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旨意有时还真是残酷啊。”他在心里默默的感叹。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女人低哑的说话声。他□飞奔的骏马受惊般高高的踢起前蹄嘶鸣,佐伊圈紧了米夏,单手把住缰绳,那缰绳一圈圈收紧在他手腕上,磨破了皮肤血渍淋漓。但最终他成功的将马安抚好了。

惊了马的是一个很老的女人,脸上褶子堆叠,遮住了眼睛,就只露出高高的大鼻子和牙齿稀疏的嘴巴。她丑得令人害怕。可佐伊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您有没有受伤,夫人?”

女人抬起干枯的手腕,“天,我的腰差点断掉……你得扶我到那边坐坐,小伙子。”

佐伊怔愣片刻,还是抱着米夏跳下马去,依言将她扶到草丛边。女人跪下来拨开杂草自言自语,“应该是掉在这边了啊……”

“什么?”

“我的水晶球——我是个女巫。”女人说,“你没看出来吗,小伙子?”

“是的。”佐伊的声音依旧平和——他有看到吉卜赛人的大篷车散乱的停靠在亚诺河岸边,大篷车之间还有零星未熄灭的篝火。这个以流浪为家乡的族群永远不会被土地束缚,他们生活在任何他们想要生活的地方,往往比那里的主人还像主人。他们通常由一个年老的女巫带领,偷窃、行骗、乞讨,偶尔也卖艺,但大部分人从事着不劳而获的活计。他们是侍奉魔鬼的子民。

但这又怎么样?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救下卡罗的时候雷就说过,他们是法兰西皇帝的巡法使,对抗人间的罪恶。他们又不是异端裁判所的审判官。

“啊,找到了。”女巫说,“这真是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啊,没有它在身边我一定彻夜难眠。”

佐伊回身上马,“既然找到了就早些回去吧,夫人。”

他急着赶回救治米夏,便要离开,女巫忽然幽幽的说,“你是个高贵的骑士,侍奉着值得侍奉的主君。你将追随他获得胜利、荣誉和不朽的功业——可你为什么要抱着这么不祥的东西?她已被御座上的魔鬼打下了烙印,那伤痕便是证明。他虽然暂时松手了,但总有一天会重新握紧。当他再一次想要她的时候,他必为她穿越那门,以绝对的权力君临。到那时地狱的烈火将焚毁一切,黑暗的第七纪就要来临。你若是真的敬爱你的王,就趁现在杀死她吧。如此,纵然地狱之门无可阻拦的开启,荣誉的冠冕也将为他留存。”

女巫睁开了她浑浊的眼睛,红色的满月映照其上,透出令人惊惧的狂热来。

而佐伊不以为意的行礼致意,刺马前行,“早些休息,夫人。”

他听到那女巫在背后轻声感叹,“女巫偶尔也是会说实话的啊,尊贵的骑士……”她自言自语的望着他渐行渐远,“红月笼罩的魔降之夜,还真是令人不安呐……”

夏宫边缘,仆人房。

这屋子里摆满了精致的玩偶,每一个都有蔚蓝善睐的玻璃眼珠。那一双双剔透而无神的玻璃眼球在烛火中静静望着往来出入的巡法使,轴承连接的纤细脖颈耷拉在肩膀上,角度诡异的手臂和双腿包裹在蕾丝精绣的繁复裙装里。

“这还真是诡秘阴森的兴趣啊,”有人说,“那些玻璃球总盯着我,我觉得背上冷飕飕的。”

这里是伊万和安东尼的房间,巡法使们已经搜索了四个小时。自从打开了房间里隐蔽的仓库,他们便搬出了无数的玩偶、裙装,未完工的编织品,却没有半点真正的收获。

“还真像是变态杀人犯的地盘……”

“可我们都已经抓到剪刀手了,我们现在该去抓的难道不是那个幕后黑手吗?为什么要替他收拾这种地方!”

“何况贵族小少爷说,这里是伊万和安东尼的私人产业。就算我们真从里面搜出些什么来,他也不会承认的。”

巡法使们都愤怒并且消沉,其中有一个人凑到雷的旁边,说:“这里离夏宫这么近,干脆我们偷偷的潜进去——我敢说那庭院里必然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搜他准许我们搜的地方,绝对是在浪费时间。”

雷没有回答,他只是从笔记上抬起头,向窗外望了一眼。

红色的月亮照耀着庭院,空气粘稠得令人喘不过气。透过灯火的余光,他可以看见蔷薇的荆棘攀上了矮墙。有包头巾的女人正在矮墙那一侧剪取花枝。

他抬手指了指,说:“去把她带过来。”

巡法使领命而去。他离开时雷看到他身后的椅子上放着一只玩偶。红色的衣裙,蓝色的披风。她微微低垂着眼睑,一只手平抬着而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小腹上,面容红润而恬淡。雷脑中恍然明悟——在画家的笔语中红色代表主的圣爱而蓝色代表主的真理。虽然这玩偶的模样不伦不类,但它确实是一尊圣母像。

这房间阴森而诡异,可唯有这一处是不协调的——在一个鸡_奸者兼杀人犯的秘密基地里,虔诚的摆放着一尊圣母像。

雷说:“都先不要动。”

他上前查看那只玩偶,最后从她被捂住的小腹上解下一枚十字架——那是一枚十字架,却也更像一把钥匙。

雷攥着那把钥匙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静默的思量,抬起头的时候他无意中望见了月色中的大圣堂。顺着那圣母像手指的方向,大圣堂周边纵横交织的街巷一瞬间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他在那道路之间寻找某一个地点——不,不对,他忽然想到——不是地上的道路,而是地下的。

……

这个时候巡法使已经将矮墙外的女人带到雷的面前。

那女人瑟缩的垂着头,说:“我就只是想来看看安东尼出什么事了……上午他走的时候,看上去有些不安。”

当她抬起头时,项链的坠子从她低胸的领口中露出来,一瞬间满屋子的巡法使胸口的愤怒和血气都翻涌起来。雷一面思索着一面瞟过去,思绪也在那一刻空白如雪。

那项链坠原本该是一枚耳坠,孔雀眼的造型,上面缀满绿松石的碎片,阿拉伯的舞女露出水蛇一样的腰肢旋转起来时,它们会和她身上悬挂的饰品一起缭乱而清脆的跃动——出事那一天卡罗带上这耳坠羞怯的对他们微笑的模样,每一个巡法使都记忆犹新。那是他们头一次意识到,他们的书记员原来真的是一个女孩子,她美丽、柔嫩,如花朵般在不为人查的角落里静静的绽放。

……而后惨烈的凋零。

那天晚上巡法使们疯掉一般搜遍亚诺河案每一个角落,最后只寻回一枚掉落在路边的耳坠。而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另一枚。

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雷已经伸手将那耳坠握在了手里,他的声音冷静如冰,“这是哪儿来的?”

彭斯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们的队长生硬的克制着情绪,逼问一个女仆——他习惯于将利刃封入刀鞘,在出鞘的瞬间电光石火般斩杀敌人。他是守护之刃,所以你看到的永远都是他沉稳可靠的模样。可这个夜晚他的杀气在刀鞘里翻涌,铮鸣不止,锋利在嗜血的边缘。

那姑娘尚感知不到雷的杀气,只是本能的瑟缩,“是朋友……是安东尼送我的。他说可能要回乡下住很久,所以提前送我生日礼物……”

“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姑娘几乎要哭出来了,“是少爷,他说是从少爷那里顺来的……”

她终于怕的跪倒在地上。

许久之后,雷周身的风暴终于平息下来,他说:“……你可以走了。”

那姑娘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现在这屋里就只剩诡秘的寂静。

火烛噼啪的燃烧着,架子上一排排玩偶用无神的玻璃眼睛望着这群男人,而男人们则静默的凝视着他们的队长。只等他一声令下,他们必然释放全部的暴虐像饿狼般进攻和厮杀,哪怕与整个城市为敌也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因为他们的姑娘在这里被杀害了,怒火和愧疚啃噬着他们的心,那个作恶的男人却还悠游的存活。

彭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对雷说:“我们找到了安东尼——美第奇次子的贴身男仆。”

雷寒冰般的眼眸望过来,而彭斯静静的摇了摇头,“他死了,在去普朗托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我们把他挖出来,从他的衣袋里找到了身份证明。”

——他们失去了可以指证朱利安诺?德?美第奇的最后一名证人。

他们明知那个嚣张挑衅的笑着的男人就是杀人犯,那个男人自己也心知肚明。可这又怎么样了?他们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

明明已经被佐伊叮嘱过了,可这一刻彭斯心中翻涌着同样的冲动——什么都不要想了啊,反正想也没有用。是男人就直接提着剑杀过去,将杀害了卡罗的混蛋碎尸万段!

27chapter 27

乌云叠压,悄然遮蔽了红月的光芒。

巡法使们聚集在这件摆满傀儡的小小仓库里,等待着队长的决定。

漫长的静默之后,雷烦乱的抬手松开了领结。他喉间的干渴与窒息依旧不曾缓解,可他还是说:“继续搜查。”

终于有人再也抑制不住怒气,“还要搜什么?我们已经搜了四个小时了,全是傀儡、傀儡、傀儡!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你看到卡罗的耳坠了,这不就是证据吗——拿着去质问那个该死的美第奇,他敢不承认就砍死他!”

彭斯上前箍住了那个人的手脚,“你冷静一下,凭一枚耳坠就想逮捕一个美第奇吗?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翡冷翠。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会有人准许你逮捕这城市的城主。”

“这话你去对卡罗说!”

四面一片沉闷,巡法使们眼眸赤红,愤怒翻涌在沉默之间。以往他们对雷言听计从,维护与信任雷是写进他们心底的铁则。谁敢对雷不敬他们必扬起嘲弄的笑容,冷然等他自取其辱。可这一晚他们就只是默许,因为那个人吼出的也是他们心底的不满。

彭斯望着雷,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但雷就只是死寂且静默的在这屋里寻找着。他将刀鞘插入傀儡堆里,用力的敲打它们身后的泥墙。

铿铿、铿铿、铿铿……

后来他停了手,探身进歪斜拥挤的衣帽架里,自角落中拉起一条铁链。那铁链连接着两排衣帽架,原本用于收纳,便无人在意。

他攥住那铁链轻轻的晃动,满屋子都响着清脆的哗啦声。雷抬手清开两侧的傀儡和衣裙,刺鼻的香水味腾散开。那香味浓烈到近乎发臭,所有人都忍不住掩鼻退了一步。雷也抬手背遮住了鼻子,可他没有退开,反而上前一步,另一只手用力的扽那铁链。

只听到轰隆一声,那半堵墙就这么倒塌下来。灰尘腾空而起,烛火滋啦的爆响。

灰尘散开之后,所有人都望向墙后。那是一个棺材般狭小的空间,一张张女人的人皮悬挂期间,就像一件件阴森的衣服。人皮下摆放着漆黑描金的罐子。浓烈的香料味就从哪里传来。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每一个人都感到关节滞涩。半晌,终于有巡法使僵硬的上前,挪开了盖住罐子口的碟子……

罐子里盛着的是香料浸泡的内脏。

“……子宫。”彭斯干哑的呢喃。妓_女们残破的尸首再一次浮现在巡法使们的脑海中。

巨大的静默笼罩着巡法使们,就如同以往每一次,他们的队长总是在无路可走的绝处扭转局面。他们曾无数次见证。可与以往不同的,这一次他们竟然让他孤身奋战。冷静下来之后,便是沉默的羞愧。

而雷的面容依旧淡漠,从一开始他就判断出凶手并不是在毁坏尸体。凶手切割尸体的内脏,必然有特殊的目的——那些失踪的内脏,很可能已经成为凶手的藏品。而现在的情形只是验证了他的判断。

但他的目光依旧透露出他内心的震动。他曾对米夏说,“确实有人不管见过多少次死亡,都像第一次”。而他也是一样的。无论他抓捕和惩办多少罪犯,他也依旧不能理解那些人心底的残忍和险恶。而纵然理解了,他也只会感到加倍的愤怒和悲伤。

“让查韦斯过来。”雷说,“……其余人继续搜查。”

这一次再没有人质疑他的判断。

红月将沉,晨曦未起。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朱利安诺坐在镜厅及地的玻璃窗前,望着画板上跳舞的红裙女郎。绘制这画作的恶魔早已不知去向,空旷而奢华的水晶宫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朱利安诺用苍白的手指描摹那热烈的色彩,女郎低垂的睫毛下有明亮的漆黑眼眸,就像火焰在水底燃烧。朱利安诺感到自己的手指被灼痛了。他想那恶魔说的不错,人都是有**的。他在心底里渴望这女人,她鲜活而不驯,就像地中海迷雾里诱人而食的海妖。他若想捕获她就得做好被她拉下地狱的准备。可男人手握力量和权杖,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若不能随心所欲,他又何必向恶魔奉献祭品?

朱利安诺感到沉醉。

仆人定时向他回禀巡法使们的动向,当得知雷蒙德已搜出了伊万的收藏品时,他的手指终于离开了那幅画。他站起身,背对着红月余晖下的庭院,沉紫色的眸子像是被火光映照的刀锋般渴血而兴奋 ,“哦,他总算找到了啊。”他说。

他命仆人为他更换了礼服,仔细的梳起柔软的金色头发,在领口装饰昂贵的丝帕。

这年轻的贵族在沉沉的夜色中盛装等待,他渴望与雷蒙德正面交锋。他甚至迫不及待的等雷蒙德来逮捕他。然后他会让他知道,在翡冷翠谁才是正义的裁判者。

万籁俱寂。

朱利安诺从兴奋等到无趣,才望见雷蒙德踏着黑暗向他走来。这黑铁之剑般坚硬笔直的男人身上沉积着厚重的愤怒和悲伤,他走到朱利安诺的眼前,静静的望着他,那冰蓝色的眼睛像是夜色中积蓄风暴的深海。

这眼神令朱利安诺遏制不住笑意。

“真是遗憾啊。”他于是抢先开口,“我没有想到,我的男仆好心收留的贱民,竟然是这么残忍的杀人犯。数月前安东尼向我请示时,我就该说不的——可就算你是主人,也不好过多干涉仆人的私生活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雷蒙德并没有被他的说辞激怒。他只是用有些干哑的声音,沉沉说道,“啊。我会将全部真相查明。无论是贵族还是贱民,杀人者终逃不过制裁。”

那笃定的话语令朱利安诺尖锐的恼怒起来——又是这样,仿佛总也无法击垮般。这男人正直、强硬,顽固的信仰着他所坚守的东西。明明已经经受了这么多,却依旧不曾明白什么叫无力和绝望。他明明像他一样出生便被抛弃和诅咒,他该是一匹被仇恨和报复欲支配的孤狼,他凭什么会长成今天的模样——站在阳光下,守护着正义,被人群环绕和信赖?

真想让他亲眼看到他所守护的东西粉碎在他的面前啊,这男人绝望挣扎的目光将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是吗?”朱利安诺依旧微笑着,“祝您早日得偿所愿,检察官先生。我已如约让你搜查过仆人房了,你差不多是时候离开夏宫了。”他微微的仰头,沉紫色的眼眸眯起,“……还是说,你依旧怀疑我的清白,想用你手中的‘暴力’逼我开口?”

雷暗沉的眸子望着朱利安诺,他的手静静的压上了刀柄,“如果我说是呢?”

沉黑的夜晚在这一刻嘈杂起来,佣兵的皮靴踏着翡翠色的大理石聚集,橘色的火把河流般汇聚。全副武装的亚美尼亚人簇拥在美第奇的身后,络腮胡子的队长吐掉了口里叼着的烟叶,灰眼睛如野狼狩猎般望着美第奇的敌人。

他们出生便是佣兵,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意志和武艺以人血淬炼而成。他们无所怜悯也无所畏惧。付了钱你便买下他们的命,无论前路是无辜孩童还是地狱恶鬼,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必以剑斩杀为你荡平。

“传讯一位贵族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朱利安诺就在佣兵们的护卫下,含笑对雷蒙德说,“如果你手中没有一位主教或是大公的谕令,便不该试图对我指手画脚。”他诺微笑着上前,按着雷的手缓缓帮他将长刀推回去,贴上他的耳畔咏叹般低喃,“不要紧张,我并不打算对您和您的队员动手,尊贵的加洛林爵士。相信我,真要对付你我甚至无需动用武力——只要我乖乖的跟你走。猜猜若我的父亲得知他的儿子在翡冷翠被非法拘禁了,会有什么反应?是让你永远也走不出翡冷翠,还是将你立刻逐出翡冷翠?”

他望见雷的瞳仁剧烈的收缩,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吧,加洛林爵士。面对这样的敌人,没有人会嘲笑你的逃跑。”

巡法使们怒不可遏,纷纷拔刀拱卫在雷的身后。他们不畏惧与这样一队佣兵交手,便是战死也胜于在这恶魔手上受辱。

可雷只是安静的垂眸,他的身形依旧如黑铁之剑般笔直的站立,那锐气却已收纳归鞘。他松开了握刀的手,高高举起——

“收队!”他下达了这一晚在美第奇宅最后的命令。

“他们内讧了。”仆人如此回禀,“有巡法使向队长挥拳,被其余的人拦下来。已经有人离队了。”

而朱利安诺安坐在镜厅,静静的描摹画作上旋转着舞蹈的女人。晨鸟初鸣,晨曦透窗而入,氤氲在他发梢肩头。年轻的贵族一如既往的优雅和温和,如天使沉醉在阳光下。

“我知道了,退下吧。”他说。

那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的身后关闭了,明亮辉煌的大厅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才不可遏制的笑起来,那笑尖锐却无声。他抱住胸口蜷缩着倒在地上,像是积攒已久的重压都释放了出来,他全身都在大笑中抖动,在抖动中舒展。

最后他舒展着四肢微笑着躺在镜厅光洁耀人的地板上,金色的头发撒开来,露出被刘海遮挡住的疤痕。那疤痕浅淡却清晰,如荆棘的桂冠环绕在他的额头,带着不可思议的圣洁美感。

他偏头凝望话中女人的眼眸,湛蓝色的眼睛剔透如水。他用苍白的指尖隔空温柔的抚摸,在睡意侵袭的朦胧中轻声呢喃,“等我全部摧毁……你守护的……”

28chapter 28

巡法局,告解室。

蜡烛行将燃尽,晨曦的微光尚照耀不到这里。米夏躺在告解室的长椅上,双手握着苦路十字架,安然沉睡。

那十字架上受难的神子头戴荆棘的冠冕,他已行经十二处苦路,灵魂即将回归天国。经上说神子在临死前为信徒行最后的洗礼,受洗者必承受巨大的苦难,然而终将获得救赎。佩戴这十字架的多是苦修派的清教徒,他们以苦修凝炼心志,在最苦难的僻壤传播神的教义,往往不朝觐梵蒂冈。

佐伊抱着他的长剑,背靠在告解室的墙壁上打盹。米夏身上的伤口已经得到治疗,可佐伊心里并没有感到松懈——这天夜里他将米夏抱下马时,盲眼的牧师已提着油灯在庭院里等待。那牧师名为阿卜杜拉,是一名虔诚到狂热的清教徒。他曾在塞迪卡的泥淖中拦住雷的去路,俯身亲吻他的手心、脚踝。曾展示神力,协助他们阻止拜占庭士兵的暴行。也曾做出灾厄的预言,说恶魔的纪元即将来临。

他来自巴比伦,为寻找神迹一路西行。终于在翡冷翠与他们再度相遇。

看到米夏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又一柱魔神苏醒了吗……”

是的,“看到”。阿卜杜拉虽是盲人却几乎无所不知,他曾说,“我生来便是盲眼,可你们又何尝不是?我并非看不到,只不过我所见的并非你们所见,你们所见的也并非我所见罢了。”佐伊曾偷偷向雷抱怨,说这牧师相当神棍令人不爽,而雷学着阿卜杜拉的姿态回答,“只不过他所见的非你所见罢了。你笑他神棍,他未必不笑你人棍。”

……雷的幽默感一向很冷。

阿卜杜拉令佐伊将米夏送进告解室,在那里他先向神告解,而后为米夏诊疗。他将圣水洒遍她的全身,为她清洗伤痕。他说,“她已被魔鬼选中,那烙印深入她的灵魂为她标记主人。她试图反抗,便得了这样的惩罚。她终逃不脱被献祭的命运,可我依旧要救她,因为她遍布全身的伤痕。那是她反抗恶魔的勋章,是高贵的证明。我向神告解,因为我将为这魔鬼的属物动用神圣的力量。”

他起手为她缝合肩头的创痕,银针与水晶的丝线映照在他无瞳的灰色眼眸中,随着他的手指缭乱华丽的舞蹈。那水晶的丝线不停的绷断,而他也不停的缝合。那丝线抽取于他的指尖,每一次绷断便在他身上留一道血痕。当他最终将米夏肩头的伤口治愈,他手臂上已尽是赤红的颜色,分辨不出本来的肤色。

治疗结束后,他将苦路十字架置于米夏的手中,自己背靠着墙壁喘息,“我将去罗马的教廷质询原委。时间已不容许我再等待了,骑士,替我亲吻圣痕,告诉你的主君——地狱的众魔之王再度现世,所罗门的71柱魔神正在寻找他。务必在众魔之前找到他,阻止他重返御座。这才是圣徒真正的使命。”

……

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惊醒了佐伊的浅眠。他起身查看米夏的伤痕——遍布全身的割裂已不留痕迹的痊愈,只有肩头的伤痕仍在,血迹凝结在缝合的丝线上,透出紫黑的颜色。

“……不信不行啊,”佐伊烦乱的用食指搔了搔他的光头,叹了口气,“这帮神棍……”

马蹄踏上圣三一桥的桥面,彭斯才想起什么。忙催马追上雷,对他说:“昨晚面包师被袭击了。”

冰蓝色的眸子猛的缩紧,雷骤然勒马停步,面色苍白得可怕,“她在哪里?”

“佐伊将她带回了局里,”彭斯迟疑的解释,“——她受了些折磨,但并没有生命危险。”

雷轻轻的舒了口气。他抬头望向东方——太阳已经升起来,整个翡冷翠都浸透在柔和的晨光里。这城市还在朦胧将醒的睡意里沉静着,用不了多久便会人声鼎沸的喧闹起来。

他想,有佐伊在,米夏不会再有危险。而安东尼的尸首还存放在普朗托,在渥热的六月尸首是难以保存的,拖延的时日越久,能从他身上探查的信息便越少。他已为这案件失去了太重要东西,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拉起缰绳,静静的呼吸着亚诺河上潮湿的空气,“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帮我照料好她。”

临近黎明的时候翡冷翠起了白雾。这白雾来得诡异,明明已见到晨光破晓,雾气倏然就在空气中浓郁的弥散开来。

全身都撕裂一般疼,米夏捂住肩上的伤口,在迷梦般的白雾里艰难的寻找着方向。

她在黎明时醒来,醒时身边空无一人,可她并没有思考什么。脑海中缠杂不去的就只有梅伊赤金染血的眸光和她心底的愤怒——她痛恨自己弱小无力,面对那眸光竟退缩了。在梅伊迷失自我即将堕落为兽的紧要关头,她该扑上去不顾一切的打醒他。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弃他而去。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只是想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雾浓厚,翡冷翠寂静得像一座死城,一路上她都没有碰到什么人。

就只在某个空旷的岔路,她听到年老妇人悠长和蔼的讲述,“这是魔鬼的呼吸,”真是奇怪啊,明明已走出很远,那声音还清晰得仿佛贴在耳边,“然而不必怕他,那魔鬼骑着白马而来,他走过之处胡桃木的琴锤自动敲响,乐器为他演奏美妙的旋律。看到他面容的姑娘会得到他的祝福,赢得心爱男人的心哟。”

“这魔鬼英俊吗?”有少女清脆的询问。

“比你所见的最英俊还要英俊。不止英俊,还很富有。”

“那我不要旁的男人,就要他。”

“所有的姑娘都想要他,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要她。”年老的夫人微笑着擦拭她的水晶球,“然而魔鬼是没有心的。所有人都想要他,可谁也得不到他。”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钟塔尖尖的塔顶上站着一个魔鬼。迷雾仿佛在他周身消散了,他突兀的出现在一片空白中,却又仿佛理所当然该在那里。米夏不解自己何以认定他是一个魔鬼,他明明就是人类的长相。

那魔鬼默默的望了她一眼,米夏失神在那眸光里。等她清醒时那魔鬼已在她身前屈膝,他温柔的亲吻她的手心,“你将得到我的祝福。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你必得到他。”

那个瞬间米夏头脑空白,她只是意识到这魔鬼在引诱她。

她不曾经受过引诱,可那感觉并不糟糕,就仿佛心底混沌驳杂的世界瞬间层次分明的展开了——她从来没这么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她有些难过的想。前一夜逃出来时,她心底就只有一个愿望——想再见雷一面,无论是被他拯救还是死在他的怀里,都想再见他一面。这渴望被现实层层掩埋,就只有在死亡清除一切顾虑时浮上水面。而现在她活着得到了一个机会——这魔鬼向她保证,只要她说出来,他便为她排出一切障碍。她不必考虑身份、地位、资产等等一切现实的隔阂,就只需要说出,她想不想要他。

想要啊,怎么会不想要?

既然遇到,既然爱上。

“谢谢你的祝福,”她只是这么说,“可你不必为我做什么。那男人若也爱我,他自然回来找我。他若不爱我,我也无需得到他。”

那魔鬼眯起眼睛细细的观察,雾气弥散在他眸子里。

许久之后他似乎微笑了,“是这样啊……无法诱惑的甘美灵魂,会有无数魔鬼为你着迷的。”他再次俯身亲吻她的手心,“总有一天你将需要我的帮助,记住我的真名。”他用希伯来语在她耳边低声传授,“随时恭候你的呼唤。”

那魔鬼消散在迷雾里。

米夏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站在家门前。

隔着倾颓的墙垣和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幼小的恶魔蜷缩在废墟的角落里静静的等待。天国的晨光照耀不到,恶魔的白雾弥散不到,这角落是只属于他的世界,只有一个人被允许打开。他将自己锁在这里,等待她推开那扇门,归来。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夜,她不顾他的意愿将他捡回自己的陋居。一遍遍的告诉他,她不会丢掉他。那恶魔原本已放弃了所有的幻想和渴望,静静的等待死亡。是她将一切重新唤醒,强迫他选择另一条路。可恶魔本性上就是这么残暴贪婪的生物啊,当他找到内心的渴望,将最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她必面临选择。

她害怕他,疏远他,逃离他。这一切都是没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