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庚策马前行,才出院门,就瞧见被侍卫们五花大绑的徐隆。现在的他已经看不出任何天潢贵胄的样子了,束发的玉冠不知去向,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脸上全是血污和泥土,几乎看不见一寸干净的地方。他身上的衣服也换过,而今穿着一套内侍的服装,青衣绿袍,像只绿鹌鹑,想来是打过伪装逃走的主意,只可惜到底还是没成功。

“放开我,你们都放开我,我是皇子,皇子!你们怎敢如此对我!”徐隆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喝骂,但凡有侍卫近身,他便疯狂地抬脚去踢。侍卫到底不敢伤他,只得离他远远的,围成一个圈,冷冷地看着他发疯。

见徐庚骑着马走过来,侍卫们连忙让开一条路,徐庚没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隆,一言不发。

他本以为徐隆会像刚才对着侍卫们一样冲着他大骂出口,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等了半晌却没听到意料中的声音。徐隆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他,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一滴滴沿着脸颊滑下来。

这…似乎有点出乎意料。

徐隆这样子,倒像是在怕他?徐庚摸摸下巴,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真是太冤枉了。正狐疑着,徐隆突然连滚带爬地朝他冲了过来,边哭边嚎,“太子大哥,我错了,弟弟错了,都是我耳朵软,被谢家人怂恿着晕了头,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太子大哥,以前都是弟弟对不起你,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帮我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我还不想死啊…”

他哭得声泪俱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看着脚下早已没了丝毫形象的徐隆,徐庚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这几年来他一直心心念念着要报仇,把徐隆翻来覆去地恨,咬牙切齿地想着有朝一日要怎么声色俱厉地痛骂他,折磨他,好替上辈子的自己出一口怨气,可而今瞧着徐隆可怜又可悲的样子,徐庚却连一丁点报仇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上辈子怎么就被这么个东西给篡了位,真是悲哀啊。

“大哥,大哥…”见徐庚半天没说话,徐隆忍不住抬起头,满面泪痕地看着他,抱着马腿苦苦哀求,“大哥,我不想死啊,求求你别杀我,大哥…”

徐隆越哭,徐庚就越是觉得自己上辈子的可悲,他到底差劲到什么地步,竟然会被徐隆这种人篡夺了皇位。

徐庚策马往后退了几步,没有理会徐隆,沉着脸吩咐道:“把他拖下去,先找个地方关起来。”侍卫应下,正欲动手,徐庚忽然又道:“你们手上注意点轻重,别伤着他。”他刚刚注意到徐隆身上有不少伤痕,手上脸上都有,虽说这混账死有余辜,可到底是鸿嘉帝的亲生儿子,闹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便是现在鸿嘉帝不计较,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侍卫连忙应是。

天已经亮了,避暑山庄在晨光中露出了它疮痍的面容。经历过一晚的激战,许多地方都已饱受刀剑之痛,花匠们精心修剪的花木已被践踏成一片平地,原本华丽漂亮的建筑上满满的都是刀刃砍过的痕迹,南门处烧了好几栋房子,废墟上尚存些许未烧透的漆黑梁柱…

士兵们还在打扫战场,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一被抬走,受伤的士兵也被安置下来,宫人们拎着水桶和刷子将石阶上的血迹一点点洗去。血水混着污水流淌到石阶边的泥土中,很快就渗进去,只在棕黑色的泥土中留下些许深色的印迹。再过不久,这些印迹也将全都消失无踪。

徐庚下了马,缓缓地走在路上,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悲凉,不想说话,便让侍卫们远远地跟在后头,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场叛乱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煽动的,他期待了许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可是现在好不容易成功了,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徐庚知道自己不是个雄才伟略的大人物,若不是因为生在帝王家,依着他的才能,连做个官都不容易。鸿嘉帝说他有些妇人之仁,的确如此,他明明把徐隆恨得要命,可现在看到他狼狈落魄,他心里却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痛快。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些普通人的小日子,有妻有儿,每天想着怎么把日子过得更好——这个时候他无比地想念起玳珍来,他这几十年来第一次心动的姑娘,想要相守到老的女子,如果此时此刻她陪在身边就好了。

徐庚站在残破的宫殿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侍卫过来询问是不是该回去了,徐庚这才转身。

“死了多少人?”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开口问。

侍卫一愣,“这个…暂时还不清楚。”

“去问问看。”徐庚吩咐道:“死的人好好安葬,伤者要仔细治疗。”

侍卫面露感动之色,“属下明白。”

话刚说完,又有侍卫满脸急色地朝他们冲了过来,瞅见徐庚,立刻像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二皇子出事了!”

“什么?”徐庚心中一震,面色立刻变色,“他怎么了?”

“二皇子也不知怎么了,刚刚还好端端的,突然口吐白沫晕了过去…”那侍卫声音越来越小,徐庚下意识地往前靠了些,正欲再问个明白,忽听得身后侍卫惊恐的高呼,“殿下小心!”

徐庚一惊,陡然反应过来,慌忙侧身躲避,险险地避开了面前侍卫当胸刺来的一柄短剑。他暗道万幸,心中稍松,却觉腹中一凉,那刺客左手竟然也持着一柄短剑,骇然刺进了徐庚的小腹中。

玳珍一声尖叫,满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啊——”地坐起了身。

外头伺候的小稻被她吓得不轻,慌忙奔进屋,扑倒床边问:“娘子您怎么了?怎么满头大汗的,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玳珍茫然地摇摇头,伸手抹了把脸,掌心一片潮湿,再看看窗外,外头早已大亮,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屋,印出氤氲的影子。

“什么时辰了?”她问。

“辰时差两刻。”小稻回道,又问:“娘子身上都汗湿了,要不要先洗个澡?”

玳珍依旧有些茫然,随口“嗯”了一声,揉揉太阳穴,脑门痛得厉害。她还欲再说些什么,强撑着要起身,却终究只是晃了晃,身子一歪,又倒在了床上。

第80章

黄氏得到消息慌忙赶过来,只见玳珍人事不省地倒在床上,双目紧闭,满脸通红,顿时吓得不轻。她伸手一摸玳珍的额头,掌心一片灼热,黄氏的脸色顿变,“怎么烧成这样?大夫,赶紧去请大夫过来。”

“昨儿晚上囡囡干什么了?”黄氏一边急着给玳珍敷湿毛巾降温,一边问小稻:“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没?”

小稻手足无措地摇头,“没…没听到,就早上听到大娘子惊呼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好似吓得不轻,仿佛是做了噩梦。”她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能,大娘子身体一向很好,这几年来就没见生过病,昨儿都还活蹦乱跳的,今儿突然倒下,小稻也吓傻了。

“噩梦?”黄氏心中一动,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魇住了吧。黄氏以前并非迷信之人,可连穿越这种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就没有什么不信了。眼下玳珍病得这么奇怪,难免她乱想。

“夫人,您怎么了?”小稻见黄氏陷入沉思,有些担心地问。

黄氏猛地醒转,摇摇头,想一想又吩咐道:“把许嬷嬷请过来。”

许嬷嬷到的时候,大夫也跟着进了屋,仔细一把脉,老大夫皱起了眉头。黄氏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紧张地问:“大夫,怎么样,这孩子怎么了?”

老大夫摸摸下颌的胡须,眉头一直没舒展开,“这个…老夫也说不好。照理说,这脉象不见异样,理应是问题不大,这位娘子昏睡不醒实在奇怪啊。”

黄氏闻言愈发地觉得玳珍应该是被梦魇住了,见大夫没个说法,便朝小稻点点头,让她将大夫请出去,只留下许嬷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许嬷嬷也是见多识广的人,闻言并不惊讶,只是意外玳珍无缘无故地怎么会被魇住。

“不会是房子的风水有问题吧?”黄氏忧心忡忡地问:“先前在京城一直好好的,怎么一到天津来就出事,莫非是房子的问题?”

“大娘子可不是头一回来这儿了。”许嬷嬷提醒道:“上回来天津就是住这里的,那回可没出事。而且,盖房子这么大的事,大爷哪能疏忽,一准儿提前找人看过,哪有什么脏东西藏着。”

“上回不是有大爷陪着吗?”黄氏道:“男人阳气重,那些脏东西就不敢近身。”她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神神叨叨,想一想,又道:“天津这边有什么什么有名的高僧,你去打听打听,请个人回来帮忙看看。”

许嬷嬷有些为难,“天津这地头奴婢还真是不熟悉,不如赶紧派人去京城请人吧。听说京城外墨谷寺的明通师父颇有些能耐,不如去请他过来?”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赶紧去。”

家里头几个孩子打小就省心,就连年纪最小的两个双胞胎都没怎么生过病,闹过事儿,眼下玳珍这么一倒,黄氏心里头颇有些没底。大夫不管用,黄氏一时半会儿也没辙,只得从早到晚地陪在玳珍床边。

玳珍依旧双目紧闭地倒在床上,脸蛋烧得通红,嘴巴干干的,仿佛被烧得脱了水,黄氏心疼得不行,每过半个小时就给她喂点水喝。到了晚上,玳珍竟然开始说胡话,声音低,嘟嘟囔囔,也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黄氏心里发慌,凑近了些仔细听,总算隐约听到了几个字,脸上赫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仔细想一想,还是给辛一来写了封信送过去。

避暑山庄这边早已陷入了混乱中,虽说反贼们全都伏诛,偏偏太子殿下却遭了暗算,被刺客刺了一剑,虽说没有刺中要害,可那剑上沾了毒,太子中毒不醒,一众御医忙得人仰马翻,太子依旧没能醒转。

作为外人看来的坚定太子党之一,辛一来对徐庚的生死也颇为关心,虽说徐庚觊觎自家闺女,他不止一次地说要狠狠教训教训他,可眼下真听说他命悬一线,辛一来心里头还是怪过意不去的。

“还没醒么?”瑞禾一进屋,辛一来就疾声问:“太医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瑞禾摇头,“陛下这几天看起来老了十岁,再这么拖下去,恐怕陛下都撑不住。”好在刺杀的事情一出,鸿嘉帝当机立断就把慧王给圈起来了,不管他怎么大呼冤枉,太后又如何哭诉,鸿嘉帝都像没听到似的。这两天下来,奉命调查的人早已把那些刺客查了个底儿朝天,别说这些人本就是慧王派出来的,即便不是他,鸿嘉帝也能把这事儿载到他头上去。毕竟眼下局势太危险,若徐庚醒不来,而鸿嘉帝又倒下的话——那可真是不敢想象。

辛一来却摇头,“陛下没那么容易倒。正所谓为父则强,儿子还在床上躺着,这当爹的就算撑着最后一口气也得硬撑下去。更何况,陛下的身体也不差,先前的心疾也早已好转,眼下不过是心力交瘁,累了些。只要太子一醒来,陛下好生将养些日子就能好转。”

“怕就怕太子——”

“呸——”瑞禾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辛一来打断了,“正所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就徐庚那小坏蛋,一准儿长命百岁。”辛一来嘴里这么说,心里头却没什么底,想到徐庚生死不知,他也心酸地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你这臭小子,可千万要争气啊。”

徐庚的事儿还没个结果,天津的信又送到了,辛一来完全没想到是玳珍出了事,笑呵呵地与瑞禾道:“你娘她总这样,几天不见就老写信过来问,有什么好问的,呵呵。”

瑞禾也笑,“娘不是担心您么。”

辛一来喜滋滋地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渐渐凝住。瑞禾见状也紧张起来,疾声追问:“娘那边出事了?”

“是你妹妹出事了。”辛一来颤着手把信收起来,“阿珍无缘无故地病倒了,一直昏迷不醒。”

瑞禾脸色微微发白,一颗心揪了起来,“大夫怎么说?”

辛一来摇头,“大夫也看不出问题来,你娘担心她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了,正准备去找京城里的明通师父去给她看看。”至于黄氏信上提到的玳珍说梦话的事,辛一来到底没跟瑞禾说。他心里头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算一算时间,玳珍被魇住可不正是太子出事那会儿,这也太玄了。

难道是因为玳珍的命是太子救下的,所以才会一起出事儿么?辛一来心里乱糟糟的,一时竟没了主意。瑞禾则激动地起身,“我这就动身去天津。阿珍出了事,母亲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子,竟然病急乱投医跑去找什么僧人。这个大夫没用,我们另去找一个,实在不行就把阿珍带回京,京城里的御医们总有办法的。”

辛一来摇头,“京城里稍稍有些本事的太医都被陛下召到避暑山庄来了,你回去也没用。”

“那怎么办?”瑞禾急了,“实在不行,我去别处请大夫。京城没有,附近的几个州府总能请到人。天津那边不是还有从西洋过来的大夫,让他们看看也未尝不可。”跟辛一来夫妇不同,瑞禾对那种乱力鬼神之事半点也不信,所以一听说黄氏要去请高僧作法他才如此紧张,生怕黄氏被僧人欺骗,耽误了玳珍的病情。

辛一来心里却有些认同黄氏的意见,毕竟玳珍的病来得蹊跷,时间又赶得如此凑巧,由不得他不多想。可看看瑞禾此时的态度,辛一来觉得若是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瑞禾一准儿要反对,仔细想了想,辛一来才点头道:“你回去也好,有你在身边,你娘她们也能有个主心骨。”

他让瑞禾回去收拾东西,自己则赶紧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黄氏,另一封则是写给瑞禾的,让他到天津后再看,信里无非是让他不许自作主张,万事需听从黄氏的意见。

瑞禾不明就里,拿了信后便立刻往天津方向出发,日夜兼程,不过一天的工夫便赶到了目的地。这会儿,前去京城请明通师父的人才将将回来呢。

“阿珍怎么样了?”刚刚进屋,瑞禾来不及向黄氏请安就立刻冲向玳珍床边,瞥见床上明显消瘦不少的玳珍,瑞禾的眼圈儿瞬间就红了,“好好儿的怎么就病倒了呢?”

“天津城里的大夫都请遍了,都说没办法。”一向坚强的黄氏抹着眼泪道:“实在不行,就只能请明通师父帮忙看一看了。”

“不行。”瑞禾立刻反对,“娘您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连这种事都信,不过是些骗子,救不了阿珍不说,还会耽误她的病情。”

黄氏顿时就怒了,“你说谁是骗子?明通师父在京城里颇有名望,若没有些许本事,人家怎么都信他?知道你是顶顶聪明的状元爷,看不起我们这些愚昧无知的妇人,阿珍的事也不要你管了。”

她一发火,瑞禾顿时就蔫了,连忙赔礼道歉,“是儿子不好,不该乱说话,娘您莫要与儿子一般计较。我也是担心阿珍才会言语无状——”他心里头急得很,实在担心黄氏被人骗,猛地想起辛一来写回家的书信,连忙掏出来呈上去,道:“阿爹写给您的信,您看看就知道了。”

黄氏压下心口的火气,接过信拆开,里头赫然装着两封,她飞快地展开其中一封迅速浏览了一遍,又把另一封信扔给瑞禾道:“你自己看。”

瑞禾一愣,狐疑地接过来扫了几眼,脸上很快涨得通红,“阿爹他怎么?连他也…”辛一来的信上除了叮嘱他要听从黄氏安排外,还特意吩咐若请来的大夫实在不济事,便求明通师父帮忙。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明通师父请过来。”黄氏把脸一沉,眼一瞪,瑞禾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出乎瑞禾意料的是,这位名望颇高的明通师父年纪并不大,约莫才三十出头,五官并不算多好看,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奇迹的让人平心静气的味道。瑞禾满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原本还想给他点脸色看,可真见了明通师父,他的火气又发不出来了。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瑞禾心里想,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第81章

“这位檀越——”高僧明通摸了摸下巴,发现没有胡须,略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收了回来,蹙眉摇头,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瑞禾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期待着他的下一句,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和尚说话,不由得疾声问:“大师请直言。”

明通和尚不仅不吭声,反而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盯着瑞禾仔细观察起来,一会儿又悄悄瞥了黄氏一眼,虽然不敢多看,但一眼足以看出问题,不由得啧啧有声,“真是奇事,贫僧修行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逆天改命的奇闻。”

瑞禾心中一动,不由得回头看了黄氏一眼,黄氏也正正好朝他看过来,二人齐齐想起几年前回京途中遭遇的那次刺杀,当初辛一来就曾与黄氏讨论过此事,而今听明通和尚再次提起,黄氏心中愈发地觉得这事儿与徐庚有关。

瑞禾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已闪过了各种各样的猜想和可能。玳珍无缘无故地病倒,且查不出任何异样,难不成是因为徐庚的缘故?她因徐庚而获生,而今徐庚生死不测,所以玳珍才因此而卧床不起?可是,依这和尚的意思,不仅仅是玳珍,就连母亲黄氏和他恐怕也是逆天改命中获益的人,为何他们俩没有反应?

“大师请直言。”瑞禾压下心中汹涌的波涛,竭力让自己显得冷静又镇定。偏那和尚却像猜透了她的心思,目光虽然温和,却径直看进他的心里,“贫僧也说不好,依着这位小檀越的面相来看,本是早夭之相,偏有人出手救了她。照理说天命难改,便是救了一回,还会有第二回劫难,但这位出手之人命相极其尊贵,这才护得府上诸位周全,而今小檀越突然卧床不起,究其原因恐怕还在那位贵人的身上。”

黄氏这几日的心思全都放在玳珍身上,根本不清楚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闻言微微愕然,回首看看瑞禾,面带征询。瑞禾满面沉重地微微颔首,凑到黄氏耳边悄声道:“太子殿下遇刺,至今尚未醒转。”

“竟是如此?”黄氏心乱如麻,愈发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瑞禾起身谢过明通和尚,客气地将他请了出去。明通见他神情,猜到他已了然,遂不多言,起身告辞。

等明通出门,黄氏这才一把拽住瑞禾的衣袖疾声问:“太子现在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御医们怎么说?你怎么就把明通大师送出去了,该仔细问问才好。”若是太子有个什么不测,莫非玳珍也要跟着去了不成?除了玳珍外,辛家其余的人又会怎么样,总该问个清楚才是。

瑞禾无奈道:“娘,便是问了又能如何?且不说他这话是真是假,明通师父若真有什么法子,不必我们询问,他早就说了。既然不言语,也就是说连他也无计可施,唯今之计,只有等着太子殿下醒来了。”

“那要是太子——”黄氏话未说完又猛地捂住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坚定地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一定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她低头看看床上双目紧闭的玳珍,再想想明通的话,心中只觉千头万绪,自己也就罢了,若是几个孩子也都跟着出了事…她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话说回来,”黄氏摁了摁太阳穴,低声道:“这几日晚上阿珍时常说梦话,嘴里还总唤着太子殿下的名字。”

瑞禾眼尾抽了抽,这是什么意思?阿珍那小丫头不是言之灼灼地说自己对徐庚没有半点心动么,这都病得要死要活了还唤徐庚的名字,家里头这么多人她不念,父母兄弟全都不记得,怎么光记得一个外人!

他脸上表情变换,看起来怪吓人的,黄氏只道他因为方才的话生气,不由得恼道:“你妹妹都成这样了,你还要与她计较这些不成?明通大师的话你也听到了,别说阿珍本就喜欢他,就算不喜欢,为了阿珍的性命着想我也要把她嫁过去。什么都没她的性命重要!我可警告你,等阿珍醒了,你不准再在她面前说太子殿下的不是,不然我饶不了你!”

瑞禾被她噎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晌后才苦笑道:“只要阿珍能醒来,别说嫁给太子,就算她要嫁给陛下儿子都不说半个不字总行了吧。”话刚说完就被黄氏狠揍了一顿。

瑞禾挨完打,一瘸一拐地去书房给辛一来写了封信,把这边的情况说了一遍,末尾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这桩婚事的看法:若阿珍对徐庚确有情意,他们也不好做这棒打鸳鸯的大棒,这种毁人品的事情做多了,将来会遭报应的。

信很快送到辛一来手里,辛一来真是哭笑不得,“这混蛋小子,倒弄得好像我才是坏人似的。”想想家里头的宝贝女儿,他摇摇头扔下信,决定再去探一探太子的消息。

这些天徐庚一直睡在鸿嘉帝的龙床上,这本与礼制不和,但都这会儿了,任谁也不敢跑到鸿嘉帝面前跟他提这事儿。大家都晓得鸿嘉帝这会儿心里头憋着火,谁要是敢这会儿去触他的霉头,分分钟就能送了命——没瞧见这些叛军们的下场吗?最近掉了多少颗脑袋,就连鸿嘉帝的亲生儿子徐隆也险些没了命,慧王也不由分说地被圈了起来,听说已经丢了半条命,再这么下去,他哪天突然死透了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

打从太子遇刺昏迷,鸿嘉帝便寸步不离地在床边陪着,无论朝臣们怎么劝也没用,最后还是辛太傅想了个法子,让内侍在太子床边另开了个铺,鸿嘉帝累了困了就在床边的矮榻上睡一会儿,但凡太子有什么动静他又能察觉。

就这么过了足足有十天,一直昏睡不醒的徐庚终于有了点动静,开始迷迷糊糊地说起话来。没有人知道太子究竟说了些什么梦话,就连鸿嘉帝的心腹许富昌也被支到殿外守着,只隐约听到屋里传来太子和鸿嘉帝的痛哭声——许富昌发誓,就连先帝驾崩那会儿鸿嘉帝也不曾哭得这般伤心过。

就这么哭了一天,徐庚终于醒了,却完全忘了自己说过些什么,见鸿嘉帝坐在一旁老泪纵横,还一个劲儿地劝慰道:“父皇别哭,儿子这不是都醒了么。”

鸿嘉帝愈发地泪流满面,哽咽道:“我的儿啊,真是受委屈了。你放心,朕一定替你主持公道,那些混账东西父皇已经把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太后那里,朕也会替你找回来。”

徐庚满头雾水,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那刺客竟与太后有关!

鸿嘉帝又义愤填膺地骂了一会儿,徐庚愈发地摸不着头脑,脑袋又沉得厉害,眼睛一闭,干脆还是昏睡过去算了。

他又睡了足足一天才醒来,精神好了不少,鸿嘉帝总算暂且放下心,开始着手处理起耽误了许多天的政事来。太子遇刺一案被鸿嘉帝简单而粗暴地盖到了慧王头上,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证据,慧王被圈起来第二天,梁侧妃之父就站出来检举揭发,痛诉慧王有谋逆之举,且将各种物证一一呈上,鸿嘉帝稍加查证便让大理寺将此案坐实,慧王立刻被削去爵位,流放南疆。当然,他到底有没有平安抵达就没有人关心了。

远在天津的辛家诸人也松了一口气,玳珍终于醒了。

九月初,天气渐渐转凉,鸿嘉帝领着儿子班师回朝。

徐庚到底年轻,虽然在阎王殿前走过了一遭,却丝毫不受影响,没多久就恢复了正常,能跑能跳,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只是鸿嘉帝到底不放心,成天使人盯着,每日都要见他两三次,一会儿不见人就要差人来唤,徐庚不仅不嫌烦,还十分享受。

这日早晨,徐庚照例给鸿嘉帝请安,东聊西扯了一通,徐庚便要告辞说去给太后请安,却被鸿嘉帝拦了。

“从今儿起就不必去圣安宫了,”鸿嘉帝一脸淡然地道:“你皇祖母最近身体不适,太医说了要静养,大家都不许去打扰她。”

大家都不许去…这意思就有点玄妙了。

徐庚愣了一下,“皇祖母病了?”昨儿不是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一点先兆都没有,而且,他怎么都没听到消息。

“年岁大了,自是容易生病的。”鸿嘉帝哼了一声,面上露出讥讽的笑。徐庚要是再猜不到这事儿跟他父皇有关,那脑袋里头装的就全是豆腐渣了。想想当初他醒来时鸿嘉帝曾今说过的话,原本以为只是鸿嘉帝气头上随口一说,现在看来,太后身上果然不干净。

“对了。”鸿嘉帝脸上露出奇妙的神色,看看徐庚,笑,“朕听说了一件事儿,很有意思,你猜一猜是什么事?”

徐庚苦笑,“儿子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您一句提示没有,那哪儿能猜得到。”

“跟你丈人和你媳妇儿有关。”

徐庚心中一动,顿时紧张,“莫不是辛先生给阿珍定了婚事吧?”他觉得,这种事辛一来真能做得出来!

鸿嘉帝神秘地摇头,“往好处想。”

徐庚闻言有些振奋,“难不成…辛先生同意把阿珍嫁给我了?”

“这倒还没开始议亲,不过——”鸿嘉帝笑眯眯地道:“朕也是听人悄悄说到这里来的。”他压低了嗓门,悄悄道:“据说你伤着的时候,辛家那小姑娘也无缘无故地病倒了,药石无用,只得去请了高僧作法。也不知道那高僧到底说了什么,什么法事没做就被辛家人送了出来。后来你一醒,辛家那小姑娘竟然不药而愈。大郎你说稀奇不稀奇?辛一来还神神秘秘地想瞒着朕,呵呵,这京城里的事儿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徐庚闻言脸上露出惊喜神色,一会儿又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喃喃道:“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徐庚脸一红,忸怩道:“先前没好意思跟父皇说。儿子昏迷那会儿,仿佛在梦里看见过大娘子,拉着儿子死活不我走。她力气大得很,儿子挣不脱,拉来拉去的,儿子就醒了。”

“还有这事儿?”鸿嘉帝大笑,“由此可见,你们俩还真是上天注定的姻缘。我看辛一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徐庚到底有些不放心,“那儿子再登门,不会被辛先生赶出来了吧?”

第82章

仔细算一算,徐庚足足有近三个月没见过玳珍了,说不想实在是假话,为什么一直没有登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鸿嘉帝看得严,几乎不让他出宫,另一方面还是身体抱恙,不愿被玳珍看到自己这幅病弱的模样。

而今听说玳珍也大病过一场,徐庚心中愈添挂念,也顾不得会不会挨辛一来的冷眼了,与鸿嘉帝说了一声后,便领着金子和几个侍卫出了宫,直奔辛府而去。

登门拜访的时候自然不好说是特意来见玳珍的,徐庚假惺惺地要向辛太傅请教学问,结果被辛一来给拦了,“老爷子这几日身上不大爽利,喝了药在床上歇着。殿下还是不要过去为好,免得过了病气。”

徐庚“呵呵”地笑,关切地问:“太傅病了?哪里不舒服,可曾叫太医看过?”

“过些殿下关心,家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天气转凉,偶感风寒,安静休养几日便好了。殿下今儿过来不知所为何事?”辛一来自然猜到徐庚此行的目的,可他就是故意假装不知道,想娶他家闺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庚这回倒也不忸怩了,坦然正色道:“听说阿珍病了一场,我甚是挂念,不知她身体是否好转,故特意登门问一问。”说罢又一脸期待地看着辛一来,满目诚恳和期盼,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子,看得辛一来心里头怪软的。

他心一软,嘴巴就不那么硬了,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松了口,“阿珍自从生过那场病后身体一直有些虚,家里头没敢让她出门,这会儿应该在花园里陪着她娘散步。你若是想见见她,就去花园里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