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金色的余晖铺开在亚诺河上。

流浪的艺术家盘坐在河边的石头护围上弹着鲁特琴,红裙子黑头发的吉卜赛女人像烈焰燃烧一般舞蹈。

吉卜赛人乘坐的大篷车停留在河边,篷车停留之处便是他们今夜的家。吃饱了之后他们便无所事事,年老的女人回帐篷里摆弄她的水晶球。而年轻的男人们想要和红裙子的女人跳舞,可是她的舞步太热烈和妖娆,绽放在暗夜里的红玫瑰,不是谁都能摘取的。男人们纷纷败下阵来,独舞的女人转动她的足尖,光裸的肩头舒展着,高高仰起她天鹅一样优美的脖颈,如丝的目光肆意的扫过每个男人的面庞,充满了挑逗和挑衅的意味。

每一个被她望见的男人都贪婪沉迷的望着她,他们的眼睛像是要扒光她的衣服。

女人露出了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她高傲的微笑,最后望向为她弹琴的艺术家。那是个英俊的男人,蓝色的眼睛浩瀚深远,就像夕阳照耀的海面。他回望她的目光温柔含笑,像是在说,“你确实很美丽,可那又怎么样呢?”

女人感到不甘心。她奔跑到他的面前,就像风吹落了一袭流锦。弗朗明戈舞是男人征服女人的舞,而她为了挑动他的征服欲而跳。她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的眼

睛,每一个撩裙,每一次回眸都在肆意展现着女人的美。她欲擒故纵,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扬,不□出一寸诱人的肌肤,却涌动了所有的风情和欲望。

男人只是微笑的弹着琴。他用琴音肆意拨弄着她的身体,却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

女人的目光变得哀怨,她在舞动中频繁的回眸。

男人终于对她勾了勾手指。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瞬间从一只高傲的孔雀变成了温顺的猫咪,她飞扑到他的脚下,伏在了他的膝盖上,仰头望着他。他只用一个动作,便击败了她全部的美。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个吻就像是国王的赏赐,充满了施舍的意味。女人于是伏在他膝盖上哭泣起来。

她为他的薄情而愤恨和哭泣。他跟随他们从伦巴第来到翡冷翠,路上她曾数次向他示好,可是他从未回应。如今他已经到了他的目的地,马上便要和他们分别了,可是他依旧吝啬于一个亲吻,不肯和她共渡最后的夜晚。

他要寻找的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可以令他推拒近在咫尺的艳遇。

夕阳沉落,黑暗悄无声息的降临的翡冷翠。吉卜赛人早早的点起了篝火,初夏的蚊虫扑向明亮的火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夜间的欢宴已经开始,吉普赛人围着篝火弹琴,跳舞、肩搂着肩唱歌,把劣质的啤酒洒得到处都是。流浪艺术家没有加入他们的狂欢。他正靠在年老的吉普赛女人帐篷边,用鲁特琴的单弦拨出断断续续的调子。

今夜他便要离开,女巫答应了红裙子的吉卜赛女郎,要为他占卜。他正在等她的结果。

“我看到了血书的六芒星,烈火烧尽了契约,门自空中开启。我不知这是吉是凶,是悲是喜。”很长时间之后,女巫用沙哑的声音毫无感情的说。

“嗯。”流浪的艺术家回答。他站起身来,唇角带着懒散的笑容,“这都不要紧。”

他放下手里的鲁特琴,没有道别也没有感谢,像来时一样自由的离开。

红裙子的吉普赛女郎从女巫的帐篷里飞奔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形消失在黑暗里,就像沙子散在了风里。

她跪在地上捂着脸哭泣。而女巫长长的叹息,“忘掉他吧,塞尼雅。那是你不能仰望的灵魂,是来自地狱的使者,他只听命于座上唯一的王。”

朱利安诺靠在车厢上,平静的望着外面流逝的景色。

马车沿着亚诺河案飞速的行驶。河的对岸停着吉卜赛人的大篷车。篝火在风里燃烧,而红裙子的吉卜赛女郎奔跑

起来比火焰还要明亮。这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令朱利安诺感到羡慕,他下意识的转动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上镶嵌着鲜红如血的宝石,宝石里有金色的六芒星隐现。

朱利安诺从小就体弱多病,他已经习惯了像这样看着别人欢闹。

很多人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他自己也这么相信。直到有一天,当他躲开仆人同情的视线和廉价的关爱,在阴暗的地下室阴郁燥乱的用匕首凿着阴湿的墙壁泄愤时,一本黑色镶银的书落在他的脚边。他拾起那本书,擦去封面上的尘埃,看到了用人类的指骨拼凑而成的六芒星。

那是恶魔的馈赠。

这个被期待成为教士的孩子,接受了恶魔的馈赠。

可是这又怎么样?他曾无数次躺在病床上向神祈祷,可是神甚至不曾准许他像别的孩子那样在花园里奔跑。如果魔鬼能让他享受健康的乐趣,他将毫不犹豫的投向魔鬼的怀抱。

黎塞留警示他魔鬼的可怕,却不知道病痛的可怕。让他失去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生命力,他宁可让魔鬼毁灭翡冷翠——一个你不能享受的世界,哪怕它再美丽也只会加倍令人憎恨,朱利安诺情愿与它同归于尽。

他不介意他信仰的是神还是恶魔,他只要他活着的每一刻都能恣意的奔跑和呼喊,追逐一切他想追逐的事物。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阻碍他享受这样的生命。

马车不止何时停了下来。朱利安诺向外望了一眼,车子已经驶离了亚诺河,但是德莱尼夫人的庭院还有很远的路程,它不该在这里停下。

“怎么了,杰夫?”他问道。

他的车夫没有回应,风在一瞬间止住,连虫鸣也消失不见。绝对的寂静里,他听到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地狱的回答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直击着他的灵魂,“比雷斯,第十三柱魔神。”他懒散而傲然,“人类,我听到了你的愿望,我准许你实现它。”

作者有话要说:被各种冒泡吓到了……谢谢大家^^试读的人找到了,谢谢大家不怕被骚扰__|||

然后,果然我文下聚集的都是正太控,这呼声跟雷出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啊……可怜的雷,摸摸

最后……下半章其实大家都看过了……

忽然想起来,求收藏!求冒泡!!求包养!!!最近好冷清啊!!!!

chapter 13

遭遇

听到门锁轻微的响声,梅伊睁开了自己金色的眼眸。

他站在屋顶上俯视这座城市。凌晨四点钟,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街巷、房屋都静默的匍匐在暗夜里,只有教堂高耸的尖顶和钟塔像黑铁之剑般刺向黛蓝色的天空。

风在梅伊的皮肤上流淌,每一丝微弱的气流都携带着夜晚的讯息。他在黑暗中如鱼得水,仿佛暗影里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耳目,它们听从他的指令,将一切他想知道的真实传达给他。

但是今晚这感觉却被阻断了。寂静里潜伏着不详的东西,黑暗在它的压制下瑟瑟发抖,它们不再欢跃着将梅伊想知道的呈递给他,而是屈服于另一种力量的威压。这感觉令梅伊压抑和烦躁。仿佛有无知的流浪者冒犯狮王的威严挑战他的权位,尽管年轻的狮王不解决斗的含义,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挥动自己的爪子。

但是在此之前,梅伊想要保护米夏。他不打算丢开米夏,满城市寻找那碍眼的力量的主人。

他抛开令人不快的憋闷感,将注意力集中在米夏身上。他用双眼仔细的确认了一遍——黑衣的巡法使今夜没有跟着米夏。

他悄无声息的从屋顶纵身跳落,像影子一样隐没在漆黑的树荫里。追上了米夏。

可是那感觉如影随形。早先的时候像是巨大的手掌遮盖住天空,而现在它离他越来越近,凝聚成一双从旁窥探的眼睛,梅伊已可以分辨出他潜伏的方向。

长街的尽头是一个三叉路口,风从横向的街道上倏然吹过。亚诺河的水汽凉沁透肌,梅伊听到风里的冷笑,像是幽灵伏在他耳畔喘息。

梅伊猛然间望过去——拐角的阴影里藏着一个男人。他整个身体都包裹在黑衣里,月光一样冰冷的银发遮盖在漆黑的兜帽下。他的气息收敛在黑夜里,就像一柄黑铁铸成的长剑,光华内敛。然而你看他一眼就会知道那长剑必将出鞘,毫不留情的挥砍斩杀,沉默的饮足鲜血。

那个男人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头望向梅伊。梅伊全身的杀机都被调动起来——他身上的气味令梅伊极度不悦。梅伊手里匕首出鞘,在黑暗中瞄准了那个人的脖颈。

雷罗曼诺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刺骨杀气。而杀招来得那么快,他仅仅来得及提起手中的长刀。

匕首砍在累金的皮鞘上,强大的力量震得雷手腕发麻。袭击他的身影一闪而过,转眼便再度消失在黑夜里。

雷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但已经明白了他是什么。

——两尺半,一个十

岁孩子的身高。可他敏捷得像是捕猎的豹子,力道足以抗衡一个强壮的成年人。他从至少六尺远的地方对雷发动袭击,一个眨眼便已经袭到他的面前。而雷已经与他交锋过了,却再度丢失了他的位置,甚至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比最训练有素的刺客还要泯然无形,黑暗是他的主场。

雷知道他在某个角落里窥探着他,就像猎豹潜伏在枯草丛中盯上了一头雄鹿。雷找不到他,可是他对雷了若指掌。

但是没什么好害怕的,雷想,这只小兽还没有长成,它只敢潜身于黑暗。比起在塞迪卡跟他交手过的那个,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用牙齿咬掉长刀的皮鞘。这柄刀是他与拜占庭人交战时得到的,漆黑的刀刃上遍布细小的白色花纹,就像暗夜繁星一样美丽。在教皇国这种刀被称作亚特坎长刀,它锋利得可以削断当风飘展的丝绸,斩开锁子甲就像切开另一层皮肉。一切有形体的东西都不能抵御它,魔鬼也不例外。

雷将圣水洒在漆黑的刀身上,刀身上希伯来语篆刻的咒文像融化的黄金一样流淌起来。雷抖落残余的水渍,刀尖指地,静待攻击的到来。风声一瞬间凌厉起来,杀气扑面而来,雷手中长刀挥斩成圆。刀与匕首在黑暗中碰撞,他们再一度交手。

雷捕捉着交手时短暂的力道,将他往路旁的墙上推去,至少这一次过后雷能判断他的大致方位。他主动挥刀上前,清脆的碰撞声之后,雷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的位置。挥砍像疾风骤雨一般落下去,雷没有给他重新潜藏的机会。

“为什么袭击我?”雷问。他跟魔鬼交手过,知道他们不是无知的野兽,甚或比人类更聪明。

他袭击他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就像之前他袭击杀人犯。一个念头恍惚的擦过雷的脑海——也许他也被当作了对米夏有威胁的人?

他们可以合作也不一定。

亚特坎长刀令梅伊感到不适。这种刀用炼金术铸造而成,刀身上篆刻着希伯来人的密咒。一旦被它砍中,伤口很难愈合。从第一次出任务的开始,梅伊就觉得它很麻烦。

更麻烦的却是持刀的人。梅伊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出邪气,事实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甚至比大多数圣堂骑士还要纯粹和坚决。这样的人是不会伤害无辜的。但梅伊厌恶他身上的气味——那气味本不该出现在米夏之外的人身上。他打算打残他就收手,可是他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听到他的发问,梅伊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什么。

长刀架着匕首,而米夏的惊叫声从已经有些远的地方传来。短暂的凝滞

之后,两个人同时发力,将对方推开。

他们在黑暗中片刻对视,同时丢开对方,向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赶过去。

马车在最后一刻急拐。车夫终于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慌忙查看米夏的情形。

而米夏惊魂甫定。

那辆马车从拐角忽然冲过来,米夏根本来不及躲开。她原本以为自己绝对要被踩在马蹄子下面了,但是马车在一瞬间横了过来。就像是从侧面被一只巨大的手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及腰高的车轮湛湛停在米夏面前。车门上鎏金的盾牌标志在暗夜里也闪闪发亮——这是美第奇家的马车,米夏已经是第二次遇到它。

“发生了什么事?”车厢里有人发问。

“好……好像撞到人了。”

车门便被推开了,探身出来的是个病弱文秀的贵族青年,蓝色的缎带绑着金色的长卷发。他天生就有优雅柔和的长相,皮肤就像冰雪一样白,蓝眼睛湖泊一样干净。他很快便发现了米夏,见她摔倒在地上,便跳下车来。

“伤到了哪里?”他温和的问道,伸手来扶米夏。

他手指上套着红宝石的戒指,那宝石给人的感觉很不祥。像鲜血一样剔透圆润,仿佛一倾斜就会从戒面上滴落下来。

黑暗令人加倍不安,而半夜并不是接受陌生男人好意的时候。米夏目光从他手上移到他脸上,她退了退,“没伤到……我自己能站起来。”

他并没有觉察出米夏的不安,依旧在说,“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请告诉我。我感到很抱歉,我的私人医生住得不远……”

米夏说:“我真的不要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一般,略有些尴尬的微笑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回头对车夫说,“杰夫,你来帮助这位夫人。”

“不用了!”在孔武有力的大肚子车夫面前,米夏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猫。她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脚稍微有些扭到,但是不要紧。她踮着向后退了一步,“我很好,您可以离开了。”

车夫对米夏的态度感到愤慨,他撸了撸袖子上前拽住米夏的胳膊,一面回头含混的说,“……您太善良了,其实不用什么猫猫狗狗都管……她都说不要紧了。”

美第奇家的贵公子只是对车夫微笑,“送她一程吧,单身女性走夜路总是令人不放心。”

“跟偶然遇到的陌生男人走,更不是个好主意!”米夏用力想要挣开被车夫拉疼的手腕,“您这是绑架。”

他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口齿伶俐。但我并不是陌生

男人,我的父亲是翡冷翠的执政官。我叫做朱利安诺,美第奇家的次子,你该听说过我。”

“没听过。”米夏用力跺向车夫的脚背,抬头狠顶他的下颌,然后给了他的鼻子一个头槌。她从车夫手里挣脱出来,退到路灯旁,像炸毛的猫一样对朱利安诺露出警告的表情,“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喊人。”

朱利安诺有些被惹恼了,他踏前一步,笑容里刀锋暗藏,“就算喊了人来又怎么样,上帝作证,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谁知道呢?”米夏针锋相对,“一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和一个卑贱的东方女人。自从死了四个妓_女,翡冷翠已经很有没有鼓舞人心的八卦了。”

朱利安诺蓝眼睛里光芒渐渐寒冷,他沉默的跟米夏对峙,而他的车夫还捂着鼻子倒在地上。

“很好。”他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我真没见过你这么……”他像个被坏女人欺骗的纯情小男孩,一时找不出能形容米夏的贬义词,“这么不知好歹的女人!你赢了。”他气冲冲的上了马车,马车已经起跑了,他又令车夫停下,从车厢里丢出一枚金币,“自己看医生去吧。”

米夏一直注视着他的马车跑远了,才长舒了一口气。脚踝疼得厉害,她蹲坐下来揉了揉。风从街口吹过来,汗水令她遍体生凉。她知道自己也许有些反应过度,伤害了美第奇家贵公子的善心。但她已经是惊弓之鸟,被车夫肥厚的手掌握住手腕时,她差一点就真的叫出来。

她腿上发软,有些站不起来。沉默的坐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雷?罗曼诺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藏得可真好,米夏想,这么近,也许她叹口气他都能听到。可她差点被陌生人的马车给拉走,他却稳稳的半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真是沉得住气啊。

“你这个时候出来,就不怕被杀人犯发现?”

“他已经走远了,连在暗地里跟着他的护卫都走远了。”

“什么?”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你为什么不上他的马车?”

雷的声调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平淡,但米夏能感觉出他话里的愤怒和失望。他话里的信息量这么大,米夏很奇怪自己居然听完就明白了。大概是风凉的关系,她脑海中一片清明,冷静得可怕。

“那个朱利安诺,你怀疑他就是连续杀人犯。”米夏说,“——你让我当诱饵,想套出的不是杀人犯,而是证据。”

雷没有说话。

“所以,除非那个美第奇家拿刀子捅我,不然你不会出来。也许只是捅

我还不够,是不是非要他像之前作案那样,剖开我的肚子摘除我的内脏时,你才会出来。”米夏感到莫大的愤怒和委屈,却发泄不出来。她在口袋里胡乱掏了一阵,才发现那个给她安全感的火药筒正握在她的手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白痴,“让我住在美第奇家夏宫附近,也是你算计过的吧。你生怕他找不到我,不来杀我灭口……所以特地把我送过来。”米夏手上在发抖,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她把火药筒用力丢到雷身上,“你真是差劲透了!雷·罗曼诺,你真是最差劲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赶紧写下一章

不然这一章Bug大了……

PS:请不要急着给雷判死刑,谢谢

顺便,JJ总抽掉我的更新,教大家一个从评论区学来的办法(呃,谁教的忘了)

把被抽调的那一章的地址里的改成ooo就可以看了(不知道改成my可不可以)

chapter 14

背叛

夜晚还没有结束,黑暗笼罩在翡冷翠。

从亚诺河上吹来的夜风饱含了水汽,湿而冰凉。梅伊在阴影里停住脚步,就像是风里的水雾凝结在草木上,悄无声息。

圣三一桥边的灯柱上,油灯平缓的燃烧,飞虫一下又一下的撞着油腻的玻璃灯罩。黑暗和水声无边无际。

灯柱下那小小的一圈光晕里,一个男人等在那里。他望向梅伊所停留的方向,似乎在黑暗中对上了梅伊金色的眸子。短暂的凝滞的静默之后,他单膝跪地,像一个觐见主君的骑士,谦恭的垂下头颅,将脆弱的脖颈暴露了出来。

“比雷斯,御座下第十三柱,回归御前。”他刻意平稳着声调,说道。

片刻沉寂之后,梅伊握着他的匕首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听不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已然卸去防备,任由处置。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敌人,尽管他已经收敛起力量,但是梅伊确信自己没有弄错。他先前感觉到的那令黑暗变得凝重的威压就来自于这个人。诱导他发现了雷罗曼诺的气息也来自这个人。而朱利安诺德美第奇周身缠绕着的不祥逆流,同样来自于这个人。他拥有梅伊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无孔不入的操控着这个夜晚,连梅伊也是舞台上被他摆布的优伶。

可是当梅伊走到他面前,无需动手他先已臣服。

梅伊走近他,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更深的垂下头去。喜悦像是潮水般汹涌上涨,令他不能自已。

“醒来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您。从巴比伦到拜占庭,直至翡冷翠……”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感受到同类的气息,出手试探,却没料到是您亲临。竟然在御座前炫耀威能,我感到无地自容。请宽恕我的狂悖,我正为此遭受惩罚……”

梅伊打断了他的话,“我叫梅伊。”

比雷斯的声音骤然噎在喉咙里,“是……您的意志便是一切的理由。”

梅伊感到困惑,他竟对比雷斯提不起杀意,甚或认可了他的说法。可是他不认识他,他跟他不是同类。他清醒的知道比雷斯的力量来自于黑暗,纯粹的黑暗,与他所守护的截然相反。

匕首已经架在比雷斯的脖颈上,只要稍稍用力他就能切断它,而比雷斯全无反抗的意愿。他在等待他的裁定。

被信仰的感觉令梅伊厌恶。

他将匕首收回去,对比雷斯说,“你起来。我不是你在找的人,更不是什么御座。”

比雷斯僵硬的从命起身,仿佛还没从震惊中悔过神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梅伊。

“是,这是我的名字。”

“您以前不曾给自己起过名字。”

“不久前才起的。”梅伊望了一眼东方的天空,他被比雷斯耽误了过多的时间,米夏也许已经到面包店了,在正午之前她都不会回家。梅伊感到消沉。他将匕首归鞘,转身离开。

“您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身后传来比雷斯的质问声。

梅伊感到厌烦,这个人根本就不听他说什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再烦我。”

夜风骤然间鼓满,灰尘和草木的残枝刮得地面沙沙作响。乌云从天边涌起,晨星隐没,夜空沉甸甸的低压下来。

比雷斯的愤怒像是风暴席卷而来。

“那些人类对您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像雷鸣一样压抑的轰响。

他向着梅伊走过来,落下的每一步都有风激起沙尘。黑暗再一次颤栗起来,电火在空气中激荡,就像千鸟齐鸣,那声音尖锐得要鼓破人的耳膜,“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不降罪,为什么不在我的面前,展现您无与伦比的威能?您是唯一的王座,爵位的授予者,规则的制定者。是什么让您变得愚昧和软弱?竟连您的御座也抛弃了!”

无数道闪电从天而降,雷声轰然作响。电光击穿了青石板的地面,碎石漂浮在翡冷翠的街道上。愤怒的魔鬼在闪电中向着梅伊走过来。黑发狂乱的飘在风里。

四面一片狼藉,临河民居的窗子和屋顶尽数被震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点燃油灯探看究竟。沿着亚诺河亮起长城似的灯火。

而梅伊好整以暇,闪电的网从他的身旁绕开了,没有一道伤害到他。他没有为这压倒性的力量感到害怕和防备,反而觉得滑稽和疑惑。他不理解比雷斯的愤怒,于是问道,“你想跟我打架?”

激荡的闪电在一瞬间消散了。大颗的雨水从天而降,由疏到密。

暴雨倾泻而下,弥漫在街道上的灰尘和碎石在雨中沉淀。比雷斯站在雨里,像一只被淋透了的丧家犬,黑色的头发垂落在他脸上,雨水顺着流淌。怒火已经燃尽了,他的眼睛遮掩在厚重的黑暗里。

他走到梅伊的面前,蹲跪下来,在泥泞的雨水中凝望他干净的面庞,“我不可能跟您对抗,就算您放弃了御座。是啊,我为什么要愤怒?那不过是您的意志。”他叹了口气,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问道,“你喜欢那个女人吗?”

梅伊点了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