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参翅肚的也没说给老娘打包一份。”周钧哀怨不已。“对了,你妹妹电话。八点多的时候。”

爱娣在电话中聊了一会家常,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提起正月十五和向雷打架的事情。时隔多日,她竟然在一个人解决后才告诉庆娣。作为熟知她性格

的姐姐,庆娣深刻感受到每个人都在生活不间断的摧折中成长,包括妹妹。

小夫妻辛苦多年的积蓄加上庆娣的援助被向雷不告而取,借给他姐姐生意周转,如今只追回一部分。

庆娣震惊之下,连话也说不出。

爱娣嗤笑不已,说:“我住了小旅馆三天,他姐还说什么不用来道歉,也不用来找,在外面憋不住了自然会乖乖回去。被她说中了,确实是这样。”

这明显是欺负妹妹娘家没人。庆娣一口气哽在喉间,血脉相连,她此时的心痛可知妹妹当时之愤怒失望。“小爱……”

爱娣苦笑,“姐,女人又没有男人那么多野心,一辈子不过是求点温暖,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反而实现起来那么难?”

满足事业成功的野心只需要一个人努力,追求婚姻生活的圆满则要两个人使劲。庆娣不知为谁而叹息。

“小爱,向雷得干扰太多。照我说,就着手头的钱买间小房吧,别图一步到位了。搬出来住,才是属于你们两个的家庭。”

“我也是这样想,这几天正在看房子,老房也行。如果他妈他姐还要唧唧歪歪,那我也没那么好欺负,欠我多少都要讨回来。”

“关键在向雷,他如果一心护着你,不会有这些事。”

爱娣沉默许久后啜泣出声。“我……我瞎了眼。”

挂了电话,庆娣翻出存折,看一眼又气恼地丢回去,坐到周钧身边打开电脑,挂着旺旺开始写稿。

这些年坚持,文字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不仅承载她悲喜,也供奉她衣食。可是相比较她需要的,太少太少。

“二师兄,怎么才能赚到很多很多钱呢?”她扶额发呆。

“嗯,等我出名,跨国公司请我掌镜拍广告大片。”周钧抱膝而坐,陷进幻想里。“全套的哈苏,一线明星助阵,超级大棚,坑·王给我当助手,被我骂得活像只狗,还要红着脸夹着尾巴跟前跟后舔我的肥。”

……庆娣无语。

“到时候迪哥缺钱?小意思啦。”他得意洋洋的,尾音拖得老长。

“一边去,等你熬出头我早成知名编剧了。”庆娣学他的样子抱膝,“一集十万稿费,随便写个几百集的。”

周钧作势欲跌倒在地,两人哈哈穷乐一场后,周钧正色,“能写枪稿也不错,一集几千一万的,找找路子去。”

“等考进去再说吧,人面也广些。”庆娣略带鄙视地问自己,“这样功利的想法是不是玷污了那圣殿?”

周钧嗤之以鼻,“人活着首先要填饱肚皮,饿死鬼当什么上帝?”

这句与尼采的格言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庆娣想起刚才秦晟席间说的话,避免迷失的方法是屹立在世界的顶端。这大概就是上位者与底层的区别,对身处底层的人来说,通往强者的路何其艰难。

庆娣失神。

“迪哥,很缺钱用?”见她瞬间情绪低落,周钧问。“我那还有几千,你先拿去。”

“算了吧,你还欠着彭大哥的。”

“等几天,我有强烈的预感,那组特辑能上封面。”周钧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地说:“中纺影棚,快来了。”

数日后,周钧几乎要自封为铁口直断。三月号新刊经主编终审后出菲林,居然将周钧得意的那张片子从内页抽调为封面,并且以整张大片基调之冷艳命名为高岭之花。

四年北漂生涯,从扛设备的小助理,一步步走来,经过多少白眼冷语,甚至连大牌模特的经纪人也能对他随意呼喝,等的就是这一天。能登上大杂志首封,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周钧犹在梦中般,不敢相信他已跻身于大牌摄影师之列,迷茫地抓住美编,“掐我一下,试试疼不疼。”

“得瑟吧你就,不瞧瞧Ken·W脸黑得像锅底。”

周钧脾气憨直,却不是傻瓜,只是小事不愿多花心思而已。但是这样的重大改变,略一琢磨已明白事出反常。他回过神,左思右想还是给彭小飞打了个电话。

哪知彭小飞抵死不认账,“认识这么久了,我有什么路子你不清楚?和你那圈子不沾半点边。你想太多了!我问你,你是衡量能力觉得没资格上首封?”

“锤子!满四九城,数十个顶尖摄影师,漏掉的一定是我。”

“那不就是了。瓜娃,不要虚。”

“可临阵换将不正常,坑王眼神能杀人。”

“瓜娃,这时候要雄起。”

周钧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自觉地换了乡音附和连连“雄起,雄起!”

挂了电话,彭小飞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嘴角笑意飞扬。白吃了快一年的地道川菜,这一次借秦大公子之力,算是慰劳瓜娃庖厨之苦。

第81章

又是一年桃花汛。

焦化公司自去年生产经营上正规后,就开始重点着力于高炉改造以及工艺技术控制。作为西北部企业,并且是济西省内的大型焦化企业,出口资质的审核不成问题,姜尚尧拟定饿目标是今年达到一级冶金焦出口标准。

他人眼中,他事业如日中天,却无人知道自春节起,他内心的焦灼像壶口上流的黄河水,积蓄翻滚,只等待石破天惊腾云掀浪的那一刻。

然而,他最期待的久候不至,等到的却是能源公司董办的电话。林岳在电话中开口就恭喜,“老弟,开年大吉,名利双收!哈哈,怎么样?过年时我就说今年是个好年头,冲着这句话你少不得请一顿好酒。”

姜尚尧不明所以,嘴上打哈哈说,“林哥,有好处也是因为得你关照。只不过这场酒是什么由头?”

林岳也不卖关子,直接透露说,“为了表彰在我省经济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青年,省委宣传部、团省委举办十九届全省杰出青年评选活动,能源集团提名了你参选。”见姜尚尧沉默不语,林岳以为他惊喜到说不出话,哈哈一笑说,“能顺利入选的话,这项殊荣对以后开展工作正面的助益很多。你小子,倒投了傅局的脾气。”

林岳虽然是靠笔杆子起家,但是多年秘书生涯,对官场规矩门槛很清。当初如果不是傅可为力挺,姜尚尧的黑历史遭人诟病多矣,这一下如果能成功入选,这种资格带来的光环足以掩盖他档案上的污点。

所以林岳上了就道恭喜,无他,人生脱不开名利二字。只不过姜尚尧在危险中沉浮,早已培养出一种兽性的敏感,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并不简单。

尽管心中疑虑重重,客气话不能少半分,姜尚尧保持笑意,感激说,“林哥,能得到傅董事长的器重是我的福气,饮水思源,更要多谢你鼎力支持。”

几年相交,林岳知道姜尚尧是越亲近严辞越简单直接的个性,饮水思源四个字听起来比官场套话更加悦耳。水涨船高,在一个圈子里混讲究的就是个共同进步,林岳与有荣焉,正色补充说,“傅局再三嘱咐,要求你整理一份狱中的心理历程以及未来展望的事迹材料,不几日转呈宣传部和团省委。注意行文思想,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最后那句自然是林岳的提点和告诫,担心他不熟悉规则。姜尚尧心领神会,“我过几日送上原州,林哥,约好时间出来喝酒。”

这两年来,姜尚尧和傅可为不只公务会晤,私下也多有接触。

傅可为对他来说一有提携之恩,二来,像傅可为那样的实干派,既熟知国企经营制度利弊,又深谙官场套路规则,兼且有国资集团的背景,消息来源广泛, 见解精辟独到,对宏观经济发展走势和诸多经济举措的影响的理解力超乎平常,每每只是随意点拨,都能令他获益良多。

傅可为如今仍住在煤炭局的旧楼,一女出嫁,一儿留学后,家里格外清净。姜尚尧进门后寒暄几句,傅可为夫人熊阿姨和气地说,“你傅叔叔和客人在楼上下棋呢。”

之前电话里并不曾听说傅家有来客,姜尚尧略一踌躇,只听熊阿姨喊了一声小保姆,顺手抄起椅背上一条围裙,说“中午留下来吃饭,你傅叔叔亲自下厨,我先打下手把菜洗了。”

姜尚尧吃了一惊,更加奇怪来客身份,居然劳动到傅可为亲自下厨。“熊阿姨,傅董事长还有这好手艺?”

熊阿姨笑眯眯说,“不知道吧?他可是轻易不露这一手。上去看他们下棋吧,底下坐着也无聊。”

傅家在顶楼,熊阿姨闲来爱好莳花弄草,天台半边铺满防腐木,半边起了个玻璃温室。姜尚尧顺着厨房边上的实木楼梯上去,只见落地玻璃窗前,傅可为眉头紧蹙,指间拈一枚黑子,迟迟不落。另一张藤椅中的人手臂支在扶手上,一头染过的白发,宽肩厚膊,体格很是魁梧。

那背影映入眼帘,姜尚尧拾级的脚步为之一顿,他强自镇定情绪,再上两部足音稍重。长窗边的两人并未抬头,仍投目在棋盘上,姜尚尧缓步走过去,静静侍立在两人身侧。

这场出乎意料的会面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姜尚尧谨慎地将目光移向棋局,屏息数秒后,背于身后微颤的双手才平静下来。

他对围棋了解不多,但看盘中局势,中盘厮杀惨烈,只余官子之争,难怪两人神情如此慎重,傅可为更是举棋不定,眉头紧锁。

收官之战,如履薄冰,可能一招之差,虔诚尽覆。

与人生何其相似。

姜尚尧正凝神观棋,不料满室静谧中傅可为愕然回首,“小姜!”说着将棋子置于棋盘,随手一摆,“太入神,没注意你什么时候到的,快坐快坐!”

另一人当即瞠目怒斥,“好你个老傅,你这不是耍赖?!”

“耍赖,我怎么可能耍……”傅可为低头一看盘中乱子,团团的脸顿时堆满笑,“手误、手误。”

他的表情没一丝尴尬和愧疚,眯起缝的双眼善者狡狯的光,透出一股“你奈我何”的意味来。

姜尚尧暗自好笑,适才呼吸的窒闷感,胸臆间的紧张感被傅可为这一搅局,立刻无影无踪。

任谁看见傅可为此时的样子,也无法将传说中脾气又臭又硬、零六零七年连续关停四十家不规范矿场好不徇私手软的贴面联系在一起。

想来两人私交甚笃,以至于巴思勤已习惯了傅可为输棋耍赖的风格,大度笑了笑,将桌上残局一推,“既然你的小客人到了,给你留几分面子。”说着将目光移向姜尚尧,笑容渐渐隐淡。

“巴书记”,姜尚尧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恭敬,“傅董事长。”

“你就是闻山煤电焦化公司的姜尚尧?”

巴思勤上下打量,姜尚尧谦逊地略略欠身,“是的,巴书记。”

“春节见过。”巴思勤颌首示意。

“小姜,坐。”傅可为身为主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客套。

姜尚尧却不敢托大,给两支茶杯续过茶,这才坐下。“来的唐突,打扰了二位雅兴。”

“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突然起了琪瘾,正好休息日,找老傅切磋两盘。”巴思勤笑意恬淡,面容减了几分威严多了少许随和。

以巴思勤的地位根本无需如此这般的解释,再加上他刻意放缓的语调和怀柔的笑容,可见所谓不速实在另有文章。姜尚尧心神一动,脸上神色更恭敬了些。

傅可为哈哈一笑,“就你那臭棋篓子!”

“君子可欺以其方。论悔棋赖账,我确实逊你一筹。”巴思勤一般正经地承认,眼见傅可为的得意化为讪笑,他的目光中透出些微愉悦来。

济西官场传言傅可为就是巴思勤手中一把利剑,巴思勤上任之初,借此剑之锋挑开济西省内小煤窑泛滥的脓疮,查处了一批以公谋私的官员,威信就此树立。看两人言笑间很是相得的样子,倒是证实了济西官场的这些传闻。

傅可为转头向姜尚尧,郑重问,“材料准备好了?”

姜尚尧点头说是,将公文袋中经过林岳斧正润色的材料取出来,双手呈给傅可为。

傅可为接过传递给了巴思勤。

巴思勤却不打开,只是略一沉吟,和蔼地问,“听过能被能源集团选为全省杰出青年候选人,小姜同志,你有什么感想?”

所谓同志,是党内的正式称呼。以巴思勤的高位,自然不可能称呼姜尚尧这个小辈为“姜总”,直呼名字诱捕免轻怠。一句小姜同志,既正式,又如傅可为的关系一般亲切,这是暗示姜尚尧,他并没有把他当做寻常商人般看待。

姜尚尧意识无法形容心中百般滋味,心潮激烈的起伏中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他欠一欠身,措辞严谨的说,“巴书记,傅董事长,作为曾经的失足青年,今天这一份荣誉我受之有愧。没有党的无私关怀和领导的大力支持,没有能源集团的正确领航,我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感谢党和领导,给了我新生的机遇。”

他和官场中人打交道久了,这一嘴官腔说得分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面对的都是官场老将,又怎会听不出衷心感谢与职业套话之间的区别?傅可为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巴思勤微微一愕,接着颌首赞许说,“能源集团上报的材料我大略看过,焦化公司在重组改制初期,很多新的管理理念和经营方略出自你的思路。年纪轻轻。了不起。”

姜尚尧明白这是傅可为在为他添彩,不由感激的望了他一眼,谦逊地说,“是傅董事长和能源集团的领导再焦化公司重组改制初期给予了大力支持,所以一些新的制度和举措才能贯彻实施下去。”

他将傅可为单列出来放着能源集团之首,因为对傅可为的感恩之情发自肺腑。初期压力重重,特别是针对冗肿的行政部门的一些举措遭到强烈的抨击,是傅可为力排众议,拍板定决,那些反对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

“年轻人,谦虚有礼是好的,但是也不能失了自信和冲劲。焦化公司重组两年,利税翻了几番。我党的思想路线一贯坚持实事求是,以成绩说话,小姜同志,你的表现不错嘛。”巴思勤对他的工作予以肯定,“小姜同志,你和我说说,未来几年,还有些什么发展目标和规划?”

来时姜尚尧并不曾预料到这一番谈话,好在关于焦化公司的前景他时刻萦绕在心头,思忖片刻,已经打好腹稿。眼角余光瞥见傅可为眼中的鼓励和期许,他挺直腰,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思路陈述了一遍。

傅可为乘隙插话说,“巴书记,小姜,你们聊着,我去炒两个菜。等会儿边喝边聊。”

“辛苦傅董事长了。”姜尚尧站起身,恭送傅可为下楼。

傅可为发福的身体消失在楼梯口后,姜尚尧又给巴思勤斟满茶,重新坐下。

“……大集团化?”巴思勤深感兴趣。

“是的,巴书记。”姜尚尧往前坐了坐,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些许兴奋,“全面整合资源,力度是足够了,现在也见到部分效应。但是还有个优化资源的问题,不只焦化,还有电、气产业,统一管理调配,更合理的利用资源,减少内耗和恶性竞争,创造更大的价值。”

他思路清晰,语言简练,可想而知这一番话不是仓促而就。巴思勤频频点头,放在扶手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握紧成拳。两年多前,老傅已经提起这个年轻人。那是省内煤矿资源形势严峻,安全、税收、环境恶化……种种问题暴露无遗,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为利诱,在闻山望南乡以别种形式承包煤场,人人有股份,年年有分红。

这是他的儿子。

第八十二章

傅可为再次上来,见一老一小聊得很是投机,他开怀一笑,喊了两人下楼吃饭。

熊阿姨开了一瓶五粮液,姜尚尧连忙接过给大家斟上酒,又敬了三杯,这才坐下。

“小姜,不用拘束,来到我这里,就没什么书记董事长的了。”不等巴思勤发话,傅可为先自大咧咧地说明。“吃饭大过天,饭桌上不谈公事。”

他手艺果然非同一般,几个家常小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姜尚尧有心多赞几句,可首位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每每望来,总令他喉间哽咽,心情复杂。

“大磊去约会了吧,刚才留饭留不住。”熊阿姨问。“他是有眼光的,全系最好的女孩被他看上了。”

姜尚尧第一次来傅家时,论起渊源,才知道熊阿姨是原州师范化学系副教授,算得上是庆娣师尊,而大磊的女友正是她学生之一。

“小姜也三十有二了吧,个人问题……”首座的巴思勤俨然长辈模样,关心备至地问。

“小姜女朋友在京里读研。说起来,庆娣当年在学校可是公认的才女,学刊上几乎每期都有她的文章。”

熊阿姨又问:“庆娣今年过年又没回来?巴书记说的是,小姜你也三十二,确实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当初为了增进与傅家的感情,他把庆娣的关系也扯拽了进来,确实令熊阿姨态度立刻亲近不少。而后来不及带庆娣上傅家拜访作客两人已然分手,姜尚尧也并没有多做解释。如今谈起远方的人,他心中黯然,强打精神说:“不急,等她读完这三年。”

“现在的年轻人想得开,立业再成家也好。”傅可为总结说。

巴思勤眼带疑惑,大约是记起春节在翟家门前那一幕。姜尚尧停了筷子,解释说:“我和翟书记的女儿翟医生是朋友关系,当初在冶家山监狱很受她照顾。”

巴思勤手中酒杯微抖,索性放下,凝视姜尚尧许久后,问说:“在监狱,吃了不少苦吧。”

他语气苦涩干滞,细品有些伤怀与无奈的味道,实在不符他的身份与地位。不意间瞥见熊阿姨与傅可为的对视,姜尚尧立刻明白在座三人恐怕都已经知悉详情。

姜尚尧无意博取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凝滞气氛中,他淡淡说:“还好。现在都是人性化管理,在监狱几年,劳动改造思想,反而激励人进步。”

熊阿姨听得他这样不亢不卑地回答,和善的目光饱含怜悯;傅可为望向他,不掩赞许地点点头;巴思勤木讷地坐着,眼神像穿透了姜尚尧躯壳,投向遥远记忆,良久后才缓缓说道,“不容易,你……父母也不容易。”

情知这句话本貌是“你母亲不容易”,姜尚尧心中浮掠一抹冷嘲,脸上依旧平静无波,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巴书记,让您见笑了。”

任巴思勤老谋深算城府深重,此时也无法由他的表情和语气的细节猜测出姜尚尧内心真实的想法。

一再试探,姜尚尧严守上下秩序,毫无逾矩的言行,俨然不知内情的样子。巴思勤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是遗憾,是侥幸,还是歉疚。直到上车离开后,姜尚尧说的那句“巴书记,让您见笑了”仍在心头萦绕不去,那十足的距离感像裹满尖刺的鞭子,抽笞他的良心。巴思勤坐在一号车的后座,阖上双目,仿佛听见自己灵魂的尖啸。

而姜尚尧静心等候傅可为审阅修改完他送上的报告材料,这才离开傅家。

上了车,进入密封的空间,他极力维持的镇定瞬即分崩离析,像被抽空全身的力量,姜尚尧深陷在皮椅中,伸长双腿。

良久后他重新振作精神,往闻山方向而去。

车窗外的街景淡化,眼前浮现出关于童年的种种印象。隔着久远的时光,一幕幕仍然清晰如昨。

记忆里,幼儿园等家长时,远远看见高大的身影,他总是捂住脸,兴奋地从指缝里偷看,看到的总是别的孩子扑过去叫爸爸。

再大些,尚贤学着大人的语气鄙夷地斥责:“抢不过就打人,我妈说了,你是有娘生没爹教的!”

知耻时,他躲在小房间里,听他妈站在邻居楼下破口大骂:“草你家十八代祖宗,你儿子倒是有爹有娘,养出个欺老凌弱的畜生……”

……

当对某人某事期待愈深,那人那事便化为一种理想,不容亵渎。从懂事起,他只有一个信念,欺负他可以,侮辱他爸爸妈妈不可以,姜尚尧已经记不清为父母被羞辱而动拳头的次数。想到这个,内心讥讽的笑声放大,震得胸腔起伏。

为那样一个人,不值得。

巴思勤煞费苦心地安排这场会面,无非是考较他这个野种是否合格。利益权势当前,血缘亲情算个屁。亏他一个月前,还在奢望不管当初对错,巴思勤在得知他的存在时能立即奔赴闻山。

他们父子一般的混蛋。如同巴思勤权衡轻重,不敢正视他双眼贸然喊一声儿子,他也同样的,不敢吐巴思勤一脸口水,反而以伪装维持虚假的和谐。

难怪他妈在庆娣离开后痛骂他说“不愧是你爹的种!”

车上高速,姜尚尧抬眼看向标识牌,略一犹豫,强行变道拐进石原高速的匝口。

这几年挣扎沉浮,遇事他总以丛林法则所限,不得不因循苟且的理由而原谅自己所作所为,但是有人先他一步看清了他的本质,她说他追逐权力金钱,却被反噬。

在傅家的顶楼温室,他面对巴思勤侃侃而谈时;在傅家的饭桌上,他笑容满面地向巴思勤敬酒时,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深刻地理解了庆娣那句话的涵义。

攀爬向上的过程中,他早已沦陷在欲望的漩涡里,成为自己也万分鄙夷痛恨的那一类人。

像他父亲。

姜尚尧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地寻求强者之路,即使屈从或同流,但最起码在感情上,他要保留一些真实的东西。

他不甘心,也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巴思勤那样的懦夫,逃避责任与错误。他急不可待地想对庆娣说一句“对不起”。

那是他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