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再次发出声音,“别喜欢旁人。米夏。你还想要什么,我也可以做到。”

米夏无奈的笑起来,“不会有人抢走你的东西,我给你的爱不会变少的。”她说,“梅伊,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个正常的家庭有父亲、母亲,还有好几个孩子。他们都是彼此相爱的。母亲对父亲和孩子的爱是不同的,你不能要求她只爱其中一个,不爱其他的。”

“我没有,也不明白!”梅伊向她吼叫着,金色的瞳仁凶狠又委屈,“我出生就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你不能要求我凭空就理解了!”

“嗯,不要着急,”米夏怜惜的揉了揉他的头发,“慢慢的你就会明白。我向你保证,在你明白之前不会逼你接受。”

他不会明白的。梅伊想,他就只有米夏,可是米夏还要他亲口答应,把她分出去让给别人。

真想把她锁起来啊,锁在只有他的世界里,这样她就不能三心二意了。比雷斯说的是对的,他想得到什么,就只能去掠夺去统治,她不会心甘情愿给他的。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透过皮肤他可以感到鲜美的血液在米夏的体内流淌。它们发出优美轻灵的声响,像是一首和谐优美的乐曲。她的灵魂闪耀着纯净温暖的光芒,毫无防备的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标记,去占有。只要伸出手他就可以扼住她,再不能逃脱。

一瞬间连风都止息了,世界沉没在绝对的寂静里。只有闷闷的雷声翻滚在遥远的东方。

有什么东西在纯然的黑暗中剧烈的鼓动,就像一只沉睡的恶魔悄然苏醒的心脏。力量就如温暖甜蜜的脉流般随着这鼓动溢满了梅伊的全身,很舒服,仿佛可以随心所欲。

——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啊,她这么弱小,可以轻易的支配和占有。只要伸出手,她就是他的了。

就在乍然之间,初夏的温暖被凌厉的切开,米夏感到刺骨的寒冷。

梅伊面色晦暗的站在她的面前,金色的眸子低垂着,遮盖在长长的睫毛下,像是熔化的黄金在低缓流淌。有风悄无声息的在他的周身汇聚,空气流过米夏的身体,缓慢、阴冷,刀刃般割疼了皮肤。寒气渗入,流窜在四肢百骸。

空间沉重而寂静,仿佛有猛兽在暗处睁开了眼睛。恐惧像是泥沼般沉重、寒冰般阴冷,而她身陷其中,被攫住了心神。她的手还搭在梅伊的肩膀上,没有理由她就知道这压抑和恐怖来源于眼前的孩子,她克制不住的产生了逃离他的冲动。

可她的手才离开梅伊的肩膀,就感到了内脏被剧烈的重击,连眼前的视野都随之模糊。她捂住嘴退了一步,失力的坐倒在地上。眼前漆黑而耳中只有嗡嗡的噪音,她找不回感官,就只有指缝间感受到粘稠的温热。她知道鲜血不停的从口中流出来,可痛觉已被剥离了身体。

她操控不了自己,仿佛被流放在荒芜的旷野,又仿佛身体已成失感的牢笼。

她在极度的慌乱和恐惧中试图唤回自己的心神。

冷静,冷静!她大声的告诉自己。她已从残暴的连续杀人犯手中逃脱了,她有一份月薪一个金币的工作,有一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她还喜欢上一个名叫雷?罗曼诺的检察官——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没什么可怕的。

捡回梅伊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同于人类,那个时候她对他没有了解也没有信任,可她还是决定要收养他。现在她已经知道这孩子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对他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反而害怕了?

她轻轻叫着梅伊的名字,在黑暗中摩挲着——无论如何都要让那孩子醒过来,她想,如果她注定要遭受苦难,她宁愿当初被伊万虐杀也不愿梅伊手上沾她的血。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嘶哑的呼吸,像是野兽匍匐在她的耳边。那呼吸声驱散了不停歇的嗡鸣,却令恐怖更加的鲜活生动。她几乎可以想象这野兽撕裂她的脖颈时鲜血四溅的场景。她就像一只将要被献祭的羔羊。

她挥舞着手臂挣扎,手上的触觉也在飞速的流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到了梅伊。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黑暗扭曲,她从一闪而逝的缝隙里看见了梅伊的面容。她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那双黄金的瞳子也被玷污般,发出不详的红光。他低觑着她,倨傲、冷酷、高高在上。那尖锐的獠牙恰到好处的邪恶着,令他的唇角带上了残酷的笑容。

米夏就在那短暂的间隙里伸出手去,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这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打他。多么奇怪,在极度的恐惧和慌乱中,她竟然还能感到那微弱的愤怒和失望——哪怕被他撕烂,她也不甘心就这么温顺的被这样的梅伊杀死。

那一巴掌扇过去之后,她已经有些不能思考了,像是就要沉睡入梦。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睡过去——怎么可以这样啊!她将他捡回家,不是为了将他养成一只失控的野兽。难道他们所一起经历的这些时光,就只给了他这样的冲动吗?

她在那黑暗里奋力而又无力,固执而又茫然的挣扎着。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光,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云层破开,红色的满月掩映在云蔼间,辉光自穹顶洒落。米夏倒在倾颓的墙壁之间,她的面前梅伊失措的站着,尖利的指甲上有鲜血汩汩流淌。那血来自米夏的肩头。她像破败的傀儡般掌控在他五指间,双目涣散,白净的脖颈□在他獠牙下。

梅伊感到心底有什么在崩溃,悄无声息的、无可挽回的。他僵硬得连松开手指将米夏抱在怀里都不能——他的世界已被他亲手摧毁,他连悲哀都已不能体会。

一声轻轻的咳嗽打破了绝对的寂静。

梅伊的目光剧烈的震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渴望什么。他望向米夏。她涣散的目光里凝起了微弱的神采,她跌跌撞撞的从梅伊五指间挣脱开来,肩头鲜血淋漓。她在他的面前逃跑,曲折的、艰难的,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她也许并没有恢复意识、乃至感官,她就只是本能的要逃跑,逃开伤害她的野兽。

而梅伊动也不能动,他就眼睁睁的看她离开。他只是在这个时候记起米夏说,“只要你不咬我,我就不会丢掉你”,她说,“这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她说,“如果你伤害了我,我就狠狠的打你的屁股,打到你认错道歉为止”。

那孤零零伫立的墙壁上,破碎的木门被吱呀的推开。米夏摇摇晃晃的从那扇门里逃出去,破碎不堪的,一步一步远离梅伊的身边。

24chapter 24

朱利安诺推开庭院的门,大理石雕成的精美水法里,泉水鸣动的声音一瞬间流泻而出。阳光照耀整个庭院,每一片树叶和花瓣都闪耀着明亮的光芒,然而朱利安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比雷斯。他正站在庭院里作画,象牙一样的手指握着画笔,光与影在他笔端生成。

明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生物,却比朱利安诺见过的任何人都更适合站在阳光下。朱利安诺曾经想见神创世的威仪,然而这个魔鬼一定不会是神的造物。他尊贵得就像是他自己的国王,灵魂在自由的国度里嘲笑神许诺的天堂。

是不是所有的魔鬼都和他一样?若果真如此,那么地狱还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比雷斯轻轻的笑了一声。

“你不会喜欢的,朱利安诺。”他说。

朱利安诺回过神来,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像现在这样多好?你是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住在奢华的夏宫里,吃松露吊味的美食,睡天鹅绒铺成的床褥,有无数仆役供你差遣。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艳羡你的年轻、尊贵和富有,谁都知道罗马的教廷给你留了位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梵蒂冈的新贵。连皇帝都不敢轻视你。”

“可是这并不让我感到快乐。”朱利安诺说。

比雷斯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凝望着画面上的女人,“是啊,”他心不在焉的笑道,“这并不让你感到快乐。可是失去它却会让你恐惧。你打从心眼里憎恶贫穷和卑贱,害怕自己落到那种境地。你连个亡命徒都算不上,怎么会有胆量下地狱?”

朱利安诺笑起来,“你还真是严苛啊,我的朋友。”

比雷斯轻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朱利安诺当然不会真的想要下地狱。正如比雷斯所说,他年轻、富贵,有美妙的前途。而如今他连健康也得到了,他感到世界就握在他的手里,他迫不及待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到来。拥有这样的人生,谁都渴望长命百岁。

“我要举办一场宴会,”朱利安诺说,“会邀请全翡冷翠的名流和贵族。比雷斯我的朋友,你有没有特别想邀请的人?只要是你的相识,不论她是富贵还是贫贱,我都愿意在我的宴会上为她保留一个特别席位。”

他仔细观察着比雷斯,可是恶魔蔚蓝色的眼睛依旧凝视着画布,不理会朱利安诺的示好。他就像个真正的艺术家一样对他的作品饱含了爱意。他细密的挑剔着自己的笔迹,想要用更完美的技法展现她的美貌。

朱利安诺不由也跟着望向那幅画。

那是一个女人的舞蹈。烈火在废墟上燃烧,而她赤着脚在废墟中心舞蹈。天使在云层上悲悯的俯瞰人间。人群纷纷跪倒在地上,伸手向着天空祈祷。可女人垂眸微笑,她在烈火的中心旋转着,飞扬的裙摆像是大片曼珠沙华热烈的盛开。

这画面令朱利安诺想起经上的故事。神说,只要索多玛还有一个善人1,他就不毁灭这城。这画上的却正相反。这城中只有一个恶人,朱利安诺想,那个女人她是不敬神的。你看她只跳她的舞,像是在欢送这城市走向毁灭,她不对神祈祷。

可他的眼睛无法从女人身上移开。他已经开始想象这女人的容貌,他想她鲜活的舞动起来,该有多么的美丽啊。

这时他又听到了比雷斯的轻笑,“你还真是个容易被诱惑的人。”

“可她真的很美,不是吗?”

“嗯。”这一次恶魔没有否认。他微笑着凝视画布,用血一样红的染料勾画她的裙摆。他对朱利安诺说道,“去准备你的宴会吧,你请不来我的客人。”

“也许我能。”朱利安诺说,“这画上的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恶魔望着朱利安诺笑,目光里云淡风轻,“说来听听。”

朱利安诺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像而已,若我猜的不对,冒犯了你,可就有违我的本意了。”

恶魔笑道,“你还真是谨慎。”便重新专注于他的画。

朱利安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确信恶魔是真的不想问了,才有些失望的试探着,“如果是这画上的人,我想我能请到。”

恶魔笑着停了笔,“朱利安诺,”他用诗一样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黎塞留在无奈的时候也总爱这样叫他。每当他这么叫他,朱利安诺就知道他要对他说教了。可恶魔的说教总令人特别信服似的,“你知道为什么是魔鬼引诱人类,而不是人类救赎魔鬼?”

“因为魔鬼能看透人心的软弱?”

“因为人类有**,而魔鬼没有。”比雷斯指着画上的女人,问道,“你觉得她像谁呢?唔……”他对朱利安诺摆了摆手指,蔚蓝色的眼睛像一片旋流暗伏的大海,“不用告诉我,”他笑道,“因为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我。”

朱利安诺走出庭院,站在夏宫长长的回廊上发呆。

他听明白了恶魔的话。他是在告诉他,不要白费心思试图揣摩、讨好他——比雷斯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想跟他有契约之外的,友好互利的关系。他毫不遮掩对朱利安诺的轻视。

可是当一个无所不能的魔鬼来到你的面前,你怎么甘心就这么放弃?

会有弱点的,朱利安诺想。再强大的恶魔,还不是曾被人类役使过?

波斯长羊绒地毯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巴洛克式雕花木门,有阳光从门上镶嵌的玻璃透进来。仆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这年轻的贵族正低垂着长长的睫毛,面容安闲的小憩。长发华灿如金,肌肤恍若透明,就像天使在阳光下安眠。

美第奇家的次子拥有神赐的美貌和天生的温柔,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人都无法不为他着迷。就算侍奉了他这么些年,仆人在这一刻也还是有些失神。可朱利安诺很快便睁开了眼睛——这神眷的青年敏感多疑,总是被一点动静轻易的惊扰。

“什么事?”

“有客人前来拜会,他自称雷?罗曼诺,是法兰西皇帝派驻翡冷翠的巡法使。”

朱利安诺在午睡初醒的困倦里短暂的思索,很快便欢快的微笑起来,“哦……是尊贵的加洛林爵士。请他进来——当然要请他进来。”

朱利安诺坐在紫杉木的书桌前,书桌上叠着需要他处理的信件和账目。玻璃窗的窗帘没有关上,午后耀眼的阳光从他背后落进来,照亮了大半个书房。他就在阳光下,等着雷蒙德推开对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来到他面前。

朱利安诺曾经很多次想象他和雷蒙德?加洛林单独会面的场景,可他一次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憎恨他,这么不坏善意的兴奋着迫不及待着,想象雷蒙德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狗一样呲牙然后被击垮的模样。

其实这个人已经够不幸了不是?朱利安诺在心底里嘲笑着,还会有哪个贵族、教徒像雷蒙德这么坎坷和卑贱?这个罪恶的私生子,出生就为神所憎恶,整个童年都在病榻上度过。他一度那么接近财富、地位和荣耀的顶点,可是他注定这辈子都得不到那些触手可及的东西。他唯一能追寻的就只有他不名誉的身世,和他那个疑似奴隶的生父。

他应该同情他才对,朱利安诺想,憎恨他做什么?

他把手交叠起来,支撑在下颌上。他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因为兴奋而颤抖,唇角不由自主的扬起来。

而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雷蒙德?加洛林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来。他高大俊美,纯粹正直,像一柄出鞘的黑铁长剑般锋利。当他站在你的面前,你几乎可以听到金属的铮鸣。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望着朱利安诺,平静无波,冷漠如霜。没有半点气急败坏,也没有半点颓靡不振。

阳光照耀他全身。

朱利安诺的兴奋不可思议的平息下来。他望着雷蒙德?加洛林,蓝眼睛一片暗沉。他想,他果真还是憎恶这个人。

雷走进书房,目光扫过嵌入式书橱上那一排排古旧的抄本和用作装饰的收藏品,最后停在朱利安诺的身上。

美第奇家的次子微笑着起身迎接,温和有礼的打招呼:“欢迎来夏宫,加洛林爵士。”他友好的寒暄,“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市政厅的舞会上,得有五个月了吧?您一向可好?”

25chapter 25

雷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他的称谓。

“托你的福。”他只淡漠的回答。副官已经将搜查令交给仆人,仆人转交给朱利安诺的时候,雷接着说,“贵府安东尼?加西亚涉嫌勾结连续杀人犯伊凡?伊万诺夫,巡法局与市政厅已经批准逮捕和审讯。巡法局申请搜查他们的住所,你看到的是搜查令。”

朱利安诺依旧笑着,“这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您既然来到府上,想必有充分的证据——要知道,安东尼是我的仆人,他的作为事关我的名誉。”

他点到即止。

他所经历过的社交场合里,每一个与他打交道的人都擅长察言观色。朱利安诺已经习惯了看旁人费尽心思的揣摩和迎合他。

可惜雷从来都没有这种兴致。

“向你的名誉致意,美第奇爵士。”他的语气里几乎听不出讽刺,“如果你没有旁的疑问,我就要开始执法了。”

“只有一个。”朱利安诺站在雷的面前,脸上带着饶有趣味的微笑,“如果我说我拒绝配合呢?”

雷的拇指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佩刀扣,只要轻轻一推,那长刀就要出鞘。他知道朱利安诺在挑衅他,但知道归知道,当你直面魔鬼洋洋得意的微笑时,想一剑砍上去的冲动也不是那么容易克制的。

“按照法律,在这种情况下我有权采取必要的措施,包括暴力。”

“暴力,哦,暴力……”朱利安诺笑起来,“检察官先生,您站在夏宫我的书房里,除了身后站的那两个——”他侧身查看,“看上去很愤怒但估计帮不上什么忙的部下,周围一切全是我的人的情况下,怎么敢宣称自己掌握‘暴力’?”

他的仆人配合的大笑起来。

雷推开了他的佩刀扣,连皮鞘一起将他的长刀提起来,“美第奇爵士,”雷说,“您很想亲身体验一下答案吗?”

朱利安诺的眼中流露出赞叹的表情,“这就是传说中的亚特坎长刀吗?它可真是漂亮。”他抬手抚摸那刀鞘,仿佛他刚刚不是在挑衅雷,而只是普通的社交礼节,“我的父亲也有这么一把刀,是一名流浪骑士的馈赠。它可以轻易砍断翡冷翠最锋利的刀剑,护卫队的骑士们爱它爱得发狂。父亲一直想还原它的工艺,他召集了全欧洲最好的铸造师。可他们研究了十几年,依旧拿不出相媲美的作品——不论锋利,还是美丽。”朱利安诺微笑着,“如果连他们也做不到,那么你就只能斩杀拜占庭的骑兵,从他们的尸体上缴获了。”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雷的耳边,“所以,告诉我,加洛林爵士,您杀过人,对吗?”

这一刻他们之间只亘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刀。

雷的眸中有压抑的愤怒,“你知道吗,美第奇爵士。比起斩杀拜占庭的骑兵,想要得到一把亚特坎长刀,你还有更靠谱的办法。如果你曾经去过塞迪卡,你会听说一位名叫西塞罗?罗西的工匠。当他还活着的时候,只要找到乌兹钢锭,他会很乐意为你打造这样一柄刀。”

“这位工匠已经死去了?”

“是啊,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继承了他和他的妻子所有的学识与技艺。她是一位善良可敬的年轻女士。”

“哦,这位女士现在在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她在哪里。”雷的声音里有铮鸣的刀剑,他原话奉还,“告诉我,美第奇爵士,你杀过人,对吗?”

“谁知道呢?”朱利安诺耸了耸肩,含笑望着雷,“如果我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还要你们这些检察官做什么?”

“将罪人送上绞架,告慰死在他手中的羔羊。”雷说,他提起长刀将朱利安诺推开,“还有其他疑问吗?”

朱利安诺终于松了手,他笑着把双手举起来,“没了,检察官先生。”

“那么,让你的人出来吧。”雷说,“我会给你看我的‘暴力’。”

“不,不用了。”朱利安诺微笑着,“我已经充分了解您的觉悟了。”他回身摇了摇桌边的铃,有仆人从命前来,朱利安诺开口吩咐,“让安东尼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雷回头示意,巡法使紧跟着仆人前去。

朱利安诺没有开口询问或者阻止。他靠在厚重的紫杉木书桌上,双手随意的支撑在桌面上。像是在跟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聊天那么轻松和恣意。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您的名字,加洛林爵士。”

雷没有理他。

而朱利安诺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他只是在缅怀他的“小时候”。

“我有没有告诉过您,送给我父亲亚特坎长刀的那名骑士,他名叫马修斯?您该认识他,他曾经陪伴您渡过整个童年,还教过您希伯来文。”这么说的时候朱利安诺一直凝视着雷的眼睛。可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雷目光平静,面上连一点回应都没有,“真是可惜啊……”朱利安诺感叹,“我还以为您不会这么轻易忘记他。”

“那个时候我身体很弱,别人在阳光下奔跑的时候,我就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女教师给我讲经里的故事。我曾以为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幸。可是马修斯告诉我,还有个孩子跟我一样——就是你,雷蒙德。他给我讲了很多你的事,大概比你自己记得的都要多。我一直相信你会明白我的感受。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期待与你见面,雷蒙德。”

“那还真是荣幸。”雷终于回了一句。

“是啊……可是当我真正见到你时,我才明白我错了——要么就是马修斯欺骗了我。”朱利安诺望了一眼窗外的阳光,“你跟我截然不同。如果你能明白我有多痛苦,你怎么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雷望着朱利安诺。他只是感到莫名的愤怒,为美第奇家次子所谓的痛苦。你看他也不是不明白痛苦是怎么一回事。

“那可真是遗憾。”雷说,“我很满意我现在的样子。”

朱利安诺轻轻的哼笑了一声,“是啊,我也很为你高兴。”他目光扫过雷的手腕,看到手套和护腕将每一寸皮肤都盖住,他的眼睛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带了一种了然之后的轻蔑。

“不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微笑着,“下周二我会举办一场宴会,就在夏宫。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前来?”

“我很乐意。”雷没有半点犹豫,他望着朱利安诺的眼睛,不怀善意,“简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么我就恭候您的到来。邀请函稍后会送到府上。”他别有深意的微笑,“请务必带上您那位的善良可敬的年轻女士。”

雷身后的巡法使一瞬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而雷甚至没有回头,就准确的按住了他的佩刀。

“我会的。”他回答。

仆人在这个时候敲响了书房的门。得到准许之后他走进来回禀,“安东尼不在。他请假回乡下老家,上午就已经离开了。”

朱利安诺望了雷一眼,笑道:“这种情况您打算怎么处置?”

“去他的住处搜查。”

“您还真是得寸进尺。”朱利安诺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吩咐仆人,“马卡,带上备用钥匙,领这位老爷去安东尼的住处搜查。也请您把握分寸,”他转向雷,“搜你该搜的地方,不要侵犯美第奇家的私邸。”

chapter 23

红月不祥的辉光笼罩着翡冷翠,黑暗沉淀在每一条街巷。大圣堂利剑般的塔顶指向天空,像一个孤独戍守的卫兵。这黑铁一样的城市在夜色中幽寂的蛰伏,全无苏醒的迹象。

已到了妓女都要闭门谢客的时间,上城的公民们早已沉沉睡去,下城也在放纵燥乱的夜生活后渐归寂静。黑暗中就只有沉黑而丰盈的水流在河道中喧嚣的奔涌——这个夏季反常的多雨,在伏旱即将到来的时候,亚诺河迎来了临时的汛期。

战马的铁蹄踏上圣三一桥的桥面,湿润的空气中,哒哒的马蹄声杂着清脆的回响传入米夏的耳中。

她在黑暗中茫然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暗淡无光。

她就只是凭借本能走到这个地方,靠着潮湿生露的墙面坐下来,安静的等待。就像游荡的幽灵徘徊在冥河忘川的渡口前,总觉得该有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呼唤她,于是迟迟不肯离开。

而这短暂的惊扰之后,她在茫然中记起来,在很久之前她奔逃在这条街道上,迎面撞上了一个坏心眼的检察官——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她一直生硬的挣扎,所有的天真和幻想都被现实残酷的撕碎,为了生存什么都能利用和贩售。可女人的心真是奇怪啊,就算在这样的处境里也还是会幻想骑士。想象他英俊、强大、无所不能,撕破黑暗破空而降,在绝望的深渊前对她伸出手,说“都交给我,不要害怕”。

当雷?罗曼诺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夜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便从挣扎求生的蝼蚁悄然变回了一个女人。于是当这样的关头她无意识的来寻找他,就像失明之人缅怀那一个晨光破晓的黎明。

——果然到最后,她也还是不想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归于尘土。

有战马停下来,马上的人跳下来上前查看,“是个女人,受伤了……”那人抬手拨过她的面孔,忽然提高了声音,“是那个面包师!她需要包扎……”看到她身上的伤,他倒吸了一口气。

她身上遍布割痕,就像被一千把刀刃同时切割。那伤口见血却不及骨,疼痛却不伤及性命,随性而优美。唯一例外的只有她肩头的伤口,狰狞得仿佛是被野兽的利爪活活撕开。鲜血蔷薇花一般绣满她破碎的裙装,将她的嘴唇染得浓艳。任是谁都能看出她遭受过非人的酷刑,施暴之人折磨他,怀抱着享受祭品的快乐,饱含了残酷的美感。

在这样的时机,遇见这样的犯罪,无意是令人惊惧的。

听到他的喊声,有魁梧的巡法使勒马上前,扯掉了被夜晚的雾水浸透的斗篷,露出他强健的手臂和古铜色的光头。这一晚佐伊出城去追捕朱利安诺的贴身男仆,一刻不停的奔波之后他已十分疲惫,可他还是迅速的下马,用斗篷将米夏包起来。看到她的伤口他也有短暂的怔愣。

有人问,“难道是那个混蛋——”

“不是。”佐伊平稳的说。与粗鲁的外表不同,作为这只队伍的书记员,他有着不亚于雷?罗曼诺的细腻观察力,“他费尽心思将伊万诺维奇推到我们面前顶罪,连自己的贴身男仆都灭口了。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让我们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迅速的将米夏抱上马背,“我送她回局里治疗,彭斯,你来带队,去夏宫向雷汇报结果——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都克制住你们的情绪,想想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忍耐到现在。”他提高声音对整队巡法使训话,“相信雷,就像过去每一次战斗一样——最后我们一定会赢的。”

当他说出雷的名字时,他怀里的姑娘涣散的目光轻微的闪动,佐伊于是低头对她说,“别害怕,雷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由此松懈,轻轻的合上了眼睛。

26chapter 26

佐伊纵马在亚诺河岸边,他怀里的姑娘像人偶一样沉默和顺从,让他不由就有些担心。在他的记忆中这面包师朴素却鲜明,贫穷却气质出众,在任何时候都充满了存在感,绝对不该是今晚这个模样——仿佛是被什么抹消过一般。

如果她真的出了事,佐伊会觉得无法向雷交代。

雷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这么在意过一个姑娘——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出入亚琛行宫的贵族少女们更加才艺出众和手段高明,从二楼的窗口向他丢玫瑰花的平民女孩也大都有明艳动人的相貌,就算挎着篮子坐牛车晃进城去见他的乡下野姑娘也起码足够丰满和奔放。在女人方面雷绝对不是见识浅薄的贵族小少爷,事实上他见识得太多了。从蓝血公主到异族奴隶,他都认真的打过交道乃至被追求过。可最后真正打动他的竟是这样一个有些生硬的东方女人——并且还跟魔鬼有所牵扯。

佐伊不能不承认,在某些时候他看着米夏,会不由自主的替卡罗打抱不平。那傻姑娘为了她崇拜的队长悲惨的死在翡冷翠,他怎么还能在这城市里爱上另一个女人。