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最后一张牌,在万众瞩目下平推至二人面前。

西露达伸出手,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发抖,为了控制那种颤抖,她刻意摒住呼吸定了下神,但指尖还在发抖。

这一局的结局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

尽管思维一直说要镇定镇定,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开始自然反应。

她收回手,轻轻的叹了口气。

有时候,人类的本能还真是麻烦的东西啊。

她瞥向身旁的艾力克,艾力克额头上都是汗,比她要紧张的多。

于是她说道:“你来帮我开牌。”

艾力克呆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啊?什么?”

“这一局你也有份的,那么最后一张,就由你来替我开吧。”西露达朝他微微一笑,继而如意料中的,她的手指停止了颤抖。

人类,在遇到困境倍感害怕之际,一旦看见有人比自己还要害怕,那种紧张感就会立刻舒缓下来——由此可见,人类天生就是自私的动物,具有幸灾乐祸的本能。

她的目光飘向桌对面,一颗心变得清亮而平静。

加里王子一手插兜,一手放在桌上,以靠着椅背的姿势慵懒坐着,就某种意义上说,他比她更沉的住气,因为引导这一场赌局的人始终是他,而她,因为筹码不够的问题,不得不处于被动地位。

想来真是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如此,她不得不遵守。不过,不会再有下一次。

也就是说,加里王子如果在这一局里无法赢她,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可以将她逼到这般地步的机会。

仿佛感受到她的凝视,加里抬起头看向她,两人的视线乍一交集,一向有冰山之称的加里王子突然笑了。

虽然那笑意很浅,并且看上去更像是挑衅,但是,也足以让人震惊。

他将自己的牌慢慢的、一张张的翻开。

第一张2,第二张4,第三张6,第四张5,然后,轮到第5张。

17点都还敢要牌,这位王子的大胆作风,也丝毫不在她之下呢。

大厅里死一般的安寂,所有人都盯着那最后盖着的一张牌,不敢眨眼。

保养极佳的两根手指压在牌上,又开始轻轻的敲打,嗒、嗒嗒、嗒、嗒嗒。将人的胃口吊了个十足十。

西露达突然开口说:“不用再拖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大家,你的最后一张牌是——3。”

四周顿时起了一片哗然。

加里王子眯起眼睛,表情显得更加阴沉。

“而且我也可以告诉大家,我的最后一张牌是A。”西露达说着,冲艾力克瞟了一眼,“你还不开?”

艾力克又是吃惊又是疑惑,哆嗦着去掀最后一张牌,随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颤颤翻转,黑色的尖头数字终于出现在众人眼中——

果然是A。

全场轰动。

玫兰妮更是跳起来,一把抱住她喊道:“哦,上帝,真的是A!亲爱的,这简直就是奇迹!”

西露达的目光须臾不离的盯着加里,冰冷,沉着,又坚决。

加里王子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众人的欢腾声逐渐平静了下来,纷纷将注意力转回到他的最后一张牌上,那张牌究竟是什么?王子为什么不说话?而鲁又是怎么猜到的?

这一系列的问题困惑着所有人,好奇心涨到顶点,就快要爆炸。

这时,王子突然动了。

他站了起来,椅子在光华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又看了西露达一眼,转身离去。

比夫一见他走了,连忙抓起一旁的外套,匆匆起身追出去:“殿下,等等我!等等我呀……”

艾力克最按捺不住,扑到桌上,伸长手臂翻起了那最后一张牌,雪白的牌面上,弧行数字就像胜利女神的微笑,迷人而宠溺地看着他。

——3!

真的是3!

竟然会真的是3!

“你会魔法?”狂喜之余,他扭过身,一脸崇拜的看向西露达。

而西露达的脸在看到那张牌后,起了一系列的变化,就像是巧克力被融化了,之前的锐利和咄咄逼人全都不见,只剩下春风一般的柔和笑意。

看见了吗?天国之上的爸爸。

这就是现在的她。

意气风发、无往不利的她。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阻挠她,展翅飞翔。

侍者数清了筹码,向她汇报说:“恭喜你,卡麦隆先生,你一共赢得了4亿8000万。”

掌声雷鸣。

弗罗萨的今夜注定会被载入花边史册。

因为有人在这一夜中,创造了有史以来赢得最多的一场赌局。

“恭喜你!”玫兰妮拥抱着西露达,吻了吻她的脸颊,“亲爱的,你知道吗?这笔钱几乎可以买下整个开米拉城堡了。”

“如果我真的买下开米拉,第一个就送给你。”西露达绅士般弯下身亲吻她的手背,引得在场的所有女士尖叫。

一旁的艾力克看着,心里无不感慨的想:幸好这家伙是个女人,否则就凭这种讨女人欢心的手腕,哪个男人会是她的对手?

布偶再现

将筹码全部寄存后,玫兰妮挽着西露达的手一同回房。

一路上,她都在不停的问问题。

“你怎么会猜到最后一张牌是什么呢?这太神奇了。”

西露达笑笑,轻描淡写的回答:“算出来的。”

“啊?算出来?”

“嗯,21点里,一共有13种牌,有的牌明显对我们有利,我们就叫它好牌,有的牌对我们不利,那就称之为差牌。如果我们在好牌时加大赌注,在差牌时减小赌注或者不下注,那么净赢率就会大于0。”

玫兰妮怔怔的听了半天,最后说出一句:“完全听不懂。”

“所有牌中,6是最容易爆的牌,其爆牌的概率是42.32%,A是最不容易爆的牌,爆率只有11.53%,2形成21点的概率最大,是11.8%,而10形成21点的概率最小,只有3.4%……”

“等等,这么一大堆数字,我听的头都晕了。”

西露达继续解释:“有了这些概率分布,其他问题就容易多了。假定每种牌出现的概率是1/13,我们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根据每种牌出现的概率分别推测出牌点的概率分布;第二步,根据自己和对手的牌点的概率分布,得出采用这种策略的净赢率和不采用这种策略的净赢率。将二者加以比较,哪一种净赢率大,就采用哪一种。”

“总之就是每拿一张牌,就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算一遍,是吧?”

“没错。但是策略不是最重要的,赢钱的真正关键在于算牌。它一可以调整赌注的大小,二调整出牌的策略。拿这么说吧,你知道玩21点时,一共用到了几张牌?”

“78张!”

“那么在我和加里王子的最后一场赌局之前,一共用掉了几张?”

玫兰妮皱眉想了想,不肯定地说:“好象用了一大半呢……到底是几张呢?”

“64张。然后发给我5张,发给加里5张,只剩下4张。”西露达眨着眼睛,笑得很是明朗,“根据已经明知的70张牌,猜测加里手中未知的4张,和侍者手里未知的4张,是不是明显容易的多?”

“好象是容易了点,但是……如果让我算,也是算不出的。”

西露达叹口气,只得放弃,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玫兰妮嘻嘻一笑,将脑袋靠到她肩上,说:“总之我知道你很厉害就是了。啊,脑袋聪明就是好,连赌起来都比别人强,这下子一辈子吃喝都不用愁啦。”

“别傻了。”西露达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房间的门,“赌博这种东西,偶尔拿来当做扬名用的手段还行,真要沾惹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整个人突然重重一震,语音顿断。

玫兰妮觉得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房内,只见正对着房门的桌子上,多了一样东西。

她清楚的记得,她们走前,桌上除了一瓶花,再无别物,然而现在,那瓶花旁边,摆放着一只与花瓶等高的——

布偶。

布偶有着圆圆的脸,大的夸张的黑眼睛,一头笔直的黑色长发,戴着顶红色小帽子,穿着白衬衫和米色小背心,外面还套了灰蓝色的外套,下面是草绿色的长裙,蹬着一双黑色小长靴……总之从头到脚,颜色杂乱眩丽,却丝毫不显得俗气。

玫兰妮咦了一声,走过去拿起那只布偶,摆弄了几下,笑着说:“挺可爱的娃娃嘛,也不知道谁放这的,真有趣呢,是不是,西西?”

一边说一边回头,接着就看见了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朋友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震惊。

那种震惊令得她浑身僵硬,维持着之前开门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西西。”

西露达盯着她手中的布偶,乌黑的眼睛里流泻着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像是悲伤,又像是恐惧。

玫兰妮连忙丢下布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西露达的手冰凉冰凉。

“发生什么事了?西西,你这个样子,我看了有点害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隐约猜到和那只布偶有关。而且,认识她这些天以来,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惊讶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欣慰。

之前的西露达太过完美,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上,自身的面具冰冷优雅毫无破绽,而此刻,终于有了身为一个“人”所具有的脆弱柔软。

“西西……”玫兰妮开口轻唤,并用自己的手去温暖她的手。

西露达的眼眸由浓变浅,慢慢走过去,弯要拾起丢在地上的布偶,有那么一瞬间,玫兰妮觉得她快哭了,但等她直起身时,眼睛却又恢复了平时的清亮淡漠。

“玫芝,”她轻摩着布偶的脸,声音很轻,但很镇定,“能不能请克鲁斯家族的情报网帮我查一个人?”

一片浓雾。

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被浓雾所笼罩着,景致模糊不清。

这是哪里?

有个声音在遥远的呼唤她,声音飘渺,仿佛来自世界之外:“西西——西西——”

她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不停的四下寻找,是谁,是谁?

前方,浓雾散开一线,她欢喜的跑过去,就那样卒不及防地看见了百枝莲。

大片大片的百枝莲,随风轻轻摇曳着,花海深处,远远的站着一个人。

起先她以为是爸爸,但那人背对着她站着,茶色长发,在阳光下泛呈为华贵的黄。她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烙在心底某个刻意被封住的记忆,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叫嚣着“想起我,想起我!”

他又是谁?

这里究竟是哪里,仿佛曾经来过一般?茶色的头发,会是谁?会是谁?

请你转过来!她朝那个人喊,那人却两手插兜开始走远。连忙追上去,想看清他的真面目,就发现百枝莲不见了,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草坪,辽阔的一望无边的绿色草坪,中间还有一片深蓝色的湖,湖上有荷花,粉、蓝、绿三色交相辉映,漂亮的就像画一样。

脸上凉凉的,却原来是湖里的喷泉飞溅出的水花,那人站在喷泉对面,修长而削瘦。

她终于可以看见他的侧脸,弧线优美,嘴唇鲜红,他望着别处,眼珠比草坪更翠绿。

然而,还是想不起来。

总觉得他的名字就在舌下压着,呼之欲出,可是舌头却好似有千万斤重,一点都动不了。

少年飞快的走上台阶消失了,她只好继续追。

场景再度转换,变成了豪华的大厅,紫罗兰图案的壁纸,晶莹剔透的水晶灯,所有的家具都镶着细条金边,少年坐在米色的沙发上,这一回,终于可以靠近。

她颤颤地伸出手,去碰触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一张空白的脸,没有五官,全是眼泪。

心顿时抽悸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沙发对面的壁炉里,突然跳出一只布娃娃,红帽子,黑靴子,她想,这不就是她的那只布娃娃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抱它,却见少年一把将它抢走,然后狰狞而笑。

多奇怪的场景,他分明在不停的流泪,却偏偏是狞笑的表情。

“把娃娃还我!”

“不还,不还,就不还!”少年拎着娃娃的一条腿,开始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她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完了,她悲伤的想,再过一会儿,那娃娃就会从他手中滑脱,然后飞进壁炉。而她却眼睁睁的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力阻止。

不要跳了,求你,不要跳了,它会飞的,它真的会飞的。

然后就烧掉,只剩一个头。

可是少年如记忆剧本所安排的那样,没有理会她的哀求,再然后,布娃娃就真的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掉进壁炉。

看吧,果然如此吧?她心痛之余又有些觉得释然,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松缓,走过去,把剧本的最后一步演完。

谁知,明明看见掉在火里燃烧的是那只布娃娃,但拿到手中一看,却变成了少年的头,脸被火焰熏焦了半边,剩余半边,还在不停地掉眼泪……

以撒。以撒。以撒。

西露达发出一声尖叫,从床上坐了起来。

晨曦穿过纱帘照进房间,淡淡的晒着她的蕾丝锦被,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逸舒适,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境。

可是,那个梦境却又是那么的真实,真实的让人觉得残酷,以及……悲伤。

她伸手抹了把脸,额头上全是湿湿的汗,冥冥中有些可称之为劫数的东西正朝她逼近,而她不想面对,只想逃。

这时,玫兰妮拿着一大堆卡片走了进来,边看边说:“早啊,西西,你醒啦?快看看,你果然成了大名人啦,好多人都争相邀请你吃饭,想结识你呢。”

她沉浸在先前的梦境中,浑身懒洋洋地打不起一点精神,淡淡说:“我不喜欢跟陌生人一起吃饭。”

“那么,加里王子算陌生人吗?”

西露达微微一怔。玫兰妮将一张黑色的烫金小卡递给她,上面用非常漂亮的花体字写着:“致卡麦隆先生,期待与你共进午餐。”

连邀请函都透着骨子里的傲慢,不愧是加里王子。

“去吗?”

西露达轻哼一声,将卡片随手一扔:“等他学会如何恭敬的邀请客人后再说吧。”

“估计你是此地唯一一个敢拒绝加里王子的邀请的人,我不得不说一句——你很酷。”玫兰妮轻笑,翻看手中其他的卡片,“那么其他人的你更加不会参加喽?像梅尔伯爵啦,唐卡斯先生啦,杰昆先生啦,威利先生……”

“等等!杰昆?”西露达伸手取过卡片,与加里王子的截然相反,杰昆的邀请函写的谦逊而亲切:“致——尊敬而神秘的鲁,不知我是否有荣幸请你品尝一下我的专用厨子的手艺?顺带一说,他最擅长的也是香橙牛排。你的朋友杰昆。”

玫兰妮感到好奇:“怎么,你要去赴杰昆先生的约吗?”

西露达起身,披上晨褛走到桌边开始回信:“你不觉得他是个很深藏不露的人物吗?”

“呃?怎么说?”

“昨天的赌局里,大家都在赴汤蹈火,他却做到了明哲保身。”

“哈,西西你的比喻真有趣。”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玫兰妮走过去开门,又是一个提着果篮的仆人:“尊贵的客人你好,这是你要的水果。”

玫兰妮道了谢,将门关上,然后取出里面的水果,底座上,又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打开看了几眼,说道:“西西,你要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

西露达的笔停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梦中的最后一幕再度从脑海里掠过,烧焦的半边脸,流着泪的半边脸……她不禁闭了闭眼睛,低声说:“你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