笔快,在信上以物拟情,不禁又是好一阵后悔。

姥姥误会了她脸红的意思,劝解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两年你没来,姥姥知道你也不愿意触景生情。来来,我帮你送上自行车架子去。”

一起到了楼下,姥姥才又说:“别生你阿姨气,啊?她也熬得够苦的,你多担待点。”

“姥姥,我明白。”庆娣想起姜阿姨客气疏离的脸色不由怅然。“所以我不常回闻山,也少来看你们,您也别见怪。”

“姥姥知道。”姥姥大度地说,又帮庆娣把花盆捆好在后座,交代了一番怎么浇水施肥。这才拍拍手,笑着说:“等年底尧尧回来,你姜阿姨心情好了,好生请你来吃顿饭。”

庆娣惶急转身,愕然张大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姥姥喜得脸上皱纹像菊花怒绽,说:“还不知道吧?尧尧去年下矿劳动的时候,煤斗车不知道被谁按开了,他一下子救了两个人。所以啊,年底前他们管教干部报上去,说是能减好几个月,还有前几年减的两三次小月,算起来一起可以减大半年的。”

庆娣闻言抿嘴直笑,笑着笑着眼里潮润,说了句“那就好了。”眼泪已经掉了一串来。

她来不及掩饰,姥姥捉了她一只手,拍拍她手背,语声也哽咽,说:“你们几个孩子……”长呼一口气接着道:“总算是熬到头了,将来你们都要好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庆娣答应着道了别,回家的路上回味着姥姥刚才那番话,不免犯愁:她要不要去看他呢?

她这次回家,一是因为爱娣的店子遭逢拆迁,店主不能续约,爱娣也就此失业;二是她打算过完年去一次冶南,和镇小学谈谈实习的事。学校通知自行联络实习单位时,她第一个就想到冶南,无非因为那里是最靠近他的地方。因为近,说不准她鼓鼓勇气就会去探望他。而经姥姥这一说,如果年底姜大哥刑满出狱,她还有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回了家,爱娣打量完杜鹃接着打量怔怔发愣的姐姐,意有所指地说:“老太太挺有意思的,这个关系拉的好。”

“胡说什么呢?”

“姐,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从小到大你养过什么花?仙人掌都没见你养过。你想想,老太太这不是存心送你机会吗?没事多打点电话多联络,问问怎么浇水啊,怎么剪枝啊。过几天再买几盆其他品种的,再讨教一回经验。混个脸熟了,姜阿姨就不怎么生气了,将来机会也就多了。高!吃的盐多就不一样!”

“去。”庆娣没料到爱娣能就一盆花衍生如此丰富的遐想,虽说细品着姥姥的用意,是有那么点意思,可想及自己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情思竟然被姥姥察觉端倪,不由有些慌乱。庆娣顾左右而言他,对妹妹说:“你有时间想想自己,接下来做什么?还有,快吃饭了,帮妈拿碗去。”

“妈妈才不舍得我干活。”爱娣赖皮,“妈妈说我平常一个人又要守店子又要拿货,辛苦了。至于干什么……我还没想好。”

庆娣见妹妹眼神躲闪着,分明藏了什么心事,她心下狐疑,方想问个究竟就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喊吃饭。

吃过饭她几次开口都被爱娣拿话岔开,到了晚上临睡前,庆娣把门阖上,直接问:“沈爱娣,老实说,你是不是又皮痒痒想什么歪门邪道了?”

爱娣拥被坐于床头,崩紧下巴沉思不语。庆娣也不逼她,自己拖了椅子坐在桌边守着。

“姐,我在想要不要去卖菜。”

这个答案着实令庆娣惊异,她不由坐直了身子。

“隔壁店子的老板娘,嗯、她的弟弟……我不是和你说过经常和周围店子的人吃夜宵吗?其实、其实不是很多人。就是他们姐弟两个。”

爱娣偷瞥了姐姐一眼,见庆娣面色如常,她给自己鼓鼓劲继续说:“她弟弟在菜场卖菜来着。我听他说,卖菜不起眼,可赚的钱不比我们卖衣服少,还不用那么多本钱。他的意思是说……说我不怕丑的话,可以在他边上要个摊位,我主要负责守两个摊、他负责去拿菜,下午换着休息,赚了钱对半分。”

“可以啊。”庆娣赞同。

“不觉得丢人啊,姐?”

“不偷不抢,辛苦赚钱,有什么丢人的?”

“可……”爱娣有些难以启齿,“可能是我自己觉得丢人吧。但是,又不想拒绝。”她说完凝视自己扭在一起的食指,好一番为难。

庆娣静静等着。

“他长得很像景程。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傻乎乎的,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爱娣说完沉默。

庆娣实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恍然忆起多年前的冬夜,她在铸铁楼梯下听到的那一番对话。妹妹含怨对姚景程说:“姚景程,别指望我将来会对你好,我不会的!”姚景程怒气冲冲地踢了一下栏杆,大喇喇说:“谁稀罕!”

“怎么能那么像呢?”爱娣喃喃自语,“怎么可以笑得那样不在乎?好像我一定会答应他一定会对他好……”

“小爱。”庆娣按住妹妹的手,用力攥紧。

爱娣用力回握,抬头迎向姐姐安慰伤感的眼睛,“姐,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说过,我有一天会后悔的?我真后悔了。我真够傻的是不是?看起来小聪明,可是连自己错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悬于眼睫的那滴泪终于落下,闪出一点晶莹的光,瞬息而没。像她的初恋,已经消逝于岁月沧海、光阴洪流。

“小爱。”庆娣吸吸鼻子,拂去妹妹腮上的泪迹。“再试试,只要还有爱人的能力,永远不晚。”

第 36 章

在镇小学里,说起庆娣的爸爸和姑父,校长深有印象,因此也格外客气,庆娣来镇小学实习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定下来。

现在的冶南小镇与庆娣记忆里的样子大是不同,多年前的那条主大街扩宽了两倍有余,临街的二层老房子一楼几乎全改作了铺面,人行道上卖水果和散装点心的摊位鳞次栉比,街上自行车和三轮电摩托、两厢小货车抢道,一片铃声和喇叭响。

庆娣避开斜剌里冲出来的一部电动三轮,感叹说:“现在冶南可真热闹。”

“可不是。这几年地都没人种了,劳力几乎都下矿,工资高啊。”舅舅很高兴庆娣回来冶南,搓搓冻得发红的手说:“老大,其实乡里更缺老师,就是没什么钱,我们正商量着各家凑份子多请几个老师来乡里教孩子。不过你是女娃,乡里太苦了,还是镇上好。”

舅舅是庄稼汉子,不懂客套,可庆娣仍听出话里温情,笑一笑说:“舅,我这还只是实习呢,将来毕业了还要在农村小学教三年,说不准到时候乡小学我都去不了,要去村小学。”说着讶异,“以前这里的槭树林子呢?”

“早砍了。想瞧红叶子啊?这可错过时节了。走,去舅家吃饭。”舅舅看庆娣可惜的表情,安慰说:“望南乡的槭树林子可比镇上的大多了,明年秋天有的你看的。”

“下次吧,舅。”庆娣为难,“我还想去看个朋友。”

高墙之外,满身尘泥的三轮载客摩托喷着黑烟,突突地往来途去了。庆娣仰望墙上横空的铁丝网,再将视线投向乌铁大门。

持枪的警卫登记过她的身份后,打开了旁侧的小门。接待日的午后,庭院里人声渐寂,满地雪后被踩踏的泥泞。

庆娣曾无数次地想象此刻的心情。年少时的初遇,于他不过是偶一抬头间月夜的一道流星,划空而逝;于她,却是凿刻在生命中的一条轨迹,深而彻骨。后来相识,也不过是同天隔越之商参,相见不相得。此时,她如窃得天机,莽撞撞地寻来,本该犹疑本该踯躅本该忐忑,可事实却与预期相反,她无比的镇定。

正如她劝慰妹妹“只要还能爱”,那就认真地去爱、认真地去享受爱,哪怕是认真地流泪,也不负青春的慷慨铿锵。

至于此时此地的姜尚尧,庆娣想想笑了,她有些期待他的表情。

接待室的大玻璃后面,姜尚尧听见狱警交代了一声“只有十五分钟时间。”立即抬起头来。才送走妈妈,被还押进监室没多久,又被带出来,他确实有几分好奇。想起之前黑子来信说今年要转业回来,不由精神一振。

可进来的人却令他颇为吃惊。“沈庆娣?”

“姜大哥……”站在门口的庆娣好一阵愣神,掩着嘴说不下去。她以为她有坚强的心志能豁达地应对所有,可见到真实的他,劳瘁体肤后与以往大不相同的他,却按捺不住巨震的心跳和随之而来急涌入眼的想念。

她侧身遮挡住对方的视线,慢慢将椅子拖近前,只是数秒钟,她以绝大的自制力将心底狂澜压下,再抬头,已是从容的笑。

她拿起旁边的电话,“姜大哥,好久不见了。”

姜尚尧震愕过去,代之以了然的笑容。“好久不见。”他对着话筒说。

这平和的微笑似乎又让他回复到往日,庆娣有一瞬入神,仿若此时就是看见他哼完那首长调,侧头望向她的那个月夜。

这瞬时的失神,两人都陷入沉默。还是姜尚尧先开口问:“怎么会过来冶南?”

“来镇上谈实习的事,顺便看我舅舅。”突然被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庆娣以直觉回答,答完又暗自后悔,不该谈起信上的内容,只好把话题错开,“我带了些烟和水果,不让送进来。”

姜尚尧温和地解释说:“规定是这样的。”

庆娣见他没有追问实习的事情,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努力想说点什么可又觉无从谈起。她理不清此时的感受,面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虽说比以前壮实了,下颚也满是男性气息浓郁的青茬,可笑容温煦如旧,正是她朝暮所思的那个人。但是,她又强烈地感觉到,在那如暖阳的目光背后,有些无从捉摸的审视与考量。庆娣如坐针毡,拿着话筒的手也微微作抖。

“家里都还好吧?”

随着他开口,好像高考出考场时的那种轻松感突然而至,庆娣无意识地吁出一口长气。“都还好。你们家也好,我前些天才去看过,姥姥身体很不错,阿姨也挺好的。对了,我今天来晚了是不是?不然应该能碰上姜阿姨。”

姜尚尧微微点头,接待室里又还复寂静。庆娣另外一只手难耐地划弄腿上的牛仔裤,沉吟了片刻问:“听姥姥说,年底能出来了?”

见姜尚尧再次点头却不说话,一种让人不可轻忽的滞重的压力感潜散开来,令空气也沉抑。庆娣心中既感挫败又感辛酸,境遇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本性至此?往日的姜大哥虽不多话,却极易相处。而此时的姜大哥,分明是布帛裹寒芒。

莫名而至的切肤之疼,庆娣一颗心无可抑制地抖颤,她就此一笑,望着姜尚尧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悲悯来。

姜尚尧脸上温和的表情在她的笑意下瞬时凝固,透过玻璃与她对视,眼中情绪高深莫测。

在庆娣以为呼吸将断时,他终于开口,说:“以后别写信来了。”

……庆娣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捏紧手中的话筒,深深呼吸。

“我从接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开始,就在猜测究竟是谁,对我、对我家情况能那么熟悉的人并不多。也听我妈提起过,之前你帮了不少忙,连严律师也是你的朋友介绍才肯来受理我的案子。我猜是你,只是进来后一直没见你来过,所以不敢确定。至于雁岚……”他眼中伤痛稍纵即逝,“不用再骗我了,到了这境地,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一股被揭露的难堪,掺挟着心思呈于人前的羞赧,庆娣耳根热烫,眼睛不知该往哪看,嘴里嗫嚅着,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明白你的好意,大概我妈也是一样的想法。谢谢你们。”直到此时,姜尚尧才抹去煦然的面具,代之以令人心悸的平静。

庆娣目注于他置于案头捏紧的拳头,一边默数拳上暴突的青筋和老茧,一边喃喃说:“对不起。”

他颓丧地垂下头去,过了半晌无声而笑,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想听的是,你能说一句我误会了、我多心了、事实不是我想的那样、雁岚还……”

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对于雁岚的渺无音讯,他甚至没有怀疑过雁岚有变心离异的可能。庆娣伸手摸摸玻璃,似乎想穿透障碍,抚一抚他屈辱象征的光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倏地把手收回来。

“姜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瞒你。只是雁岚说过,想让你安心,”庆娣吸吸鼻子,眼睛酸涩,她强忍着继续:“想让你有点盼头,在这里面的日子好过些。而她、她大前年……”

姜尚尧蓦地抬头,庆娣为他眼中的凶戾所震慑,一时说不下去。

“聂二?”他嗓音暗沉。

庆娣点点头,补充说:“还有我表哥。”良心的拷责与鞭笞在心头负压了三年,她从不敢想有一日姜大哥追究雁岚的死因时,她该如何面对。可此时此际,脱口而出后,只觉万事可休。“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意义,可雁岚也是我的朋友,我是真觉得对不起她……”

姜尚尧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话筒置于一边,脸埋进臂弯里去。

监管的狱警看看座钟,提醒说:“到时间了。”

庆娣看一眼不作任何反应的姜尚尧,又以眼光哀求。那狱警退回去,指指手腕的表,暗示他们快些。

“姜大哥。”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越久远便越深情?庆娣手指缓缓划弄玻璃,宛如缓缓安抚着他微微抖震的手臂。又是如何悲哀的一种爱,束手无策地旁观爱的人为他的心爱肝肠寸断。

她如此难过,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还是自己。庆娣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