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哈尔雅正在飞快的换装。

他将长发打散,戴上缀有羽毛的赫色毛毡,套上厚重的大袖长袍裙,还系了条颜色绚丽的草编腰带,边照镜子边皱眉说:“总觉得好象还少了什么……啊,对!乐器!没有乐器,怎么算得上是游吟诗人!快,莱恩,把竖琴拿给我。”

忠诚的侍卫长立刻弄来了一架竖琴,两人手忙脚乱的费了好番功夫才把它装进袋子。哈尔雅背着半人高的袋子,打开窗户,像以往无数次私溜出宫时一样,熟练的顺着藤蔓和壁砖往下爬。

谁知,双脚刚踏到地面,一道灯光突然亮起,不偏不倚投在他身上。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哈尔雅下意识地抬手挡光,透过指缝朝光线来源处看,只见几十名骑士已将道路层层堵死。

一记哨声后,骑士们朝两边分开,让出中间的通道,一人慢慢走过来,仪表雍容,高贵不凡。

“殿下这么早是要去哪啊?”

哈尔雅一见之下,万念俱灰。

这时,皇宫里的钟声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离船开,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西露达将《奥林匹斯传奇》翻到了最后一页。

起先没有注意到,这本书好多页的边角上,都写着一些见解和备注,也就是说,王子送了一本旧书给她。

而这些批注,还非常的刻薄有趣。

比如宙斯:“没错,大丈夫者不拘于小节。所以弑父,那叫英雄;娶姐姐为妻,那叫浪漫;情人无数男女通吃,那叫多情;追求女儿阿佛洛狄不成一怒之下把她嫁给又丑陋又瘸腿的火神,那叫威严……我们的这位天父,实在是证明了一个神、一个男神,究竟能做到怎样无耻的地步。”

再如赫拉:“赫拉这个名字的原意是贵妇,于是从她身上,我们可以得知贵妇应该具备怎样的条件:美貌,忠贞,容易被花言巧语哄骗,非常非常善妒,对丈夫的外遇对象百般加害,牢牢将权利抓在自己手中……我们的这位天母,实在是证明了一个神、一个女神,究竟能做到怎样无德的地步。”

还有火神赫淮斯托斯:“相貌丑陋,天生跛足,被母亲赫拉遗弃,父亲出于迁怒而把拒绝他的阿佛洛狄嫁给你,结果她却和阿瑞斯偷情给你戴了绿帽……从这个神身上我们可以得知,悲剧起于家庭,温柔善良与灵巧都不能避免不幸。”

最后是阿波罗:“做为一个神来说他完美无缺: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医术高超,能歌善舞;做为一个男神来说他失败无比,他爱的姑娘宁可变成桂树也不肯接受他。”空了半页后,又写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这么多天……为什么你不来看我?”

书的最后一页,总结着一句话:“信神者是傻瓜。”

字体飞扬凌乱,歪来扭去,比孩子还不如。

没想到王子的字竟然这么难看。更没想到他的思想,如此的与众不同。

在所有人都疯狂崇拜天神的时候,他却对他们百般嘲讽,光从这本书的批注就可看出,字里行间,对神,毫无尊敬之意。

不过,看了这些批注后,西露达觉得自己倒安心了不少,想可见跟这样一个思维古怪的人一同旅游,会多么有趣,肯定会发生很多离谱又好玩的事情。

看来,她做了个不错的选择呢。

放下书,再看墙壁上的钟一眼,时针指向四点半。

恨我吧

她静静等候,并不急噪。晨雾像纱一样披在露天而坐的她身上,将她纤细的背影勾勒的分外娴静,再远一点,是海天一线的辽阔背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于是海面上便泛起明丽的彤色。

——分明是几可入画的一幕,看在另一人眼中,却成了黯淡。

那人静静地望着她,很专注地望着她,几乎是自虐般地望着她,目光深邃而哀伤。

轮船的汽笛声悠扬地响起,海浪拍打着沿岸,像在吟唱离别。

开始有人登船,有人呼喝,有人奔跑,有人哭泣,场面变得喧闹。而她,依旧那么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白色长裙,黑色的外套。

……果然是她。

王子为出逃所买的三张船票,第三个人选,是她。

真的是她……

远远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马车,二十四只铃铛在车壁上随风轻响。一向轻佻跳脱的少年,眼眸沉静,如堕于夜色中的水晶,慢慢地、一点点地碎开。

“喂,你盯着她看了很久了。”一只手搭到了他肩上,罗恩睡眼惺忪的将头凑到窗边,摇头叹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下车去告诉她,王子不会来了。”

以撒坐着没有动,久久,才低声说:“她不想见我。”

五个字,口吻淡然,眼眸却更消沉。

罗恩失笑:“你也有对女人这么束手无策的一天?万人迷以撒少爷。”

以撒没有理会他的揶揄,轻摸着右手腕上的镯子,觉得镯下那个早已愈合的伤疤开始隐隐犯疼,像是要再次裂开。

“不过啊,真是没有想到,原来那第三个人会是西露达小姐……”罗恩用手托着下巴,啧啧说道,“我是该说王子殿下眼光真是不错好呢,还是该说他没长眼睛,居然敢跟我们的以撒少爷抢好?嗯?”

“闭嘴!”

他越生气,罗恩便笑得越发开心,抚掌说:“你对我发脾气没有用哦,事实摆在眼前,你的小女仆,哦不,是曾经的小女仆,跟王子之间关系暧昧,宁可跟他一起走,也不愿意接受你的救济……骄傲的以撒少爷,要不要我借你一把全玛亚最好的剑,去找殿下决斗?”

“为什么你不是个哑巴?”

“别恼羞成怒啊,风度,要有风度。呐,离船开只剩下五分钟了,你如果还是没胆量过去的话,不如我来效劳?我很乐意扮演不受欢迎的角色,对一个殷切期待着的少女说出最最残酷的事实,啊,想必到时候她的脸色肯定会很好看……”他的话还没说完,以撒已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激将法成功的罗恩忍不住哈哈大笑,越想越觉得意,整个人都几乎笑歪在了车塌上。谁知就在那时,一黑衣人敲敲车壁,俯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罗恩顿时面色为之一变,惊诧说:“有这回事?……哦,Shit!”连忙气急败坏的下车,跨上黑衣人牵过的一匹马,匆匆离去。

而海线的另一头,以撒堪堪走到西露达身后。

距离的拉近,使他可以将她看得更加清楚:她的眉,她的发,天鹅般优雅的颈部,饱满圆长的指甲……

她沐浴在晨光中,肌肤像白玉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润泽,五官的轮廓分明柔和优美,但眼神和唇角却又是那么刚毅,坐在那里,光侧影便是一片风景。

这么多年,他从未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

美得让他心痛。

十四岁时,他发现了自己对她有种异样的情绪,而那异样随着她的离开变得缥缈漫长。进入社交圈后,顺应其中的默认规则,对所有女孩殷勤有加,逗她们笑,陪她们玩,风趣迷人,从不说半句让她们伤心的话……花花公子之名便是由此得来。

惟独在她面前,恶劣依旧,仿若从不曾长大。

此刻,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思绪一片缭乱,在这样的痛苦里,摸着心脏说道理,真实的无法面对。

船员们大声呼喝着轮船马上就要启程,请还没有上船的乘客赶快上船。

时针指向4点58。

西露达终于动了。起身,提起箱子,往前走了几步。

以撒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要上船?即使王子不来,她也要上船?!

一时情急,不由自主的追了两步,立刻又生生停下。

“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

决裂的话依旧萦绕在耳旁,那么清晰,半刻都不曾淡去。

右腕上的伤疤疼的突然鲜明,像有个小人拿着锤子在上面不停敲打,血液就要喷薄而出,却只能默默承受。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难过?

而就在那时,西露达转过身来。

原本是惊喜的表情,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成了错愕。

他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她把他当成了哈尔雅。

一阵风吹过,吹乱她的长发,她抬起手来轻轻一挽,动作缓慢,仿若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而她眼中的惊讶,渐渐的平静下去,转为明晰。

她一向聪明,看见他出现,必定猜到王子已不会来。

只是站在那样一双乌黑的眼睛前,面对这一刻,所要承受的压力,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她又偏偏什么都不说。

不问,不吵,不愤怒,不质疑,平静得让人觉得害怕。

他觉得自己像站在法庭上的罪犯,正在等待宣判。是绞刑,还是释放,全依赖她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反应。

可她迟迟不肯判决。让那过程变得更加紧张,倍受煎熬。

幸好,一个路人的冒失拯救了他。

那路人匆忙的从西露达身边跑过去,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手中的箱子顿时松脱,啪地落到地上,箱盖开了,里面的衣物掉了出来。

以撒怔了一秒钟,条件反射般的跑过去帮她捡。

轮船拉起长长的鸣笛,马达声轰隆作响,船开了。

西露达立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行李,看着蹲在地上帮她捡东西的以撒,听着船开的声音,一颗心就像飘在水上的浮萍,在这一刻,竟不知是喜还是悲。

只觉恍如梦境。

那么那么的,不真实。

以撒将最后一件衬衫放回箱子,盖上盖子,站起来,抬手递到她面前。

西露达沉默了5秒,伸手接过。

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手的一瞬,心好象也终于着陆了,她知道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做梦,哈尔雅没有来,出现在眼前的人是以撒。

也就是说,王子的出行计划失败了。

唇角闪过一丝嘲弄,忽然间,有些想笑。

笑容刚浮到唇边,却变成了苦笑:天意弄人,这一次,上帝果然又没站在她这边。

西露达提着箱子往回走,既然前路已被堵死,只能折返回家。

以撒见她又要离开,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可以和好吗?”

轮船离开了,除了寥寥几个工人外,码头上别无人声,整个时空,仿佛因他的这一句话而陷入沉寂。

在这方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彼此之间的距离虽只有三四步之远,却像站在世界的两个极端。

西露达的眼眸由浅转深,又由深转浅,几次张口,但都发不出声音。

可以和好吗?

可以和好吗……

这么简单的五个字,为什么听起来,却像是天翻地覆,风卷云涌,一颗心就此再难将息?

她握紧藤箱,咬着下唇,咬到嘴唇都开始发白,才终于回答道:“我想,没有必要。”

以撒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幻灭。

水晶终于彻彻底底地沉入黑暗,破碎、裂开,变成了一片片。

“那么……”他笑,惨白着一张脸笑,漂亮的五官全在扭曲,几乎是用一种血淋淋的声音说道,“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的憎恨我吧!”

停了一下,补充,“因为——是我派人向王后告的秘。”

虽已隐约猜到哈尔雅的失约必定和以撒有关,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有种刺痛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疼痛,西露达开始奔跑,飞快的奔跑,将自己跑出他的视线。

然而那目光,始终在焦凝在她的背上,火辣火辣,像什么被烧着了,就此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的憎恨我吧!”

只想当作不曾相识,只想变得两不相见,谁料到头来,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憎恨……

一个鲜血淋漓的单词。

崩溃

西露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直到那幢掩映在绿树红花中雕梁画栋的豪华房舍出现在眼前,才猛然清醒——自己回来了。

图案繁复美观的黑色铁门开了一线,可是她记得走的时候,明明是关好了的。难道……清算组织这么早就来了?

她连忙快步穿过草坪,登上台阶进门。

书房的门也正好在那时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前面是一位年约五旬气派十足的老绅士,后面的则是纳塔利先生。

两人握手,拥抱,互道别离。纳塔利先生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处,才转身折返。

与此同时,妈妈和尼可一脸急迫地从接客室冲出来,追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伍德沃兹先生说什么了?是催我们搬离吗?”

伍德沃兹?!这么说刚才那老头就是玛亚大陆十八家银行的联名总行长?

纳塔利先生脸上的表情静默了3秒钟,然后突然间转成欢笑,伸开双臂激动地说:“亲爱的们,为我感到庆幸吧!伍德沃兹先生说,考虑到我从前的业绩和信誉,愿意在这种危急时刻帮我一把,将债务延后两个月,并且,再借给我5千万瑞尔,让我从新再来!”

“哦,上帝!”对于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莉蒂亚惊喜万分,上前一把抱住他,给了他一个热烈的吻,“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天啊,亲爱的,我就说你一定行的!你这么能干,不可能最后输在这里的!哦,上帝……”

尼可也睁大眼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颤声说:“也就是说——我们不会变成穷人了?”

莉蒂亚也一把挽住她,笑道:“是的,亲爱的,暂时不会了!我们要信任你爸爸,有了这5千万,他一定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的!”

尼可顿时跳了起来,雀跃说:“太棒了,爸爸!太棒了,妈妈!这不是做梦,真的不是做梦啊,我爱你们,我爱你们……”

西露达看着他们三个抱头痛哭的样子,觉得自己是在看话剧,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诞离奇,充满戏剧性。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人类本身的自私导致的低俗戏码,还是上帝安排的一个恶劣笑话?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半分快乐,只觉得一种悲哀浓浓,抹不去,也化不开?

为什么母亲能摆出这样一幅恩爱情深的模样?——就在昨天,为了明哲保身,还想跟此刻她所亲吻的男人离婚。

为什么姐姐能这么头脑简单的为贫穷而哭,为富有而笑?

她们的生活方式为什么和她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她们能那么容易就感到快乐,而快乐却吝啬地从不轻易拜访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么多为什么加起来,像座大山一样压过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无法喘息,心脏就快要承受不住。

这时,沉浸在狂喜中的尼可总算是注意到了她,诧异地问道:“西西,你怎么这幅打扮?你要出远门吗?”

一句话,使得莉蒂亚和纳塔利的目光全都朝她看了过来。

西露达抿了下唇,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我上楼去了。”说完不再看他们一眼,径自上楼。打开二楼第一个房间,她的卧室和四小时前没有丝毫不同,仿佛她从不曾离开过。

就在四小时前,她还以为会与此地永远分别;谁知四小时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并且还有继续长住的趋势。

西露达疲软地放下藤箱,整个人顿时站立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的憎恨我吧!”

她捂住脑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的憎恨我吧!”

她抱住自己,痛苦的手与脚都在抖个不停。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的憎恨我吧!”

这话如魔咒,在她脑中不停回响,以撒当时扭曲的表情与绝望的眼睛,如带了烙印一般,深深刻入她的记忆中,漫漫余生,这声音,会不依不饶的追随她一生,永没有淡去的一天。

多么可怕……

西露达胆战心惊的想,她竟会如此在意这句话,在意到,出乎她的想象。

就在这样的心乱如麻、焦虑不安时,轻轻的脚步声来到门口,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