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钟六十次以上的快门频率中,庆娣背向布景板,微微侧着,那一眼凝眸,她似看见老杏树下翻墙而来,满枝杏雨洒在肩头的姜尚尧。

站在彭小飞身侧的秦晟下意识地直了直腰,像被她一眼洞穿。

75

十三岁初萌的爱情,隐约至丰沛,一往经年。如今无力断情关,又做不到闲花野草视之等闲,她只是想避开情感的暗礁,另寻寂寞的通途;也已经很努力的,将过往尽数塞进理智铸压的密封匣里。可看见他笑着走来,白花花的光刺得庆娣眼睛好痛。

心中的激烈,就这样坦裎于强光之下,仓惶无从遁。

发怔中眼前一黑,庆娣意识到只是脑中虚幻,不由悲从中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情,引人如夸你逐日,长眠虞渊?让心如空山,犹闻人语?

她缓缓蹲下去,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凭一腔痴念,俯身掬一瓢阎浮洲之水而已,却是饮尽长河。

……

影棚里的人在她蹲下那刻都停了动作,嚎啕声起,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人傻了眼。谭圆圆也是一个愣神,接着转身冲进化妆室拎了庆娣的羽绒衣又折了回来。

庆娣哭得忘情,礼服的细肩带滑至上臂,露出半边赤裸的腰肌,连着裸背,炙光之下白得灼耀人眼。谭圆圆二话不说,拎着长羽绒服盖上她后背。

刹那间,停顿已久的快门声接着响起,庆娣仰起脸,眼神茫然,睫毛膏被泪濡湿沾染得眼角半圈黑晕的样子被周钧定格下来。

“别玩了。”彭小飞伸手阻止。

周钧一抬眼,迎上谭圆圆的怒视,他讪讪地避开,对周围人喊了一声:“休息一会。”转身收拾相机,将数据线连上笔记本,装作忙碌的样子,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屏幕。

另一边谭圆圆早搀了庆娣进化妆间坐下,递给她一大坨纸巾和化妆棉,“没人了,要哭继续。”

庆娣摇摇头,眼泪却再度滑下。全身轻颤着,她难堪地抱紧谭圆圆,脸埋进她腰间。“我只是想要对等和公平,为什么那么难?”她抽噎着说。

“哪有绝对的公平?”谭圆圆又扯了一又叠纸巾递给她,“你也不亏,他不是不爱你。只不过你是因为爱他,所以需要他;而他是因为需要你而爱你。接不接受这个落差在于你。”

“……”寒怆的真相令人啼笑两难,庆娣埋在她腰间,悲恸不可抑。

“最起码走出这一步了,不是吗?不离开,还以为他就是你整个世界。”

冷静平缓的语调在上方响起,庆娣抬眼望向谭圆圆,涕泪满脸地挤出个无奈的笑。

谭圆圆指尖推一下鼻梁的眼镜架,拿了一面小镜给庆娣,“真的,这不挺好?看看现在这样子,多美。”

镜中人和少女期的模样相仿,但即使是两汪泪眼,眉宇间也能看出比少时多了几分豁达,少了一些孤冷。庆娣吸吸鼻子,拭去眼角模糊的黑晕,忽然自嘲地笑出声,“自小到大,还没有这样哭过,挺解恨的。”

“你就是个闷罐子,看得人总心痒痒的,想戳个洞。”说着谭圆圆合不拢嘴卸妆液帮她擦掉眼角残渍,两人一起笑起来。“我去问问还拍不拍,你这精神状态还是回家大睡一场的好。”

“我去问吧。周钧今天租场地花了不少钱,要是他坚持,我能撑下去。”庆娣抹净脸,提前裙摆站起来。

“你确定?”

庆娣点点头,“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失恋吗?谁不失个一场两场的?”

走出去,一道道视线立即投向她,好奇同情嘲笑,皆而有之,相同是各色表情下的善意。庆娣万分尴尬,“对不起,害大家——”

“过来看,”周钧向她招手,一边移动鼠标一边点评,“这张不错,这张后期制作要多花点心思,……这张情绪掌握得很好,遗憾的是肩膀太僵硬。冯少,手艺越来越好了。”

受到他表扬,冯少航颇有些自得。

庆娣注视那一张张似我非我的图片,不得不承认,正如谭圆圆所说,走出那个世界的她确实有些不一样。

“可称完美。

周钧深深凝视的那一张正是庆娣蹲下去之前的瞬间,她喉咙一紧,正想说话,周钧却点了下鼠标,说:“其实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这张,动人心魂。”

屏幕上的女人裸着半身蹲于地上,双手抱膝泪眼大睁,全然的无助和茫然,那眼中写尽了一个罹患情伤的女人的挣扎,那痛感似凌迟观者心。庆娣不忍卒睹,哑着嗓子说:“这张删了吧。”

周钧瞅着她,眼神为难。

身后谭圆圆勃然反对:“别删,真实,震撼人心。删 了可惜。”

又有人在背后说:“这张照片如果有意出售,我愿意买下来。”

庆娣旋身回望,彭小飞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笑容矜持。影棚里的男生几乎都和周钧一般的时尚打扮,相形之下,这个男人的发型和装束比彭小飞还要正统,但又风度卓然。

他那话来意虽然唐突,不过语气和缓言辞客气,庆娣想开口婉拒,彭小飞先一步介绍说:“我朋友,秦晟。”

身边的周钧闻之低笑出声,庆娣不用回头也想象得出他对冯少航挤眉弄眼,两人狼狈奸笑的模样。她抿嘴忍笑,向那人和善地点头,那位大名堪称旷古溯今第一人的情圣先生脸上不见尴尬,反而镇定而诚挚地劝她:“我刚才说的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彭小飞了解庆娣性格,知道不可行,于是圆场说:“这个晚点谈,附近找个地方先吃饭。”

忙了大半日都有些累了,又有庆娣情绪崩溃的插曲,周钧没奈何,只得招呼人各作整理。庆娣换好衣服,见谭圆圆坐在一旁神情诡异,不由奇怪。

谭圆圆暗示地向外面甩头,说:“那个秦处,如果我没认错的话, 就是我们家和旭的顶头上司。刚才只顾着看你拍照,没注意他也在。彭小飞怎么会认识他?”

谭圆圆未来小家在四九城也算小有实力,她男朋友程旭一毕业就进了发改委,虽说只是个小科员,但也是 无数人羡慕的好单位。可即使发改委绰号叫“小朝廷”,四九城这么大,一块砖头也不知砸昏多少个“长”。以彭小飞的背景,认识些许小官僚何足为奇?

庆娣纳闷,“程旭的单位同事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

谭圆圆欲言又止,瞟一眼正在整理工具的冯少航助手,掩饰地拨拨耳边短发,“先不说这个,晚上我打电话和你讲八卦。”

吃饭时,听得周钧一干人相约饭后去三里屯,庆娣敬谢不敏,借口和谭圆圆另有安排。若有深意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庆娣敏感地回头,邻座的秦晟对她微笑,不疾不徐地说:“时尚行业善于交际,广结人缘,决定了能走多远。”

指导性的语气让庆娣失笑,“可能您不太清楚,我只是玩票性质。”北漂到这里,人才济济,无论是谁,莫不感觉那种密实的沉重的压力,她不可能转移梦想,挑战一个不熟悉的行业。

秦晟做个了解的表情,不再多说。

回家后不一会,谭圆圆电话追来,庆娣刚洗完头,抱怨说:“我这把头发算是被冯少航给毁了,好想剪了它。”

“去我常去那家店,手艺不错。”聊了两名闲话,谭圆圆问:“送你回去的路上,彭小飞没说怎么和秦处认识的?”

“没有,关心这个做什么?”尚在读博立志要进金属研究所的技术宅谭圆圆今天居然八卦细胞沸腾,实在令庆娣好奇。

“传说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在面前,还一起吃饭,能不让人激动吗?满四九城,不到三十升正处,今年准备升副厅,高帅有才的能有几个?这就不说了,庆娣,你知道他爹是谁?秦伯远。”

名字听来有些熟悉感。

“这也就不说了,你知道他爷爷是谁?”

圆圆说的那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庆娣张大嘴。

“长房嫡孙,根正苗红。”谭圆圆斩钉截铁地总结。

庆娣莞尔,“说得像封建大家庭一样。”

“能有差?这些人不就和旧时一样,人生路从出生就被安排好,按部就班一级级上去,不知不觉就是我们将来要仰望的大人物了。不光这个,感情婚姻也和古时候一样,讲究个门当户对。你知道他前妻是什么人家?”

为了配合圆圆的兴奋,庆娣听了那名字,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但也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们家程旭还见过的,说那女的长相周正,一身贵气。可惜了……去年协议离婚,据说两人性格不合,但背地里传得风言风语的,”谭圆圆刻意压低嗓门,“都说是帽子绿了。反正他前妻没半年就再嫁,他倒还一直单着。我真想不通,才貌家世都是拔尖的了,怎么还会有女人嫌弃,难道是……”

听见谭圆圆惊骇地抽口冷气,庆娣捂着听筒笑个不停。从点到面,可见理科生放射性思维的强大,也说明八卦因子根植在每个女人大脑皮层里,只有深浅不同的差别。

“你这话可没有数据支持。”

“那不行,我要真去做实验了,我家程旭会哭得水漫紫禁城。”谭圆圆说得像真的似的。“心情好了?居然会取笑我了。”

庆娣嗯一声,静静持着听筒,谭圆圆在那头忽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一个女人一辈子能遇见一个深爱的人,能深爱一场,无论结果好坏,都是极幸运的。”

“你家程旭不挺好的,百依百顺。”

“不是百依百顺这优点,我何苦去忍受他妈那刁难的眼光。我总在想,如果就这样结婚,会不会怀有遗憾。没有爱情只有感情的婚姻,能不能经受日月的考验。”

“你想太多了,爱情不就是感情的一种?久了沉淀为感情亲情,你不过是节省了中间那一步。”

谭圆圆扑哧一笑,“本来还想安慰你的,反过来被 你安慰了。”

圆圆处事向来果断利落,听见她笑,庆娣释怀,“别想太多,无论什么感情,能让你有幸福感就行。”

“你呢?你现在呢?”谭圆圆迟疑地问。

“还好,我想考研成绩满意,复试顺利,我会很幸福。”

第 76 章

而他,他的幸福,从她离开那天,一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压迫感和深沉的忧郁,每每在清晨,迎接第一缕曙光时到来。

分手初期,他万分不理解她的决定。诚然他是有错在先,以为大局底定结婚在即,又因为忙,忽略了太多精神的交流。他对自己那些圆融手段也有些不齿,但责任在身的堂皇借口,让他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并且甚至对庆娣的出走怀有些许愤怒。

他想两人既然在一起,有矛盾自然是共同寻求解决矛盾的方法,何至于不告而别?这是她对感情负责的态度?

在寻去四九城之后,她避而不见时,姜尚尧有几分负气,可临走那刻,突然锥心地意识到,她并不是单纯地钻牛角尖。她是认真的。

一直以来,被她温柔的表象迷惑,初期他怀着行旅于荒原终于发现一抹微光的兴奋与渴切靠近,后期习惯了那温暖,逐渐忘怀温柔的火焰燃烧的正是她心中的爱。

所以她才在爱火渐微成余烬的最后,那样心碎地看着他,说:“你懂爱吗?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姜尚尧埋脸于掌心,以绵长的呼吸平复胸中绞痛。脚下打瞌睡的福头支楞起耳朵,站起来低呜了一声,用鼻子顶了顶他的膝盖。

除夕的夜,他吃完团年饭躲避来矿场,楼下值班室麻将声声,窗外黑沉天幕飘下闻山今年第二场雪,小屋里分外清冷。

突然间炮仗声大作,已值午夜。两年前的此刻,他俩以一个足以窒息的深吻迎接新年。而今……

姜尚尧怔怔听了一会,直到只剩零星的噼啪,他拿起桌上一把满是狗牙印的牛角梳递给福头,“今天过节,奖励你,只准咬十分钟。”

看福头两爪捧着娘亲的梳子喜悦地开啃,他发噱不止。转身面向桌上的电脑,想起当下和福头差不多的处境,笑意减淡,无限伤怀。

自从知道她改了笔名,他顺着沈昕迪的名字一路摸索到她博客。从她开博的第一天第一篇,一页页往前翻阅。

她的新博从一年多前开始记录,讲她收到一笔几百块的稿酬顿解燃眉之急,讲她在学院偶遇明星,有生活琐事,也有影评书评。他最关注的是她搬家后的内容,虽然现在已经知道她和周钧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关系,可是看见那些居家的图片,仍令他悒郁。

但不论哪一篇,都能在字里行间读出那股竭力向上的精神气,他能感到她在努力地发掘快乐,由此更加心疼。

这种心情,仿若冶家山监狱的那段岁月,迫切地需要了解一个人,了解她的生活,纵然只是侧面,也能令自己不那么像被孤立于一个虚无的空间里。

最近的一篇,是她发表没多久的小说,讲述面临失业困境的母亲和反叛期的女儿之间的碰撞。她写那个母亲过度的责任心衍变为一种激烈的控制欲望,她说“爱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叫做‘尊重’”,维护对方人格的独立性,以对等的目光看待爱的人,而不视之为依附自己的存在,这才是成熟的爱。

姜尚尧点烟的手微微抖震。窗外传来一声破空的锐鸣,一道烟火在不远处的半空绽开,小屋一明一暗,如同心中火花。

庆娣。庆娣。

他拨出她远在他乡的手机号,想起她的决绝,又沮丧地按掉。移目向窗外无边暗夜,长久后他合上疲惫的眼睛,一张张记忆深刻的脸孔从脑海中浮起,那窒息感像抵在后背的冷刃,逼迫他孤身前行,并且怀着绞痛的心继续活下去。

年初四上午,姜尚尧与焦化公司副总一行拜会能源集团傅可为,小聚之后送了其他人离开,他折向沿湖路。

在省委大院七号楼小院门前等待片刻,他拨通手机,翟智接起就作悔悟状:“我也才出门没多久,正想给你电话,今天有贵客要接待,那事改天再说。”

姜尚尧拿不准她是习惯性拿乔还是真有要务在身,当下笑说:“我和省行谢助理约好了晚上吃顿便饭,既然你有事,那就算了。”

听闻叶慎晖有意投资闻山,姜尚尧立时心动。大型钢企的兴建在当前宏观调控的时局下,能不能通过项目审批,实力反在其次,首要取决于背景。以金安集团的影响力,可行性很强。这种借势的机会难能可贵,姜尚尧几乎能在其中嗅到成功的味道。

但是与金安这种深具融资能力的大鳄合作,资金筹码不可不厚。他年前大略盘点了一番家底,德叔的运输公司稳健经营多年,除却固定资产投资,闲置资金是笔不小的数字,可是这笔款项即使再加上他此时能掌握的所有,相较一个年产数十万吨甚至过百万吨的异型钢厂的投入,那也是杯水车薪。

因此,他趁着过年的机会请省行的谢助理吃饭,顺道探问来年省行信贷指标和方向,为大计铺路。

电话里,翟智顿时不满:“姜尚尧,你什么意思?过河拆桥的小人。”

当初与何行长的助理谢信扬交好,走的是翟智的线,此时撇开她单独行动确实有违厚道。姜尚尧大咧咧回:“我如果过河拆桥,那也是因为怕了你的雁过拔毛。”

真不要脸起来,他们俩说不准谁更胜一筹。

翟智确实不太方便和他多说的样子,难得主动偃旗息鼓,只是问:“还有谁一起?”

“林秘书,刘队……差不多都是你认识的,哥儿几个趁过年聚聚,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翟智斟酌一番,说:“那吃完饭有空我再过去,找个好地方。上回那场子太乱。”

数年前,姜尚尧可能会对这个厚脸皮的女人调笑一句“你一来再乱的场子也没了气氛”,可此时他只是干脆地答了个“行”。

翟智似乎避到静处,语声细微地问:“你真有把握?金安那么大的深水港会让你的小舢板泊岸?”

“别忘了你也在这条舢板上。”姜尚尧提醒她。翟智那轻蔑的语气有些逆耳,但以事实说话,比起叶慎晖的金安,他现在的确实力不及。“九成把握。对了,过年前我上京,孟叔叔主动过问了你的终身大事。”

限于孟时平的职务和姜尚尧此时图谋,有些话必须说得云山雾海,以翟智的聪明,金安集团与钢厂,异型钢与高铁,高铁与孟时平之间的必然联系,自然一点就透。电话里她明显吸了口气,然后既鄙且怒又好笑地说:“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恐怕身边每个人都被你仔细掂量过了吧?我现在不得不反省,会不会打个盹就被你卖了!”

“我做人宗旨和你不一样,你是利益交换为先。我一向秉承与人为善,广结善缘的原则。”

翟智恨声连连,“得了你,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功利分子!你敢打着我的名义和我孟叔套近乎,将来我嫁不出去别怨我赖上你。”

“看,自作多情了吧。我和孟叔说你眼光太高,翟书记介绍的对象你几乎都看不上眼。所以以朋友的身份,恳请孟叔在四九城里多帮你留意才俊。”

“你混蛋!”翟智突然挂断电话。

伪装久了,那种惯于妥协的世故,虚伪的圆滑已经根植在灵魂里,难分真我。所以有个人曾目光澄透地惋叹:“我很失望你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追逐权力,却被反噬。”

那些指责至今想来依旧能让他满腹悲郁无人诉,但此刻,他遥望前方灰霾的天空,薄汗透衣,想起二十岁时自己的样子,梦想充实的人生,希望盈溢的精神……被岁月洪流吞噬的那些。

他沉湎于成功的喜悦,自满于膨胀的成就感时,忘怀了那段岁月里最美好的本质。

庆娣。庆娣。

姜尚尧伏在方向盘上,垂首掩面。

既已弃我而去,何故常乱我心?

再抬头时,七号楼的实木门打开,传来细碎的话语和响亮的笑声。姜尚尧定睛看去,出来的四人明显是过年访友的宾主关系,后面两人姜尚尧认识是翟智父母,正笑容可掬地连连向前面一对夫妻道别。

巴思勤书记自到任后,惯例是每年初四一一到省委班子成员家坐坐,增加了解,慰问一年辛劳。到这个级别,本不必如此,但他坚持礼贤下士,其他人也已习惯成自然。

熟悉的面孔曾在新闻里见过无数次,相似的浓眉,相似的狭长双眼。

在以往无数次的幻想中,姜尚尧总自信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能泰然自若地怀着三分恭敬喊一声“巴书记”。但是,出乎意料的,凝视数丈之外那个高壮的人影,心底陡然掀起狂潮般激越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那充盈胸腔的澎湃恨意中,又隐隐有一丝悲凉。足足三十二年的等待,而今为谋一面仍要煞费苦心。

再不下去就迟了,有个尖锐的声音在耳畔提醒说。

落子无悔。姜尚尧深吸一口气,推车门的手镇定如初。

听见声音,翟智的母亲目光投向这边,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姜尚尧提着一袋节礼和一个果篮,稳稳地走过去,“伯父伯母,新年好。我约了小智今天来给你们拜年。”

几人停了话语,翟同喜表情矜持,看着姜尚尧的目光中微露满意之色。

翟智的母亲不掩欣喜,接着有些遗憾的样子,说:“小姜,快有半年不见了吧。小智也是的,出门前也不提早说一声。”高帅有礼的小伙子,怎么看怎么让人满意,只可惜每回问起女儿,都是一副“你别管”的不耐表情。

姜尚尧闻言愕然地问:“小智出去了?”

话毕只听身旁浑厚的声音问:“小智的男朋友?我们家婷婷真是不懂事,耽误了她姐姐谈恋爱的时间。”

翟同喜一边谦逊地说:“哪里哪里,只是朋友”,一边凑趣地朗声而笑。

“小伙子一表人才。”巴思勤浓眉方额,看起来颇有威严,此时尽管语气温和,但能听出平常刚劲有力的语言风格。

他目光投来,姜尚尧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杆。“巴书记,新年好。”

不卑不亢的态度令巴思勤微笑点头,然后他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凝目于姜尚尧脸庞,嘴角笑意一僵。姜尚尧深沉地呼吸,固守心中残存的一线理智,含笑回望他。

不过一秒,巴思勤转向翟同喜,“老翟,我还有几家要走,先不打扰了。新年愉快。”

翟同喜连声应承中,巴思勤踱着方步而去。他们夫妻那一转身间,一贯自信的姜尚尧此时有些不确定起来,这样的举措会不会打扰母亲多年的平静?

望着那远去的一双背影,他心中酸楚地想:养尊处优,看起来两人都比我妈年轻。

第77章

姜尚尧的电话号码出现在庆娣手机上市,夜幕已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