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她真的怕得逃跑了,他该怎么办——已经遇到她,已经想要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松开手,一个人悄悄的死去了。

29chapter 29

米夏站在那门外静静的呼吸。恐惧随着清醒归来,身上每一分疼痛都令人退缩,想再推开这扇门也是需要勇气的。

可莫名的她就知道梅伊就在门的对面那小小的角落里等着他,他已知晓她就站在门外,正在期望和绝望的边缘等她的选择。那选择能将他推入深渊,也能拉他走出绝境。

她一旦选择了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要逃跑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现在她还是可以逃走的,只要她逃走了她便再不必品味那恐惧。抚养一个随时可能暴走失控的孩子是一件多么艰苦的事啊,她的生命已经够沉重了。所以丢掉他吧,就像那个雨夜里她心血来潮捡了他。他已伤害了她,违背了他的许诺,她无需再承担责任。

可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心就只是平静如水,手和脚都不曾退缩。她想,你看就算她有这么充分的理由丢掉他,她也还是不能抛弃。

因为理由这种东西,只有在变心和犹豫的时候才有用啊。既然她这么清楚自己的决意,为什么还要在意那理由?

阳光穿透了迷雾,翡冷翠的街道熙熙攘攘的醒来。一如它本来的模样。

正午的钟声响起,那声音如水波扩散,恢宏的响彻整座城市。针尖塔顶的天风平流,吹散了最后的白雾,显现出白雾中魔鬼的身形。比雷斯盘腿坐在塔尖,单手支颐。这魔鬼微笑着,笑意残酷而冷漠,“无法动摇啊……这么坚定明晰的女人,得有多么无趣。”

梅伊自角落里抬起头,那紧闭的门被推开了,光尘洞入。米夏疲惫却真实的站在阳光下,漆黑的眼眸静静的望着他。

“过来。”她说。

于是他飞快的站起来,像以往无数次等待的尽头般,向她跑过去。

当他在她面前站定,米夏高高的抬起她的手。孩子犯了错便该被教导,这一次她一定要打他的屁股,让他终身难忘这教训。

可是对上梅伊的眼眸,她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落下了。

你无法想象那目光里有多少欢喜和不安,就只是因为她的归来。她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已默许了她为所欲为,因为他唯一想要的已得到满足。所以不管等来了什么惩罚他都乐意至极的交换,只要她不抛弃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以这种极端不平衡的方式的对等着。只要他想做,他便能让她痛不欲生。只要她愿意,她便可对他为所欲为。

米夏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难过到无法呼吸。

而她的难过令他骤然感到不安,他慌乱的握住米夏的手,打在自己的脸上。那清脆的声音惊醒了米夏,却无法驱除他的恐惧,他再一次用力。米夏终于无法克制的哭了出来,她说:“别这样,梅伊……”

她跪倒在尘土中,用力的抱住了他,泪水滴落在他的肩头。可她不知该怎么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他们明明是互相需要的,明明是谁都离不开谁的,却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捆绑在一起,不能相互理解。

chapter 26

这一日米夏没有去面包店。可她甚至没心情想象波斯人的怒火。

烦恼如雪花漫天飞落,米夏整个脑子都被埋做白茫茫一片。

梅伊安静的陪着她打扫屋里的灰尘,这孩子在米夏面前已失却自信,自始至终不敢看向她。却在她背身走开时警觉的紧绷起来。

米夏察觉到她的不安,可她已无多余的心力开口安慰。她只是说:“我若要走,现在便不会在这里。”

梅伊垂着头,残缺的墙壁遮挡了阳光,他整个人都消融在阴影中。很久之后才轻声说,“嗯。”

将幸存的家具从尘土中清理出来时,米夏望着墙壁形状规则的缺口,微微失神。

翡冷翠四面都是山,这百花之谷同样盛产优良的建材。富有的居民用山上出产的青石建造房屋,那房屋坚固美观,可扛住刀兵炮火的袭击,数百上千年也不会朽烂。然而那一夜梅伊爆发出来的力量轻易就将半边房子摧毁。巨大的石材碎做砾石,像是在沙漠中风化千年。

首先是赔偿,米夏麻木的想着。然后……

她回过头,看到梅伊正在擦拭碗橱。他比碗橱高不了多少,踮着脚忙碌的模样十足的乖巧。

米夏轻轻的叹了口气。

清扫完毕的时候已临近傍晚,米夏将床单和衣物浆洗好了晾晒在阳台,便出门去买晚餐。

她离开的时候梅伊克制着没有回头,尖锐的指甲掐入了手心。

肩头的伤口远离了梅伊变会尖锐的作疼。有一阵子米夏疼得头脑昏沉,便靠着路灯柱坐下来休息。

这一带已临近码头市场,正该是傍晚最喧闹的时候,街道上却没有什么行人。只有马蹄轰隆隆如雷鸣翻滚。米夏意识到的时候,已有马匹停在她的面前。那马披挂铁甲,头顶尖锐的独角,白色障泥上有太阳十字的纹章,如战车般骠壮。鞍上骑士仿佛不是血肉之躯,锁甲披挂他的全身,就只面部盔甲上有十字的镂空。白色长袍搭配白色的披风,在夕阳余晖下有如圣洁的战神降临。

太阳十字的纹章——米夏在恍惚中思索——圣殿骑士啊。他们不是该守卫在梵蒂冈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骑士自黑洞洞的十字镂空中观望了她许久。而米夏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哪怕一寸的皮肤。她只能注视着那十字的黑洞,不退缩的回看。

那骑士的同伴上前询问,“怎么了?”

骑士抬起铁甲包裹的手指,他指向的分明是米夏的肩头。米夏下意识的后退,她感到肩头缝合的丝线清脆的崩裂了。

那骑士便愣了片刻。他在马上轻轻躬身向她致意,终于回身离开。

“帕西瓦?”同伴不解。

“她身上有圣者的气息,该与黑暗无所关联。”帕西瓦说道,“……是我看错了。”

一直到他们走出很远,米夏才从那震慑中回过神来——圣殿骑士只来了三人三骑,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他们身后跟随的骑士不计其数,有人甚至不曾配备齐盔甲——这乌合之众怀抱朝圣的心情追随他们的偶像,竟自发组成了一支军队。

这便是梵蒂冈的号召力了。

码头上大半的商贩都丢弃摊位去围观圣殿骑士,米夏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心情莫可名状。

“翡冷翠有魔鬼的传言,已经惊动圣座了啊。”就只有年老的妇人仍在营业,她将饼从炉中铲出,包好了递给米夏,叹息着说道,“竟然出动了圣殿骑士……”

米夏的心口猛的收紧,她骤然记起梅伊一个人在家。纵然她不愿这么想,可那孩子的力量必定不是世俗能容的——她感到恐慌。肩头的疼痛忽然也不那么难忍了,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将梅伊藏起。

她匆忙付钱便抱了饼子离开。老妇人在她身后感叹,“年轻真是好啊……”

圣殿骑士们这一夜留驻在圣母大教堂,不曾有多余的举动。

米夏赶回公寓推门而入,看到梅伊正蹲坐在断裂的墙壁前,看着他制造出的切痕。这孩子面容落寞孤单,却依旧安全的在这里等她回来。米夏感到整颗心骤然回落,那支撑双腿的力量消失,一时她竟有些站立不住。她轻轻的舒了口气,靠在门上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梅伊回过头来,欢喜而又有些忐忑的上前,“你回来了?“

“嗯。”米夏揉了揉他柔软的短发,看他轻轻眯起金色的眼睛享受,想一只被侍弄的幼猫。忽然她就轻轻的笑了起来……对方可是圣殿骑士啊,哪怕梅伊真是小魔鬼,他们也不可能会为他出动吧。

“吃晚饭了。”她说。

他们背靠着床铺望着天花板上的星空,各自捧着芦苇叶啃饼子吃。

这夜晚残缺却又安静,六月的晚风轻拂,楼下的树荫大海般涌动了一夜。这一晚米夏有些失眠,她着那树海窸窣的声响,感到前路茫然,可也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半夜弦月东升的时候,梅伊偷偷的钻进了她的被窝,柔软的黑头发轻轻曾在她身上。

米夏于是侧过身,伸手将他圈在了怀里。那孩子僵硬了许久,终于安下心来,满足的入睡了。

梅伊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明月从铁栅栏的窗子里落进来,四面都是潮湿的墙壁,铺床的枯草大片大片的发霉。

年老的修士穿着白底金纹的袍子,推开锈蚀的铁门走进来。他背后的甬道漆黑、潮湿、漫长,透不进半点光芒。

老人长长的胡须洁白如雪,斗篷遮盖下的眼睛闪着温和的光芒。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慈祥模样。

他对他伸出手,用苍老的声音缓缓的说,“我的孩子,过来,我带你出去。”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握住了修士的手。

——修士已经很老了,身上的皮肤早已干枯得没有生命,连血液都变得浑浊。常年的苦修令他清心寡欲,理智与情感不轻易的起伏。这样的身体可以隐藏很多秘密,就算是魔鬼也难以倾听他的心声。

可还是听到了。透过那衰老的皮肤、浑浊的血液、滞涩的关节。他听到了他微弱却清晰的心声。

“魔鬼。”

他沉默不语的走在老人的身旁,老人干枯的手像枷锁一样扣在他的手腕上。那些不想听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

“不该把他召唤出来的。”

“他控制不住天性里的邪恶。”

“这错误……该修正了。”

阴冷的空气钻入了他的皮肤。他跟着老人走下旋转的台阶。水银的气息越来越浓重。炼金术的能量密集起来,冰冷的光芒照亮了阴湿的石壁。他抬头望向老人的眼睛。老人不看他,他的目光里有冰冷的虔诚,漠然无情。他只是钳紧了他的手,带着他往下走。

黑影里藏着数不清的人,他能听到他们饱含杀机的心跳。骑士的锁子甲上铁环交错摩擦着,撒过圣水的剑弩散发出锈蚀的气味。牧师们诵读着密咒,低沉的嗓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的头越锤越低,心情越来越沉。他隐约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他不愿意去想。

他只是对自己感到厌恶。

漫长的石阶终于到了尽头,老人的脚步停在巨大的石门前。有那么一瞬间,透过皮肤传过来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迟疑。

那迟疑像荒漠里开出的一朵百合花,令他在枯涸灰败里寻回了一丝期待。他飞快的抬起头,望向了老人。

而老人也正望着他。他的目光重又柔和温暖起来,他俯□,干枯的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像祖父对待孙子那样,说道:“孩子,进去吧。”

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结成了冰,他在那一瞬间听到了老人迟疑的理由。

——老人在最后一刻对人生感到眷恋,他不想和魔鬼同归于尽。

大理石的门轰然洞开,老人干枯的手推着他的肩膀,用力的,将他推进了死地。

炼金术的封印阵在这一刻开启,圣骑士的弩箭如雨,牧师们光牢如柩,地下神殿积攒了千年的力量向他倾泻而来……那力量和他胸口的愤怒同时爆裂开。湮灭一切的明光里,他的意识像冰冷的火沉默的燃烧。

他看到自己俯瞰那处心积虑挣扎的蝼蚁们。看血液在他们身体里沸腾,将他们如烟花般引爆,鲜红的液体溅落在石质墙壁上。那脆弱、短暂而无趣的生命,甚至不能给他提供片刻的欢愉。

鲜血浸泡着残肢,每踏一步都有涟漪从他脚下扩开。他走到老人的面前,令他的身体从指尖开始爆裂,却不夺取他的生命。

他控制不了潜伏在他体内的野兽,他甚至理解不了那野兽的愤怒和矜持。他只是对自己的暴虐感到茫然无措。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只是片刻的失神,篆刻了希伯来文的白银匕首便刺进了他的胸口。他听到修士苍老的诅咒声。

从他睁开眼睛起,便一直是这个人在教导他。他教他礼仪、知识、道理,为他诵读圣经,令人训练他的武艺。他总是慈祥并温和着,只在他错口叫了一声“papa”时,一瞬露出厌憎和震惊的表情。而现在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本心。

“魔鬼,下地狱吧……”那声音这么说。

残存的理智在这一刻消失。他一寸寸的粉碎他的骨头,撕裂他的皮肉,听他悲鸣着求死。

他漠然无情的观看他的丑态,高高在上。

那血肉模糊的身体终于不再动弹。他俯在血泊里,漆黑的头发荇藻一样铺展,破碎的衣衫凌乱的挂在肩头,露出苍白的皮肤来。

他微微觉得疑惑,凌空将他提起。用尖尖的指甲拨开了她的头发——那是一个女人。女人已经残破不堪,鲜血自她身体每一寸皮肤下流出。就像被揉碎的傀儡,她已丧失了全部的生机,纤细的脖颈耷在一旁,漆黑的瞳孔散漫无光……

他所看到的,是米夏的面容。

梅伊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梦中从米夏身体里传递到他指尖的脉搏还在空洞的回响,他感到不可遏止的恐慌。四面寻找米夏的身形。

然而只是抬头他便望见米夏熟睡的面庞。她轻轻的将他圈在怀里,一如既往的安然无梦,便熟睡中脸上也带着她特有的温柔。

梅伊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可睡梦中的血腥味仿佛浸透了他的皮肤,他感到指尖粘腻且沉重。这情绪令他痛苦,仿佛自内一刀一刀的将他凌迟——他知道人类总是被各种苦难和悲伤困扰,可原来魔鬼也是一样的吗?

不……不是的,魔鬼是坦率的享乐派,忠实的满足自己的欲_望。他们天性便自私贪婪,只要能令自己快乐,便从不为他人的受难而犹豫。魔鬼是不会有这种仿若自虐的懊悔和悲痛的。

所以……是这痛苦令他得以为人吗?这便也是他留在米夏身旁,该付的代价吧……

30chapter 30

翡冷翠,圣母大教堂,主教间。

厚重的木门关闭了,这高旷的屋子骤然黑沉下来,就只有铁艺灯架上三盏白蜡烛照着黎塞留沉稳的面孔。书卷杂乱的铺开在红豆杉的书桌上,他用宽大绣金的衣袖扫开,便在书桌前坐下。将信裁开。

这信来自梵蒂冈教廷,由圣殿骑士转交给他。信封以火漆封缄,加盖着蛇身龙盾的徽章。蛇身龙是米兰公爵的象征,维斯康提家的旁裔族徽大都以此为主体。谁都知道当今教皇出身于米兰,是米兰大公的旁系表亲。上一代米兰公爵没有儿子,为了争夺他的继承权,教皇的父亲与米兰大公之间展开了酷烈的斗争,最后以惨败收场。便发誓将不惜代价把儿子推上权力的巅峰。

二十五年前教皇选举,黑烟两度升起,当马塞三世最终当选加冕时,罗马人普遍相信这宝座是用十车黄金换来的。

尽管如此,教皇依旧是教皇。他掌控着罗马的教廷和俗世的信仰,最高贵的国王也要在他面前屈膝,以能亲吻他手指上的戒指为荣。米兰公爵想要化解与教皇间的旧怨,便只好先在雪地里跪三天,才能见他一面。

权力的滋味就是这么美妙,无怪凡人汲汲以求

也只有黎塞留,才在收到教皇的亲笔来信时,首先预感到灾厄,而不是荣幸。读完了信,也只是再一度确认他精准的预感罢了。

他交叠双手正静静的沉思,便听到黑暗中沉闷的叩击声,那声音来自于书橱而非正门。他便叹了口气,说:“进来吧,朱利安诺。”

那书橱沉重的转动起来,露出后面黑洞洞的长隧道。走进来的正是他的教子,年轻的美第奇家。

翡冷翠拥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排水系统,人们只知道这造福于民的工程归功于他们的执政官,却无人知道地下隧道的初衷是方便贵族的逃亡。这个时代的暴动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个贵族都可能为他的臣民驱逐,被送上断头台的也不是没有。美第奇便发家于一场□,他们比谁都知道后路的重要。修建夏宫时,老美第奇便在地底设计了迷宫一般的隧道。若哪一天他的子孙守不住家业,也至少可以老鼠般逃出生天。

“一个贵族,不该走乞丐和老鼠的路。”黎塞留说。

“也要看这路通向哪里。”朱利安诺只将油灯递回隧道里,令他的仆人拿着等他,便关上了暗门,“您就是太在意道路本身了,才至今仍是一名紫衣主教。”

他与黎塞留经常这么碰面。

这房间里三面墙壁都被高大的梨木书架遮挡,书架上摆满了书,有神圣的经典,也有异族的羊皮卷。因为常年使用,取书的梯子都被磨得光滑——就算在梵蒂冈的教廷,黎塞留也是有名的博学之士。没有人会不爱护一位博物学家,纵然是教廷禁毁的书籍,教皇也破格准许他翻阅收藏。

朱利安诺就是在这里读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本□。

他只一眼便看到桌上的信封。那蛇身龙的徽章是如此的刺眼。他说:“他来信了?”

黎塞留说:“他是神的牧羊人,你该更尊敬他些。”

朱利安诺轻轻的笑起来,这年轻的贵族总是温润得像一颗珍珠,可这一刻他的笑里却有尖锐的讽刺。然而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掩饰着低落的情绪,抬头去打量书架上参差的抄本。

黎塞留说:“我正要找你,朱利安诺,你在歧路上是不是走太远了?”

“怎么说?”

“你的贴身男仆在去普拉托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了。”

“是的。”朱利安诺微笑道,“我很悲痛。可这是天灾,是神要召他回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黎塞留摇了摇头,“那是不是天灾,我并不清楚。可朱利安诺我亲爱的教子,有些事你能瞒过我,却瞒不过神的眼睛。神总是比人知道的更多。”

“是啊……”朱利安诺叹息般说,“神总是比人知道得更多,神也总是比人想象得更强大。可这又怎么样啊,神听到人的祈祷,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黎塞留我亲爱的教父,你看地上的蚂蚁,熙熙攘攘,庸庸碌碌,你不留神丢下一块方糖,便足够他们许多天的吃用。可你心里对蚂蚁又有什么怜悯呢?”

黎塞留并不反驳他,他只说:“经过那道路的并不只有你的男仆——还有一百名圣殿骑士。他们当中有一人名叫帕西瓦,他和你一样是神选者。”

“呵……”朱利安诺想要笑,可他笑不出来。他只淡漠的维持着微笑的表情,说,“想必他虔诚得像一只绵羊。”

“可他强大得足以胜任圣殿骑士。”黎塞留说,“他从你的男仆身上察觉到了黑暗的契约,并且追踪到恶魔的踪迹——那恶魔试图袭击巡法局的检察官,被他击退了。现在圣骑士们正在普拉托追捕恶魔。”

朱利安诺默不作声,黎塞留便放缓了声音,追问道:“告诉我,朱利安诺,那恶魔与你无关。”

朱利安诺便轻笑着说:“那恶魔与我无关,老师。”

黎塞留将信将疑,朱利安便岔开了话题,他静静的望着黎塞留手中的信,轻声问,“他有没有提到我?”

黎塞留摇了摇头,“没有。”

朱利安诺便轻轻的控诉,“……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我。”

黎塞留站起身来,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他那双因洞察而怜悯的眼睛望着朱利安诺,他说:“听我说,我的孩子。你这样想是不对的。你的母亲是美第奇公爵夫人,她和你父亲的婚姻为神所承认和祝福。她有体面的地位,过着体面的生活。而你是美第奇的次子。也许你不能继承爵位和财产,但你依旧受人尊敬。总有一天你会位列枢机卿,甚至加冕为教皇。可这世上也有一些人,纵然他的母亲是公国公主,父亲贵为国王,他也依旧是低贱的。因为他是私生子,他连十字架都没有资格佩戴。”

朱利安诺轻轻的笑起来,“可从本质上,我和他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是神厌弃的私生子。”

黎塞留便摇头,“同样都是蚂蚁,谁在意它是怎么出生的?可你和他确实是不一样的,你自己明白。而这一切,便也是圣座不过问你的缘由。”

朱利安诺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他欠了我父亲太多钱?”

黎塞留只说:“整个欧罗巴都是他的。”

他回到书桌前再一度拿起教皇的亲笔信,说,“听我说,朱利安诺,现在你该做的不是像个孩子一样打着滚要糖吃。教廷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这正是你向他施恩的时候。”

朱利安诺便矜持的微笑,“什么麻烦,说来听听。”

黎塞留从桌上杂乱的羊皮卷中翻找着,他说,“这预言原本只在神秘学中流传——‘当地狱的众王之王死去,天国的众王之王便降临。此后一个纪元都属于他,可这神恩并非永恒。第七王座的君王将在纪元末诞生。人类以烈火和鲜血迎接他,他必以灾厄和死亡回馈。他将开启那门,颠覆神拟的规则,如此,黑暗的纪元便开启了……’”

他终于将羊皮卷翻找出来,递给朱利安诺,“《所罗门的启示》,一整篇都在说这件事。”

朱利安诺不以为意的翻看着,“不过是一些穷术士用来骗钱的东西,他们总爱借所罗门的口编故事。”

“可这一回大约是真的——至少教廷看上去是信以为真了。”黎塞留说,“教会这十年清剿的魔鬼数目,超过过去12oo年的总和。到处都是灾厄——地震、瘟疫还有喷发的火山,教廷的属国一个接一个的投向异教徒的怀抱。教廷相信这些便是黑暗纪元的预兆。”他忽然便想考考他的学生,“当大人物开始恐慌,你猜他们会做些什么?”

朱利安诺垂眸沉思,“……一场草率的远征?”

黎塞留微笑起来,“你说的不错。不过——”他将教皇的信递给了朱利安诺,笑容也瞬间变作叹息,“这一回他们还有更愚蠢的选择——我曾经告诉过你,地狱的万魔之王,他的恶魔书收藏在

31chapter 31

“这位主教可信吗?”从圣母大教堂走出来,便有圣殿骑士问帕瓦尼。

帕瓦尼说:“我不知道。可他是圣座信任的人,我们不该有所怀疑。”

抬起头的时候帕瓦尼看到了天上的红月亮。这已经是红月升起的第三个夜晚。夜色中的水雾仿佛也浸透了血色,而大教堂依旧如巨人般沉睡不醒。帕瓦尼仿佛能嗅到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连皮肤都感到沾血般粘腻。

他便记起四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在教皇国的心脏罗马,恶魔毫无预兆的降临。没人看到那恶魔的真容,当帕瓦尼得到教廷的传唤到达现场时,一切都已经结束。裁判所高塔的门紧闭,血就从门缝里汩汩满溢出来,仿佛要将它沾染的东西吞噬殆尽。

他推门进去,便看到了鲜血的地狱。他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那里,因为入目就没有完整的尸首。到处都是残肢和内脏,仿佛人从体内爆炸。四面静悄悄的,就只有目击者克制不住的呕吐声空旷的回响。他们趟着鲜血前行,鲜血的涟漪里倒影着他们的身影……

那是帕瓦尼一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后来他们终于进入塔中央的审判庭。塔顶已被摧毁,月光自废墟间洒落,照亮了中央高台上的十字架——也照亮了十字架上的尸首。红衣主教达马苏被钉在上面,枢机卿的法衣如裹尸布般包裹他枯瘦的身体,鲜血顺着蜿蜒流淌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